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麽狀態,才彰顯其價值所在。太史公變成太監一行祖師爺,是後人的問題。”看洪鑫垚明顯不理解,補充,“成為曆史的東西,後人重視它,它就有價值;後人糟蹋它,它就一文不值。你看河津跟韓城,都號稱有太史公遺跡。河津人忘了他,他便不存在,韓城人捧起他,於是他又紅了。當然這話說得絕對,就是打個比方。”

“你的意思……把太史公當作太監祖師爺,是後人隻看到他那個……”洪大少左右瞅瞅,沒人注意這邊的對話,才道,“隻看到他‘那個’被割掉了,跟太監一樣,看不到他寫了《太史公書》,看不到……那叫什麽來著?對,精神!不屈的精神!”

方思慎有點意外,洪鑫垚話雖然直白,道理卻領會得十分透徹。

“是這樣。本末倒置,此之謂也。”

洪大少覺得自己越來越有文化了,居然能跟方書呆進行如此內涵深刻的對話。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最後方思慎道:“隻要你這幾天認真讀完其中一本,把有疑問的地方記下來,開學jiāo給我,作業就算補上了。”

洪鑫垚伸出一隻手,豪氣十足:“成jiāo!”

方思慎瞪他:“還當是跟你做jiāo易呢?”

“嘿嘿……”傻笑。轉移話題,“知道嗎,我在補習班,碰見了一個你的老熟人,你猜是誰?”

方思慎疑惑:“咱們選修課的同學?”

“No No No。”

“你們胡老師?”

洪鑫垚沒好氣:“怎麽可能!保證你想破腦袋也猜不出。”

“那你還讓我猜什麽?”

看對方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洪鑫垚撇嘴:“真沒勁。告訴你吧,補習班的西文老師,居然是從國一高退休的。她就是——”吸口氣,做足姿態,“她就是你當年高三時候的班導,袁霞苓老師!”

方思慎有些摸不著頭腦:“我連班導姓什麽都不記得了,你怎麽會知道?”

“我……”洪鑫垚卡殼。難道說“我挖過你的墳”?幸虧他腦子快,立馬接上:“胡老師跟我提過。知道嗎,袁老師還記得你呢!”心裏飛快地盤算怎麽圓謊,誰知方書呆並沒有追問,隻愣了一會兒,道:“我統共就沒上過幾天學,難為那位袁老師還記得我。”

“原來你也是中間轉學到國一高的。”洪鑫垚說得惺惺相惜,“袁老師也說你沒上過幾天課,可是有一回西文詞匯測驗,居然考了個唯一的滿分,讓她印象特別深刻。”停了停,理所當然道,“呐,有空也幫我看看西文唄。”

第〇二〇章

“我要被變態的西文搞死了——你是怎麽學的?”洪大少抓一把頭發,有點煩躁。在京城待了這麽久,又被老頭子一頓暴揍,心裏也知道非念書不可,再這麽混下去,麵子裏子都掛不住。奈何荒廢多年,身心兩方麵均不習慣刻苦,往往看不到十分鍾,那一個個西文字母便盡數化作了孫猴子的瞌睡蟲。

方思慎把嘴裏的食物咽盡,才道:“背字典。”

“靠!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不要說髒話,不好。”

“我、我去!”洪鑫垚一句粗口半途而廢,“不是吧?背字典,這也太誇張了。”

“我就是這麽學的。”方思慎望著他,“你可以試試先背最短的單詞,兩個字母,三個字母,很容易的。慢慢背得多了,自然越來越容易。”

“管用麽……”洪鑫垚將信將疑。明明是他主動挑起的話題,說到這一步又不禁打起退堂鼓,換個話頭,“哎,你從哪兒轉過來的?”

“東北,青丘白水。”

“啊?!你是少數民族?”洪鑫垚興奮道。

“不是。”

“不說青丘白水全是少數民族?騎馬放羊,特能喝酒啥的。”洪大少的京片子越發順溜了。

“我從林區來的,不是牧區。”

“哦。”洪鑫垚想起韓城太史祠之行,方書呆搶救自己背包的麻利身手,當時似乎說過山林裏長大之類。

“原來你家在那麽遠的地方,怎麽會搬到京城來了呢?”青丘白水,對於中土地區長大的孩子來說,光聽名字,就充滿了傳奇色彩。

方思慎不是很想繼續這個話題,看對方一臉熱切,勉強解釋:“不是搬到京城,是回到京城,我父親因為支邊在林區待了些年。”

“原來是這樣。那林區好玩不?有什麽特別?”

“林區人少,有些地方根本沒人。因為采伐木材,才有林業工人進駐,慢慢形成了一些小城鎮。要說好玩……”方思慎想,對於熟悉都市繁華的孩子來說,大概真沒什麽好玩。

“因為位置偏僻,全是深山野林,所以過去既是野獸出沒的地方,也是逃犯藏身的好去處。有的林場工人幹了二三十年,突然被人發現是通緝犯,這種事偶爾也會有。”

這算是方思慎記憶中能拿出來與當前時空裏相遇的快樂少年分享的少數談資之一了。果然,洪鑫垚瞪大眼睛:“嗬!這麽神!那怎麽又被發現了呢?”

“喝醉了,他自己說出來的。”

洪鑫垚愣住。忽然覺得方書呆竟然也很會講冷笑話,哈哈大樂。

“你吃飽了沒有?挺晚了,回家吧。”因為方思慎不肯多點,幾個盤子都見了底。

洪鑫垚打個飽嗝,放下筷子:“再聊會兒,再跟我說說青丘白水好玩的事兒。”

方思慎卻沒有將談話往下深入的yù望,站起來:“我晚上還有事,謝謝你請我吃飯。”

分手的時候,洪鑫垚問:“我可以來找你玩不?”

