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七四章父父子子

為方便方篤之,方思慎出院定在周六下午。回到家,紫砂煲裏煨著湯,清爽恬淡的味道中夾雜著隱約一縷藥香,典型的江南風格,不濃鬱,卻飄得屋裏每個角落都是,從鼻子吸一口進去,五髒六腑都十二分熨帖。

“先歇會兒,很快就吃飯。”方篤之放下東西,準備進廚房。

“爸,您也先歇會兒,還早呢。”

方篤之看看表,確實有些早,順手幫兒子收拾起來。父子倆一邊歸整,一邊說話。

“這學期怎麽安排?”

“大一大二的課接著上,一周八個學時,四個半天。課題剛開了個頭,還好耽誤得不多,稍微趕趕,應該能按原計劃往下走。論文答辯預計在五月份,主體部分上學期就寫完了,再補充點資料,最後精校一遍,我想花不了太多時間。”方思慎皺皺眉,“最主要的事,還是課題。要是第二筆經費能多批些,進度還能再快點兒,現在實在太慢了。”

方篤之故意道:“我安排安排,準備你七月份過來?”

果然立刻遭到反對:“那怎麽可能?七月份這課題隻怕三成都沒有,怎麽也得等到收尾階段……”

“你自己講的,畢業就過來,跟爸爸說話可以不算數是不是?”方大院長哀怨地望著兒子。

“爸爸,我說的是,把這個課題做完,就申請去人文學院博士後流動站。您明明聽見了,明知道我不能半途而廢……”覺得這樣的父親很令人無奈,方思慎轉頭小聲嘟囔,“真是……”

方篤之滿臉無辜:“是嗎?那大概爸爸聽錯了。這個課題做完就過來,這回我沒聽錯吧?”

“嗯,我會提前跟老師說。”

方篤之高興了,裝模作樣地抱怨:“一周八個學時,一個國家一級課題,這工作量比正兒八經教授都多,別說你還有自己的論文要做。華大鼎那糟老頭子,真不怕累死自己徒弟!你可給我悠著點兒,要敢弄到再進醫院,我會直接替你辦休學。”

方思慎乖乖點頭:“不會的。”也不知道是說不會進醫院,還是說不會休學。

收拾好東西,方篤之開始做飯。方思慎要幫忙,被轟了出來。

吃飯的時候,跟父親約定這學期接著住校,周末回家,方篤之同意了。畢竟來回奔波既費時間又辛苦,日子還是安定一些為好。吃完飯,方思慎主動去洗碗,又被攔住,隻好回房做自己的事。正做得入神,方篤之敲兩下門進來,手裏端著黑乎乎的湯藥。

“不燙了,喝吧。”

“謝謝爸爸。”

“明天在家再喝一服,去學校把成藥都帶著,自己別忘了按時吃。”

“好。”

等他喝完,方篤之接過空碗不走:“小思,我記得你說過,等回家了有話跟爸爸說——這回我沒記錯吧?”

方思慎忍不住一笑。想到即將要談的話題,又笑不出來了。

“爸爸,我一直沒有告訴您,到底為什麽回芒幹道。我,我……”事到臨頭,方思慎發現,不過一句話,如此難以出口。忽然起身出去,到客廳架子上翻找特效降壓藥。

方篤之看他這樣,勉強笑道:“小思,你嚇唬爸爸還嫌嚇唬得不夠?這是準備要我老命麽?”

方思慎麵向父親:“爸,對不起。我這次瞞著您回芒幹道,是因為……因為……”

方篤之輕聲接道:“因為你想你媽媽了,對不對?”

“是……也不完全是……我……我……”一咬牙,“我偷看了您櫃子裏的信。”

方篤之似乎沒聽明白:“你偷看了……什麽信?”

