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附庸風雅錄(耽美同人)

隻是常識問題,幾個反應快的學生馬上拍手:“是原始森林的化石——那會兒還沒有人呢!”

“對啊,樹人先生的文章裏也說過:‘當時用了大量的木材,結果卻隻有一小塊。’”

馬主任道:“偶爾也能挖出煤精、琥珀或者化石,那也值不少錢,不過都上交國家了。倒是咱們一會兒要去看的司馬祖墳,那地方要好好挖挖,說不定真能挖出好東西。”

方思慎問:“馬主任,既是兩千年以上的古墓群,即使不是太史公墓,也很有價值,地方相關部門沒有過計劃嗎?”

“不是沒想過,但是時機還不成熟啊。方博士你們去看了就知道,那地方離河灘太近,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洪水淹沒,別說河津,整個晉州考古界目前都沒有挖掘的實力。現在上上下下都忙著挖烏金軟銀,誰顧得上挖古墓?挖金銀能生錢,挖古墓要倒貼錢哪!”

馬主任歎氣:“事實上,因為黃河多次泛濫改道,宋代以前的辛封十八村,早就埋在淤泥底下,不知道被河水衝到哪裏去了。就算真有太史公墓,也可能早已隨著河水泥沙,魂歸大地。如今剩下的這些,不過當初墓群的一部分而已,而且各個年代的墳丘雜在一塊兒,誰有那工夫去一座座考證區分?最麻煩的是,司馬家的人就住在當地,要挖人家祖墳,群眾工作不好做啊……”

汽車一路顛簸,終於停在河灘邊村落入口。今天的計劃,上午進村與司馬後人訪談,下午去村頭黃河邊上瞻仰古墓。

村民們樸實熱情地接待了這群稀客。幾位受訪老者一再強調,太史公後裔怕受牽連,改姓“司”和“馬”,後又添筆改為“馮”和“同”,真正保留司馬複姓的,僅有故裏辛封一地。老人們知道的傳說比馬主任還多,感興趣的女生筆記記了十幾頁。

河灘古墓實際隻有一堆土丘,偶爾能找到倒在地上的石獸石碑,殘破不堪,模糊難認。風景卻出乎意料的好。白日黃雲,衰草殘雪,極富野趣。有了昨天文化館的教訓,幾個學生都開始相機不離身,喀嚓喀嚓一頓狂拍。

方思慎找到一塊視角極好的大石頭,爬上去看風景。

殘陽如血,對岸青灰色的山崖在夕陽的照射下反而越發冷硬。天空與地麵卻塗滿了深深淺淺的黃。衰草、泥灘、江水,連江上的薄冰也一片渾濁。一艘廢棄的小船歪在泥水裏,在冰麵上拉出一個斷斷續續的影子。

如此開闊而淒清的景色,迷茫間說不盡的蒼涼之意。

叫人不禁想起司馬子長。

想起那個驚才絕豔卻又鍾情重義的靈魂,那個曆經折辱依然叫囂著不屈的靈魂,也許沉眠於腳下,也許消散在江中,杳無蹤跡。

對長年跟曆史痕跡打交道的方思慎來說,他多麽深刻的知道,空間不是距離,時間才是永恒的距離。

無限蕭索。

洪鑫垚正跟同學打鬧,無意間回頭,被江邊那個孤獨的背影深深震撼。鬼使神差般,手機滑出掌心,舉到眼前,按下了拍攝鍵。

第〇一五章

當天返城,洪鑫垚隨車回鄉下大宅,方思慎樂得清靜,躲在房裏寫投稿用的采風隨筆。卻不料妹妹中途進來,把當哥哥的教訓了一頓。

“哥,你好歹也是老師身份,不是來遊山玩水的,不幫我分擔倒也罷了,還拖後腿幫倒忙!”

“我哪裏拖你後腿幫你倒忙了?”方思慎奇道。

“就說今天下午,你不但不幫我照看學生,還爬到水邊石頭上。小孩有樣學樣,本來沒想起的,也被你帶壞了。別說摔傷了磕破了後患無窮,就是相機手機掉泥水裏,也會弄得很不愉快。從明天開始,你給我牢牢記住,你可是替我打工!再這麽光顧著自己玩兒,這兩千塊錢補貼你可休想!”

妹妹凶巴巴的,方思慎想想這幾天的表現,確實是自己理虧,鄭重表示反省。

又聊了幾句,胡以心要走,方思慎道:“還早呢,再待會兒。”

胡以心瞪眼:“你一個孤男我一個寡女,待時間長了,讓學生看見成什麽樣子?他們又不知道你是我哥!”

方思慎知道自己又說錯了:“對不起,是我欠考慮。”看妹妹走到門口,這些天不斷遭逢的鬱悶真相讓他忍不住發了句牢騷:“以心,我好像總是最愚蠢的那個。”強作笑容,“應該不是我越來越笨吧?實在是你們都越來越聰明了,對不對?”

“哥……”胡以心有些擔憂地望著他,“你怎麽了?”

