第〇四五章南轅北轍

根據梵西博物館與京師大學國學院的協定,“墨書楚帛”在大夏展出四十五天,恰好延續到共和國誕六十年紀念日之後。最後半個月,各高等學府相關專業師生和社會研究團體,隻要通過審批程序,就有機會一睹為快。至於本院師生,開始組織了幾次集體參觀,到後來單憑證件就能直接進去。之前的森嚴陣勢與此相比,仿佛開了個大大的玩笑。

不讓看的時候都想看。京師大學連食堂打飯的宿舍樓掃地的都知道國學院來了件稀罕寶貝,叫做什麽“黑墨楚布”。

隨便看的時候反倒沒多少人看。黃不拉嘰一塊破布,寫了幾行古文字。除去真正內行,誰能看出意思來?喧囂了幾日,發現不過如此,看熱鬧的紛紛消失。何況正值各種國誕日慶祝活動如火如荼,凡是數得上號的大學,都有相當一部分學生被抽調去參加“自發性”排練,古籍所設備先進的新陳列大廳裏,一天比一天冷清。

方思慎趕在展覽結束前,又連著去了三次。因為現場不允許任何形式的拍攝,他便帶了紙筆臨摹。最後一次,每個字都能閉著眼睛描出來。想到如此民族瑰寶匆匆邂逅,也不知還有沒有機緣再見,默默歎了口氣。

身後一陣吵鬧,很快又低了下去。回頭看看,一群學生由工作人員領了進來。該做的功課俱已完成,隻是一股情緒牽扯著令人徘徊罷了。方思慎轉身準備離開。忽然有人喊:“方老師!方思慎老師!”

循聲望去,居然是很久不見的梁若穀。

“方老師,真巧,您也在這裏。”梁若穀快步走出隊伍,臉上浮現出驚喜的笑容,“正說想去看看您呢!”

方思慎早已放下從前那點不快,微笑招呼:“你好。和同學來參觀?”瞥見梁若穀身後跟過來的人,一句話戛然而止。

洪鑫垚張了張嘴,不想臨場操作比他自己預計的難度要高得多,那句提前暗中演練無數遍的“方老師”愣是沒淡定出來,結果一臉呆滯,與方思慎五味雜陳的神色恰成反比。

梁若穀不明就裏,一邊轉念猜測,一邊笑著解釋:“我們係裏組織今天來參觀‘墨書楚帛’,正好順便跟金土見個麵聊聊天。”本科生資曆太淺,人文學院國學係唯有“種子班”二十名成員獲得了參觀資格,梁若穀語氣間自然帶出些驕傲意味。

眼睛左右瞟瞟,心裏直犯嘀咕,麵上卻一派率真:“碰見您太好了!畢竟您是大行家……”

方思慎神思恍惚,聽見最後一句,直搖頭:“你別這麽說,我不是什麽大行家……”

梁若穀注意到他手裏的臨摹草稿,奇道:“不是有影印本買嗎?您幹什麽自己臨?”

“影印本跟實物比起來,多少有些差別。影印本我也買了,但是,”方思慎下意識地回答著,略顯語無倫次,“你看那邊也有人在臨摹,不過他應當是研究書法的……”

“方老師也是為了研究書法嗎?”

“不是。我不做書法。”方思慎把目光集中在手裏的臨摹稿上,“影印本畢竟隔了一層,是複製的、平麵的、甚至可以說,某種程度上是‘死’的東西。唯有實物才是原生的、立體的、活的信息承載體。臨摹實物,盡量去感受筆畫輕重的變化,落筆先後的順序,字體間架結構,乃至書寫者的習慣……”

一個貿然出現的高亢聲音打斷了他:“梁若穀!老師叫你!”

是那群學生中的一個。方思慎這才看見他們的帶隊老師,國立高等人文學院國學係古夏語研究所的一位教授,圈內也小有名氣,某些學術會議上見過,隻不知對方是否認得自己。

立刻噤聲。他再一次後知後覺地反省到,自己的言行犯了行業大忌。

“對不起,我該走了,再見。”

梁若穀也急著歸隊,匆匆道:“謝謝您,我回頭給您發郵件。”

洪鑫垚眼見方思慎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突然衝梁若穀撂下一句:“我等會兒回來找你。”也不管旁人驚詫的目光,飛跑出去。

