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六二章江山已改

方篤之臨出發,才對兒子道:“書房電腦桌小抽屜裏放著零用錢,你都拿上。出門在外,帶足現金,路上注意安全……”

方思慎指指他腕上手表:“爸,您再不走,就得自己開到雲霧溫泉去了。”

方篤之笑了:“三四個小時而已,我倒是想自己開。可惜這次安檢級別很高,必須先集合再出發,統一行動。”

多年父子,方思慎知道父親這是繞著彎兒再次向自己解釋,為什麽非去不可。安檢級別高,自然是有什麽大人物出沒。聯係頭天晚上那句“機會難得”,可見方院長終究動了心,打算學而優則仕,往政壇發展。

這時候有什麽話也來不及說了。方思慎想,等回來再看能不能勸得動吧。

春節期間,京城到圖安的飛機增至每日往返各一班:去的中午十一點出發,一點半到,回來的下午五點半出發,晚上八點到。高寒地帶,天氣惡劣,航班隨時可能取消,價錢卻比其他城市貴出一半,且分毫折扣也無。

方思慎查完機票價格,本來不想拿父親留下的現金,也不得不動用了。他手裏並非沒有足夠的錢,華鼎鬆一個折子,還有課題項目剩餘資金,都歸他保管,臨時挪用一下也沒什麽。然而若真這麽做,那也就不是方思慎了。公事不可曖昧,私事何妨糊塗,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打開電腦桌小抽屜。

先數出三千塊,想一想,真要見了連叔,怎麽也該表表心意,幹脆把五千塊都揣進口袋裏。

直到坐上飛機,置身於萬米高空之上,才後知後覺地激動起來。原來不過是買張票出發而已,跟從家坐公車去學校一樣容易。兩個半小時,就可以回到闊別十二年的青丘白水。為什麽過去總覺得那般遙遠艱難,從未想過邁開腳步成行?他心裏其實明白,並非空間的距離阻礙了自己,而是時間的距離,十二年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叫人望鄉情怯。

這是一架小客機,正月初六,返京人多,離京人少,客艙滿了三分之一不到。白雲從舷窗旁飄過,室外溫度雖低,天氣卻難得地好,連機翼都被陽光鍍了一層金,雲朵們更是照得瑩瑩耀目熠熠生輝。方思慎嘴角帶了笑,看飛機騰雲駕霧般向前行進,心情莫名地輕快起來。這一趟結果會如何,好像並不那麽重要了,就當是替自己還個願。

出了圖安機場,入眼一片雪白,清新冷冽的空氣激得五髒六腑都打了個顫。這裏溫度比京城低得多,所幸沒有起風,又是曾經熟悉的環境,方思慎一點兒也沒覺得冷。連著狠吸幾口氣,仿佛心底所有渾濁混沌都被置換了出去,才從包裏掏出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起來。

掃視一圈,居然沒有公交車站。幾個出租車司機看他這模樣,立刻圍了上來:“去哪兒?市裏三十,拚車十塊!”

同行乘客除非有人接,剩下的都在跟出租車司機講價。這趟航班總共也沒多少人,故而搶客搶得厲害。

“我要去也裏……”

“也裏古涅?嘿,早說啊,三點鍾最後一班長途,趕緊走!”那司機拖著方思慎就往車裏塞。

“您等等,多少錢?”

“放心吧,不能多要你的!再磨蹭趕不上車,你就得在市裏住一晚,一晚上住宿費多少錢呐你說……”

方思慎來不及反對,車已經開出了機場。路邊熟悉的景色如夢幻般展開,幹脆什麽也不說了。車少路滑,司機開得很小心,也沒工夫繼續聒噪。進入市區,終於陌生起來。記憶中那個灰暗破落的圖安不複存在。高低錯落的樓房,五顏六色的廣告牌,滿街都是餐館網吧洗浴房□□,和所有偏遠地區的小城市一個樣。

最後,那司機到底磨著多要了五塊錢,十分積極地給他指示長途車站哪邊購票,哪邊候車。

把牆上掛著的車次列表來回看了兩遍,都隻找到“也裏古涅市”,卻沒有“也裏古涅右旗”。十三年前離開的時候,除了幾個大市鎮通長途客車,從也裏古涅到圖安,隻能搭乘運木頭的順風車。雖說屬於同一地區,左右兩旗也相距百來公裏。方思慎把車次表又看了看,有些地名似曾相識,有些卻聽都沒聽說過,可見整體行政區劃變化都很大。

低頭去問售票員,小姑娘二十出頭年紀,口氣衝得很:“就這一個也裏古涅,哪有什麽左啊右的。你搞清楚了再來買票!”

大廳中間雖然立著“服務台”,卻沒有人。入口處一排攤販,賣各種少數民族飾品和本地特產,中間夾著一個窄窄的書報攤。眼看就要到三點,方思慎忙跑過去買張地圖,拿出鄉音問那上了年紀的攤主:“大爺,這也裏古涅市是過去的也裏古涅右旗麽?”