方思慎在臉上抹一把,笑:“沒什麽,就像你說的,文科男偶爾多愁善感的症狀。”

胡以心也笑,那是她曾經的一句口頭禪。

“你明知道,那不叫聰明,那叫世故。再說了,你有那麽聰明的爸爸,還有這麽聰明的妹妹,你還要聰明做什麽?你已經這麽帥氣有才,再跟我們一般聰明,那還得了?”心想,幸虧同行的是性格單純的哥哥,否則這次活動被洪家如此一攪和,換個別有用心的搭檔,不定多麻煩。

邪笑道:“方大博士,您就別寒磣小妹我了。世故這個東西,隻要想學,誰學不會?您老自許清高,不屑於此,裝什麽可憐?因為選擇,所以承擔,受著吧。”

方思慎哭笑不得。

胡以心過來拍拍他肩膀,柔聲道:“哥,我們都很喜歡這樣的你。”拉開門走了。

此時此刻,方思慎再一次羞愧地認為,胡以心應該做姐姐。

第二天,洪鑫垚跟著司機老包重回集體懷抱,興致卻不高。按說回家吃香的喝辣的,見著了分別半年多的親人,應該非常高興才對。

同學們關切問候,洪大少推脫起得早,沒睡夠,其實是因為老頭子提前回來了。

年尾年頭,是各類公關活動最關鍵的時期,洪要革通常忙得腳不沾地,除了回家吃個年夜飯,剩下的時間都不知在哪兒應酬。但今年情況特殊,一是進京求學的幺兒回家團聚,二是竟然還領回了京城學校的老師和同學。洪要革自命忠良之後,又曾親上戰場保家衛國,具有強烈的時代觀念和家國意識,一聽到共和、中央、元首、京城,包括國一高的“國立”這類詞匯就激動。因而也顧不上計較兒子先斬後奏,特地回家了解情況。

問到後來,免不了問起學業。洪鑫垚早有預謀,書包行李都扔在賓館,空身回家,單憑一張嘴模棱兩可地應付。幸虧在父親想起來要看成績單之前,母親忍無可忍,轟走老伴兒,拉著兒子噓寒問暖,再沒放手。

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父親對於洪鑫垚,那是天敵一般的存在,別說看見人,聽到一聲咳嗽都要打下哆嗦。自從偶遇二姐,洪大少就開足馬力動腦筋,暗中盤算怎麽渡過此劫。思來想去,須內外夾擊,雙管齊下,才有可能平安化解危機。

首先,在其他老師同學回京之前,老頭子肯定不會發難。老頭子決意為師生餞行,那麽餞行宴上,如何讓兩位老師和同學們替自己說足好話,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同學這邊好說,隻要沒有深仇大恨,誰也不會在家長麵前告狀,此乃國際慣例、做學生的行規。至於二位老師……最大的有利條件是他倆並非自己班導,沒有考試成績的具體信息。正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還有一天半工夫,要抓住一切機會拍馬屁。

其次,決不能讓老頭子親眼見到成績單。知道成績不好,跟真正看見一大片刺眼的紅色數字,其中差別洪鑫垚本人深有體會。比方期末考試,他知道自己考得不好,除了空白就是瞎蒙胡謅。但領到成績單時,那整頁血淋淋的紅色筆跡如同一串串炸雷劈到頭上,考前的忐忑簡直就像天堂。第二天才真正看清,除了個位數,就是1或者2打頭的兩位數。連自以為背得不錯的曆史,也隻有48分。

照洪大少的習慣,這個時候應該很豪氣地“哧啦哧啦”,直接把成績單撕成碎片,化作過眼浮雲。但是國一高的成績單不是一張紙,而是一本16開的大冊子。教改以來,重點學校實行過程性評價,一本冊子裏除了考試成績,還有各種評語,活動記錄,甚至體質健康報告。捏著這本莊重氣派的基教司學政署統一印製的《國立高中學生綜合素質評定》,洪鑫垚吸了口氣,沒敢下手。

除非……製造一個事故,讓它意外犧牲。

心中計議已定,洪大少決心見機行事。

為免來回奔波,司機老包建議在韓城當地賓館住一晚,一個電話過去,萬事妥當。胡以心客隨主便,不再做無謂爭執。韓城最重要的內容,是參觀太史祠,瞻仰太史公陵墓。汽車穿過市區往南,直奔城郊韓奕坡。

到了地方才發現,說是“坡”,實際是座陡峭懸崖;說是祠堂和陵墓,實際是個錯落有致的龐大古建築群。山門、牌坊、祠院、寢宮、享堂、配殿、陵墓,一級級依崖就勢,層遞而上。石磚古道蜿蜒屈曲,雉堞古牆回環圍拱,自山下仰望,頂天立地,雄渾肅穆。

學生們讚歎不已。一個男生道:“嘖嘖,這才配得起太史公千古之名啊!”

之前從市區過來,到處是仿古街道鋪麵,即使將近年關,遊人依舊熙熙攘攘。此地人數也不見少,五色龍紋彩旗從市內一路插過來,沿著山道直插到峰頂碑林,平添許多喜氣。

洪鑫垚幫著老師給大家分配食物飲料,又主動替胡以心扛東西,越來越有主人的樣子。方思慎記得妹妹的教訓,時不時提醒自己關照學生狀況,也過來積極幫忙,擺出老師的樣子。

預備登山,胡以心扛著國一高的旗子領頭,馬主任和她一起帶路。洪鑫垚走在學生隊伍最末,方思慎則跟在他後邊壓陣。司機老包開車辛苦,躲在車裏補覺。

從山腳到祠堂,不算太陡,路也以坡道為主。石磚坑坑窪窪,那是常年踩踏碾壓留下的痕跡。一個學生回頭問:“方老師,您看這石頭多少年了?”

方思慎笑:“這可不知道,就是專用儀器也不見得能測量準確。石頭的磨損跟很多因素有關,比如硬度,走多少人多少車,什麽重量和頻率等等。”

“這不成物理課了嗎?”

“學問本身並沒有界限,隻是看用在哪裏,怎麽用而已。”

那學生抬頭望望山頂:“就衝這氣派,誰也不信太史公不是韓城人啊!”