繞過陳列廳門前的大影壁,是個公共休息區,一邊通往古籍所新區,一邊通往老區,正前方則連接著圖書館主建築,屬於整個圖書館人流出入最頻繁的區域。

洪大少做了幾個月京師大學學生,這圖書館卻是頭一遭進來。站在當中連轉三圈,終於逮到通往老區走廊盡頭的背影。一眨眼,又消失了。甩開膀子,拔腿就追。種種猶豫忍耐盤算謀劃,就在拔腿那一刹那,統統不翼而飛。

追上他。隻知道要追上他。

老區人少,走廊裏人更少。方思慎喜歡去的舊庫本閱覽室,人最少。成年一股黴味,桌椅又冷又硬,沒有數碼查詢係統,得一張張翻目錄卡片。會在那裏看書的,都是屁股上釘釘的狠角色,可以大半天不挪窩。因而門外的走廊裏,一天到晚見不著幾個人影。

自從那個不堪的夜晚過去,已是將近半年,這還是意外重逢以來,方思慎第一次近距離與洪鑫垚相對。心中驚怒之餘,更兼混亂無措,腳下邁得飛快,不自覺就拐到了這個方向。

背後急促的腳步聲在昏暗幽靜的走廊裏“咚咚”震響,連頭頂的舊式掛燈都跟著晃個不停,忽明忽暗。方思慎的聽覺和視線都被滿滿占據,幾乎騰不出任何餘地思考。

最後一個拐角處,洪鑫垚箭步飛躍,攔在方思慎麵前,撐著牆壁喘氣。走廊狹窄,他這麽撒開手腳一杵,再也沒法過人。一會兒不喘了,還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也不說話,純當自己是路障。

方思慎忍無可忍,低喝:“讓開!”

好似被這一聲乍然驚醒,洪鑫垚抬起頭盯住他,眼神中燃燒著隻屬於少年的熱烈執著與決絕狠厲。

不願與這樣的眼神對視,方思慎偏過腦袋,目光投向對方背後那扇虛掩著的木門,思量著那黑油油的木門裏邊一張張厚重的樟木書桌,一本本發黃的線裝典籍。那裏,有自己熟悉的寧靜。

“讓開。”語氣低緩而淡漠。

洪鑫垚盯得過於賣力,眼眶都紅了。前後看看,沒有人經過這裏,慢慢垂手側身。就在方思慎擦肩而過的瞬間,一把將他箍住,泄憤般不管不顧狠咬下去。方思慎又驚又痛,猛然意識到身處位置,一聲慘呼硬生生憋在喉嚨裏。不等他掙紮,對方已然鬆手退開,扭頭跑了。

方思慎呆站半晌,才發覺自己氣得連腿都在發抖。嘴角絲絲抽痛,伸手一抹,帶下一縷血跡。又站了半晌,終於還是走進閱覽室。他迫切需要平靜下來,而唯有在這個閱覽室裏,不會有人因為別人的異樣而大驚小怪。

洪鑫垚拐了一個彎,又一個彎,然後發現自己迷路了。當初為了把新建部分與原有舊樓有機地融為一體,設計者很是用了點心思,弄得整個圖書館像座後現代迷宮。看見類似樓梯口的地方,過去一瞅,原來不是樓梯,而是廁所。

盯著門上的標識看了兩秒,洪鑫垚閃身進去,徑直衝進最裏邊的隔間。好半天,一陣“嘩嘩”流水聲過後,就聽洪大少低低地咒了一句:“靠,這破學校!”拉開門探看一回,才兩步竄到洗手池前,水龍頭開到最大,一陣猛衝。眨眼間衝掉了滿手渾濁粘膩的**,也掩蓋了不同尋常的粗重喘息。

饒是洪鑫垚臉皮再厚,畢竟沒厚到願意被人撞破在圖書館的公共廁所打飛機。打完了才發現沒紙,還好大部分噴在馬桶蓋上,剩下的勉強用一隻手揩盡,騰出一隻手提褲子開門。

手上早衝幹淨了,腦子裏卻始終嗡嗡的,渾身上下燥得難受。

這半年來,沒有哪回不是想著書呆子辦事。然而沒料到越是想得多,辦得勤,那最初的印象就模糊得越快。要命的是,印象越模糊,感覺越遲鈍,心裏的饑渴反而變本加厲地越來越強烈。那一夜騰雲駕霧般的舒爽痛快,在感官的實踐中消磨殆盡,同時又在思維的認知裏日益鮮明。這種天壤之別的撕扯,導致洪大少無論采取什麽方式發泄,最終都陷入同一個惡性循環:做得越多,越是無法滿足。