“你問這個,可是問對人了,如今不明白的海了去了。我告你啊,當初撤旗並市的時候,左旗的頭頭老厲害了,愣把右旗給並到他裏邊兒去了,左旗政務府直接升了市級……”

“那右旗現在叫什麽?有直達車嗎?”

“叫什麽?改叫阿赫拉,成了市下邊一個鎮啦。這都十來年了,你沒聽說?一個鎮有什麽直達車?你坐到也裏古涅再找車過去。喲,馬上三點了,趕緊的,就這最後一趟,趕不上就得明兒了!不過你就是趕上了,今兒晚上也別想有車去阿赫拉,還得明兒,要不上對麵旅館住一宿……”

“謝謝您了!”

過年走親戚串門的不少,方思慎幸運地買到最後一張座票,在檢票員的呼喝聲中爬上汽車。

這一通折騰,把剛下飛機那點興奮期待都折騰沒了。看看地圖,輪廓依舊,卻充斥著陌生的地名。再看看窗外,印象中一趟趟圍著木柵欄的平房早被磚樓取代。像這個國家每一個飛速發展中的地方一樣,曆史的痕跡幾乎徹底湮滅。方思慎忽然不確定了,自己這樣衝動地跑回來,究竟是為了追尋過去,還是為了埋葬過去?

當地人直爽開朗,一路談笑聲不絕於耳。方思慎望著窗外冰雪無垠,順便豎起耳朵收集信息。

圖安作為首府,有長途汽車通往伍盟境內各主要城市,也裏古涅算是最遠的一個。單程夏天五個小時,冬天六個小時。林區為了運輸木材,公路修得早,也修得好,均為國道級別。這裏鐵路交通曾經非常發達,各林場都設有專線,隻不過速度慢,又都是夜車,貨運為主,客運順帶而已。封山育林之後,停了貨運,客運入不敷出,到如今,除去少數幾條線,其餘基本荒廢。

眼前忽然出現一串碉堡式的建築,灰色的龐然大物冒著白煙。這一段屬於草原地帶,沒有森林雪山遮擋,那些冒煙的大碉堡在湛藍天空的映襯下格外醒目。

單調的風景中出現變化,孩子們十分興奮,拍著車窗尖叫。乘客們也議論起這幾個新建的發電廠和化工廠來。據說這是盟裏好不容易引進的新項目,意在帶動地區經濟。畢竟,本來靠砍樹發展起來的地方,突然樹不讓砍了,這麽多人總得吃飯。

為了保護環境,於是封山育林。為了發展經濟,又在這裏建造汙染嚴重的工廠。方思慎皺皺眉,他隻是個書生,想不通這裏邊有什麽深奧的邏輯。然而一片純淨無瑕冰天雪地裏,那些醜陋的建築真是相當礙眼。

聽著乘客們的議論,他想到許多之前根本沒有考慮的問題。

方思慎離開青丘白水,是在共和五十年春天。當時國家林業政策已經步步緊縮,砍伐指標逐年下降。因為連續多年沒漲工資,底下怨聲載道,但工人們還不至於失業,表麵上也就看不出什麽異常。十五歲的何致柔一直跟何慎思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當然不可能關注到時局的微妙變化。

正月初六擠長途車的,自然不會是特權人士,於是發牢騷引起了最大範圍的共鳴,路人瞬間成為同仇敵愾的戰友,群情激昂,唾沫橫飛。

原來曾經獨霸一方令人眼熱的林業係統,很多基層單位早已揭不開鍋了。方思慎忽然意識到:昔日伐木隊隊長連富海,也許早就失業不知去向了也說不定。事已至此,心裏不敢抱什麽指望,權且碰碰運氣。但覺無限清冷空茫,恰如窗外廣闊無邊的林海雪原。

有人在大聲打電話,他猛然想起自己手機一直沒開,趕緊掏出來。

先給父親打電話報平安。方篤之問得細致,方思慎好幾次差點露餡。

“我看預報說桂海白天最高5度,連著三天都是雨夾雪,南方這種天氣最陰冷不過,你帶上羊毛褲了沒有?要沒帶去現買一條,啊?”

“帶了,穿著呢。”

“那邊口味偏辣,吃不慣別勉強,別怕花錢……”

“還好,沒什麽不習慣的……爸,我要上車了,回頭再說,您別忘了按時吃藥,我掛了,再見。”

連續說謊的感覺非常之糟糕,方思慎握著手機,手心都汗濕了。

提示鈴接連響起,是洪鑫垚的短信。各種東拉西扯,中間夾著一條:“梁子相好找上我,估計把他接走了。萬一他找你,你別理,就說不認識。都他媽瞎折騰,一群神經病知道不?”

內容不是很清楚,大概意思卻出來了,方思慎這才想起把梁若穀忘了個幹淨,暗覺慚愧。雖說當事人都已成年,這種矛盾,旁觀者無可置喙。但目睹了一方所受的傷害,總擔心可能發生什麽不幸。若是沒離京,他定然忍不住要親身幹涉,這時卻心有餘而力不足。便回複道:“他還好嗎?我出門了,你方不方便請個朋友去看看他?別出什麽事才好。”

汽車進入林區深處,手機信號時好時壞,一條信息半天才發送出去。

一會兒回信來了:“你跟誰出門?去哪兒?”