在河津待了三天,學生們難免先入為主,認定太史公籍貫應該在河津。此刻到了韓城,身臨其境,卻又被眼前實景震懾住。這麽多古建築,這麽多來瞻仰的人,這麽一座雄偉的韓奕坡,名副其實鐵證如山。

馬主任隔得遠聽不見,洪鑫垚可聽見了。身為一名河津人,沒理由沉默,反駁道:“假的不做得跟真的一樣,誰信啊?”

方思慎眯眼眺望層層疊疊的建築物,道:“這些東西看起來熱鬧,確實以後來仿建的居多。你們先把所有木製的部分去了,然後把水泥的去了,再把明顯顏色新鮮,棱角分明的去了,最後對比腳下磚頭,把比這磚頭新的都去了。”

附近幾個學生都學著他的模樣看起來。洪鑫垚看了一陣,撇嘴:“全是西貝貨,啥也剩不下!”

一個學生皺起眉頭:“老師,我看這些建築,有一些年代也很久的樣子。如果太史公確實沒有埋在這兒,為什麽後人會修這麽多紀念物?”

“這問題問得好。”方思慎邊走邊說,“《太史公書》因其‘不虛美,不隱惡’,直言當朝統治者得失,在太史公生前和死後相當一段時間裏,都等於是本禁書。但是一百多年後班令史寫《前漢書》,已經不吝於溢美之詞,作了篇《太史公列傳》。我們不妨猜測,從這時候起,太史公逐漸得到官方和民間的公開尊崇。韓奕坡此地出現太史公祠墓,據文獻記載,始於西晉,這時距離太史公去世已經四百多年了。”

“明白了!這就是所謂‘名人效應’。不管太史公當初是死在這兒還是埋了雙靴子在這兒,都得弄個什麽東西紀念紀念。亡羊補牢,也不算晚。”那學生反應快捷,詞鋒也頗利。

洪鑫垚家鄉自豪感上來,接道:“說不定這四百年裏,原先河津的墳墓因為黃河泛濫衝走了,一般人不知道,把這假的當成了真的。”

他這麽一說,幾位聽眾也覺得有道理。

方思慎道:“第一個正式提出太史公籍貫為韓城的人,是唐代學者張守節。不過他說這話的時候,距太史公之死已有八百餘年。這八百年裏地理形貌、地名沿革都可能變化,他說‘龍門’是韓城,尚需考證。而且,此一時彼一時,太史公名垂青史之後,誰都希望有這麽一位榮耀的同鄉,張守節本人的籍貫就有幾分可疑。可惜關於他的生平也沒有詳細記載。”

洪鑫垚從方思慎的話裏聽出點兒暗諷的意思,又覺得人家可能不過就事論事,是自己太過敏。

“這山上的建築,即使當初西晉建的也隻剩遺跡,差不多都是宋代以後仿建或新建的,距太史公生活的年代已達千年之久。要說哪兒房子氣派哪兒就是太史公的家,恐怕難以服人。韓城是由秦入晉的入口,關中要衝之地,在交通不發達的古代,到這兒比到對岸方便多了,這大概也能解釋,為什麽曆代來此憑吊瞻仰的人比河津要多得多。”

一個學生忽問:“那有沒有可能,太史公死在這兒,因為過河太麻煩,家裏人就把他埋在這兒呢?”

方思慎搖頭:“葉落歸根,遺骨還鄉,是最隆重的大事。除非這地方真的是故鄉,否則豈止隔一條河,哪怕千山萬水也是要送回去安葬的。”

洪大少覺得這話變相肯定了太史公屬於河津,心中暗暗高興。

進入祠堂,學生們分散參觀,多數都跟著馬主任聽故事去了。洪鑫垚看見陳列櫃裏擺著竹簡《太史公書》,問方思慎:“那玩意兒是真的嗎?”

方思慎走過去,掃一眼便道:“這就是現代製作,連仿古都不算。竹片整齊劃一,清漆透明勻淨,係的尼龍線,明顯是工業產品。字跡如此工整,噴墨印刷的。”

洪鑫垚低頭看看,也發現自己的問題太白癡,卻又不死心,追問:“那要是仿古,能看出來?”

“分什麽情況,有的能看出來,有的看不出來。”想起之前答應給他解釋竹簡造假的事,幾天相處下來,這號稱學生的人實際比自己這個老師要有城府得多,何況時日已久,說點常識沒什麽關係,便道:“一樣東西,不管多麽特別,總會打上地域和時代的烙印。”看洪鑫垚聽得認真又有點費勁,慢慢往直白了講。

“比如一枚竹簡,我們推斷它屬於漢代的河津,憑什麽呢?竹簡上多少會帶有泥土,通過分析土質成分,就能得到一個證據。河津並不產竹子,那麽當時竹簡以什麽地區的竹子為原料呢?通過驗證材質特征,可以得到另一個證據。至於年代的測定,雖然現有技術還做不到十分精確,誤差也可以控製。另外,竹簡上有字,寫字的墨和竹子是否同齡?這又是一個重要佐證。”

洪鑫垚點頭。

“這些都是看不出來的,得有機器才行。但是材質的色澤形狀、字體的風格內容,這些肉眼就能辨別,有經驗的專家據此也能看出很多東西來。”

“那到底是真是假,不就有辦法分出來嗎?”

方思慎搖頭:“如果有人存心造假,而碰巧這個人又非常懂行,具備足夠的專業知識和物質條件,就真可能做出以假亂真的竹簡。假設我手裏有漢代竹片,比如從陪葬的竹器上散落下來的,我把它削成竹簡,刻上文字,如果有古墨的話,寫更好,然後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一段時間,再碰巧挖出來……”

“那就可能既看不出來,機器也查不出來了吧?”洪鑫垚點頭表示明白,又問,“費勁巴力地,搞這麽個假玩意兒做什麽?很值錢嗎?”

