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五二章 獨道孤心

共和六十一年九月,方思慎如願以償地升上了博五,不叫師兄專美於前,成為繼郝奕之後國學院第二個讀滿五年的博士生。一時間華大鼎“老虎魚”的名號重新崛起,傳說誰跟了他誰就得熬幹最後一滴血。

洪鑫垚也一帆風順升入大二。暑假跟高中時期的狐朋狗友聚會,再次認識到自己當初選擇國學專業多麽具有先見之明。像史同那種學醫的有多苦不必贅言,其他學經濟金融的,不是為數學頭痛,就是為西語犯愁。唯有他跟梁若穀,成績單上不見飄紅。洪大少念書念到大學,十幾年來頭一回打了翻身仗,那個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就別提了。

他自己也知道,這一成就全賴國學考試多死記硬背的優勢才能取得。何況一堆“乙等”“丙等”,與梁才子全科甲級不可同日而語。當梁若穀撇嘴說,國學院不如考國詩創作,文言作文,立馬叫某些魑魅魍魎原形畢露,他擺好造型,宣告一聲“真金不怕火煉”,拿出手機,感情充沛地朗誦起最近寫的係列打油詩。

“聽好了!七言絕句一首:增強版《靜夜思》。我家床前明月光,人家**一雙雙。傷心舉頭望明月,低頭思念幾籮筐。”

一幫人盡數笑岔了氣。

恰逢周忻誠從花旗國回來度假在座,笑得差點滑到桌子底下。

“金土啊金土,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啊哈哈……果然國學院不是白上的,我都想去上了,哈哈……”

梁若穀故意站開些:“都是這種敗類,壞了國學的名聲。”心裏卻有些羨慕加嫉妒。什麽時候起,這烏金老板家粗俗不堪的二世祖,不但讓人討厭不起來,還總是順理成章地成為交際活動的核心呢?

洪大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做西子捧心狀:“俗人,你知道什麽叫相思之苦,不懂不要亂說。”他這裏真真假假,卻叫梁才子看出幾分真來,便不再開口抬扛。

眾人笑完一場,轉而問周忻誠留學生活。周衙內大談洋妞之妙,倒不見吐念書的苦水。

關係密切的幾人後來又見了幾次麵,臨出發,周忻誠帶走了四合院項目的策劃書和宣傳冊,以及洪三小姐的聯係方式。

期間梁若穀托洪鑫垚以內部價弄了套房,現款一次付清。雖然隻有市價的三分之一,算下來也不是個小數目。洪鑫垚知道他買給他老娘,便勸道:“你家現在的房子既然是你爸單位分的,那就屬於無房戶。像這種情況有很多政策優惠的,你用你媽名義去辦個貸款,何必把手裏這點錢都擠出來。人都是借雞下蛋,你倒好,殺雞取蛋。要不我給你介紹個人?”

“卵。”梁若穀等他婆婆媽媽說完,迸出一個字。

“啥?”

“殺雞取卵。”

洪大少暴跳:“卵你個球!你他媽卵不是蛋啊?”

梁若穀笑:“謝了,哥們。我有我的考慮,你別管。”

洪鑫垚罵道:“你們這幫孫子,一個二個就知道敲詐老子。除了我還有誰肯這麽義氣……”

他知道梁若穀跟汪浵時遠時近,卻一直沒有散。這家夥也不知哪根筋不對,凡屬他自己要辦事,從來不肯跟汪太子吱聲。

莫名其妙想起書呆子。書呆子要有事,會不會跟自己說?在某件事發生以前,事實已經證明是會的。現在麽……洪大少憂傷地望著天空,覺得自己忽然理解了梁若穀那點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暗自下定決心,要更加無微不至地主動積極地關心方書呆,讓他時時感受到春風化雨般的溫暖。

洪大少想:比起汪浵那人渣,自己真是模範中的模範,榜樣裏的榜樣。

除去這些瑣碎,洪鑫垚一個暑假主要幹了兩件事。

一是集中精力搞好四合院項目的營銷。二是悄沒聲息注冊了一家藝術品交易公司,除了幾個直接相關人,連他老爹都不知道。

注冊前發個信息給方思慎:“我想取個字,你說叫什麽好?”

最近幾個月,這位少爺各種假裝有文化的花招層出不窮,方思慎煩不勝煩,回複道:“隻有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才能給晚輩賜字,我沒資格。”

洪鑫垚悻悻地摸摸鼻子,又問:“那你的字是什麽?”