“就是……您鎖在書房櫃子裏的,何爸爸……當初讓我捎給您的……那封信。”

“當啷!”方篤之手中藥碗掉在地上,與木質地板相撞,裂成兩半,聲音清脆好聽。

“爸爸!”方思慎慌忙過來扶住他。

方篤之穩穩心神:“沒事。小思,我沒事。”

方思慎扶他到沙發上坐下,擔心地盯了好一陣,見確實沒有問題,才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仔仔細細打掃幹淨,洗了手坐過來。

方篤之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一臉深沉。方思慎滿肚子的話,不知從哪一句說起。沉默許久,問:“爸,真的不頭暈?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事。”方篤之睜開眼睛,“小思,其實你不用偷看的。你想看,直接跟我說,我會拿給你。”

“對不起,爸爸。”

“那天你回家收拾屋子,第二天就病了,是因為這個吧?”

方思慎張張嘴:“我……”

方篤之不等他說完,又道:“這麽多年,你從來沒有好奇過那封信的內容,為什麽突然想到找出來看?”

“我……”被父親鎮定自若的神氣感染,方思慎總算能平心靜氣說話,“不是突然想到的,是因為爸爸您住院的時候,我第一天去醫院,半夜您不舒服,說了一些話……”

“原來是這樣。”方篤之想起了那夜的恍惚。他一向沉穩自持,近年更是城府日深,偶有失態,無不是在兒子跟前。沒想到犯個高血壓,會混亂到如此地步。

“你那時候就知道了,居然一直忍到過年?”語氣中不覺帶出兩分冷意。這孩子性格裏這種優柔又沉鬱的地方,像足了那個女人,他的母親。

“我……實在太吃驚,總覺得是做了個夢,心裏也就真當它是個夢。直到那天回家打掃衛生,才注意到書房裏那個上鎖的櫃子,忽然就忍不住了,明知道非常不對,可就是忍不住……”

“你其實可以問我的。隻要你問,我會告訴你。”

“我不敢。怕您生氣,身體受不了,更怕……”方思慎頓了一下,“我更怕,一旦問出口,會真的……真的……沒有爸爸了……”最後半句,幾乎聽不見聲音,隻有氣流從空中滑過。

方篤之回憶起那些時日與兒子相處的點滴細節,竟不知他默默承受多少煎熬,心頭憐意大起。若非自幼跟著那個人,怎麽能養成如此溫和善良的品性?

但有些事,卻不能不問清楚。

“所以你就趁著我出門,偷偷跑回芒幹道去。要不是出了連富海這樁意外,你可是瞞天過海,神不知鬼不覺,四千公裏一個來回,嗯?”

“我那時候想,不管結果如何,就當了個心願,以後……還跟從前一樣。”

方篤之心裏舒坦些,臉上依舊板著:“那這一趟,結果如何?”

方思慎微微搖頭。

“沒有結果?那還去嗎?”

方思慎繼續搖頭:“不了。就算去,也是為了看連叔,還有……媽媽。至於別的……並沒有什麽意義。”

方篤之心裏更舒坦了。再開口,幾句話緩慢而清晰:“小思,你聽好,你惦記你母親,在情在理。將來時機合適,盡可以去,又或者遷出來。不過,你可是認祖歸宗入了方氏戶籍。咱父子倆相依為命這麽多年,你怎麽著也得負責給爸爸我養老送終。”

“我知道……”方思慎將一聲哽咽強壓下去,“爸,您別這麽說,我難受,我……”

方篤之歎氣:“傻孩子。”

方思慎望著他:“爸爸,有件事,雖然現在說出來,已經沒什麽意義,不過我還是想告訴您,當年……何爸爸臨終的時候,確實說過,我……不是他的孩子。我一直以為……您知道,所以從來沒提過。”

方篤之“嗯”一聲,神情遼遠而蕭索,竟似早有預料:“開始我是不知道,後來……慢慢就知道了。”

十五歲的少年突然孤身前來投奔,起初方篤之自己都沒調整過來,自然顧不上細察他的情緒。後來便漸漸感覺到,對方態度從冷硬到軟化的過程中,始終保留著的微妙的怨懟之意。直到大學畢業那年,發生了那件事,他那麽激烈地排斥,甚至傷心到絕望,身為父親的人猛然醒悟,拿出何慎思的信重新細讀,一下子都明白了,這才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麽。

那個孩子,實實在在拿自己當了父親。而安排這一切的人,寄意深遠,用心良苦。偏偏自己愚鈍淺薄,把一大一小兩個都辜負了。

該麵對的,終究要麵對。方篤之仿佛不敢直視兒子的眼睛,偏過頭去,目光落在陽台上的麵果樹上。

“知道以後,爸爸很後悔。因為……爸爸曾經做了非常糊塗的事,傷了你的心。你上了博士,終於肯回家,爸爸不知有多高興,總想找辦法彌補,可好像總也做不好。小思,你現在都知道了,都懂了……那麽,能不能……真的原諒爸爸?你……能不能,原諒我?”