“有多值錢,現在還說不上。不過自從‘金帛工程’大規模收購古玩市場和民間的竹簡,價錢確實節節攀升。但是它們最大的價值,還是學術上的,可以與現有文獻互為參照……”方思慎心想:古文獻研究到如今,可說精深熟爛,要出新成果、大成果,獲得新材料是最佳捷徑。所以某些人才會鋌而走險,沒有材料便創造材料,希圖借此標新立異,一鳴驚人。

不再往下深入,換個方向解說:“上麵的假設,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更具體的就說不上來了。因為我不做田野考古,主要整理分析文獻。挖墓、發掘遺跡等野外作業,我是不會的,隻看簡帛摹本和拓片——就是將竹木簡、絲織品上的文字照樣描下來,還有石碑青銅器上的文字用紙複印下來,我看這些東西。”

“那你看出了什麽問題?”

“是從摹本字跡上看出一點問題,就想瞧瞧竹簡原件。其實憑肉眼並無法確證,隻是沒想到,撞破了現場交易。”

“咦,人贓並獲啊!這你還吵不過別人?”洪鑫垚心道:太笨了。

“人麽,隨口說出的話當場就可以否認,至於贓,連機器都不一定能分出真假,我怎麽證明?”方思慎講的這些,論戰文章裏都有,不算秘密。區別隻在於聽者立場轉變,相信的部分不一樣了而已。

“你不會騙他們說你錄了音拍了照,讓他們自己著急露馬腳?或者叫上幫忙的偷偷跟蹤,連老窩一起端掉;要不安個竊聽器也行……”

方思慎不跟他胡攪蠻纏,隻道:“你這都歪門邪道,不管用的。”

“不管用?你都沒試過怎麽知道不管用?”

過祠堂往上,向陵墓進發,山勢越來越陡。石階仿佛一條花邊綴在懸崖上,懸空一麵僅有高及腰間的石柱牽著鐵索,險峻非常。下山的人靠崖壁行走,上山的人抓鐵索攀登。人多的時候,雙方還得互相讓一讓。

依舊是胡、馬二位領頭,洪、方兩人押後。

石階表麵不平,前方的男生突然歪了一下。洪鑫垚衝上一步拉住他,斜掛在肩頭的背包立刻甩了出去,墜往崖底。

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見一個身影一閃一頓,定睛看時,方思慎左手抓著鐵索,一條腿踏在石階沿兒上,一條腿踩在崖邊草根蔸上,右手臂長伸出去,堪堪撈住背包帶,就這麽以近乎空中飛人的姿勢定在那裏。

“接著,拿穩了!”

洪鑫垚呆呆接住,看他敏捷如猿猴般一手抓住鐵索,一手撐著石柱,跳了回來。手裏的包輕飄飄的,因為除了那本《國立高中學生綜合素質評定》,就隻有幾包膨化薯片,所以才那麽容易甩出去,也,這麽容易撈回來。

“哇!方老師,你好厲害!”要不是地形限製,幾個女生就要衝過來表達崇拜之情。

“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們誰掉下來了!幸虧不是!”方思慎拍拍手,胳膊在石柱子上蹭破點兒皮,沒什麽大礙。原來他謹遵妹妹吩咐,把學生安全放在首位,走到如此險要地段,自然全神戒備,於是……

不可抑製的羞惱令洪大少大失方寸,怒吼:“你找死啊!一個包而已,能值多少錢!”還別說,就這包值錢,跟鞋子配套的“蘭蒂”登山包,價錢四位數。

方思慎不以為意:“沒反應過來是包,真以為是人。幸虧不是人,沉了拉不住的。”反過來安慰他,“沒事,爬山我熟得很,掉不下去,小時候山林裏長大的。很久沒練,退化得還不算太厲害。”

洪大少欲哭無淚,無比哀怨地瞪了方老師一眼。

方思慎以為他後怕兼愧疚,覺得這小孩其實還挺重感情。

經過這一嚇,眾人愈發小心,之後的旅程無驚無險,把傳說中的衣冠塚盡情YY解剖一番,滿足地下山。

當夜住在市裏,胡以心去結賬,老包擋著。胡老師道:“包師傅,您總得讓我回去有法交代。”老包給二小姐打個電話,讓開了。洪鑫垚隻剩下巴結老師一條路,偏偏心裏又堵得慌,表現出來的症狀就是別扭,很別扭。

第二天上午逛逛偽古城,買些紀念品。下午,車子拉著這幫人奔赴洪家大宅,參加主人準備的餞行宴。

到達時天色已經昏暗,遠遠望見高牆大院裏一排又一排的大紅燈籠,像是到了某個電影拍攝現場。汽車從院子裏穿過時,依稀看見有假山池塘,西式古典噴泉水池旁邊立個大夏傳統風格八角亭子,十分詭異。房屋外形和室內布置同樣沿襲了這一詭異風格,趣味迥異的兩種審美觀念在絕對豪華氣派這一主題下達成高度統一,居然也不難看。

赫赫有名的晉州首富,“大夏十傑”,金銀海礦業集團董事長洪要革,請兒子從京城領回家的老師同學們品嚐了一頓真正意義上的盛宴。鮑魚燕翅之類,人家特地說明是辦的年貨,並非格外準備。

洪要革身材魁梧,話不多,直爽幹脆,態度卻溫和。席上隻他一人喝酒,舉杯必向二位老師致意,來來去去總是那幾句:“我家小四,就拜托老師們了!”“不聽話,打也行,罵也行,千萬別慣著。”“這個娃兒從小就淘,請老師們多費心,感激不盡,感激不盡!”……有一種質樸貼心的隆重,倒叫胡、方二人深覺不好意思。

洪鑫垚到車站送他們,幾天朝夕相處,感情大是不同,與同學們一一告別。胡以心道:“金土,要是你爸爸不反對,過了年早點回京城,找個輔導班上上吧。”方思慎在旁邊點點頭,道聲“再見”,上了火車。

列車漸行漸遠,老包催道:“四少,回吧。”洪鑫垚想起方書呆搶救回來的該死的背包,離愁別緒間湧起一股悲壯情懷。

不過一頓板子燒肉,來吧!