方思慎想起自己過去的名字。“致柔”兩個字,也不是不可以用。卻回了一句:“沒有。”

“那別號呢?還有筆名啥的。”

“你不是知道嗎?明知故問。”

洪鑫垚想起來了,書呆子的大作自己買過兩千本,還正經翻了幾頁,確實知道。

於是最後公司執照上印上了三個字:“真心堂”。寓意賣真貨,講真情,貨真價實、真誠可靠。公司核心經營理念,就是響當當一個“真”字。

秋嫂的一位海外朋友,看了四合院照片後非常動心。正好來大夏首都辦事,順便看房子。洪大少領著一幫顧問高管接待了這位太太。聲明樣品不賣,但是其他的院子基礎設施完全一致,至於裝飾布置,則提供定製服務。鑫泰公司特聘一流傳統文化專家學者,業主完全可以按照個人喜好提要求,包括建築、園林、家具、賞玩擺設等各個方麵,都能盡最大可能實現業主理想。甚至可以請合作夥伴“真心堂”代業主搜羅合適的藏品,優惠、安全、可靠。

四合院建設明麵上的顧問是黃專家,背後還有方敏之及一幫子熱衷保護傳統建築,同時又願意跟現實勾搭的文化人。他們被保守派視為叛徒,被激進派視為頑固分子,兩頭不討好,因此格外英勇頑強,尤其擅長吵架。於是“黃帕斜街四合院保護性修複綜合發展項目”就在一片熱炒中吸引了眾多自認有文化有素質的高端眼球。

“真心堂”純粹是個買賣,洪鑫垚舍不得自己掏錢,再說這時候他也掏不出錢來。啟動資金訛了自己老媽跟三姐洪玉蓮的私房錢,又煽動狐朋狗友們湊份子,連遠在海外的洋鬼子衛德禮、預備三姐夫Lewis都沒放過。請顧問找了方篤之,方院長心裏看不上他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兒,麵子卻要給足,介紹了一位對東方傳統藝術素有研究的教授給他。這位教授十分老派,很吃洪大少禮賢下士那一套,不用多少錢,幾把假式樣就拿下了。

洪大少對心中認定的老丈人大方得很,直接送了10%的股份,道是“智慧股”。方院長哈哈大笑,覺得這小孩真懂事。身為長輩,總不能白拿人家的,便叫高誠實在真心堂掛個名,得空過去瞅瞅。

開學了,洪鑫垚的生活比過去更加有規律。公共課一律不上,專業課能不上的就不上,自有人替他上,時間騰出來幹自己的事。周末通常排滿了應酬,專有一天留出來應酬女朋友。

每周兩次的音韻訓詁依然雷打不動,當日課前或課後,必定尾隨方思慎在食堂吃頓飯,坐半天圖書館。偶爾送點吃的用的,十有八%九堪稱及時雨雪中炭,叫書呆子沒法推辭,隻得勉強消受。

如此過了幾個星期,洪鑫垚發現書呆子明顯有事。先是某天沒課的日子路過博士樓,看見宿舍裏亮著燈。然後接連三天,天天看見他半夜在操場跑步。旁敲側擊問了問,果然,從開學到現在,他沒有回過家。洪大少最近越來越忙,注意到這些反常現象的時候,已經開學一個多月。

假期裏曾發過幾次信息,也從旁人那裏有些側麵了解,想來想去,想不出到底什麽事,把書呆子憋成這樣。他猜著恐怕跟家裏有關,可惜目前這個階段,就是借他十個膽子,也斷然不敢去谘詢方大院長。

自認失職,後悔莫及。每晚應酬完畢,便悄悄兒溜達到操場去坐著,再默默陪著走回宿舍樓。

這一天,方思慎終於忍不住了。

“你沒有別的事做嗎?”

“做完了。”

“做完了就回去睡覺。”

“睡不著。”

“睡不著你……”

方思慎意識到這要順著往下說,不定歪到哪兒去。一肚子鬱悶,暴躁起來:“你別在這兒待著,我看了心煩。”

“我願意在這兒待著,我不煩。再說了,這地兒又不是你家的,我喜歡這兒,空氣好。”說著,洪大少撐在雙杠上,大肆誇張地做了幾個深呼吸,方思慎簡直想象得出那副得瑟欠揍的表情。

頓了頓,轉身就走。

洪鑫垚一把拉住他的手:“其實我每天晚上都在這兒待著,不管你來沒來。”

方思慎吃驚之下,呆住。

洪大少輕輕地笑:“騙你的。你沒來,我才不在這裏吃冷風,我寧願……”打住,後邊少兒不宜。

方思慎使勁抽出手,邁開步子要走。

洪鑫垚一伸腿跳到他前邊攔著,在黑暗裏盯住他的眼睛:“你心裏有事。”

往前逼近一步:“別悶著,說出來。說出來,好不好?你這樣悶下去,遲早悶出病。”

方思慎往後退退:“跟你沒關係。”

“怎麽沒關係?看你難受,我也難受。你要我別看你是吧?你當我不想?可是我的這裏,還有這裏,”洪鑫垚拂過方思慎的眼睛,手掌停在他心口,“它們都不聽我的。”