洪鑫垚捧了一把涼水撲到臉上,淌得滿脖子都是。時近深秋,這一捧涼水順著脖子刺溜下去,頓時一個冷顫,心頭燥熱消退不少。

果然空想是沒有用的。原來隻要實打實碰一下,就能跟滿血複活似的興奮起來。以為被自己弄丟的感官記憶,陡然間全部恢複,仿佛閉上眼睛就觸摸得到。洪鑫垚小心翼翼地、任性放肆地回味著,差點走不出廁所。

十八歲的莽撞少年,欲的滋味早已熟知,情的滋味猶自生澀,情加欲的滋味更是未曾經驗的蝕骨銷魂。洪大少在京師大學圖書館的公共廁所裏,把個飛機打得是百結愁腸,一詠三歎,忽而**四溢,忽而怨艾叢生。

等他虛著兩條腿走出來,才轉了個彎,眼前一片明晃晃的大玻璃窗,竟是到了圖書館主樓大廳。各大借閱室窗明幾淨,書架林立。廳中一排排顯示器亮著指示燈,那是電子閱覽係統終端。

昏頭脹腦走出圖書館大門,回頭看看,裏外恍然兩個世界。而方書呆,就在裏邊另一個世界裏。這一刻,洪大少心中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自卑與孤獨,在經曆了最親密的接觸之後,第一次嚐到了懊悔與無望的滋味。

直到手機鈴聲震響,才把他的魂拉回來。原來梁若穀看完展覽,老師宣布自由活動,不見洪鑫垚回來,幹脆給他打電話。

洪大少這會兒死活也不願再進圖書館的大門,隻道:“你出來,我請你吃飯。”

不一會兒,梁若穀出來了。除去開學前吃散夥飯,他二人也已經幾個月不見。之前有人文學院師生在場,不方便說話。梁若穀搞不懂洪鑫垚哪根筋不對,非要跟著一起看墨書楚帛,等他發神經去追方書呆,才隱約覺出端倪。

走到洪大少麵前,梁若穀把他上下打量一趟,伸手揪住衣領,笑罵:“靠,白襯衫!你他媽也配穿白襯衫!金土你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裝給誰看呢!”

洪鑫垚打掉他的手:“兩千五一件的瑪可尼。熟歸熟,弄髒了一樣要你賠。”扯扯衣襟,正色道,“還有,公共場合請叫我大名。”他經過一係列艱苦卓絕的鬥爭,才磨得父親同意改名,趕在大學報名前辦妥各種手續,正式通知了幾個狐朋狗友。

梁若穀指著他的白襯衣,嗤一聲:“一件十個二百五。”再指指他的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就金土兩個字最適合你。”洪大少的底細他再清楚不過,自己費盡心機,竭盡心力才考上人文學院,這一肚子草包的暴發戶二世祖,不費吹灰之力就成了京師大學的學生,人模狗樣裝起斯文來。彼此酒肉情誼固然深厚,到底憤恨難平,忍不住刻薄幾句。

洪鑫垚原本就欠了他一個大人情,眼下又因為別的事有求於他,十分大度地啐口唾沫,不予計較。

兩人先去停車場取車。梁若穀%道:“在你們學校附近隨便吃一口得了,今天下午沒課,跟我媽說好了早點回家。”他雖然住校,家卻回得很勤。

“大不了我送你。”

“心領了,你別給我添亂。”說著,梁若穀掏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隻說遇見老同學,吃完晚飯聊聊天再回去。那邊絮絮叨叨叮囑著什麽,他耐心十足,一一答應。

洪鑫垚知道他生怕被母親知道一點不好的風聲,平時萬般小心,跟他媽從來沒一句實話。關於梁家的具體情況,認識這麽久,隻知道是母子倆過日子,其餘一概不清楚。斜眼看梁若穀表演二十四孝,觀摩學習。

車子筆直開到“翠微樓”,梁若穀心裏揣測這是又有什麽重大陰謀要商議。學校附近畢竟難避耳目,而他最近湊巧聽說,“翠微樓”是晉商協會的根據地。洪鑫垚的父親洪要革,連續兩任當著會長,飯店裏裏外外都是自己人。洪家在京裏各種應酬,多數安排在此處。

六月高校聯考前夕,洪鑫垚曾托梁若穀請汪浵吃飯,那是梁若穀第一次進“翠微樓”。以往洪少爺各種邀約,汪太子都拒絕了,這一回破例答應,他還以為是自己這個傳話人有麵子。席間汪浵罕有地提起一點家事,又聽洪金土發著自己老爹的牢騷,雖然都是點到即止,作為旁觀者的梁若穀卻非常敏銳地探到了交易的兆頭,同時也頗為沮喪地認清了自己的位置。