第〇一六章

除夕下午,國一高河津采風一行回到京城,學生們立刻被等在車站的家長接走了。在他們離京的這個星期裏,京城連下兩場大雪,入眼皚皚一片。

胡以心試探著問兄長:“今年還是在宿舍自己過?”

方思慎搖搖頭:“可能要去拜望一下新導師,然後……回家看看。”

胡以心有些吃驚:“你跟他……和好了?”仔細看看,兄長表情平和,眼神卻黯淡。追問:“還是……他逼你了?”

方思慎再搖一下頭,輕聲道:“怎麽說他也是父親,總不能吵個架吵一輩子。”

胡以心微皺著眉:“哥,到底是你跟他吵,還是他跟你吵,還是你們互相吵?他跟我媽吵翻天的時候,對你可是事事上心時時在意,幾乎百依百順,我看著都忌妒。你一直不肯說為什麽跟他鬧得僵成這樣,不會是少了我媽這個強勁對手,他寂寞難耐又找上了你吧?”

多年以來,方篤之與胡梅夫妻關係便算不上十分和睦,但二人之間戰爭真正爆發,卻是被拋棄的大兒子找上門之後。胡梅一度曾竭力挽回丈夫的心,對憑空冒出來的長子不但不壞,甚至可以說相當不錯。方思慎的學籍得以順利轉入國一高,還是她主動幫忙,找了胡老太爺舊部下的關係。奈何方教授決意要離,那邊母女倆也寒了心,等方思慎考上大學,便隻剩下父子二人過日子。

方思慎被妹妹說得想起一些往事,內疚道:“以心,對不起。”。

自從他出現,方篤之全副心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悶聲不吭千裏迢迢回了一趟芒幹道,辦妥戶籍手續。又花了一年多時間,推掉所有應酬,每天親自給兒子補習,準備高校聯考。當時方思慎年紀小,又懵懂,隻知道繼母跟父親經常吵架,妹妹和自己關係改善後,一到這時候也不禁怒目相向。事後回想,方教授對兒子不加掩飾的偏心,對胡梅母女顯而易見的冷漠,簡直天壤之別。

胡以心捶了哥哥一下:“誰跟你扯這個,連媽媽都知道不怪你。”

方思慎問:“你呢?今年哪裏過年?”

“還不是老樣子,回大院跟姥姥舅舅表弟他們一塊兒過。”胡以心鬱悶,“唉,又要被小屁孩煩死了。”

胡老太爺生前是京畿某軍部副司令,如今人雖然不在了,餘蔭猶存,胡老太太跟兒孫還住在軍區大院高幹宅子裏。胡梅離婚後,自然帶著女兒回娘家過年。

兄妹二人車站道別,妹妹終究也沒能從哥哥嘴裏問出他父子倆吵架吵到冷戰三年的緣由是什麽。胡以心直接去姥姥家團聚,方思慎獨自回學校宿舍。

門上貼著一張便條:“小方,歸來見字請速電我。”落款郝奕。

心想必是導師華鼎鬆教授召見,拿出手機剛要撥號,鈴聲響了,是父親。

“小思,回來了?”

電話那頭溫柔親切的聲音,一如往昔。方思慎有點措手不及,“爸爸”兩個字不知怎的便沒出來,隻“嗯”了一聲。

“在哪兒呢?”

“在宿舍。”

“我開車去接你。”

方思慎這才回過神,忙道:“爸、爸爸,不用了,剛有師兄通知我,華教授叫我過去一趟。”

那邊聲音一下低沉下去:“是嘛。”

方思慎不由得解釋道:“已經一學期了,這是第一次跟新導師見麵,不能推的。”

“那好,我晚上去接你,爸爸包了你最喜歡的蝦餡兒餃子。”

方思慎十五歲到京城之前,別說蝦餡兒餃子,連蝦都沒見過。第一次吃到,拘謹沉默的小小少年微微露出驚喜的神情,當父親的從此就記住了。

電話那頭飽含感情的話語,仿佛三年多的父子冷戰從未存在過,令方思慎心中酸澀又恐慌。下意識找理由推脫:“晚上不知道說到什麽時候……要不明天,明天我自己回家。”

那邊不滿意了,態度強硬起來:“不是還有別人陪華鼎鬆那糟老頭子?有什麽話要說到明年去?我十一點到你學校門口等,”聲調降下來,語氣卻不容置疑,“回來陪爸爸一起吃守歲餃子。”掛了。

方思慎一手扯下門上的便條,一手慢慢在通訊錄裏翻找郝奕的號碼,心思卻遊離:才到宿舍電話就來了,掐得真準。他向來這樣後知後覺,總是對話結束才顧得上回神揣測,熟悉他的人很容易利用這點取得主動。

