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九一章巧取豪奪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方思慎忍不住上網查了查真心堂,找出些生意動向拍賣廣告,多是半年前的舊聞,看不出什麽涉及複雜□□的東西。

又搜了搜河津礦難跟金銀海礦業集團,果然,事故處理早已塵埃落定,而有關洪家偷稅漏稅,河津烏金行業行賄受賄的報道,比之一個月前的甚囂塵上,含蓄收斂許多,隻是內容傾向並沒有發生質的變化。

最近幾個月應接不暇的變故,逼得方思慎這個書呆子迅猛進步,竟然能夠感覺出字裏行間隱約存在的博弈與僵持。他越發肯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這個時候,洪歆堯一定非常非常需要錢。

躺在**,望著窗外細細彎彎一鉤弦月,心想:不知道多少錢能救出他父親。繼而想到真心堂,想到自己的父親,又覺得對於方大院長來說,錢還是少一點兒的好。

周五,方思慎在辦公室忙課題。這麽久無人督促,學生們難免懈怠。即便如此,也積壓了不少內容等他審核。粗略整理到下午,發現幾個骨幹成員最近一周幾乎沒有進展,恰好一名大三男生在,便問起緣由。

這位叫韓彬的男生從課題組成立伊始便加入進來,一直表現得積極上進,堅持到現在,已經算是元老。

他支吾幾聲,也沒說出個具體原因。方思慎想著自己個多月來什麽都沒管,年輕人總有偶爾跳脫的時候,不好意思多說,提醒兩句便罷。

過了一會兒,韓彬收拾書包離開:“方老師,我先走了。”

方思慎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根本沒轉頭:“好。我看完這些會把修改意見發給你們,注意查收郵件。”

韓彬望著他無知無覺的背影,又看看辦公室另一邊已經搬空的大書架,站了片刻,推開門走了。

直到父親打電話,方思慎才起身回家。

晚飯桌上,氣氛正好,不經意道:“爸爸,這些天太忙,有件事忘了跟您說。”

“什麽事?”

“就是……老師走的那天,您開會沒有回來,教育署監察處的調查員找過我。”

方篤之筷子正伸到半中間,聞言繼續夾菜吃飯:“嗯,果然問到你這裏了。都說了些什麽?”

“問了當年金帛工程竹簡的事,我建議他們提請最高學術委員會重新調查。”

方篤之停下動作,大笑:“好建議!還有什麽?”

“還有,提到您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問我知不知道,我說不知道。”

方篤之點頭:“這個你確實不知道。是私人關係往來,做藝術品投資,與公職無關。他們查過一陣,查不出什麽,偏拖著不肯了結。這種事,你要知道,拖的時間越長,越說明沒問題,不過是有些人失望之下仍不甘心罷了。不要緊。”

方思慎捏緊筷子,望著父親:“真的……不要緊?”

見兒子這般擔心自己,方大院長笑著解釋:“確實不要緊。第一、我拿的不是幹股,雖然沒出錢,但屬於智力投資。不光我一個,另外兩位高級顧問也屬同樣性質。憑自己學識智慧掙錢,勞動所得,光明正大。第二、我隻是個顧問,不參與實際運營管理,就是真有什麽事,也牽連不到我頭上。第三、最重要的一點,我沒有因為這個妨礙公職,更沒有利用職務之便謀取私利,或者為請托人牟利,不構成任何違法行為。”

給兒子夾了隻蝦仁:“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聽上去頭頭是道,方思慎明白,這個話題恐怕再問不出什麽了。扒了幾口飯,忽然又道:“那……您掙到錢了嗎?”

方篤之沒料到兒子問得如此直接,愣了愣,哈哈一樂:“小思,你爸爸我當真要掙錢,還是掙得到的。”

想起最近的起伏跌**,陡然生出一股無常幻滅之感,笑得兩聲,笑不出來了。歎氣:“小思,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難道看不出來,現如今就是個認錢的社會。關鍵時刻,有錢能傍身,總勝過無錢趁不及。”

說著說著,無端頹唐蕭索起來:“你向來不在乎這些,心裏大概笑話爸爸了吧?”