事後不出意料,賬戶上增加了一筆錢,數目卻比想象中大。他去試探的時候,汪浵那裏滴水不漏,倒是洪金土爽快坦率:“他家裏最近周轉不開,想跟我爸借點應急。我爸因為這事兒挺高興,也不找我的麻煩了。那是我謝你的,甭客氣。”

不久,洪要革與升任文化署司長的劉萬重悄悄見了一麵。很快,媒體傳出晉州金銀海礦業集團關注民族文化,支持國學事業,向“甲金竹帛工程”捐款的消息。

非節非假,翠微樓餐廳十分冷清。兩人在大堂角落坐下,梁若穀問:“金土,你剛才是不是去追方書呆?”

“你管這個幹嘛。”

“關心朋友嘛,隨便問問。”

洪鑫垚低頭看菜單,語調冷颼颼的:“我有沒有關心過你一個月見幾回汪太子?不該管的少管,否則別怪哥們不講義氣。”

梁若穀大吃一驚,頓時變了臉色:“你什麽意思?”

洪鑫垚撇嘴:“真當老子是瞎的啊?少爺我這點見識都沒有,還混個屁。你放心,我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

梁若穀啞口無言。過得片刻,真正反應過來,恍然大悟,語調間帶出幾分莫名惱怒:“開什麽玩笑!你要胡搞,有的是人陪你玩,惹方思慎那種書呆子幹什麽?我看你吃飽了撐的吧!”

洪鑫垚突然怒了:“我他媽就是吃飽了撐的,你管得著嗎?”說罷掉頭不語,默然望著窗外。

梁若穀盯著他看一眼,仿佛這時才發現對方與從前大不相同。昔日那股難掩的粗糲浮躁,早已不見蹤影,通身裝扮加上神態表情,居然讓人看出一點叫做憂鬱氣質的東西來。

梁才子似有所感,心中湧起一種兔死狐悲唇亡齒寒的惺惺相惜。

“特地跑這裏來,你到底要說什麽事?”

洪鑫垚想起正事,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推到梁若穀麵前:“幫我寫幾份作業,三千字的小論文,你要沒空找人做也行。不用太好,拿個七八十分的樣子吧。”又掏出一個小巧的數碼記憶棒,“這裏是所有科目的期末複習大綱,你幫我找人做出答案來,最好簡單點,容易背。不過音韻訓詁我要拿高分,你找個靠譜些的,要不這門你自己幫我做得了……”

見梁若穀呆若木雞的樣子,把記憶棒在桌上敲敲:“你開個價。記得找你們學校的人,還有一定要保密——喂,別給我裝這副聽不懂的純潔樣子,不適合你,惡心。”

梁若穀指著他:“你、你剛才說,所有科目的複習大綱?!你怎麽搞到的?”

洪鑫垚掰著手指頭數:“兩個老師收了我的禮,答應跟兩個女課代表交往,找人在校外揍了一個課代表,請公共課助教吃了幾頓飯,送了西文講師的女朋友一身瑪可尼。還有兩門課,老師說了複習大綱。”

說了複習大綱的老師裏,就包括方思慎。音韻訓詁屬於工具科目,也被稱為文科中的理科。方老師講原則,卻也不故意為難學生,向來範圍明確,重點突出。

盡管彼此熟知,梁才子依然被洪大少的豪放作風驚了一把,讚歎:“嘖嘖,閣下真他媽是個天生的敗類。”理理思路,道,“光有複習大綱不行,總得知道你們老師講了什麽內容,持什麽觀點。同一門課,不同的老師考法差別很大的……”

“我知道。這裏頭有所有科目完整的筆記掃描。音韻訓詁沒有筆記,但是,”洪歆堯頓了頓,“有全部講課錄音。”

梁若穀毛了,咬牙:“既然這樣,你找我幹什麽?”

“太多,看不過來。”洪大少撓撓頭,大言不慚,“再說我也拿不準答案到底在哪裏。我爸說了,自己不懂瞎搞,不如花錢請懂的人來搞。”

梁才子無語。捏起那小巧精致的記憶棒,邪笑:“這裏頭的東西,我可以拿去賣不?”

累大家久等。

又:坑友中的劇透真相帝令人肅然起敬。真是讓作者又愛又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