方老師為難之色擺在臉上:“我不見得有空……”

洪大少一下子沒了情緒,搖手:“算了算了,知道你大博士嫌棄我沒文化,不浪費你時間!”伸手攔住一輛出租車,徑直坐了進去。車子啟動,不由自主回頭看一眼,夜色燈光裏車來人往,方書呆的背影卻仿佛打著一層蠟,把他與周圍五光十色的都市夜景隔絕開來,獨自冷清。

整半天單獨相處,明明應該更加熟悉,不知為什麽,這一刻反而陌生起來。洪鑫垚目前還把握不了如此複雜的情愫,隻沒由來一陣煩悶。

回到家,跟監護人晃晃手裏的書,進了自己房間。畫冊翻不到十頁,手指已經開始發癢,自動摸到桌前啟動電腦,打開遊戲界麵。提示說係統正在更新,隻好幹等著。無聊等待之際,靈光一閃,開個搜索頁麵,輸入“青丘白水”四字。

第一條搜索結果是地圖。大夏國廣袤疆域東北角上醒目的紅色圖標宛如一頂小紅帽。

下方文字介紹配有圖片,隨手點開一張,無邊無際的林海雪山立刻占據了整個屏幕,蓊鬱而幽深,比遊戲中虛擬的同類景觀更加奇幻。洪鑫垚趴近些,仔細看起來。

方思慎回到宿舍,放下書,坐在電腦桌前。對著屏幕發了一會兒呆,在搜索欄中輸入“何惟我”三個字。

他的xìng格,頗得“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之精髓,盡管除夕夜從華鼎鬆口中聽聞許多隱秘往事,回家一病,又忙著應付方篤之,幾乎忘了個精光。今天這頓晚飯,因了洪鑫垚追問打聽青丘白水,也就重新想了起來。知道了,想起了,說不好奇是假的。心底深處卻又本能地有些抵觸自己的好奇心。猶豫之間,手指似乎都僵硬了。一個不小心,已經按下了“確認”鍵。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逐條打開閱讀,沒多久,便發現所有的結果大同小異,隻有一份冠冕堂皇語焉不詳的簡曆,不足千字,很可能來自同一個官方源頭。

“何惟我(夏曆3094-3143,西曆2543-2592),男,祖籍越州東平。黨員。

“共和前5年(夏曆3110)隨父母遷居花旗國。共和2年(夏曆3116)畢業於帝國空間物理學院航空動力工程專業。共和6年(夏曆3120)獲得該專業博士學位並留校任教。次年(夏曆3121)因在航空推進器領域的傑出貢獻被授予終身教授職務,同時服務於該校航天技術研究所。

“共和19年(夏曆3133),衛國戰爭bào發。何惟我衝破重重阻撓,攜妻子歸國,成為我國現代航天事業的奠基人,為我國航天事業的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他高尚的愛國主義情cāo,打動了無數海外學子,鼓舞他們回歸祖國,為共和國的建設事業添磚加瓦。他曾經是整整一代年輕人學習的榜樣……

“歸國後,何惟我曆任中央航空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所長、華夏理工大學空間物理係係主任、教授等職。共和21年(夏曆3135),主持發shè成功大夏第一枚運載火箭,獲得當年‘全國勞動模範’榮譽稱號,並光榮入黨。共和23年(夏曆3137),主持發shè成功大夏第一顆返回式人造衛星,獲得當年‘全國科教領域先進個人’、‘全國勞動模範’、‘科教係統十大優秀黨員’榮譽稱號……”

一長串光榮業績與榮譽稱號清單末尾,隻有一句話:“共和29年(夏曆3143),在京逝世,享年49歲。”

好似一部雄壯的jiāo響樂演奏到最高氵朝,攔腰一個休止符,戛然而止,永遠等不到終曲樂章。

短短幾百字,方思慎看了不下半小時。將網頁一個個打開,再一個個關閉,似乎有些失望,又仿佛意料之中。把章妙嘉的名字也搜索一番,這回更可憐,寥寥數行,連拚湊輪廓都不夠,隻不過同樣逝世於共和29年,終年45歲。

他長於考據,當然知道人物介紹中大段大段的時間空白意味著什麽,知道能夠獲得的資料千篇一律麵貌雷同意味著什麽。麵對被小心翼翼掩飾過的曆史,輕手輕腳蒙上了麵紗的曆史,心中竟有些解脫。那麵紗後千瘡百孔的容顏,足以想見,何必刻意揭開為難自己。

然而攪動的思緒卻不肯輕易平息。他想:共和29年,我還沒有出生呢。何慎思那個時候多大?這個問題閃現在腦海,整個人都震動了一下。他突然意識到,不論養父還是生父,自己好像從不清楚他們的確切年齡。離開芒幹道,在京城跟方篤之生活了這許多年,當父親的幾乎從來不提過去,也不問兒子童年過得如何,而方思慎更不可能主動去揭舊日瘡疤,生活好像就從父子相聚那一天開始。

