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五四章緋聞纏身

方思慎的感冒好得很快,隻是留了個夜裏咳嗽的後遺症。他自己沒在意,但因為睡得不好,白天精神自然差些。洪鑫垚不知從哪裏弄來一袋草根樹皮送給他,還附著手寫丹方。方思慎查了查,都是潤肺滋陰止咳之物,便放心泡來喝。喝了兩個星期,居然慢慢好了。

道謝的時候,洪鑫垚望著他:“你最好不要感冒。那老頭說像你這樣肺受過傷,天冷的時候應該特別小心。”順便爆了句粗口,“靠!那姓寇的混蛋!”

因為受害人不接受賠償,又定性為對正義行為進行報複,故意殺人未遂,寇建宗被判了二十年。寇家年近古稀的老兩口曾不遠千裏來過一趟京城,希望以賠償抵刑罰,當然未能如願。整件事知道詳情的沒幾個,方思慎還是後來主動問起,才從方篤之那裏聽來個大概。在他看來,不要賠償理所應當。寇建宗家境一般,父母年邁,沒道理要老人拿棺材本出來給兒子贖罪。但也就如此而已。正所謂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人總得為自己的言行承擔責任。

不過總之是件憋屈,方思慎不願多提。況且人已經受到懲罰,何必背後再說是非。便岔開話題道:“我以後會注意。不一定跟這個有關係,去年就沒有……”

說不下去了,因為他忽然想起來去年秋冬時節,父親出差在外,如何一天一個電話,追著自己叮囑衣食住行。

聽見洪鑫垚說:“以前從沒見你這毛病那毛病,怎麽不是那人渣害的?”

收回思緒,搖搖頭:“我一直堅持鍛煉,所以還算過得去。不過我不是因為鍛煉所以身體好,而是因為身體不夠好,才堅持鍛煉。小時候有段時間營養不良,後來一次生病,被醫生用了過量的抗生素,一般的西藥就不怎麽管用了……”

洪鑫垚從很久以前起,就熱衷於打聽書呆子的過去。方思慎身上,有太多雲山霧罩的疑點,與他一覽無餘的脾氣個性恰成反比。然而去過了一趟青丘白水,這時當真聽他提起往事,心裏卻無端難受起來,總覺得繼續打聽下去,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不得不說,洪大少自有他超乎常人的敏銳直覺,探查到某些蛛絲馬跡,潛意識裏就已經知道,方書呆身上所背負和承載的過去,目前這個階段,自己尚消化不能。

於是打斷他:“我發現你怎麽老是這麽倒黴啊?”

方思慎笑了:“有嗎?我倒沒覺得。”

單從表麵看,兩人的相處模式並沒有明顯變化。洪鑫垚依舊每星期有課的日子陪著在圖書館坐半天,在食堂吃頓飯。晚上應酬完了去操場看看,人在就等一會兒,說幾句話,人不在就直接回宿舍睡覺。

有一天夜裏,照例同路走回博士樓然後分手,洪大少回屋趴在被窩裏,想著書呆子的言行舉止,表情神態,怎麽琢磨怎麽覺得不對勁。方思慎現在對他態度很好,好到真的像個脾氣溫和的兄長一樣。比沒出事那會兒稍微熟稔親密些,更不是之前橫眉冷對嫌惡排斥的模樣。剛開始洪大少很是高興了幾天,帶著無限期盼試圖開始全新生活,結果什麽特別的事也沒能發生。每次對著平和寧靜,偶爾帶點微笑的方思慎,總會產生迫切想要靠近卻又無從下手的無奈感,反比被他罵被他訓來得更加鬱悶。一段時間下來,洪大少竟然表現得比關係改善前更為拘束。

他終於意識到此種狀況與自己所求相去甚遠。可是話又說回來,究竟想要書呆子怎麽樣呢?甜言蜜語?投懷送抱?那不可能。那樣子根本不是方書呆。但為什麽總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呢?

