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四六章知錯不悔

庫本閱覽室夜間不開,五點半關門。其他人都走光了,方思慎還盯著翻開的書頁沒有動。值班老師在桌子後敲著擋書板:“行了,明兒再來吧,一口吃不成胖子,勞逸要結合懂不懂?”

站起身,渾渾噩噩還了書,慢慢往外走。他自己心裏知道,這小半天其實一行也沒看進去。腦子裏仿佛裝了台攪拌機,各種勉強忘記的,不願想起的,無法回避的,害怕麵對的,轟隆轟隆攪和成一灘灰漿,灌了滿滿一腦袋。

看見成群結隊往食堂打飯的學生,猛然想起本該回家做晚飯。碰一下沒消腫的嘴角,血漬早已幹透,繃得緊緊的。天氣幹燥,剛動動嘴唇,立刻裂了。風一吹,絲絲往裏鑽著疼。

無論如何,得給父親打個電話。整個人木木地,,不回家的借口反倒編得格外順溜。

走到學生宿舍區,一群人在路邊支著橫幅擺攤:“寒風不敵人心暖,天地無情人有情——寒冬送溫暖扶貧捐助活動。”

忽然得了靈感似的,過去問一聲:“同學,你們到幾點?”

“七點吧。同學你捐錢還是捐物?”

“捐物。”

“捐物的話要幹淨,最好八成新以上。冬衣冬被、學習用品……”

不等對方說完,方思慎已經道:“我這就回宿舍去拿。”

大步往宿舍走,走了一段,幹脆小跑起來。打開門,屋裏一片狼藉,還是上次拆了一半的包裝箱,撒了滿地的彩色照片。當日他懶得對付,直接扔下爛攤子,轉身鎖門,眼不見為淨。今天被逼無奈,還得打起精神收拾。

開了燈,掃視一圈,迅速動手。照片全部塞進塑料袋,家具原樣裝回去。又鑽到床底下扒出那雙“蘭蒂”運動鞋。當初本想扔掉,奈何惜物的習性深入骨髓,好端端一樣東西平白當作垃圾,總也下不了手,便連盒子一起塞到床下看不見的角落裏。鞋子隻在夜間跑步的時候穿過幾次,跟新的差不多。

最近一年方篤之給他買了不少新衣服,許多舊衣裳也可以捐掉了。瞥見櫃頂的被褥卷,搭起凳子搬下來。這套被褥是郝奕畢業回鄉時留下的,也就洪鑫垚留宿那晚打了一次地鋪。

搬了兩個箱子到捐贈點,聽說還有不少,組織方立刻派出幾名男生跟著方思慎去取。看見那些嶄新的家具,在場的人都愣了。

“同學,這些……你真的不要了?”

方思慎擦著汗,搖頭:“不要了。”

“都是新的,還沒拆過呢!”

一個女生過來看看,驚叫:“安然居家!安然哎!超貴的,還特難買!”不可思議地瞪著方思慎,旋即驚喜,“方老師!”又皺眉,指著他的臉,“方老師你怎麽上火上得這麽厲害?”

方思慎支吾一聲蒙混過去。從去年開始給華鼎鬆代課,國學院大一大二的學生都認得他了。

那女生扯住他袖子:“方老師,你真的要把這些都捐了嗎?你確定沒有搞錯?”

學生名字方思慎都有印象,麵孔卻甚是模糊,點點頭再搖搖頭,接過捐贈表格開始填寫。填完了,不管旁人議論紛紛,趕緊脫身離開。

回到宿舍,望著空爽的房間,心情也似乎輕鬆不少。拎起裝滿照片的塑料袋,糾結片刻,還是向走廊盡頭的垃圾桶走去。恰好保潔工在,喜笑顏開地接過袋子:“都是廢紙?”

“都是廢紙。”

“那好,那好。”如獲至寶般提下樓去了。

袋子裏的照片無不拍得極其專業,足以上雜誌封麵。方思慎忽然有點後悔。張了張口,終究沒有出聲。

感覺很疲憊,在床邊坐下,茫茫然不知該幹什麽,自然而然拿起一本書。簡易書架倒塌之後,他也沒心情重新弄,就這麽一層層挨著牆壁壘了半米高。拿到眼前才發現這本包著書皮。他向來愛惜書本,但從沒有包書皮的習慣。潛意識裏,他喜歡那些封麵和書脊給予的本色天然,琳琅紛呈的滿足感。

特意包上書皮,是因為被弄髒了。不可能因為髒了就把書扔掉,更別說有幾本已經絕版。可惜包得再嚴實,也沒法遮蓋書頁邊沿殘留的褐色血跡。書也不可能從此不看,過了這麽久,那印跡已經不算十分醒目,方思慎漸漸在翻閱時當作普通汙漬加以忽視。

可是這一刻,它們重新變得刺眼。

心中湧起一股濃烈的怨恨。由一件事、一個人延伸開去,連帶著過去與未來,他人和自我,似乎沒有什麽不值得厭棄。他企圖把自己從前所未有的負麵情緒中抽離出來,卻不得不更加清晰地認識到,當下的迷茫痛苦如此卑汙而又沉重,造成現狀的根源那般荒唐而又強大。而最糟糕的是,他已經預感到,這一回與過去每一次都有所不同,自己所擅長的忍耐與堅持,恐怕再難奏效。

