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五章滿腹牢騷

方思慎照例是三個蔥花餅當午飯,順手把找回的鋼鏰兒送給了胡同裏的瘸腿乞丐。路過雜貨鋪時又買了兩把掛麵,一棵白菜,半斤雞蛋。這是新養成的習慣,用妹妹那兒討來的舊電鍋,晚上自己煮麵吃,物美價廉營養健康。

回到宿舍便一直在收拾。三年來跟著“金帛工程”,積攢下許多資料,再加上無數碑帖拓片簡帛摹本,堆得半邊床板都是。如今終於打起精神,理清頭緒,預備改弦更張,辭舊迎新。

吃完麵條接著幹,不知不覺弄到晚上,一頭紙灰,兩手油墨,腰酸背痛。大概收拾停當,去操場跑步。

京師大學百年老校,曆史悠久,西操場旁邊原本是一大片參天的古樹林子。前些年為了騰地方興建室內體育館,伐了一多半,好歹沿操場留下幾排。方思慎最喜歡深夜時分過來跑步,踩著樹葉間灑落的細碎月光,迎著枝椏間拂過的涼爽夜風,一圈一圈,跑到筋疲力盡。

出了宿舍樓才發現有點兒早,晚自習剛剛結束,成群結隊的學生正從教學區往回返,空氣中飄來食堂夜宵的香味。猶豫一下,還是向操場走去。路燈都亮著,操場四麵的太陽燈也還未熄,把可憐的幾顆星星都照沒了。燈光之外,唯餘漆黑濃稠的夜。

忽然一陣喝罵聲傳來,洪亮高亢,有如炸雷翻滾,回音不斷,幾乎把學生們的聊天笑鬧都蓋過去。方思慎愣了一下,以為什麽人在吵架,四周看看,卻並沒有發現異樣。

這時幾個學生從他身邊走過,一個道:“夜叉王又開罵了啊,天天來這套,也沒點新鮮花樣。”

另一個道:“也聽不清到底嚷些啥,他這是罵誰呢?”

有人接話:“罵誰?活膩歪了發牢騷唄!就是個老瘋子罷了!”

“咳,命苦不要怨政府,下輩子睜眼選父母;點背不要怪社會,來世爭把胎投對……”

方思慎想起來了,這應當就是傳說中每晚在操場邊樹林裏罵人的瘋老頭,學生們給起了個外號叫夜叉王,代代相傳,也不知到底源自何時。據說老頭專揀下晚自習人多熱鬧時開罵,聲傳十裏,多少年如一日,風雨無阻,已成校園一景。至於他究竟是何身份,為何如此這般,普通師生卻誰也說不清楚。

因為方思慎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段來過操場,竟然頭一回親耳聽聞京師大學七大傳說之一的“夜叉王之叱”。

進入操場,慢慢跑起來。每當跑到靠近樹林的時候,那喝罵聲便在耳邊炸響。

“×××,蠻橫專權,獨夫!×××,殺人如麻,屠夫!×××,卑鄙無恥,陰謀家,×××,反複無常,偽君子!……”

指名道姓,對天痛斥。那一大串名字不是別人,赫然是共和以來自開國到當代列位最高元首。

又跑了幾圈,咒罵對象已經變成京師大學最近的幾任校長。罵完校長們,再折回去罵元首們,如此螺旋上升,語言層層遞進。罵至酣處,全是文言成語:誰誰誰倒行逆施草菅人命,誰誰誰如狼牧羊率獸食人,誰誰誰狼子野心指鹿為馬,誰誰誰助紂為虐為虎作倀,誰誰誰沐猴而冠雞犬升天……

方思慎不由得伸頭往樹林裏張望,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高舉雙臂,一邊大聲叫嚷,一邊在兩排大樹之間來回疾行。若不聽內容,單看形式,倒像在練佛門獅子吼。當他跑到第二十圈,那黑影不知何時消失了,路上也已經沒剩下幾個人。風突然猛烈起來,吹得汗水淋漓的方思慎打了個大大的寒顫,意識到秋天真的來了。之前那些激烈甚至惡毒的咒罵,也不知被風吹去了何方,徹底消散在深沉的夜色裏。

