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八四章力所不及

為了華鼎鬆青丘白水了卻夙願之行,方思慎花了許多工夫做準備。在療養院醫生那裏詳細谘詢一番,開出航空公司要求的身體狀況證明,把凡是能想到的可能要用的衣物藥品都打點齊全,自己的東西全部加起來卻隻有半背包。

等一切妥當,正好洪鑫垚拆了石膏。他堅決不肯回家,他媽隻得把捎給未出世小外孫的東西讓人帶到京裏。

臨走前兩天,方思慎在醫院陪父親。方篤之無微不至地叮囑過後,忽然語重心長喚了兒子一聲:“小思。”

“嗯,爸爸,還有什麽事?”方思慎正把父親給的接待人聯係方式存到手機裏。方大院長並不認為洪家大少有義務全程陪同,故而聯係了遼州青丘大學國學院的一位熟人幫忙,安排個本地學生接待。以華鼎鬆的身份地位,這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事。對於地方二三級院校來說,盡管純屬私人事務,能有機會接觸泰鬥級老學者,也一樣相當重視。

“小思,這趟你還打算去阿赫拉嗎?”

“可能先不去了。老師隻需要到也裏古涅,再往裏走怕他身體受不了。醫生也不讚成久待,住幾天就回來。不過,如果接待的人穩妥的話,也許我自己抽出一個白天……”

方篤之打斷他:“小思,爸爸要告訴你一件事”

方思慎抬頭:“什麽事?”

“你連叔沒了。”

“您說什麽?”

“你連叔沒了。”

方篤之看兒子好像沒聽懂似的望著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心裏頓時針紮一樣難受。他跟連富海並沒有深厚的關係,卻很清楚這個人在兒子的人生中是什麽地位。

方思慎喃喃道:“上回不是好好的……怎麽會沒了呢?爸,這……是真的嗎?真的是連叔?您怎麽知道的?”

“一個多月了,我上星期才得到消息。大概兩個月前,阿赫拉鎮長跟林管所所長都下去了,不想新換的兩個對棚區改造更加上心,為了動員居民搬遷,拆了許多舊窩棚房子。可能是誤拆了個人自家蓋的磚房,鬧出了人命。那家人本是林場退休的工人,跟連富海怕是有些關係。誰也沒想到,他會拿槍去射擊新上任的鎮長跟所長,然後自殺……”

方篤之握住兒子冰冷的手:“小思,如果不是你又要去,我情願你一輩子都不知道這件事。現在當地對相關消息封鎖很嚴,你這趟過去,就是純粹陪華大鼎懷舊,到了也裏古涅馬上止步,懂嗎?那邊基層人事變化很大,隻要不張揚,沒有人會注意到你們。實在想知道什麽,可以問洪歆堯。無論如何,不要有任何多餘的想法。”

把兒子的手緊緊攥在掌中:“小思,你要明白……沒有用。”

“連叔……就這樣沒了?……我明白,沒有用……”方思慎的眼淚不自覺湧出來,一串串落到地上。

“他身上背著兩條人命,再大的冤屈,也洗不白了。等過幾年,事情沉下去,再設法安葬吧。小思,爸爸知道你難過。你一定要陪華大鼎去,爸爸也不攔你。但是你得記住,別讓爸爸擔心。”方篤之揩去他麵頰上的淚水,“爸爸隻求你這一件事,別讓我擔心。”

“好……”方思慎紅著眼睛木然點頭,“我不讓您擔心。”

晚上,他靜靜躺了很久,忽然道:“爸爸,難道公理正義,真的隻能存在於信仰之中?”

方篤之沉默許久,回答他:“小思,如你所言,還須以信仰尚存為前提。”

連信仰都不複存在,更遑論信仰是什麽。

這真是一個令人絕望而悲慟的答案。

過了一會兒,做父親的又道:“小思,別想了。人隻能為自己做出選擇。你所提及的東西,一曰公,一曰正,都需要他人的配合,不是做好自己就能實現的。力所不及,如之奈何?別太傷心了。你得知道,你傷心,爸爸就擔心。”

第二天,方院長很欣慰地看到兒子漸漸恢複正常。

去圖安坐的是頭等艙,華鼎鬆堅持不接受讚助,連徒弟的份一起包下,洪大少不得不妥協。從上飛機起,老頭兒就莫名激動,方思慎萬般小心陪在身邊,直到他打起瞌睡,才有工夫跟洪鑫垚說話。

雙手蓋住臉,低聲道:“連叔的事,你沒告訴我。”

洪鑫垚把他的頭挪到自己肩膀上,空調溫度有點低,又把毛毯搭在他身上,然後在耳邊說了三個字:“我不敢。”

覺出他情緒低落到極點,在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個滿含安慰的吻。一排四個座,因為人不滿,華鼎鬆占了兩個,他倆挨著,因此不用擔心被後麵看見。

“操蛋的事總是那麽多,不怕你傷心,隻怕你傷心不過來。你一難過,混蛋們就高興了。連叔的後事有人盯著,隻是現在不能提,你別著急。下飛機我先送你們去賓館,明天上午等我一起走。別想那麽多,好好陪老師溜達。這把年紀,等不到第二回了。”

因為不敢讓老人趕得太急,整個日程安排得十分鬆動。

方思慎打起精神笑笑,摸摸他的臉:“我知道。”又問,“你真的要跟我們一起去也裏古涅?”