刻意忘記很久的孺慕親情與深沉恨意一點點湧上來:我隻想要一個真正的父親,隻是如此而已。

打通郝奕的電話,果然叫他去華鼎鬆教授家吃年夜飯。

進宿舍放下背包,窗台上的小蔥大蒜青蔥可愛,長勢喜人,知道是高誠實幫忙澆過水。去水房洗臉的時候,鏡子裏的人整個籠著一層黑灰,模糊燈光下把自己都嚇一跳。拿手背一蹭,烏金粉沾了水,跟墨跡似的暈開,一張臉頓時沒法見人。

迫切需要洗個澡,然而除夕日的下午,澡堂也好、開水房也好,肯定都關了門。隻好打上香皂,用毛巾胡亂擦一把。自來水冰得刺骨,饒是他自詡經凍,也連打了好幾個寒顫。不禁有些後悔,早知道答應父親直接回家,也就不用淒慘到大過年的洗冷水澡了。

匆忙收拾一番,臨出門想一想,從包裏取出兩盒河津特產:幹梨棗和芝麻糖,預備孝敬新導師。另有一瓶精裝汾酒,光那個青花瓷瓶子看起來就不便宜,拿出來看看,還放回包裏——方篤之教授精通酒道,頗能喝兩盅。走到門口,又退回來,還是拿上了那瓶酒,跟幹棗芝麻糖一起,孝敬導師。

這些東西當然不是他買的。洪要革給每位京城客人都準備了一份土產,除去幹梨棗芝麻糖,老師袋子裏裝的是酒,學生們袋子裏則是上等老陳醋。

假期人少,道路兩側厚厚的積雪上幾乎沒什麽足跡。方思慎一腳一腳踩上去,那樣又鬆又軟的質感,讓他知道此前下的定是一場紛紛揚揚鵝毛大雪,降雪中最美麗最溫情的一種。

東北邊疆青丘白水最深處,莫尼烏拉群山,也裏古涅河畔,被杳無邊際原始森林覆蓋著的芒幹道,冬天最低氣溫可達零下四十度,夏天最高不過二十度,即使平地上的積雪也常年化不完。樹木、山巒、冰雪,是幼年方思慎最熟悉的事物。因為氣溫太低,很少形成大片輕軟的雪花,往往隻見冰晶般的粉末顆粒漫天撒下,有些像鹽,更像化肥裏的尿素,連雪球都捏不成,更別提雕塑雪人了。唯有堆積到一定程度,遠望去詩一般純潔無瑕,也天然地拉開了與俗世的距離。

京城的雪,卻是大片大片又輕又軟,仿佛能吃也能穿,溫情脈脈。此刻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教工樓裏凡是亮著的窗戶,無不人影幢幢。性急的孩子們已經點著了煙花,雪光映襯下更顯絢麗。

華鼎鬆家裏罕見地亮著燈,方思慎敲開門,郝奕興高采烈把他迎進去。屋裏居然傳出女人孩子的聲音,原本有些緊張的心情頓時放鬆下來。

“那是我媳婦跟閨女,從沒到過京城,老師說人多熱鬧,就一塊兒留下了,嗬嗬……”郝奕是涼州人,看長相屬於典型的西北漢子,至於性格,任誰跟著華大鼎這老虎魚教授做五六年拖拉博士,鐵杵也能磨成針。

郝奕一麵把方思慎往裏領,一麵大聲道:“老師,小方來了!”回頭解釋,“老師耳朵不太好,說話聲小了聽不清。”

小白樓的房子均為二層複式,麵積十分可觀。然而觸目可及,到處堆滿書本字紙,顯得非常擁擠。

走進飯廳,就見一老一小占據餐桌兩頭,正埋頭苦吃。小姑娘不過六七歲,整張臉都埋進餃子碗裏,一抬頭嘴角一圈醬汁。老頭兒跟前擺的卻是一碗油潑麵。人幹瘦幹瘦,白發幾乎掉光了,僅有幾綹貼在鬢角上,一抬頭,臉上全是褶子,嘴角一圈紅油。

方思慎早知華鼎鬆已過古稀之年,這一照麵,還是覺得比想象中更顯衰老。恭恭敬敬站直身子,提高嗓門:“老師新年好!”

這時郝奕媳婦也從廚房出來打招呼,華鼎鬆側頭衝她道:“添半碗麵,油辣子再多放點!”嗓門極大,嗡嗡回響,聲如洪鍾。

方思慎也不知老頭瞅見自己沒有,看眼前一老一小吃得投入,不由莞爾。郝奕拉他在桌邊坐下:“老師一輩子率性不拘,你習慣就好了。”

那邊他媳婦正笑盈盈地拒絕老頭的要求:“您要覺著不夠,吃幾個餃子,麵條太硬。辣子可不能再加,妞妞爸說了,您得少吃刺激性食物。”

郝奕又向方思慎解釋:“老師籍貫楚州,喜歡吃辣的、香的、脆的、有嚼勁兒的。不過年紀太大,腸胃功能退化,這些東西都得盡量少吃。在療養院有醫生護士看著,回了家難免忍不住。”

方思慎點頭應一聲,心底有點兒奇怪,又一時想不出哪裏奇怪。

那邊老頭願望未遂,小心翼翼扒拉光碗裏剩下的麵條,把紅油湯也喝了個幹淨,連筷子都不放過,意猶未盡舔了又舔。

郝奕起身進廚房盛了一碗麵湯出來,遞給方思慎:“你給老師端過去,原湯化原食,助消化的。”

方思慎雙手接了,穩穩當當放到華鼎鬆麵前。

老頭這才抬眼,正經看了他一回。

方思慎突然一下想明白到底哪裏奇怪了。從自己進屋開始,郝奕師兄種種言行舉動,怎麽琢磨怎麽那麽像……托……孤……呢……

老頭喝口麵湯,正襟危坐:“方思慎?”