洪鑫垚忽然想起一個重要問題:迄今為止,方思慎從未正麵回應過自己的表白。他是行動派,立刻發過去一條消息:“咱倆的事,你到底怎麽想?”

發完了,直愣愣盯著屏幕,心情緊張。

還沒等他把緊張情緒全部調動起來,回複已經來了:“你說試試看,就試試看吧。”

這速度和語氣都透著你愛咋咋地隨你便我無所謂了的味道。洪大少一拍床板,想通了:書呆子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認真地敷衍自己。

不禁恨得牙根癢癢,一時想怎樣給他難堪羞辱下不來台,一時想如何叫他欲%仙%欲%死起不了身,一時又想還得下足溫柔手段讓他神魂顛倒離不開自己。這一夜翻來覆去,恍恍惚惚,各種難以描摹的少男春夢,睡了個筋疲力盡。

第二天就是方思慎的課,洪鑫垚前夜睡得實在不好,拿兩本書夾著手機豎起來錄像,人卻懶洋洋趴在桌上。又見到方書呆,聽著他不疾不徐清朗悅耳的聲音,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統統不翼而飛,覺得能這樣與他好好交往,其實也不壞。困意越來越強烈,不由得就要睡著。

教室裏很安靜,大學生已經是成年人,即使不聽課,也各自為政,或打瞌睡,或玩手機,或看閑書,沒人打攪老師講課的興致。何況方思慎惡名在外,已然榮升國學院“四小神捕”之首,聽課記筆記的學生占了多數。

“砰!”,教室前門猛地撞開,彈到牆上發出一聲巨響。一個女生徑直闖進來,嗓音尖厲無匹:“洪歆堯!出來!你給我出來!!”

滿堂師生都被她嚇得一愣。

洪鑫垚聽見自己名字,雖然睡得迷糊,還是下意識抬起頭來。

那女生容貌極其豔麗,隻可惜此刻一臉煞氣,看上去有些扭曲。她連嚷幾聲,左右掃視尋找目標。自有那幸災樂禍的圍觀群眾伸手指路。也就是眨眼工夫,就衝到了洪鑫垚麵前。正好他抬著頭一臉茫然,但聽得“啪”一聲響,挨了個脆生生的巴掌。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都帶得一歪,手機跟著就飛了出去,眼看著砸在地上,後蓋電池碎屍般分作幾處。

“流氓!無恥!說什麽愛護女朋友,愛護女朋友用得著你去嫖妓?還是玩出來賣的格外痛快?賤人!我告訴你,咱們完了!你大可以放心去嫖,嫖成**,死在妓%女**才好!”

方思慎走下講台:“這位同學。”

那女生扭轉頭:“你閉……”

她進門太急,根本沒看見講台上的老師。以為國學院都是些糟老頭子,沒想到是個儒雅清秀的小書生,一驚之下氣勢頓弱,本來一張俏臉氣得通紅,這時卻帶上了羞惱。

“這位同學,私人恩怨請課下解決,不要擾亂課堂秩序。”

那女孩“哼”一聲,洪鑫垚這時已經徹底清醒,壓著熊熊怒火站起來,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三步並作兩步,把她踉踉蹌蹌拖出門去。

不少學生認出來,這女孩正是洪大少現任女朋友,商學院大三校花級美女,孫倩倩。

洪鑫垚當初追孫倩倩,正是看上她個性直接痛快,不黏糊,虛榮都擺在明處;又足夠漂亮,帶出去有麵子,而且跟國學院沒什麽交集,方便省事。後來才知道她家世頗好,最要命的是,孫父跟洪大洪錫長有生意往來,關係匪淺,想隨便甩脫就不是那麽容易了。最近好幾次應酬都有洪大在場,也有其他認識孫父的圈裏人,傳些風言風語到孫大小姐耳中,意料中事。隻是沒想到這個女人彪悍到如此地步,而他自己的人品又過於不濟,什麽課不好,偏是書呆子的課。他倒不想隻有這門課才百發百中逮得著洪大少爺本尊。

眼見洪大少拖著孫美女出了教室,現場群眾看得津津有味,議論紛紛。不少人蠢蠢欲動想跟出去瞧熱鬧。

方思慎板著臉走回講台,拿起話筒,放大音量:“故意曠課,期末總評扣百分之十。”

立刻消停了。

有那刁鑽分子嚷道:“那洪歆堯算不算?”