方思慎被他摸得渾身一顫,再往後退退。

洪鑫垚停在原地,話卻一句緊似一句:“不管什麽事,你告訴我,就算幫不上忙,有個人聽聽也好,對不對?你放心,我口風最緊了,保證不告訴別人。嗯,還有,保證不跟你抬扛,真的。”

即使是在黑暗裏,方思慎也受不了他此刻的眼神,扭過頭,強作鎮定:“謝謝……一點小事情,真的沒什麽。”

洪鑫垚跺腳:“說吧,祖宗,求你了。有事要說,有……那啥要放,好比你要吃飯喝水蹲茅坑,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總得有個人說說心事發發牢騷,才能保證身心健康成長對吧?你相信我,肯定替你保密。”情急之下口不擇言,“你看咱倆的事,我憋得心肝膽肺哪兒都疼,這麽久了,可誰都沒說……”

方思慎心底一寒,語氣冷冽:“你閉嘴。”

“好……我閉嘴。”洪大少話出口就知道要糟,又擔心又委屈,縮著脖子站在冷風裏,像隻丟了魂的大狗熊。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站了半天,洪鑫垚覺得有點冷了,想起方思慎跑完步一身汗,吹了這麽久的風,肯定更冷。

怯怯問聲:“你冷不冷?”一麵把外套往下脫。

方思慎沒有應他,大步往操場外走。洪鑫垚趕緊跟上去,忽聽前邊那人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開學前一天,我跟我爸吵了一架。”

洪大少聽到這,頗不以為然:跟家裏老頭子吵架算什麽。

“我爸要我畢業後去他那邊,從現在開始準備,我不願意。”

洪大少更加不以為然了。

“我們說了很久,總之說不到一塊兒去。後來……他說我愚蠢、固執,罵我沒用,是廢物。”

洪鑫垚立刻道:“我總被我爸罵廢物混蛋的……”自知之明告訴他這不具備可比性,閉嘴。

“我沒忍住,也說了一些非常過分的話。”

方思慎想起那個夜晚,眼前一片腥紅。比起六年前父子大吵,憤而離家,三年不歸,這一次的交鋒雖然短暫,實質上則更為慘淡。其裂痕之廣之深,令他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盡頭。

他本以為上學的事父親已經妥協第一回,工作的事磨一磨,遲早能妥協第二回。卻不料方篤之因了無法解開的心結,在這個問題上前所未有的強悍,無論如何不肯讓步。爭到後來,不可避免觸及某些原則性分歧,彼此都失去了控製,盡情發泄著累積的怨氣,終致不可收拾。

有什麽比世間最鋒利的刀劍更能令人疼痛?唯有來自至親至愛的傷害。方思慎再也不願回想那些互相攻擊的部分。父子倆太過了解,一個眼神,一個詞語,就足以抽得對方體無完膚。

方思慎的心裏一片淒涼,身上反而絲毫感覺不到冷。

他不確定洪鑫垚能不能理解,這時候卻希望他能理解,盡量解釋得直接明了。

“我爸跟我,想法一直很不相同。這種不同,就像你跟我一樣。同一件事,我覺得不對,你也許並不認為有錯。”

洪大少張張嘴,無從反駁,又合上。

“但是我們是父子。我是他兒子,他是我爸爸。我連不理你都做不到,當然不可能因為這些不理自己的父親。”

洪大少又張張嘴,再合上。

“但是那些不同總在那裏。即使雙方都裝作沒看見,小心翼翼地回避、妥協、遷就、退讓,它總在那裏,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堆得越來越多。多到無法忽視的時候,也就是倒塌的時候。”

方思慎在一棵樹下停住,回轉身:“洪歆堯,我記得你曾經說過,覺得我與別人不同。也許這種不同,讓你覺得新鮮。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之間的差異有多大?我無法接受的,在你的生活裏司空見慣。你不感興趣的,占據了我生活的絕大部分。”

見洪鑫垚一副想說話的樣子,方思慎微微搖頭:“我沒有否認你的意思,特別是……你的感情。我相信……你是真心的。可是,無法互相理解,互相認可,基本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馳,你以為,單憑感情,能支撐多久?父子之間……尚且如此,何況……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

洪鑫垚拚命搖頭。他想說你不對,不是這樣,根本不是這樣。然而他嗓子噎住了,腦子也塞住了,什麽都反應不上來。看著書呆子慢慢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往前走,整個人就像一顆孤獨鑄就的石頭。那樣純粹的孤獨,靜靜彌漫,傳染到自己身上,將整個世界都隔絕開來。父母、姐妹、朋友、愛人、金錢、權勢、地位、事業……皆在彼端。

長到這麽大,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般,深刻領悟到:活著,是一件多麽孤獨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周末要出門,提前趕出來了。

各位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