趕忙收斂心神,朗聲應道:“在。”

“看麵相倒是不錯,就不知心術如何。”華鼎鬆指指他身邊的郝奕,“這個當初光憑麵相也是一臉忠厚,名字也起得人模人樣,搖頭擺尾求我收留。你看看,如今竟敢帶著老婆孩子來要挾我。”

方思慎隱約從高誠實那裏知道,當年郝奕因為被條子生擠走名額,他一個邊區小教員毫無門路,絕望之下威脅院裏要自殺,這才被派給了華鼎鬆。

郝奕一顆大腦袋垂得低低地,就差下跪了:“老師,您別這麽講……”

“唉!算了。玉門書院許給你的好處,在我這耗一輩子都撈不著,也不怪你。”

聽到這,方思慎也能猜出幾分了。玉門書院是涼州最好的國立大學,可惜在全國仍然排不上號。像郝奕這樣的從京師學成歸去,估計房子、職稱、課題經費都不成問題。寧為雞首,毋為牛後,不少外地考來的博士,特別是已成家的,往往掙紮再三,最後都做了郝奕同樣的選擇。

“老師,對不起。長安米貴,妞妞明年就該上學了,我……”郝奕突然抓過方思慎的手,“這不方師弟正好來了,方師弟溫柔敦厚,年輕有為,一定能將老師的學問發揚光大……”

華鼎鬆衝他擺手:“走走走,一邊去!”望向方思慎,層層褶子裏眯著的一對小眼暗藏精光:“聽說你本來跟著張春華?姓張的小兔崽子最喜歡壓榨學生勞力,專招聽話能幹的。你因為什麽得罪他了?”

華鼎鬆是張春華父執輩的學者,言辭間毫不留情。方思慎被老頭子的語言軟暴力驚到了,愣了一下,才按捺住心頭快感,恭謹道:“是關於‘甲金竹帛工程’漢簡作偽的事。”他的事國學院幾乎人人皆知,老頭不過當麵證實。

“‘甲金竹帛工程’漢簡作偽哪?”老頭子拖長音調重複,神色間說不盡的嘲諷之意,“‘甲金竹帛’,確立文字信史是吧?我告訴你小子,文字信史,它就是一個偽命題!有了文字這東西,才沒了信史。‘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何以入了文山《正氣歌》?因為敢用文字記錄信史的,自古就沒幾個!司馬子長腐刑而後,泱泱大夏,算是絕了種了!”

老頭情緒激昂,一麵慷慨陳詞,一麵往桌上找杯子。

郝奕站起來:“老師,西鳳白還是劍南春?”

方思慎這才想起自己拎著的兜子,忙把東西掏出來:“我帶了一瓶杏花村,度數不高,看老師願意喝不?”

華鼎鬆直溜溜瞪著那青花瓶子:“汾酒?”雙手捧過去,“這包裝倒一點兒沒變。”

郝奕往杯子裏倒酒,對方思慎道:“這酒京城市麵上不多見啊。”

“嗯,”不好說來曆,隻得敷衍,“是一個晉州朋友送的。”

華鼎鬆眯眼抿一口:“郝奕你懂什麽!這酒三十年前專供國宴,開國元首曾親口稱讚‘汾酒最正’。後來,嘿,後來也沒落了。”

再抿一口,吐出一口氣,表情深遠:“味兒還沒變,確實正。我第一次喝到這酒,就是在國宴上。”屈指掐算,“那是共和25年,歲在乙卯,那年春節前夕,元首親自設宴,接見文教係統先進代表。嗬,三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哪……”

方思慎望望郝奕,後者搖搖頭,小聲道:“沒事,借酒抒懷,明天就好了。隻倒這一杯,再多可不成。”見老頭沉浸於個人情緒顧不上搭理弟子們,又道,“隻有逢年過節,老師才要求回家,平時多半在療養院待著,每個月去看一次就行。”

華鼎鬆冷不丁停止抒情,問方思慎:“方篤之是你爸爸?”

“是。”

“這小兔崽子……”

方篤之年紀與張春華差不多,已過不惑,未及半百,作為學術研究者,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之前聽老頭罵張教授,方思慎暗覺大快人心,這會兒聽他罵方教授,可就忍不住了。

“老師,對子罵父,則是無禮。”

華鼎鬆放下酒杯,一拍桌子:“方篤之的老師見了我要遵一聲師兄,他本人見了我要遵一聲華老,我在你麵前罵他,那就是對著孫子罵兒子,聖人王法哪條規定罵不得?你倒教訓起我來了!我還就告訴你,你那個爸爸,純粹一斯文敗類!就憑他那半桶水,有什麽資格坐院長的位子?你以為他靠什麽起的家?己巳變法那年,人文學院學生上共和廣場遊行,他故意從宿舍上鋪掉下來跌斷一條腿,哪一場都沒參加。事後中央黨部點名表揚,讓他留校任教,哼哼,從此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郝奕在一旁圓場:“老師!這些跟小方沒關係!”

華鼎鬆又喝一口酒,消氣不少,問方思慎:“你今年多大?”

“年前剛滿了24。”

“24……癸亥年……你是在京裏出生的?”

方思慎不明白華鼎鬆為什麽問這個,如實回答:“不是,我是芒幹道出生的。”

“那不對!方篤之癸亥年夏天就回了京城,我還特地托關係去方家找過他……”華鼎鬆突然反應過來,猛拍一下桌子,“這小兔崽子!竟敢始亂終棄!誰不知道他比別人早一年回京,就是因為攀上了胡司令家大小姐的高枝!那你媽媽叫什麽名字?”