沒想到話音才落,洪大少居然又回來了。

原來他把孫倩倩拖到樓道裏,隻說了一句話:“你再敢亂叫,信不信今兒晚上我就讓你知道出去賣被人玩是什麽滋味?滾!”

那冷酷的眼神與暴戾的語氣嚇得孫倩倩一陣腿軟,眼淚不受控製地往外淌。洪鑫垚懶得再多看她一眼,摸摸挨打的左臉,推開門進了教室。

學生們都以為他這一去必定不會返回,且不說美女多麽難哄,丟了這麽大的臉,怎麽著也得幾天緩衝才好亮相。所以他這一出現,大出意料,不禁陷入短暫的集體性失語。緊接著又被他渾身散發出的濃重戾氣鎮住,一時竟無人敢直拂其纓。

洪鑫垚走到講台前,站住。眾人正納悶不知他意欲何為,就見洪大少彎腰鞠了個躬:“方老師,對不起。”

方思慎微不可察地點點頭,調轉目光望著台下。

他很生氣。氣到不知如何表達這種生氣。今日這出戲,隻要動念一聯想,就不可遏製地產生自取其辱的羞憤與厭惡。他隻好強迫自己不去聯想,權當這一切與自己毫無關係。望著麵前一臉莫測高深,實則胡作非為的混賬王八犢子,泛起一陣難以自抑的暴躁念頭,很想抽出皮帶揍得他皮開肉綻,又想一腳踹開永遠不要再起瓜葛。

忍了又忍,麵向所有學生:“我們繼續上課。”接著寫板書。

學生們八卦的目光卻依舊追隨著洪大少,看他仔仔細細找齊手機零件,小心翼翼拚湊完整,然後表情沉痛地望著摔裂的屏幕發呆。都知道洪歆堯家裏有錢,出手闊綽,何至於為個手機心痛成這樣?多半有別的原因,比如紀念意義非凡之類。看了一會兒,見他發呆發得投入,再沒有其他動作,也就各幹各的事去了。

洪鑫垚心煩意亂,最後決定下課先找書呆子說清楚,趴在桌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他一激靈醒過神來,滿教室亂哄哄,學生們爭先恐後往食堂趕,哪裏還有方思慎的影子。各處找一圈沒找著,開始打電話,前兩個沒人接,第三個撥過去,提示說對方已關機。

心裏琢磨不如先處理孫倩倩的事,書呆子這頭,再不濟也能守株待兔,跑不了。

方思慎早該去看華鼎鬆,因為跟父親吵架拖了很長時間,他怕說起自己畢業去向讓老師為難。後來又因為感冒拖了幾個星期,中間隻通過兩回電話。下了課,一心想避開洪鑫垚 ,匆匆跑到小西門外買了兩個蔥花餅當午飯,上了去療養院的公車。電話鈴響到第三次,直接關掉,耳不聽,眼不見,心不煩。

華大鼎見到他相當高興:“有件大好事,就等你來。”

方思慎被他神秘又興奮的模樣帶得起了興致,笑問:“老師有什麽大好事?”

“我告訴你,咱們有課題項目了!”

方思慎驚訝地“咦?”了一聲。

高等學府有條不成文的規矩,要出成果,首爭課題。所謂課題在手,資金我有。課題的級別、種類和數量直接與研究人員的地位及收入掛鉤。沒有課題項目的人,就分不到經費和設備,單靠課時費、稿費、常規補貼,很容易陷入買書還是吃飯的兩難境況。而無論哪一類收入,都有嚴格的等級劃分。像華大鼎這樣老資格的教授還好說,那些年輕講師,若爭不到課題,拿到手的錢比京郊的篩沙工多不了多少。而即使是最低等的校級文科課題,如京師大學這樣的重點院校,一年好歹也有三五萬的經費。

但是華大鼎不參與課題競爭很多年了。他做的,包括他的學生跟著做的,都是華教授自己的常規研究。

“是個送上門來的項目。上星期黃印瑜給我打電話,說院裏最近要上馬一個上古文字數字化課題,要我做負責人。”

方思慎奇怪道:“‘金帛工程’結束了,院裏做古文字的幾位教授都閑了下來,怎麽會找到您?”