這話可說十分之誅心,方思慎慌了:“怎、怎麽會?我就是擔心您……”

方大院長看兒子一副無辜無措模樣,高興起來:“爸爸都這把年紀了,除了為你考慮,還指望什麽?你一點都不會替自己打算,難道還不許爸爸替你打算麽?爸爸掙的錢,還有東西,哪一樣不是你的?……”

方思慎沒想到引出父親這一番話來,感動之餘,心情愈發沉重。

索性放下筷子:“爸,我雖然不會掙錢,自立總沒問題。我對現在的物質生活感到很滿足,若是這樣的狀態令您擔憂,讓您奔波操勞,豈非不孝?您真的不用……假如是為了我,我覺得很不安。”

方篤之把兒子認真看一眼,最後點點頭:“就最近的表現來看,的確進步很多。可惜離不用操心的日子還有距離。”指指桌上盤碗,“再吃點。主食可以少吃,把菜吃了。”

方思慎隻好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咀嚼。跟父親談話,十次有九次如此走向:總是說著說著,就被帶得遠離初衷,跌在棉花團裏起不了身。

道行太淺,又有百般顧忌,十分關心,結果事前想要達成的目的一個也沒實現。

飯吃完準備收拾桌子,忽聽父親道:“小思,有些事,爸爸不告訴你,是因為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方思慎停一下,接了句:“我明白。”仍舊收拾桌子。

方篤之按住他的手:“你坐下,聽爸爸說完。”

方思慎便坐下,看著對麵那雙眼睛。那眼神滄桑而深邃,滿溢著一個父親所能表達的強硬與脆弱、克製與縱容、猶豫和決斷。

“然而有些事,爸爸卻必須告訴你,也隻能告訴你。就算你不喜歡,不認同,不願意,也隻能告訴你,因為……唯獨你是我兒子。比如說,”方篤之笑了,“比如說咱們家的錢在哪裏。早該讓你知道,正好說到這了,幹脆給你交個底。”

方思慎“啊”一聲。聽了前半截,以為父親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要交代。聽完後半截,渾身不由得一陣輕鬆。然而轉眼就明白過來,方大院長的錢在哪裏,說不定就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怪不得,要擺出這副麵臨嚴峻考驗的神色。

僅有父子二人家中對坐,方篤之也把聲音放得很低:“監察處的調查,不定什麽時候就登門取證。運氣好,會陪同當事人自己拿東西;運氣不好,他們直接動手,根本不打招呼。所以爸爸提前做了點準備。這房子是當年院裏統一分配,再由個人買斷,哪一條都符合政策,沒什麽可說。家裏擺設用具,就我這個級別來說,相當普通,調查員無不見多識廣,不會在意。這些年咱們父子倆一直沒什麽大項支出,有些積蓄更是正常。隻不過他們若硬要雞蛋裏挑骨頭,誰還能備個私人會計,一筆筆澄清明細不成?”

方篤之猶豫許多日子,這時終於下定決心。兒子跟自己天生就是一條船上的,不可能轟下去。誰知道風浪幾時來?不如趁早給他一支槳。

“所以,爸爸把其中一部分放在你名下,另外收了起來。監察處通知開會那兩天,本想設法告訴你,一直沒找著機會,後來又不在急上了。今天既然說到這了,讓你心中有數也好。”

見兒子想說話,方篤之攔住他:“什麽開會啊調查啊起起伏伏的把戲,爸爸活到如今,看都看膩了,不必放在心上。你要是心裏覺得不踏實,這些話聽過便算,還當不知道。小思,爸爸現在告訴你,樓下大廳咱家信箱,門槽裏邊靠右,側麵有片鑰匙。你有興趣就去看看,自己收好,沒興趣的話,先這麽擺著也行。”

話說到這,方篤之倒輕鬆了:“小思,爸爸能給你的,不過就是這點。除了你,再不可能告訴別人。其餘的,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起身進了書房。

坐在書桌前,豎起耳朵傾聽外屋動靜。輕微的叮當碗碟碰撞之聲,然後是廚房裏水流衝刷的聲音。正聽得入神,門響了。方思慎站在門口,坦然發問:“爸爸,您說放在我名下的,我可以用麽?”