方思慎猶豫一下,決定說實話:“就我自己,回老家辦點事。我爸不知道,你幫我保密。”

片刻工夫,手機鈴響,這回不再是短信,而是電話。才接通,就聽那邊嚷道:“回老家?你回哪個老家?怎麽突然想起跑那麽遠回去?你要辦什麽事?幹嘛瞞著你爸?”

信號斷了。方思慎正準備發短信,又響了。

再次接通,耳邊繼續響起連珠炮似的轟炸:“你到哪兒了?剛到圖安?你可以啊你,真夠意思!我昨兒說想去,你跟我裝聾作啞,今天就自己偷偷摸摸跑了,你給我等著……”

又斷了。

方思慎一條信息還沒編輯完,電話又來了。

“你聽著,我明天下午能到。你在什麽地方?我找人去接你。你要辦什麽事,等我到了陪你去……”

方思慎忙道:“你不用特地來,我已經上了長途車,不在圖安了。”一陣刺啦雜音,又沒了聲響。

信息終於編輯完成發送過去,字裏行間盡是勸慰解釋。洪大少不屈不撓地往這頭撥電話,兩人在斷斷續續的拉鋸中達成約定:洪鑫垚明天先去二姐家待著,等方思慎辦完事到圖安找他,初十一起回京城。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隔著千山萬水,旅途都仿佛熱鬧起來。這可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甩不脫搓成坨撇不清攪偏渾……方思慎撐著胳膊望向窗外,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麽樣,也懶得去思量會怎麽樣。

天色漸暗,由於雪光反射,總也黑不下來,就這麽不明不晦地吊著,叫人分不清具體時辰。

六個小時的車程,中途有一次短暫修整。

方思慎下車,看見那籠在昏黃電燈光裏的小木屋,臉上頓時露出不由自主的微笑。這麽多年過去,總有些東西沒有消失,也沒有變化。這小小的國道休息站,跟自己當年搭乘運木頭的紅星大卡車離開時一模一樣。整齊的圓木,參差的籬笆,就連那狂吠的黑狗,他都覺得還是當年那一隻。

說是休息站,其實就是個小賣部加公共廁所。廁所僅供女士使用,男人們一律到路邊林子裏解決。馬路上的雪被車碾化了,林子裏卻積了至少膝蓋那麽高。有那懶得走的,轉個身扯開褲子就放水。像方思慎這樣斯文些的,會多走兩步。積雪又厚又軟,摔倒了也無所謂。隻是零下三四十度,動作必須迅速,否則現場自製冰棍這種傳奇,很有可能會變成現實。

如此幕天席地解放身心的感覺,實在是久違了。

沒有水洗手,就從樹枝上抓一把雪搓搓。方思慎覺得自己這種撒泡尿也忍不住要懷舊的心情有些難以言說,忍不住要笑。又想幸虧不是白天,否則真不好意思。

女人們都在廁所外排隊,凍得直跺腳。方思慎瞥一眼,便知道還是過去那種舊式茅坑:地上挖個洞或挖條溝,架兩塊木板踏腳,圍一圈木板當牆,為防止人掉下去,再釘幾根木樁子當扶手。林區幾乎家家戶戶都是這種廁所,頭頂星光,四麵通透,充分體現天人合一的理念。

他記得那個時候,唯有自己家裏的廁所與眾不同。

木板鋸得整整齊齊,不但蓋了頂,還掛了一層油氈子擋風。當然,氈子掛在裏邊,省得惹人注意。地上鋪著紅磚,坑內砌了個斜坡,同樣鋪上磚頭,便於清潔打掃。池子挖在廁所外邊,蓋上蓋。這樣即使夏天,裏麵也不怎麽臭。唯一鬧心的是,太方便別人偷肥。有時一覺醒來,準備兌肥澆菜,滿池子大糞不翼而飛,令人哭笑不得。

進到小賣部,一堆人圍在櫃台前買羅刹國大咧巴。方思慎還是上午在飛機上吃了點東西,白天沒什麽心思,倒也不覺得餓,這時才感到饑腸轆轆。於是擠進去買了一個抓在手裏,五塊錢。他記得很清楚,十三年前是五毛錢加半斤糧票,等閑舍不得吃。咬一口,似乎跟記憶裏的味道很不一樣。正餓得厲害,也顧不上多加分辨。

汽車重新啟動,許多人都捧著跟臉一樣大的咧巴啃咬。再有兩個半小時,就能抵達青丘白水最深處,位於莫尼烏拉群山中,也裏古涅河下遊的也裏古涅市。而阿赫拉鎮,即昔日也裏古涅右旗,須往東北再走一百多公裏。至於芒幹道,在也裏古涅右旗東北二十公裏外。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細雨濕蒼苔親的長評,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