無比熟悉的,無法向任何人訴說的孤獨再一次侵襲了他。方思慎想起小時候,那個人總說:“阿致,不要怕。不管什麽事,挺一挺,總會過去的。”隻是隨著人生經驗的增加,他漸漸明白,挺過去,跟怎麽挺過去,屬於兩個世界。

不能看書,那麽,晚上去跑步吧。作了決定以後,忽然覺得很餓。窗台上的小蔥大蒜,早成了一把枯草。幸好暑假前買的掛麵和幹菜還沒過期,調料勉強齊備,於是動手做了個拌麵。

看著鍋裏翻滾的麵條,雖然不可避免想起一些事,那股怨恨情緒卻淡了。飯後給屋子來了個徹底的大掃除,不知不覺便到深夜。很累,跑步的念頭反而越發強烈。找出舊運動鞋,太久沒用,麵上一層灰。隨意拍拍,穿上腳有點別扭,走到操場,跑出兩圈之後,才慢慢習慣。

洪鑫垚跟梁若穀吃完飯,仍舊回學校。他在開學一個月後申請了宿舍,學生公寓新樓單人間,比集體宿舍貴得多。放好車,照例從博士樓繞個圈,看見313窗戶亮著燈,立刻住腳。多少次打這兒過,頭一回窗戶是亮的。激動之後有點詫異,然而馬上就想通了。坐在路邊花壇台子上,揣測書呆子在幹啥。

夜色越來越濃,進出的人漸漸稀了。本科生公寓門禁從十一點開始,洪鑫垚正在猶豫走不走,就看見方思慎從樓裏出來,想也不想便抬腿跟上去。跟了一小段,看出是去操場跑步,放慢速度,晃晃悠悠遠遠綴著。

操場上一片昏暗,借著馬路一側的路燈光,勉強看得清輪廓。洪鑫垚坐在靠近樹林的雙杠上,把自己隱在黑暗裏,看方思慎一圈接一圈地跑步。看他一點點從黑暗中跑出來,在黃色的路燈光下變得遙遠而清晰,再一步步邁入黑暗,隨著喘息的節奏離自己越來越近。

看得見的時候聽不見,聽得見的時候看不見——不管怎樣,始終在可以感知的範圍裏。洪大少感覺很不錯,愜意地點燃一支煙。每當方思慎跑得近了,就把夾著煙的手撐到背後,閉上眼睛。聽著他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逐漸遠去,再睜開眼睛吸一口,透過煙圈凝視燈光下的剪影,覺得真好看。

真好看。

輕盈的,矯健的,純淨的,性感的……洪大少形容不出。他掏出手機想拍下來,可惜光線實在太暗,隻能作罷。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直跑到筋疲力盡酣暢淋漓,方思慎終於減速,準備再走一走。汗水濕透了衣裳,被風一吹,涼颼颼貼在身上,卻不覺得冷。腦子裏什麽都不想,空曠的操場自成天地,孤獨而自在。

忽然有人“喂”一聲。他嚇一跳,頓住腳步。

洪鑫垚從雙杠上跳下來,走到方思慎身前。本來也沒想好該說什麽,黑暗中剛剛劇烈運動過後的溫熱氣息撲麵而來,開口就道:“怎麽跑那麽久,也不嫌累。”

光線雖然暗,隔近了倒也看得清彼此輪廓。方思慎認出是他,腦子裏還空著,應了聲“不累”,瞥見那個一閃一閃的紅點,脫口而出:“你抽煙?”

“啊,沒……”洪鑫垚當即鬆手,一腳把煙頭踩滅,“我那個……偶爾抽一下……”

“你才多大就……”方思慎突然意識到不對,住口,橫跨一步就要走。

“別走!”洪鑫垚拉住他胳膊。

方思慎回頭瞪視,洪大少馬上鬆手:“別走,陪我待會兒。”

方思慎站著沒動。洪鑫垚退了幾步,坐回雙杠上,聲音又輕又慢,帶著濃濃的哀求意味:“一會兒……就一會兒……”

望著黑暗裏的身影,方思慎想起他剛才拿煙的姿態,有一種遠超實際年齡的世故成熟,眼下卻又透出孩子般的落寞無助。也許,與自己的迷茫痛苦比起來,麵前這個隻懂得遵循本能橫衝直撞的少年,正麵臨著本質上類似的痛苦與迷茫。

他忽然不知該怎樣去恨他。

實在累得很,方思慎靠在雙杠另一頭,默然望天。

過了一會兒,洪鑫垚怯怯道:“我剛才看見你下樓來跑步……”

“不要跟蹤我。”

“我沒有。”洪大少全然忘了自己累累前科,斑斑劣跡,“我就是從你樓下路過,湊巧碰見的。想看看你跑步,怕你不高興,所以……”

“真的怕我不高興,就少讓我看見你幾次吧。”方思慎的語氣灰心又冷淡。

洪鑫垚聽得難受極了,不知怎麽回應才好。許久,憋出一句話:“方思慎,我喜歡你。”

黑暗中更容易放下顧忌,方思慎立刻惱怒道:“但是我不喜歡你。”

洪鑫垚反問:“你不喜歡我,我就不可以喜歡你嗎?”