這會兒特意去問,未免尷尬,轉個念頭,往搜索欄裏輸進去“方篤之”三個字。

搜索結果十分壯觀,洋洋灑灑幾十頁。方思慎把出生年月記下來,直接關了頁麵,沒有查看任何一條詳情。用這樣的方式了解身邊親人,有種類似偷窺的不道德感,讓他無法繼續。

雙手jiāo叉,枕著後腦勺靠上椅背,在心裏慢慢計算。

方篤之生於共和9年,照華鼎鬆的說法,何慎思跟他曾經是同學,那麽二人很可能同年。何惟我共和19年回國,何慎思差不多10歲左右——原來他小時候生活在花旗國,怪不得能把西語說得那麽順口。嗯,一些看起來奇怪的小習慣也很好解釋了。共和26年,第三次大改造開始,兩人從京城出發前往芒幹道,17歲,高中沒畢業。

方思慎試著搜索了一下“第三次大改造”。除去呼啦成片的“三十年後重聚首”、“兵團戰友再相逢”之類,關於運動本身的介紹非常有限。三十年前的悲歡離合被正在進行中的撫今追昔遮蓋,蛻化成**往事崢嶸歲月;而屬於一個個具體的年輕人的音容笑貌,則淹沒在震耳yù聾的集體口號中,化作主旋律外漸遠漸弱的嫋嫋回音。

方思慎想:17歲的高中生,背井離鄉,豪情萬丈,去往兩千公裏外的青丘白水,林海雪山。然後呢?不過三年,父母雙亡。當時的何慎思,20歲的何慎思,究竟知不知道呢?記得自己走出芒幹道的時候,外地信件也還要兩三個月才能寄達。不管當時知不知道,反正遲早要知道。後來何慎思再沒有離開那令他身體吃盡苦頭的地方,除了客觀原因,是不是跟雙親俱逝、孑然一身多少有些關係呢?

方思慎想:因為他沒有離開,所以養大了我。

眼睛酸澀難忍,於是閉上,不再想下去。

良久,收拾心情,打算備課。今天洪鑫垚的出現還提醒了他另一件事:國一高馬上要開學了。左手拿起學生上學期末jiāo來的專題報告,右手卻鬼使神差般,在搜索欄裏敲了四個字:“己巳變法”。

“對不起,沒有可供顯示的搜索結果。”

…… ……

方思慎盯著這行字看了半天,終於低頭開始備課。

大學假期比中學長,郝奕剛把“音韻訓詁入門”的課表發過來讓方思慎做準備,他已經在國一高的教室裏講完了新學期第一次課。內容比較枯燥,講怎麽寫小論文。先是格式、規則、風格,然後學習範文。聽到第三節,大半學生都在打瞌睡。

方思慎敲敲講台桌麵:“所有引述均要求說明出處,嚴禁抄襲。一旦認定為抄襲,本科目成績零分。”“零分”兩個字特意加大音量,做學生的十之八九對分數敏感,這下差不多全都直起身來,盯著老師。洪鑫垚在後頭一驚而起:“零分?誰零分?”半邊臉睡得紅一道白一道全是褶子,一麵嚷,一麵舉起袖子擦口水,惹來同學一陣哄笑。

方思慎待全體安靜,把原話重複一遍。多數學生點頭表示明白,唯獨梁若穀舉起手,征得同意後站起來問:“老師,什麽樣的情況就可以認定為抄襲呢?”

“原封不動複製他人文章中具有原創xìng的內容,以句號為準,超過一句就算抄襲。將他人文章改頭換麵,如內容相似度超過20%,包括觀點、論據、結構、論證方式等各方麵的相似,都可能認定為抄襲。”

“請問老師,我們的論文是由您來認定嗎?”

方思慎點頭:“主要是我。如果可行的話,會邀請別的老師共同認定。”見不少學生神情鄭重,似乎被嚇住了,微笑道,“你們不用擔心,初學者不怕借鑒,重要的是養成尊重他人思想勞動成果的習慣。你們最後的作業,對引文比例沒有限定,基本原則是:無論直接引用還是間接引用,都請注明出處。不管借鑒了多少,至少要有一種體會、一個觀點是屬於你自己的原創。僅此而已。”

下課後,其他學生都走了,梁若穀、洪鑫垚、史同三人圍到講台前。

梁若穀往後退退:“你倆先說。”

洪鑫垚把史同一扒拉,神氣道:“我jiāo作業!”說著,抖了抖手中那張練習本上撕下來的紙,好比古裝片裏大款拍巨額銀票般拍到講台上,“方老師,幸不辱命!”

也不知他從哪部電視劇裏學來的做派,方思慎一樂,低頭看看:字鬥大一個,倒也寫滿了一頁,約有二三百。

方思慎將這張來之不易的作業夾到書裏:“我回去再看,下次還你。”問史同,“你有什麽問題?”

“方老師,我……”一副yù言又止的可憐樣。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洪鑫垚催他。

“我、我……那個,”史同下定決心,一口氣說完:“是這樣的,我決定轉理科,下周開始就不來上課了。”

聽者都大感意外。洪鑫垚第一個反應過來,跳腳咆哮:“你說什麽?!你敢丟下老子一個人搞這要人命的論文?信不信老子廢了你個小樣兒的!”

方思慎皺著眉頭瞪他一眼,才問史同:“為什麽突然決定轉理?這時候換方向學起來很困難吧?”

“我那個……其實我自己也沒想到,說起來跟選修您的課有很大關係。”

見老師同學都疑惑地望著自己,史同也不緊張了,侃侃而談:“因為上學期準備專題報告,對宮刑的具體cāo作技術比較有興趣,順便看了點古代外科手術的資料。寒假回老家,我小叔就是外科大夫,又跟他聊了幾回,然後我就覺得特想學醫,特想當外科醫生。想了半個假期,我爸媽也都支持我,雖然現在轉有點晚,但是不轉的話,我怕自己會更後悔。”

“那你選修課學分怎麽辦?”