“金帛工程”成果報告會全國巡回,搞了好幾個月,於今年暑假在國立高等人文學院舉行了結題儀式暨國際研討會,轟轟烈烈落下帷幕。最近的全國教科文新世紀碩果評選中,此項目摘得多個一等獎。而工程首席專家方篤之教授也受到中央政務府的大力表彰,甚至有傳言說他來年可能高升教育署任職。

自從開學前吵架以來,父子倆一直沒有聯係。但方大院長這兩年風頭實在太旺,不管方思慎翻開哪本圈內雜誌,都免不了看到他的消息。

華鼎鬆聽了弟子的話,撇撇嘴:“人嘛,吃肉吃得太撐,肉骨頭就不屑一顧了。這本來就是那什麽‘金箔工程’的衍生項目,他們在做甲金竹帛史料的時候,已經錄入了一部分,但是不成體係。有人提出來把上古文字做個數據庫,很對上麵的胃口,因此單立了出來。問題是這幫孫子先頭花錢花得太狠,導致今年文科經費全麵受限,根本分不到幾個錢,要不怎麽可能問到我頭上。”

方思慎想了想:“老師,這個項目意義很大,隻是恐怕還要信息技術方麵的專業人員參與才行。”

華鼎鬆擺手:“沒那麽複雜。我聽黃印瑜的意思,先找幫低年級學生,把原先錄入的分分類,整理整理,看哪些沒錄進去。剩下的叫他們對著字帖寫出樣子,再一個個掃描進電腦,整理歸類。等這一步做完,後期再交給信息學院的人進行技術處理。關鍵是得有一個人審一審他們的掃描錄入對不對。”

方思慎聽到這,有些擔憂:“這事既費眼睛又費神,您的身體……”

華鼎鬆斜眼:“你以為我叫你來幹嘛?難道還要我這個糟老頭子去一個字一個字看不成?”

方思慎忙道:“我當然要參加,可是終審總得您來……”

“不必,就你了。個別拿不準的給我看看就行。我已經跟黃印瑜說過,他也同意了。”

這意思,該項目將由方思慎名正言順替華鼎鬆擔綱。

看小弟子還是一副惶恐模樣,華鼎鬆笑道:“別看名目喊起來好聽,其實不過是個校對。這活兒你還幹得少了?上古文字,你認得多少個?別人認得多少個?你跟我假惺惺謙虛什麽?”

方思慎被老師說得不好意思地笑了。

“錢不多,啟動資金隻有十萬塊,但是級別不低,屬於國家一級項目。有了這個項目在手,我可以順理成章給你申請博士後名額。反正你別的也幹不來,踏踏實實做兩年,以後是去是留,隨你的便。”

沒想到老師竟是借此費心安排好了自己的就業大問題。方思慎心裏又感激又慚愧:“我明白了,謝謝您。”

師生倆又說了半天話,一起吃了個晚飯,方思慎才返回學校。打開手機,立刻蹦出一大堆洪鑫垚的未接來電和信息,叮叮咚咚響個不停,惹得公交車裏眾人側目。急忙消了音,逐條看過去。心想再不回複,那家夥不定幹出什麽來,索性約了晚上在操場見麵。

長長的三節公交車晃晃悠悠。已經過了高峰,人不多。司機為省電,關了頂燈,人人昏昏欲睡,別有一番寧靜。

方思慎心裏也一片寧靜。

世事總是花明柳暗,水複山重。當事人卻很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能逐漸在反複中變得豁達堅定,那些避不開躲不過的煩惱,終將成為時光的紀念品。

大家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