方思慎火氣噌地上來,指著他模糊的臉:“洪鑫垚,你知道你不可以做什麽!”

洪鑫垚耷拉下腦袋:“我知道。那天晚上……不該那樣對你……我……”他很想做出深切痛悔的樣子,奈何心裏絲毫悔意也無,索性無賴道:“要不,你打我一頓,像我爸那樣,拿皮帶往死裏抽?”

方思慎放下手:“我不打你。你再別來煩我。”

“要不……要不,我讓你上回來?多少次都成……”

方思慎被這混賬氣得太陽穴疼:“你閉嘴!”

“那你告訴我,到底怎麽著才肯原諒我?”

方思慎在黑暗裏看著他。明明一片晦昧,洪大少偏覺那視線沉甸甸壓在身上,心裏七上八下,惴惴地等待他的回答。

半晌,聽見他一字字說道:“洪歆堯,人誰無過?但須知錯能改。你該做的,不是要我原諒,而是刻苦自礪,改過自新。如果不能反躬自省,換個名字算什麽?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虛偽伎倆罷了。”

一字一句苦澀又沉鬱:“事已至此,我還能把你怎麽樣?但求你從今往後,再也不要這樣自私暴虐,傷害他人。你還如此年輕,又有足以倚仗的家世,傷害別人,是件太過容易的事。須知傷人傷己,不管你有什麽借口,出於什麽目的,最終損害的,除了別人的身心,總還有自己的良知福分。”

洪鑫垚長到這麽大,幾時有人跟他講這樣的道理。聽得似懂非懂,心裏卻知道對方字字真切。他不明白方思慎為什麽說得那樣悲哀,卻聽出了那種悲哀,期期艾艾道:“你,你別難過了……我,我再也不會了。”

念頭彎彎繞繞,終究轉回原點,小心翼翼再度開口:“那……如果我……那天晚上沒有……你會不會……也喜歡我?”

方思慎見他還揪著不放,也不知聽進去多少,歎氣。對方孩子似的期待口吻令他無奈又悲哀,輕輕道:“你幫過我,也救過我,我很感激。但那是兩回事。何況……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不能接受這個如果。”

洪鑫垚見他不肯正麵回答,也不追究,換個問題:“那……如果……我從此再也不亂來了,就像你說的,刻苦改過自新什麽的,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諒我?”

方思慎搖搖頭,緩慢又斬截:“不能。”

洪鑫垚以為他肯心平氣和跟自己講話,就代表有了回轉餘地,聽見斬釘截鐵的兩個字,不提防一瓢冷水澆個透心涼,呆在當場。

他半邊屁股坐在一根鐵杠上,手撐在另一根鐵杠上,這一呆,便忘了平衡,隻聽“噗”一聲鈍響,整個人重重摔下來,跌了個堪稱完美的“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頓時氣氛全無。方思慎再也沒忍住,“噗哧”笑出了聲。看他半天沒動彈,猶豫著要不要伸手扶一把。卻聽帶著哭腔的聲音嚷出來:“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叫我怎麽喜歡你?你到底要我怎麽辦?”

對話莫名其妙變了方向。方思慎訥訥道:“我沒有要你喜歡我。”

“我偏喜歡你!我不管,老子偏喜歡你!”洪大少羞惱又絕望,就地撒潑犯渾,“我管你怎麽著!老子愛咋地咋地,你原不原諒幹我屁事?不原諒才好,省得少爺我還惦記什麽改過自新,裝他媽濫好人。嫌我虛偽是吧?我還就‘真誠’給你看!哼,咱們走著瞧!”

跟這混賬,簡直無法溝通。方思慎也來氣了,掉頭就走。

沒一會兒,就聽見洪鑫垚氣哼哼跟在後麵。方思慎走著走著,不由得啼笑皆非。到了博士樓下,轉身站住:“別跟上來。”

洪大少跟遭了定身法似的,抬起的一條腿頓時懸在半空。站穩了,眼圈還是紅的。這會兒看清楚書呆子腫著嘴角,紅通通的。想問不敢問,想摸當然更不敢摸。

方思慎問:“你怎麽回去?”

洪鑫垚正賭氣,又舍不得不理,悻悻答道:“翻牆。”

“樓門也鎖了吧?”

“我有鑰匙。”

看方思慎一臉驚訝,瞪眼:“我賄賂管理員不行啊?誰他媽閑得蛋疼天天十一點歸位,老子有正事應酬懂不懂?”

方思慎不再理他,見他果然不跟上來,鬆口氣,揉著抽痛的額頭進了大門。

作者有話要說:相信大家對金土的新名字都很熟悉了,從本章起,酌情使用。

“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典出《笑傲江湖》

謝謝Kkin親的長評,鞠躬。

讀者常常令我感動。隻是現在沒有更多精力。屏幕之上,兩兩相望,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