“正好生物化學那邊有個同學要提前出國,我頂替他就行。”

這是已成定局了。洪鑫垚掐著史同的小細脖左右亂晃:“你個欠鋸的,竟敢對老子始亂終棄,你說你怎麽補償我的損失……”

史同抓住他的胳膊:“都、都給你,我的資料、都給你還不成嗎?”等洪鑫垚鬆手,又賠笑道,“對不起金土,我也不想這樣,我連論文都構思得差不多了,你省多少事啊。”

洪大少聽見這話,喜上眉梢。瞟一眼講台後的人,故意道:“就你那水平?我才信不過呢!本少爺原創的肯定比你強!”轉臉衝著方思慎,“方老師,我們組隻剩我一個,現在全班數我最可憐,您非得罩著我不可。”

方思慎覺得好笑,卻也點點頭:“論文寫作中有什麽問題,我當然盡力提供幫助。”

一旁久不開口的梁若穀忽道:“金土,別跟老師貧了,上外頭等我去。”

“耶?有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我不能聽?”

“我要問方老師一些專業問題,反正你也聽不懂。”

梁若穀擺明了不清場就不開口,洪鑫垚“切”一聲,跟著史同出了教室,眼珠一轉,貼在後門口牆邊往裏窺探。

“方老師,這是我的論文提綱,請您過目。”梁若穀雙手呈上,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禮。

“好。”方思慎接過來,跟洪鑫垚的作業夾在一起。

“上次您的回信我收到了,謝謝您。”

“不客氣。”

“您信裏每句話我都仔細讀了好幾遍,我會記在心裏的。”少年眼睛裏透著誠懇。

方思慎意識到他這是變相道歉來了,忙道:“我也不過說點個人感想,你覺得有幫助就好。”

“上次假期培訓很榮幸地聆聽到方院長,白老和範先生等前輩的教誨,才真正見識了德高望重是什麽風範,覺得很感動。您知道嗎?原來範先生辦了個‘少兒國學經典講堂’,白老親自做顧問,我現在是這個講堂的誌願者,每周六下午去幫半天忙。”

方思慎實在不知說什麽好。糾結片刻,隻能表示鼓勵:“那你多多加油。”

梁若穀謙虛地一笑:“我也是第一次給別人講,聽的人還都是小孩子,其實挺緊張的。”抬頭望住方思慎,“要遇上什麽問題,能向您請教嗎?”

方思慎素來不知如何在此類情形下拒絕,隻得點頭應承:“好。”想一想,又道,“別提請教之類,我隻能說點自己的看法,你屆時再斟酌。”

梁若穀笑得燦爛:“謝謝老師!”

後門口洪鑫垚瞥見那兩人有說有笑,心頭泛上一股說不上來的酸勁,牆皮摳下來一大塊都沒注意。

第〇二一章

白大師的“少兒國學經典講堂”另有個更加風雅的名字,叫做“瓊林書院”。範有常在郊區租了個大院子,收拾得古色古香,別有洞天,距離卻不近。自從接了誌願者的活兒,梁若穀周六一下選修課就不見人影,直接從學校出發當義工去了。周忻誠家裏計劃讓他高三出國,周末也安排了西語輔導。無形之中,一夥人不像上學期那麽打得火熱。就連軟塌塌任人搓圓捏扁的史同,自從破釜沉舟轉了理,也似乎不知不覺間帶出些棱角,看得人直紮眼。

於是,高二第二學期開學不過一月,洪鑫垚洪大少忽然發現身邊同伴各有奔頭,刹那間四顧茫然,寂寞起來。

有心學史同踏下心思,折節讀書,奈何天下所有不愛學習的懶惰孩子都一樣,稍微拘得緊些便覺自己受了幾輩子的苦,吃了天大的虧,周一到周五在學校遭罪,周末斷然不可能繼續上補習班遭罪。名報了,費jiāo了,八卦淘空了,洪大少早忘了補習班門朝哪邊開。

偶爾也想過出國。這個念頭也就是聽周衙內炫耀時冒出來,跟肥皂泡似的從眼前飄過,三五秒後自動“撲”一聲破滅在白日頭底下。過年洪三小姐沒回家,說是jiāo了男朋友,發回來一張照片,藍眼珠子黃雜毛,把洪老爹氣得七竅生煙,最後怒火全部轉嫁到不成器的兒子身上,一頓板子燒ròu火候十足。真要去那麽遠,爹不放心,娘不舍得,他自己也並不怎麽有興趣。洪家打鬼子出身,洪大少身上多少遺傳了先洪老太爺忠烈血脈,骨子裏跟洋鬼子不大對付。當然,出國費用是比較高——NONONO,錢不是問題,不是錢的問題。

至於像梁若穀那樣為前途努力奮鬥——二者屬於不同種族,不具備可比xìng。

其實這時候洪鑫垚身邊比起上學期不知熱鬧多少。寒假去過河津的同學還記得同行之誼賓主之歡,對他十分友好,幾個女生更是有意無意間常常主動接近。經過假期采風這一遭,河津洪四少的身份在學校成為公開秘密,兼之洪金土為人豪爽大方,自然有的是好奇跟風紮堆捧場之輩。