在水房匆匆衝個涼,才換上衣裳,就有人來敲門。

打開一看,是住在走廊那頭的高誠實。高誠實今年博三,也是張春華教授的學生。在方思慎未被逐出師門前,高、寇二位都是他直係師兄。

“高師兄?”方思慎很奇怪。雖屬同門,但大家各自分到的具體任務不同,平時往來並不多。現如今情勢變化,更沒理由登門拜訪。

“請叫我淩師兄。”高誠實嚴肅道。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高誠實嫌自己名字太土,改了個別號叫做“淩子虛”,與本名隱隱相對,又自稱“烏有生”,以“子虛烏有”之名在國學院行走,同門中標榜一時。

高誠實手裏筷子敲著飯盆:“借點開水衝個泡麵。連敲了幾家都沒人,還好你在。”

張教授門下偶有聚會,這位烏有生總是調節氣氛的活潑人物。方思慎因為自己很不擅長這些,又感覺對方並非純粹油滑虛偽之徒,心裏頗有幾分欣賞。此時見他登門借水,很自然地讓開:“啊,有。在電鍋裏。”

高誠實徑直進屋,把電鍋挪到方凳上,揭開蓋看看:“舀水的,有沒有?”

方思慎遞個幹淨空杯子過去,他卻改了主意:“沒想到你這兒能開火。恕師兄叨擾,煮個宵夜如何?”

他一派自來熟,方思慎也就主隨客便:“師兄請便。”素來沒有吝嗇的習慣,即使處在個人經濟危機之中,也不好意思藏食。指著書架底下道:“這裏有白菜雞蛋,師兄需要的話,請自取。”

高誠實聞言眉花眼笑,搓著手道:“賢弟實乃慷慨君子,為兄怎過意得去?”一麵往外走,“來而不往非禮也,等會兒啊。”片時工夫,舉著一包新的泡麵、兩根火腿腸進屋:“來來,同享同享,分而食之,分而食之。”

泡麵、白菜、雞蛋、火腿,紛紛下到鍋裏。

高誠實深深吸一口氣:“唉……惜乎缺了一味番茄。”

方思慎忍不住又笑起來。

高誠實盯著他看一眼:“小方,我瞧你比老寇描述的不知好到哪裏去了,難道是他幻覺?”

方思慎慢慢收起笑容:“不知寇師兄如何描述在下呢?”

“哈哈,他說你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口不能言,意不自得。”

這幾句話卻是從《太史公書?屈原賈生列傳》一文裏出來的。方思慎不能確定這是寇建宗原話,抑或高誠實的闡發,便道:“以屈子賈生喻之,我可真不敢當。”

高誠實大笑。拔了電鍋插座:“來,吃麵,吃麵!”

高誠實是西南蜀州人,買的泡麵辣得方思慎直冒汗。不過味道實在是好,加上本來也有些餓,一邊擦汗擤鼻涕,一邊舍命陪君子。不知不覺,熟稔得如同多年老友。

高誠實唏哩呼嚕地吃著,含含糊糊道:“小方你挺大方啊,以前怎麽隻覺拒人千裏之外?是不是經此一役吸取教訓,終於決定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了?”

“哪裏……師兄真的覺得我拒人千裏之外?”

“怎麽?不服氣啊?除了打招呼,幾乎不跟人主動攀談;不論專業課還是同門聚會,有什麽說什麽,沒一句多餘寒暄;集體娛樂鮮少露麵,社交活動如非必要,從不參加。去年國學院跟商學院搞聯歡,一幫女生想拉你,誰不知道,叫你也白叫?——你這樣的,還不是拒人千裏之外?自命清高目無餘子,所以關鍵時刻才會眾叛親離孤立無援。”

方思慎苦笑:“是麽?有這麽慘?我倒沒覺得……”

高誠實又撈起一筷子麵條:“我現在才明白,你大概不是假清高,你是真遲鈍,哈哈!”