方思慎追隨著父親的目光,一時分不清最後那句發自肺腑的重複請求究竟在說給誰聽。

綿綿無期的隱痛刹那間充塞於天地四方,今昔兩重,陰陽兩處,令人感同身受。

“爸爸,那些……我都忘了。既是一家人,說什麽原諒……我想,何爸爸他……也一定希望……咱們都好好的……”

方篤之把目光調轉回來,整個人都變得輕鬆開朗:“一家人,沒錯,一家人。你從前跟他姓何,就是他何慎思的兒子;如今跟我姓方,自然是我方篤之的兒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咱父子倆好好過,別的都不用放在心上。”

方思慎笑裏含著淚,點頭:“爸爸,我明白。”

星期天下午,方篤之開車送兒子去學校。車停在京師大學國學院主樓側門旁,早有洪鑫垚領著課題組另外兩個男生等在那裏。他提前借故給方篤之打電話,請教真心堂的事。然後水到渠成地約定了下午幫方思慎搬東西,不著一分痕跡。

三個大男生當勞力,一趟就搞定,方大院長根本不必露麵,小方老師則完全不用伸手。方篤之望著洪少爺和那倆男生抱起東西嘻嘻哈哈往裏走,兒子回頭微微一笑,跟自己招招手,然後走進去,忽然十分心酸感慨。

父子倆相依為命,自己當然有兒子養老送終,然而那之後呢?這般單純耿介,沉靜內斂,孤零零立身塵世,何等寂寞。默默感傷片刻,啟動車子離去,瞬間又想開了:雖然這孩子不善交際,但真正有機會與之深交的人,卻無不長情。自己女兒父親可以不要,可真心認下了憑空多出來的哥哥;華大鼎那老精怪,擺明了收他當關門弟子繼承衣缽;高誠實那滑頭,跟他有關的事從沒動過歪心思;就連洪家小少爺,也獨獨對不肯鑽營的方老師另眼相看。

也許,這樣一個傻孩子,自有其福慧慈緣。

回到學校,方思慎的生活也回歸正軌,忙碌程度比上學期有過之而無不及。耽誤了一周課,需要趕進度。假期計劃要做的沒做成,得想法補上。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是準備去見華鼎鬆。申請追加課題經費的手續極其繁瑣,從學校內網下載了無數個表格一一填好,要帶去療養院請老師簽字。許多不清楚的項目需要詢問財務,照例吃足了冷語和白眼。課題現狀必須向老師匯報,有些拿不準的地方須請老師定奪。華鼎鬆人老眼花,又不習慣電腦屏幕,方思慎隻得將要他過目的內容放大字體,一頁頁打印整理出來預備給他看。

等他把這些都弄得差不多,已經過去兩個多星期,時間到了共和六十二年的三月底。

周五這天沒課,一早到華鼎鬆的辦公室幹活。他現在的習慣,清早過來幹一陣子,再去食堂吃早飯。正忙碌著,忽然聞到一股食物的香味。剛要轉頭,一個漂亮的紙袋子晃悠到眼前。洪鑫垚在後邊嘻嘻笑道:“還沒吃飯吧?一起吃。”

挪開幾本書,騰出一塊地方,把袋子裏的粥和點心拿出來。

“新來了一個南方廚師,我覺得你應該比較喜歡,嚐嚐看。”

方思慎低頭辨認,桃仁粥,三丁包,青豆雪裏蕻,都是隻聽過沒吃過的江南家常早點,難為自己居然叫得出名字。看一看,品相精致,嚐一嚐,味道鮮美。

先稱讚一番,才道:“這些做起來應該很麻煩吧?大清早的辛苦廚師,不合適。去食堂吃就很好。”

“沒事沒事,廚師還在試用期,秋嫂說了,大菜做得好不稀罕,日常小菜做得好才是真功夫,要創造一切機會給人表現。她正天天變著法兒折騰人家呢,咱們都是順帶吃兩口。”

方思慎笑笑,認真開吃。

“再說咱倆都多久沒一塊兒吃飯了,老吃一樣的沒意思,總得有點驚喜不是?”