洪大少忽然就有了那麽一點點喧囂中的自失不足之意。

仲春時節,洪要革親自進了一趟京,十分低調,搞得洪鑫垚差點以為他老子特地來看望兒子。有一天,洪大少被迫憋在房裏寫作業,借口上廁所,路過客廳瞟幾眼電視,看見XSB-TV1正在報道國務會議當天議題,頓時想起老頭子幾乎每年這個時候都會進京,跟自己在不在京城實在沒啥關係。接下來偶爾再被拎出去陪同應酬,自然多了幾個心眼,言談舉止間打起十二分精神,頗給洪要革長臉。等到老爹離京,洪鑫垚已經通過近期優異表現,掙得每月多領一筆固定公關經費的福利。

某個周日,他將周忻誠梁若穀等好朋友邀到家中做客。監護人王老太火眼金睛鑒別一番,認定都是身家清白、知書達禮的好孩子。沒想到洪小少爺讀書不開竅,看人倒是一流。從此也就放了心,不再過多幹涉小東家跟朋友們的jiāo往。

一夥人在洪鑫垚刻意經營下,又重新恢複了紅紅火火的定期小集團活動,隻不過時間改在周日,地點改在校外。隨著生意越做越大,洪大少出手越來越大方,幾個少年人玩得也越來越闊氣。周衙內從他爹那裏順出一把會員卡貴賓卡,各處俱樂部高端會所自不會因為年齡限製將幾位小少爺拒之門外。

周忻誠自己計劃出國,一些具體的事就不怎麽管了,洪鑫垚趁機提出再拉兩個股東。

“合適的人呢,倒不是沒有,不過你我的麵子恐怕都不夠大。”周衙內支著台球杆對準一顆紅球,話音落下,球也應聲而出。

洪鑫垚球杆扛在肩膀上,要不是杆子太細太尖像釣魚,倒也有幾分大刀長qiāng的不羈之意。他喜歡激烈熱鬧蹦出一身汗的運動,奈何周忻誠最中意這種裝逼遊戲,為革命友誼起見,舍命陪君子。

“你先說說,人什麽樣?”

周衙內看看門邊站著的侍者,揮揮手。兩位美女無聲無息退了出去。

“梁子,說正事了!”把另一邊正在看書的梁若穀也吆喝過來,道,“汪浵,還記得吧?”

“你說原來跟咱們同班,文理分科去了10班的汪浵?”

“沒錯。”周衙內壓低嗓音,“汪浵跟他媽姓,我最近聽說,他媽媽原本也不姓汪,姓水。”說著,豎起一根手指,朝天比劃一下。

洪鑫垚率先反應過來,當今最高元首,同樣姓水。不由得一陣激動,半信半疑:“你開玩笑吧?這樣來頭,也在咱學校?”

要知道,大夏國真正地位高到那個級別的權貴子弟,十之八九悄悄藏在米旗國花旗國的皇家公學或頂級私立學校裏,低一等的才往國一高送。

梁若穀環抱雙臂:“你確信沒搞錯?我跟他做過一學期同桌,怎麽半點也沒看出來?”

“臉上又不掛招牌,誰規定非得被你看出來?我的消息來源,你們還信不過?”周忻誠推進一個球,“聽說他們家管得嚴,看他那摳門樣兒,多半不假。我試過套他口風,他大概早知道我家老頭是誰,半句多餘話都不肯說,所以……”

洪鑫垚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梁若穀,笑:“我們幾個裏頭,數你最正經,純種良民,最適合扮小白兔勾搭大笨狼。”

周忻誠又道:“你們同桌的時候,不是處得挺好?”

梁若穀撇撇嘴:“本人為人厚道,跟誰處得不好?”低頭想了片刻,“我試試,不一定成啊。”抬頭衝洪鑫垚道,“那是個沒膽子的,得從小處入手,你準備點又值錢又好玩但是不怎麽起眼的小東西。”

洪大少杆子敲著台球桌麵:“當我自動提款機呢吧。”

“咦,原來你不是?”

洪大少憤然望天:“是!怎麽不是!”

周忻誠和另外兩個貼身跟班都哈哈大笑起來。

走出台球室大門的時候,洪鑫垚問:“今兒開幾間房?”一麵從兜裏掏出煙盒挨個派發。

周忻誠邪笑:“還不是看有幾個能幹人?”

原來梁若穀從來不參加他們這最後一項娛樂,回回被揶揄,已成慣例。他也懶得廢話,見煙遞到麵前,手都沒抬,道:“戒了。”

幾個人都是一愣。洪鑫垚扯著嗓子yīn陽怪氣說句:“喲,梁才子,越發純潔了。”順手把那支煙塞到自己嘴裏。

梁若穀淡淡一笑:“少爺我如今也算半個教育工作者,總不好意思沾著煙味兒去指導祖國的花骨朵兒。”

“哈哈!”眾人樂得前仰後合。

沿途女侍者90度鞠躬迎送,周忻誠忽然停步,對著麵前深深彎腰露出一截雪藕細脖的美女後腦勺說話:“跟你們老板說說,這東洋派頭貌似挺好,把你們漂亮的臉蛋兒可都藏起來了。”

洪鑫垚道:“所以我就說嘛,京城也不過如此。我們河津的小姐,都是抬著頭跪在地上見客人,那多方便。”

論窮奢極侈,造作無端,烏金之都河津確實在某些方麵猶勝京師。洪大少見多識廣,自然毫不怯場。

“是聽老頭子說地方比京裏花樣多,更開放,什麽時候有機會去見識見識。”