高誠實本碩博連讀,在這個校園待了近十年,屬於京師大學的家生子。又擅交際,耳聞目睹的掌故逸事極其豐富,與方思慎的孤陋寡聞恰成對比。兩人吃吃說說,不覺聊得痛快。到後來,基本是高誠實在說,方思慎在聽。

聽他講“夜叉王之叱”的來曆,說那“夜叉王”本是共和之後京師大學首屆高材生,己巳風波前夕做到國學院院長,卻因風波中受到打擊發了瘋。又講與“夜叉王之叱”齊名的其餘幾大傳說。比方“修羅王之魅”,某位院長為謀進取,如何以身飼虎犧牲色相不論性別無往不利;比方“海龍王之泣”,某位老教授凡遇各種福利機會,如何輾轉校內淒切哀哭直至得償所願;比方“梵天王之斬”,某位知名教授為學為人極端苛刻,門下除貌美女弟子皆有考場覆滅之危……

方思慎起初聽得駭笑,後來卻胸中悶悶:“師兄,何至於此。”

高誠實看他不願相信,便道:“坊間傳言,未必空穴來風。過耳即逝,倒也不必當真。像你這樣什麽都不管,還真是福氣。”

話題漸漸深入具體,終於談及現實處境。高誠實問:“你申請換導師批下來了嗎?”

“還沒。”

“老寇接手你原先做的課題,聽說準備跟他自己的合一塊兒,拿去申報博士後。”

博三麵臨畢業去向抉擇,文科生不好找工作,能獲得博士後資格繼續做研究,尤其是在京師大學這樣名望實力一流的高等學府做研究,前途自是可觀。

方思慎用事不關己的淡漠口吻道:“嗯,我跟他分的都是秦漢段,隻不過他做官方簡帛,我做民間簡帛,合一塊兒確實方便。”

高誠實用心撈著火腿,撈了半天,最後歎氣:“我說小方,你也忒嫩了。”

方思慎起身拿了兩個勺,分一個給他:“師兄教訓的是。寇師兄凡有論文發表,一定把張教授名字署在前頭,我從前還腹誹教授偏袒私傳,故而發奮自勵,現在才想明白,是自己不懂尊師重道。”

高誠實拍他肩膀:“此言有牢騷氣。”

自從事件發生以來,方思慎始終沒個知情人可以傾訴,這時忍不住便想多說幾句:“上周我去教研室,發現常用的電腦被改了密碼。因為教研室電腦連著掃描儀、打印機,我偷懶,總是在那兒弄,不少東西都沒來得及複製。實在氣不過,跑到教授家去理論,結果吵了一架。”

所謂吵架,也就是爭辯幾句而已。但那過程中對他人及自身的失望,令方思慎深覺沮喪。

高誠實繼續拍他肩膀:“所以說偷懶遲早要吃教訓的。”

方思慎哼一下:“張教授也是這句話。”

“教授從前可總說你最勤奮。”

“我現在明白了,那是嫌我笨。”方思慎悻悻道。

高誠實又大笑。

“哎,如今老寇可成了香餑餑了。據說今年國學院一共才兩個博士後名額,張教授早就攥了一個在手裏,我本來還存了不良企圖想要染指,現在是沒指望囉!”說罷,滋溜滋溜喝起湯來。

“師兄此言亦有牢騷氣。”

“嘿!”

方思慎小心撇開麵上厚厚一層紅油,舀了幾勺在碗裏:“那師兄有什麽打算?”

“什麽打算?說不得,也隻好拋下這張老臉,燒香拜佛,鑽頭覓縫,尋條門路則個。”忽然正色道,“愚兄近日耳聞一事,正要向賢弟求證。”

“師兄請講。”

高誠實咽下一口湯,微微停頓,正經發問:“方篤之方院長,到底是不是你爸爸?”

方思慎喝湯喝得鼻尖上全是汗,擦了一把,才道:“師兄何以有此一問?”心想大概上次父親在宿舍樓前攔截自己,不小心被人認了出來。

“這麽說,那就是不假囉?”高誠實狠狠敲一下飯盆邊兒,“怪不得你這麽沉得住氣!我要有這麽一爸爸——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啊!”