進入三月以來,洪大少一天比一天忙。最近更是除了上課照個麵,其餘時候幾乎不見人影。恰逢國務會議期間,洪要革照例進京朝貢,父子倆事務繁多,應酬無數,期間還罕有地吵了一架。

吵架對洪氏父子來說,是件相當新鮮的事。過去洪鑫垚調皮搗蛋被父親管教,從來動手不動口。至於生意場上的事,兒子對老子打心眼裏服氣,多數言聽計從,有不同看法也能積極溝通。何況除非鬧到不可收拾揍一頓,洪要革自來對兒子屬於放養型培育。這兩年看他做事有模有樣,更是隨意,大方麵過問一下,其他可說基本放任不管。

吵架的由頭,源於洪鑫垚向父親匯報自己得來的關於汪太子可能出國的小道消息,奈何洪要革並不怎麽相信。洪鑫垚費盡口舌,他爹也隻表示,就算是真的,也屬於細枝末節,於大局無關緊要。兩人不由得爭執起來,從一件事的處理方式,進而上升到是否應該對上麵給予大規模的金錢支持,以及洪家在改選連任中的立場,甚至整個家族的未來命運。東拉西扯間又談到更多以往不曾認真交流過的問題,包括對烏金行業前景的預見,對藝術品投資的看法,對國內國外市場的理解,越深入分歧越大,說到最後,雙方根本三觀不合,直接談崩。

在洪鑫垚看來,父親的固執,簡直就是不可理喻的保守愚忠。而在洪要革看來,兒子的想法,完全屬於少不更事的輕浮狂妄。但這種爭吵跟他小時候在外邊瞎淘爛混有著本質區別,洪要革生氣歸生氣,倒沒想抽出皮帶揍人。

洪鑫垚跟老頭子吵過之後,再不提這事,還主動貢獻出另一座新裝修好的四合院給父親專做招待應酬之用,禦廚也特地調了過去。洪要革覺得兒子如今果真懂事,靜下心來,也把他的話拿出來多想一想。再跟上麵來的打交道時,便暗中多留了一份心。

他當然想不到,兒子這麽配合,實乃另有私心,生怕當爹的征用自己放在心頭的那座院子。故意借口容心小築不夠氣派,另外搞了個富麗堂皇得如同行宮般的院子送給他。那新來的江南廚師,當然也是專為容心小築招的

吃著飯,洪鑫垚衝方思慎道:“我今天一天都沒事,咱們出去溜達溜達唄。”所謂溜達,在洪大少心裏,自然等同於約會,可惜旁邊這位沒感覺。

方思慎麵露難色:“但是,我今天約了去老師那裏。很多單子要他簽字,不能再等了。”

“那我跟你一塊兒去唄。”

“這……”

洪大少眼巴巴地瞅著他:“不能去嗎?”然後低頭在桌上畫圈,“我就知道,你嫌我見不得人是不是?”

方思慎想想,道:“你真想去,那就去吧。”

看了一些留言,關於QJ的問題,之前在卷一末尾提到,這是個因寂寞而寫的故事,也是個關於寂寞本身的故事。各種違和,看不舒服的親請海涵。關於妹妹知道哥哥的性取向,參看37章和43章。這一章距43章的時間將近兩年,兩年足夠鋪墊很多事,雖然我把腦補當作寫了出來,但其實文裏很多這樣的地方,隻能說大家格外關心這個問題,一下就發現了。哈哈,不好意思。

很多時候,作者覺得自己搞的是座金字塔吧,其實在讀者眼裏它說不定是個秤砣,是隻豆沙粽子,甚至是坨便便。話說**森啊真是寂寞如雪,繩命啊不見多少回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