“好說啊,就等兄弟你一句話。”洪大少拍胸脯。

周忻誠搖搖頭:“再說吧。也就像這樣偶爾出來玩兒一天,時間再長我媽就該出動抓人了。”

幾個能幹人開房找小姐,梁才子選擇了拐彎泡溫泉。

這邊洪大少忙著搞公關做生意,那邊方老師忙著搞公關做學問。

開學沒多久,方思慎接到院辦電話,要求他承擔一項外賓接待任務。

隨著近年來學術界對外jiāo流日益頻繁,以京師大學首屈一指的地位,各院係除了招收一定比例的留學生,各類涉外jiāo流、訪問、進修項目也漸漸增多。但國學院在這方麵的發展卻堪稱墊底,別說西文學院、理工學院、醫學院、商學院這些原本就與西學關係密切的部門,就連最具大夏本土特色的法學院與社會學院,在迎接外來客人的問題上,姿態都比國學院擺得赤誠熱情。

要說國學院的留學生其實也不少,然而絕大多數來自扶桑島、高句麗及南洋諸國。在國學教授們眼裏,這些學生好比遣唐使再生,大明朝考科舉的屬藩學子重來,壓根兒不能算是外國人。而真正名聲籍甚的海外夏學專家大駕光臨,自有與之分庭抗禮的人物陪練。偏偏這次花旗國名校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新上馬的進修項目,派來的是位年輕講師。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後決定抽調一名在讀博士承擔接待任務。

這事兒若擱在西文學院,怕是爭得打破頭,怎麽可能如國學院這般,博士們一個個竹節鬆枝,清懷傲骨,不耐煩敷衍外夷。外事辦打著燈籠找了一圈,最後找到方思慎頭上。誰叫他當年研究生直升考試,西文一科考出個全院最高分呢。

走廊裏遇見高誠實,方思慎順口說起這件事。

“我聽說了,前些天有人打外事辦門口過,‘如此師太’正為這個咆哮呢!”高誠實一臉同情看著方思慎,這位從外形到氣質,無處不寫著“我是正派好人請壓榨我”。

忿然道:“要是純粹的留學生,丟給學聯會去管就行了;要是正兒八經訪問學者,除了能長見識,說不定鞍前馬後還能混個外援,有的是人樂意伺候。這種所謂高級進修生,不lún不類,麻煩事一大堆——對了,給你多少勞務費?”

方思慎答:“一個月補貼200塊。”

高誠實拍拍他:“這事兒吃力不討好,看能不能推,爭取推掉。缺錢師兄借給你。”

“師太說,來進修的講師專業學的是文言,不怎麽會講白話,生活上的事可能還得幫著翻譯,非要我接下不可。我想時間擠擠也就出來了,所以……”對上高誠實憐憫的眼神,方思慎低聲反省,“早點問問師兄就好了。”

“唉,算了。你自己去說反正也不管用,除非華大鼎肯出頭替你推掉。”高誠實心想,師太倒挺會挑人,國學院的學西語,十之八九練的天殘地缺蛤蟆功,隻會鼓氣不會開口,也就眼前這位底子厚實,不至於丟了大夏學子的臉。最後叮囑道:“你自己警覺點兒,凡事小心,老外金貴,出不得岔子。”

“謝謝師兄。怪不得師太叫我去培訓。”被高誠實點醒,方思慎心情不覺沉重起來。

在外事辦坐了三個小時,捧著手裏不下二十頁的《京師大學涉外人員守則》,總算初步理解了“如此師太”反複強調的兩大原則:一、外事無小事;二、內外有別。

“外事無小事,出事就是大事。凡事務必先請示,後匯報,做到一日一備案。必要的熱情禮貌,那不能少,但決不能說任何不利於祖國的話,做任何有損國格人格的事。牢記內外有別,時時刻刻站穩立場,堅持原則,警惕和抵製敵對勢力推行和平演變的圖謀,自覺抵製西方腐朽思想和生活方式的侵蝕,提高警惕,防jiān、反諜、反策反……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要有嚴格的主權尊嚴原則、組織紀律觀念,政治第一,學術第二,嚴守分寸,安全至上。”

師太鏗鏘有力地陳述完畢,喝口水,突然想起什麽,問:“你是黨員嗎?”

方思慎搖頭:“不是。”

“預備黨員?”

“也不是。”

“青年積極分子是吧?沒關係,好好表現,等接待任務圓滿完成,爭取入黨。”師太有心提拔老實孩子,擺出一副慈祥麵孔。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眼前這位麵貌乖順的老實孩子,整個少年兒童時期,壓根兒沒受過正規教育,平生沒主動參加過任何與“組織”相關的活動,身世曲折背景複雜,政治熱情為負值。

依方思慎的習慣,就要認真澄清一番,自己並非所謂“積極分子”。但是在師太殷切期待的目光籠罩下,如此傷害一位長者的感情似乎過於殘忍,略微猶豫,機會稍縱即逝,對方已經開始巴拉巴拉jiāo代日程瑣事,再也沒有拒絕的餘地。

當方思慎舉著牌子在京師國際機場等人的時候,什麽“主權尊嚴原則、組織紀律觀念”早如鴻泥雪爪,杳無蹤跡,隻擔憂這些年光顧著看專業論文,從前那點口語底子不知應不應付得來。雖然當初跟何慎思常用西語對話,但幼年的自己隻把它當作一門父子間獨有的密碼語言,連同何慎思講述的其他故事一起,統統屬於另一個虛幻的彼岸世界。冷不丁真拿來與人麵對麵jiāo流,感覺微妙而又緊張。

一名高個子年輕人出現在視野中,白膚藍眸,高鼻深目,典型的西洋人種。問題是他穿了一身灰色立領大襟長袍,白圍巾,黑禮帽,千層底圓口布鞋,若不看麵孔膚色,活脫脫電影裏走出來的前朝人物。

這身行頭,引起無數人側目,紛紛指認:“嘿,快看!看那個老外,真逗!哈哈!”