方思慎一時不知如何解釋,隻好說:“師兄你誤會了。”

高誠實卻道:“你先聽我說完。若非有些真憑實據,我也不會信口開河。你知道前些時候金帛工程開中期報告會,就在咱們京師國際會堂,接連開了兩個周末,因為方大教授隻有周末才得空。那天教授們往瀟瀟樓午餐,我有幸受命幫忙拿東西,正好偷聽到一段對話。”

高誠實擠眉弄眼地模仿:“方教授對張教授說‘犬子頑劣愚鈍,我這當父親的實在有失訓導,慚愧慚愧’。當時黃院長也在座,方大教授又衝他說什麽‘犬子年幼無知,給諸位添麻煩了’,我看院長大人一臉尷尬,哼哼哈哈不知如何作答,倒是張教授不動聲色,回複他‘年輕人積極上進,難免容易浮躁,出發點總是好的,吸取教訓也就是了’……”

高誠實一麵說,一麵觀察方思慎表情。竹簡造假新聞炒得最熱的時候,就有人拿方氏父子關係大做文章,因了當事人毫無反應,普通觀眾也就沒當真。等所有人都忘得差不多,卻被一方當事人自己挑了起來。

正如沒想到方篤之會親自到學校來找自己,方思慎更沒想到他會在金帛工程的教授聚會上公開提及父子關係。同行本就是冤家,何況秉承文人相輕千古傳統的學術圈。自從方篤之榮任院長,率領國立高等人文學院拚搏殺伐,大有壓倒原泰山北鬥京師大學國學院之勢。遲鈍單純如小方同學,也知道雙方表麵和衷共濟,底下暗箭冷槍不斷。

上次與方篤之匆匆會麵,之後再沒有音訊,心裏也就放下了。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麽突然有此舉動,故意授人以柄。卻莫名想到:這似乎是父子相聚近十年來,作為圈內名人的方篤之,第一次公開提起兒子。當然,此前長期低調,本是當兒子的出於種種年少敏感好強又狹隘的心理,強烈要求刻意為之,而當父親的人一味遷就造成的結果。

高誠實等了半天,但聽方思慎慢慢道:“我的事,一向自己做主,不用他管。”停了停,補充,“所以……沒想到這次……”

望著高誠實苦笑:“師兄,真要是你,有這麽一個父親,你會像我這麽傻麽?”

高誠實語塞:“呃……畢竟是父子,他擺明了給你撐腰。”

“你要這麽講,我也沒法反駁。總之你剛才所說的事,我此前一點不知道。其實,自從進了京師大學,我已經……三年多沒回家了。”

“啊?那……”

“實話跟你說罷,我出生在芒幹道——你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共和三十四年,也就是‘第三次大改造’結束前一年,那年夏天,我父親回了京城,而我是十二月生的,跟遺腹子沒什麽兩樣。”

高誠實聽得呆了。

“芒幹道”,那是大夏共和以來新史上一個如雷貫耳卻又敏感微妙的地方。共和二十七年,最高元首親自發起第三次大改造運動,即繼開國初期敵對階級改造、共和十年落後階級改造之後,對廣大青少年進行的勞動思想改造。在這場規模空前的群眾運動中,成千上萬的年輕人響應號召,轟轟烈烈奔赴邊遠地區,屯墾戍邊,造林衛疆,持續將近十年之久。而位於東北邊疆青丘白水最深處的莫尼烏拉群山,也裏古涅河畔,被杳無邊際原始森林覆蓋的芒幹道,則是一批重點改造對象落戶的地方。

方思慎低聲慢慢繼續:“十五歲那年,養父臨終前,忽然告訴我他不是我的父親,要我到京城找一個叫做方篤之的人……”抬起頭,“師兄,一個人的父母,真就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子女跟父母的關係,有時候,也不是自己可以控製的。”

依高誠實的八卦脾氣,不知有多少問題想問,卻終究被“芒幹道”三個字所代表的一切壓下去了,隻喃喃道:“原來如此……對不起,我明白了。”

端著飯盆告辭的時候,高誠實萬分誠懇神秘兮兮地對方思慎道:“小方,有件事,我猜你一定不知道:學籍處的‘何等師太’,據傳乃咱們張春華教授多年‘紅顏知己’。方篤之教授是你父親,隻怕三年前你報到頭一天,他就曉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昔笑貓大人有言曰:雖然話不多,句句是胡扯。

阿堵東施效顰,雖然話很多,基本是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