“嗯,一起去。七八十歲的老教授,倆跟班不是很正常?我姐聽說是陪老師,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等送走你們,我再回她家去住。反正要躲到開學,她別到時候嫌煩攆我就成。”

有人舉著牌子站在大廳,是青丘大學國學院負責接待的一位行政助理,自我介紹姓孫,古夏語專業在職博士。接到華老先生,十分高興:“車就在外麵。”

出來一看,是定好的出租。洪鑫垚便道:“我們有車,麻煩你跟著就行。”招招手,一輛黑色轎車開過來停下。杜煥新想得周到,開車的還是小劉。見有外人在,小劉沉默著笑一笑,便去搬行李。

圖安夏季涼爽宜人,氣溫比京城低了足有十度不止,幸虧在飛機上就提前加了衣服。坐在車裏,方思慎又拿出一件外套給老師穿上。華鼎鬆從下飛機那一刻起,就表現得十分恍惚,一句話也不說,總是不停東張西望,每一步都得人提醒攙扶。

“我們先在圖安住一晚,明天早上出發去也裏古涅。路上要走五個小時,今天去的話太趕了。”方思慎溫言細語給老師解釋。他知道老人這般反應,是心理衝擊太大,需要時間慢慢緩和,故而聲音放得格外低柔。

指著車窗外麵道:“這一段是草原,再過一段就是森林了。這邊的城市,沒有哪一座不是被山林包圍著,草原其實非常少。冬天來都一樣,全是白的,現在多好看,您瞧那一層又一層,色彩流溢變化,是不是真的像錦繡一般?”

洪鑫垚前兩次來都是在冬天,頭一回見識林區夏季美景,幾乎目瞪口呆。

“我娘!真漂亮……早知道這麽漂亮,早就該這個時候來才對。”

方思慎抿嘴微笑:“還有更漂亮的。也裏古涅那邊比這裏美得多。”

華鼎鬆終於沙啞著嗓子開口:“那黃的……是什麽?”

一大片金色自天邊流淌而下,仿佛陽光化在了大地身上。

“是油菜花,這個時候開得正好。”方思慎心裏鬆了一口氣,老師終於出聲說話了。

到達預訂好的賓館,後邊孫博士一下車,立刻跑過來幫忙拿東西辦手續。

辦到一半,才想起過來問是不是三位都住。

洪鑫垚道:“我有親戚在這邊,今天先住親戚家裏。去也裏古涅的車他們也幫忙找好了,不用出租。”

“啊,那好。”孫博士小跑幾步,繼續去前台忙活。

洪大少看了一會兒,心中評價這人雖然不算十分伶俐,但勝在殷勤。本打算連人帶車一塊兒退掉,這時想一想,倒不急了。畢竟這趟再去也裏古涅,不適合暴露身份。有這麽一個人出麵,光明正大,方便許多。

等他們安頓好,打個招呼,轉身和小劉走出賓館,親親熱熱叫了一聲:“劉哥!”

小劉顯然也非常高興:“洪少,杜處讓我這幾天跟你。”

洪玉蘭在家等著他,八個月身孕,尺寸已經相當可觀。看見一大堆娘家捎來的東西,又哭又笑,抓著弟弟瞅來瞅去。

“姐,這才多久,你就想我想成這樣?”

“臭小子!爸好不?媽好不?大姐他們,還有小龍小虎小鳳都好?”

洪鑫垚笑嘻嘻地應付著二姐,心裏卻一絲絲發涼。洪玉蘭懷孕後,洪母屢次表達對女兒的思念,希望能接回娘家住住,這邊卻始終不肯放人。開始都以為是杜家對未出世的長孫太過看重,不願冒絲毫風險。然而到了這個時候,洪鑫垚相信父母應該也看出來了,他們的親家恐怕是懶得趟渾水……

晚飯席上,杜煥新對小舅子一如既往地熱情親近。隻是每當洪鑫垚暗示某些問題時,總會被這位滑不留手的姐夫拐到別的地方去。他有些失落,又感到放心。無論如何,二姐在這裏是絕對安全的。

第二天,小劉換了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車牌竟然是也裏古涅市的。見洪鑫垚打量,道:“樣子一般,性能不錯,舒服。”

開到賓館接人,洪大少發現孫博士比起昨天倍加殷勤,方思慎這正牌弟子都快要沒機會靠近老頭兒,偷個空笑問:“你失業了?”