方思慎瞧見他衝著自己筆直走過來,終於意識到這就是那位來自花旗國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的高級進修生,忙迎上兩步:“請問是Daniel Wheatley先生嗎?”

進修生先生無視他伸出去的右手,抱拳鞠躬:“在下衛德禮,字本之。君子衛道之衛,‘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之德禮。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帶著咬牙切齒的西洋強調,卻也一字字清晰可辨。

“我……”事前怎料會被老外逼了個措手不及,方思慎嚇一跳,臨時改口,“在下方思慎。”舉著牌子彎腰抱拳回禮,倒像是拿笏板上朝的古代官僚。

“‘思慎’二字,可是出自《禮記·中庸》‘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

“正是。”見對方眼巴巴等著下文,方思慎又擠出一句,“衛先生果然乃夏學專家。”

衛德禮如願以償,齜著大白牙一笑:“哪裏哪裏。”

第〇二二章

方思慎領著衛德禮往停車場走,忍不住再次側頭打量。心想這身行頭真是夠搶眼,也不知他從哪兒淘出來的。可惜畢竟是老外,隻習得個囫圇吞棗,真要行抱拳禮,就該換頂瓜皮帽才對。想到瓜皮帽,聯係一下眼前形象,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幸虧對方光顧著四處張望,兩隻眼睛明顯應接不暇,沒注意到他的失態。

“衛先生,請上車。”

“啊,謝謝!”

車子上了高速,加入到不見首尾的壯觀車隊中,宛如水滴融入洪流,向著城市中心奔湧。整齊的綠化帶沿途伸展,優雅的路燈柱垂首相迎,令人心曠神怡。高速兩側是更加擁擠的輔路,建築物參差不齊,人與車橫衝直撞,城鄉結合區域獨有的混亂與熱鬧,充滿了無序的生機。更遠處,高壓電線下的輕軌鐵道和工廠煙囪縱橫jiāo錯,白色塑料袋在空中隨風飛舞,自由得好像斷線的風箏。

本該努力找點話題出來熟絡熟絡,見對方貼著車窗看得投入,方思慎樂得輕鬆,靠在椅背上休息。別說老外,就是他自己,從青丘白水來到京城,目睹這座城市十年間日新月異的變化,都常常有種搖搖yù墜的不真實感。那些轟然倒塌又龐然崛起的對象,也許對某些人而言,證明了自身多麽偉大。而在方思慎眼裏,過於頻繁的興亡jiāo替,總讓他不經意間體會到空虛和渺小。

這一切,要如何向一個外來者介紹?不如沉默。

汽車進入市區,速度也慢下來。衛德禮盯著窗外林立的高樓大廈,幻彩霓虹,口中念念有詞。忽然轉頭向方思慎道:“我……”說了一個字,改用西語,“太驚訝了,真是太驚訝了!如果不是那些夏文招牌,我不會認為自己到了夏國。”他學夏語是從文言文開始,讀文獻談學術反而比生活化的表達更熟練。

方思慎也用西語回應他:“衛先生是第一次來夏國吧?”

“是。第一次。請叫我Daniel。我看過很多夏國照片,七十多年前,我的祖父曾經在這裏生活了很長時間。他回國的時候,帶回去大量照片和紀念品,所以我從小就對夏國文化感興趣。”

七十多年,天地都顛倒幾輪了。方思慎委婉道:“夏國這些年變化很大。”

“我知道,但還是沒想到變化這麽大。我本來以為,”衛德禮笑起來,“我以為機場會站滿了穿綠軍裝的軍人,把我從頭到腳,連頭發都要檢查一遍。我也聽說你們經濟發展很快,不過來之前猜想,最多也就是唐人街現在的樣子。”

衛德禮眨眨眼睛:“我已經是專家水平了,要知道,大部分普通花旗國人,以為你們還生活在Bruce Lee的時代。”說著,揮起拳頭比劃幾下。

方思慎也笑起來。對這位西洋進修生的家學淵源有些好奇,便問:“不知道令祖父來夏國是哪年?”

“那是西曆2543年。祖父在夏國傳教十多年,複國戰爭中曾經給官方當過翻譯,所以,”衛德禮一攤手,“到2559年,你們內戰bào發,他隻好離開。後來多次申請想回來看看,都被拒簽,直到他去世,也沒能實現這個願望。”

說著,歎了一口氣,用夏語長吟道:“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衛德禮一本正經的做派配著古怪的音調,甚是滑稽,方思慎卻沒有心情娛樂。西曆2559年,也就是共和前五年,複國戰爭剛剛結束,統一戰爭旋即開始,不僅在夏國的外國人紛紛撤離,就連許多擔心局勢動dàng的本國人,也舉家外遷,其中包括整個何氏家族。

方思慎陪著歎了一口氣,用夏語勸道:“江山依舊,人事全非。老人家念舊,真要來了,徒增惆悵。其實,有時候,遺憾未嚐不是圓滿。”

“遺憾未嚐不是圓滿……言之有理,”衛德禮點頭,改用西語抒情,“祖父的夏國在他的夢裏,我夢中的古老夏國又在哪裏?”伸手指著車窗外,一臉控訴:“他圓滿了,但是我很遺憾,你知不知道,我覺得很遺憾!”