方思慎被他一連串的發問和爆料弄得有點兒蒙,訥訥道:“我其實……不知道媽媽姓什麽,隻記得養父叫她曉嵐。因為從我懂事起,她就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的。八歲那年,一場大病,去世了。”

從小談不上多少母愛,記憶中的母親早已麵目模糊。如果一定要回憶,也隻有那個女人神誌不清發狂時的猙獰麵目。方思慎的生命裏可以說沒有這個角色多少位置,此刻被人問起,竟然說不出全名,沒來由一陣慚愧。

華鼎鬆似乎凝神想著什麽,半晌開口道:“曉嵐,京城去的改造青年裏應該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女孩子,也說不定是當地人。”看向方思慎的目光溫和不少,“這麽說,你小時候生活在芒幹道?哪一旗?”

“也裏古涅右旗。”

“我兒子,跟你爸爸他們同一批去的,分在也裏古涅左旗,待不過一年,就死在山火裏。等消息傳回來,又過了一年。屍骨全無,灰飛煙滅……你抽空多給我講講,芒幹道究竟什麽樣。”

第〇一七章

在郝奕的提醒下,華鼎鬆也覺得除夕談那些遙遠的悲傷往事過於煞風景,說了說天氣飲食,還回頭問新招的小弟子那段甲金竹帛公案。

“你說他們漢簡作偽,怎麽看出來的?”

回答導師提問當然比不得給洪大少解釋那般輕鬆自在。方思慎斂斂心神,認真回想片刻,才道:“一是筆勢和筆意方麵。漢隸筆畫曲折誇張,重直輕橫,張揚挑捺,因為是當時風尚,寫的人熟練自如,雖然繁複多變,卻能一氣嗬成,靈活生動,鋒芒外顯。後人刻意模仿,往往越寫越凝重,難免失之呆板。今人臨摹作偽就更加等而下之了,再擅長書法的人,因為以‘書法’視之,無論如何,也不太可能寫出那種爛熟於胸,隨意敷衍的味道,所以看上去有形而無神,斷斷續續拉拉扯扯,缺乏內在的連貫性。”

華鼎鬆點點頭:“這麽說你書法也算內行。”

方思慎微紅了臉,趕忙澄清:“您誤會了,書法我不懂的,隻是看了些拓片摹本,有這樣一種感覺而已。”

“嗯。”華鼎鬆不在書法問題上糾纏,接著問,“此其一,二是什麽?”

“二是在正文裏發現了幾個俗體字,《說文大典》中都沒有收錄,據此猜測,它們應該是東漢以後造的後起字,不應該出現在漢簡中。”

“這也有道理。你看的是哪一篇?”

“從內容看,當屬《春秋公羊傳·昭公卷》。”

華鼎鬆聽到這,端起杯子抿一口,又捋了一把頷下的短須,話帶諷意:“公羊傳啊……此乃主流中的非主流,空白疑點又多,正是最好用來出成果的研究對象。”

老頭開口就一針見血,又是圈內極具影響力的前輩,幾番觀察對答下來,方思慎已經看出,華鼎鬆頗具狂狷耿直舊時遺風。他忽然意識到,眼前其實是一個申訴的機會。不求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但求多一個置疑者的聲音。

略微加重語氣,慢慢道:“這批漢簡是項目組從民間收購上來的,據傳出自亳州漢墓,卻沒有原始出土說明。東西就存在古籍所新庫房裏,我因為覺得摹本不太對勁,便申請入庫閱覽原件,沒想到碰巧又有一批簡帛入庫,庫房正好開著,外邊的老師都認得我,直接就放我進去了。”

京師大學古籍所的庫房裏,收著不少國寶級珍本善本,博士以上才有資格申請進入。因“金帛工程”之需,本校參與人員都持有特批的通行證,不過真正進去,還得兩位管理老師一起開門才行。方思慎去得巧,前一撥人還在庫房裏沒出來,管理員就讓他自己進去了。他向來行止沉穩安靜,又是到了心懷崇敬之地,庫房裏的人直到他開口插話,才知道被聽去了隱秘。

“……老師,整件事就是這樣,我親耳所聞,寇師兄卻矢口否認,張教授說請項目組展開調查,我作為舉報者和當事人之一,從始至終沒有接受過任何質詢,隻在兩個月後,看到了以項目組名義發表的絕無偽證聲明。而我本人隨即被項目組辭退,同時被院裏取消了國培生資格。”

華鼎鬆聽他講述過程中稍微有些激動,卻幾乎看不到當下年輕人身上最易見的矯飾誇張。語氣裏帶著執著,目光中含著期盼,那樣單純又認真的神情氣質,令古稀之年的華鼎鬆一陣恍惚,宛如回到半個世紀以前。

老頭兒摸著胡須:這孩子,怎麽渾身的味道都好像屬於上一個時代。

沉吟:“我聽說,‘甲金竹帛工程’的負責人,正是令尊?”

方思慎一愣,順著“令尊”二字回答:“是,正是家父。”

華鼎鬆嗬嗬一笑:“你這不給你父親拆台麽?你爸爸我可惹不起,你小子別想拿我這糟老頭子當槍使,跟方大院長過不去。”

方思慎聽傻了:“老師……”

“方篤之我好歹見過幾次,你這副樣子,說是他兒子,若非你自己承認了,我還真不敢相信。你說的漢簡真偽問題,乃方大院長分內事。他責無旁貸,跟我講沒用。”

方思慎確信自己從老頭的話裏聽出了幸災樂禍。

“倒是你,這點年紀就能憑摹本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