方思慎也笑,悄聲答道:“昨天老師拿了兩千塊勞務費。”從昨晚到今早,每每他要做什麽,那位孫師兄馬上就搶過去。他實在爭不過,看華鼎鬆衝自己擠眼樂,索性放手,隻在必要的時候給予口頭指導。

孫博士是圖安本地人,一路都在向華老解說家鄉美景。五個小時的車程,加上中間在休息站歇半小時,華鼎鬆竟從頭撐到尾,且有越來越亢奮的趨勢。方思慎暗暗擔心,下了車,見孫博士還打算繼續介紹街頭風物,趕緊道:“孫師兄,老師有睡午覺的習慣,能不能抓緊時間吃飯,然後讓老師好好休息?”

“啊,對,先吃飯,讓華老好好休息。對不起,我疏忽了……”

為方便省事,午飯就在賓館餐廳吃。飯桌上孫博士談興又起,洪大少見狀,扯出一個笑臉靠過去,興致勃勃虛心請教,好讓那師生二人清靜吃飯。

方思慎給華鼎鬆盛了一小碗汆魚肉丸子,把素拌柳蒿芽端到他跟前,又夾了一小碟熗炒五花肉酸菜下飯。老頭吃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問他:“這就……到了?”

“是的,到了。這裏就是也裏古涅左旗。”

“那……芒幹道在哪兒啊?”

“在也裏古涅右旗邊上。從前芒幹道林場名氣最大,所以整個也裏古涅統稱芒幹道,大家叫習慣了,也就沒有特地區分。您吃完飯先睡會兒,我跟孫師兄打聽下左旗老林場還在不在,咱們明兒再去看。”

又吃了一陣,華鼎鬆開始靠著椅背犯困。方思慎放下筷子,把老師送到房間睡下,出來接著吃飯。洪鑫垚招呼服務員,加了兩個清淡的熱菜擱他麵前。

孫博士這才發現他去而複返:“咦,華老呢?”

“老人家容易累,先休息去了。”

“啊,也是……”

方思慎望著他:“孫師兄,老師這次來,其實是想祭拜一位親人。”

孫博士有些意外:“啊,不知道墳墓修在哪裏?”

“沒有墳墓,是在共和二十八年的森林山火中不幸去世的。想麻煩孫師兄,幫忙問問當年的老林場還在不在。如果能打聽到那場大火的具體位置,更加感激不盡。我們到地頭看看,拜上一拜,也就這樣了。”

“共和二十八年?這可夠久的了。我倒是有同學在這邊,恐怕還得問他們家裏長輩才行。”

“勞煩師兄了。”

“看你說的,這麽客氣做什麽。”孫博士被他一口一句師兄叫得渾身輕飄飄,當即拿出手機聯係熟人,打聽情況。

一圈問下來,還真有那記性好的過來人,說得一清二楚。

“老林場還在,雖然每年采伐指標就那麽一丁點兒,倒也沒關門。地方好找得很,順著市區大道出城,拐彎往東一直走,道邊就能看見,一麵挨著大道,一麵挨著河灘。當年那場大火,就是從河對岸燒起來的,一直燒到河邊,幸虧有河擋著,才沒燒到林場來。問到的人親自上山撲過火,說的準沒錯。不過據他講,現在對岸不好去,根本沒路。不如……就在這邊河灘看看?”

方思慎點頭:“行,就去林場,在這邊河灘看看吧。”

吃完飯,大半天路途奔波,都有些累了,無一例外回房休息。入住手續是孫博士辦的,五個人三間房,華鼎鬆獨自一間,洪鑫垚抽走兩張房卡,順手給方思慎一張,剩下司機小劉和孫博士同住。方思慎先去看了看老師,回來對洪鑫垚道:“這裏不是療養院,晚上我得過去守著。”

洪大少正仰麵躺在**,聞言一把將他拉下來趴自己身上:“麻煩……早知道,不如帶個護工。”

沒聽見回答,撐起頭一看,他閉著眼睛靜靜伏在胸前,寂然無動。心裏忽地一酸,雙手圈上他的腰。

許久,聽見他問:“胳膊還疼嗎?”

“偶爾有一點。”

“別忘了按時做複健。”

“嗯,記著呢。”

“你二姐還好?”

“挺好。肚子大得像熱氣球。”

方思慎笑了。他對那個潑辣能幹的女子還有印象,想象不出來肚子大得像熱氣球什麽模樣。

“暑假這麽長,真的不回去?”

“不能回去啊,我爸氣消沒消是一回事。胳膊沒好全,不敢讓我媽知道。要讓她知道了,還不得哭死。”

“那抽點時間看看書,準備補考。”

洪大少低聲哀嚎:“我就知道……”

“我爸還在醫院住著。我總覺得……他有事。”

“你爸是人精,不用你操心。”

方思慎歎氣。

“老師這些天迷糊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洪鑫垚下巴蹭蹭他頭頂:“人老了,免不了的。”

方思慎睜開眼睛:“他可能要睡到晚飯後,咱們也都歇會兒。”起身要去旁邊的床,被洪鑫垚拉住。

“太窄了,不好睡。”

那一個把他拖下來:“再大的床,不也就睡這麽點兒寬?嗯,涼快真好,使勁兒擠也不熱……”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捉蟲。因為登錄麻煩,所以更新章改舊章。

天熱,上青丘白水避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