老外說話直爽,頗對方思慎的胃口,兩個人就這般東西合璧,文白夾雜,話題說開,竟也聊得投機。每當使用夏語,方思慎稱呼“衛先生”,衛德禮便坦然受之;每當使用西語,卻又非要他叫自己Daniel不可,涇渭分明,別有意趣。

先到公寓安置行李,雖然衛德禮萬裏越洋而來,還拖著時差,方思慎卻沒法放他休息。扔下行李,往國學院外事辦報道。工作人員見聞廣博,瞧見衛德禮的獨特裝扮,也就背過身悄悄笑一笑。

雙方致意問候過,第一關便卡住了。“如此師太”指揮小秘書拿出一大疊條款協議,從宿舍管理、選課規則、聽課程序到圖書借閱、公共設施使用等等,一份份叫衛德禮簽字。

衛先生拿起第一份,正要細看,對麵師太已經道:“一式兩份,先把要jiāo的那份都簽上名字,內容回去慢慢看。”小秘書翻譯完,見老外瞪大眼睛不理解的樣子,又說一遍。

衛德禮問:“為什麽?”

小秘書解釋道:“因為我們接下來要給你辦入學手續,如果你現在簽完,後麵的手續這周就能辦好,下周一你就可以上課了。”

如此師太不耐煩地打斷:“你告訴他,公寓原則上先簽協議後入住,他都住進去了,還不簽字?”

衛德禮聽明白了,卻不動筆,隻道:“我要先看看協議內容,怎麽能還沒看就簽字呢?”

“那你看吧,哪怕看到明年去!看完了有意見你還真敢不簽?不簽字啥都幹不了,耽誤的是你自己。這老外,怎麽就這麽死心眼呢!”師太憤而進了裏間。衛德禮似懂非懂,不知道這位女士為何生氣,小秘書和方思慎卻誰也不替他翻譯。

協議都是雙語版本,衛德禮坐在椅子上,逐條對照閱讀,還不時挑出模糊細節向小秘書谘詢。方思慎估計照他這個速度,三天都未必看得完,於是商量著先看住宿相關文件,無論如何今天把公寓協議簽了。

等到衛德禮終於肯落筆簽下第一份文件,已經快到下午五點。師太忽然伸出脖子,衝方思慎愛搭不理道:“我可告訴你們啊,外國人入境24小時內必須到本地警視廳登記,你們這會兒再不去,等明天可就該罰款了。”

方思慎一聽此事重大,頓時慌了:“警視廳在什麽地方,我馬上帶他去!”

小秘書見師太又進去了,道:“咱們學校的不用自己跑,上保衛處報個名就行。不過你們最好現在過去,趕在下班前報名,這樣明天上午他們就給你們辦了。要等明天再去,多半來不及。最近正開國務會議,對外國人管得嚴,趕緊走吧。”

方思慎顧不上跟衛德禮解釋,抄起那堆沒簽字的協議,拖著他就往外跑。

衝到院辦保衛處,人家說:“啊,這個,外國人入境登記啊,我們不管。我們隻管你們是不是沒關好宿舍門窗啊,有無違章用電啊,同學間打架鬥毆啊……”

方思慎看一眼牆上的掛鍾:“麻煩您告訴我這事哪兒管?”

“哪兒管?保衛處啊!”

“這兒不就是保衛處?”

“這兒是保衛處,不過呢,我們這裏啊,是國學院的保衛處,咱們京師大學,還有個學校的總保衛處。外國人入境登記,都是直接上報學校保衛處。你想啊,總不能今天國學院來個老外,跑一趟警視廳,明天商學院來個老外,再跑一趟警視廳……”

方思慎再也顧不得禮貌,轉身就走。衝到門口又回頭:“對不起,學校保衛處在什麽地方?”

衛德禮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見方思慎滿頭大汗一臉焦急,一邊跟著跑一邊不停問:“方,怎麽回事?”

學校保衛處離國學院很有段距離,方思慎答非所問:“你跑步快不快?”

“還不錯。”

“那好,咱們加速,五點半前必須到達學校保衛處。”

“為什麽?”

“因為你是外國人!”幸虧長跑是方思慎的強項,還能騰出工夫說話。

衛德禮個高腿長,跟得倒也不費力,奈何穿了件扮式樣的長衫,此刻也隻得拋開君子形象,撩起衣擺邁開大步,禮帽抓在手裏,兀自追問:“為什麽?”

方思慎憋了一肚子氣,嚷一嗓子:“因為這裏是大夏國!”

這下衛德禮不問了,悶頭跑步。其時正當食堂開晚飯,路上盡是去吃飯的學生。衛德禮這一跑,跑出無限知名度,給他為期一學年的大夏進修生涯奠定了超出預期的良好開端。

兩人氣喘籲籲趕到保衛處,隻剩下一名值班校警。看一眼衛德禮,哈哈大樂。

方思慎說明來意,那校警問:“人事處的證明有嗎?”

方思慎傻眼了:“外事辦老師讓我們來的,沒說要人事處證明……”

校警看他明顯菜鳥,揮手:“算了算了,明天補一個送過來,護照拿來我看看。”

再三謝過,臨走,方思慎總算學乖了,多問一句:“不知道人事處的證明,是院辦人事處,還是學校人事處?”

“先去你們院辦外事辦開個介紹信,主管人簽字蓋章,然後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