方篤之脫口而出:“當然,當然可以。”又補一句,“要注意分寸。”

方思慎點頭:“我會的。”

望著他沉穩的背影,方篤之心想:華大鼎一死,叫兒子長進不少。好現象。

星期天,方院長出門辦事,被司機接走了。方思慎下樓扔垃圾,然後開信箱取信。住宅樓一層大廳立著幾個大鐵櫃子,每戶一個上鎖的小格。打開屬於自家的那一格,兩個月沒清理,幾乎塞滿了,以廣告傳單居多。門槽內側右麵有一條窄窄的空間,手指摸過去,在靠近上方部位摸到一個小小的硬片。這個位置根本看不見,也是取信的死角,如果不是父親特地說明,可能一輩子都不見得會伸手去摸一摸。

硬片粘得很牢,方思慎使了點兒力氣才摳下來,然後捧著一堆廣告回了家。

關好門,坐下來拆開細看,果然是片鑰匙——非常精巧的防盜門鎖鑰匙,墜著一個更加精巧的金屬吊牌,吊牌標簽上寫了個地址。

看看地圖,背起書包出門,往地址標明的位置找去。一個小時後才到,是南城繁華地段一處看起來很新的高檔住宅區。

門崗將他擋住,方思慎想一想,把鑰匙托在手裏給對方看。

“啊,原來您是業主,麻煩刷卡。”

沒想到那金屬吊牌就是門卡。一路暢通無阻,徑直找到對應門牌號,開門進去。四室兩廳精裝公寓,目測比自家現在住的房子不會小,至少一百二十平。轉了一圈,在臥室壁櫥裏找到一個文件袋。打開來,裏邊有一張燙金紅印塑封證書,方思慎最近才見過同類物品,一眼認出是份房屋產權證。另外還有兩個存折,夾著配套的□□。盡管已有心理準備,當他看清數字後長達六位的〇時,還是覺得眼皮跳得停不下來。

把東西放歸原處,鎖好門退出來,鑰匙塞到貼身口袋裏。腦子有點亂,沿著小區花園石子路慢慢溜達,順便整理思緒。這片住宅區一邊挨著風景優美的護城河公園,一邊鄰近氣派繁榮的南城金融街,不得不承認,實乃投資居家上上之選。入口售樓處豎著巨大的廣告牌,落款的公司名稱明顯是塗抹之後重新貼上去的。方思慎心裏一動,留意觀察,果然在某些不甚起眼的地方,發現了未能完全遮蓋的“鑫泰地產”字樣。

打算給秋嫂打個電話,卻隻找出何女士的號碼。不願給無關的人添麻煩,心知秋嫂一定會盡快聯係自己,不如等她的消息。把自己做了的沒做的該做的能做的又仔細想了一遍,覺得不外如是。原本有些惴惴慄慄,如履薄冰,這時打定主意,看看無波無浪的護城河水,在岸邊立定,天不動,地不搖。

星期一上完課,坐在食堂吃午飯,邊掏出手機查看。沒有秋嫂的消息,倒是有一條江彩雲的短信:“方老師,我在課題組辦公室,有急事找您。”十分鍾前發的。匆匆吃幾口,快步往辦公室走去。

這時候人都吃飯去了,隻有江彩雲獨自待在辦公室裏。見他推門進來,叫一聲“方老師”,滿麵憂心急切。

方思慎對她掌摑洪大少,痛罵完了借錢,又幫忙演戲的過程印象深刻,之後便有點兒敬而遠之,隻隱約知道她家裏病人順利康複,她也一直留在課題組沒走。

“江彩雲,什麽事?”

“方老師,聽說您不帶這個課題了,是真的嗎?”

方思慎腦中一嗡:“什麽?”

江彩雲念到大三,懂了許多事,見他這副模樣,立刻知道出問題了。

“他們說……這個課題會轉給楚風教授,我不相信,您領著我們做了這麽久,怎麽可能……”

方思慎撐住桌子:“你聽誰說的,可以告訴我嗎?”

江彩雲咬咬嘴唇:“一個追我的師兄,他是楚風教授的碩士,昨天特地跑來說,隻要我跟韓彬他們幾個都聽楚教授的,明年考研可以得到照顧。他要我先別說出去,但是……我問了韓彬,他沒點頭,也沒搖頭。”

江彩雲著急地望著方思慎:“方老師,他們是亂說的吧?之前搬辦公室的事,不就證明是亂說嗎?這回也是吧,對不對?”

方思慎心裏亂成一團。楚風的研究方向,與華鼎鬆並不接近。何況這麽一個偏門課題,在京師大學國學院,實在算不上惹人眼紅的香餑餑。縱然早知必定麵臨打擊報複排擠冷遇,他一心以為不過是把個人升降看淡些。無論如何沒想到,院方這般無下限,完全置學術操守於不顧,隨意拿課題糟蹋。

“方老師……”

方思慎回過神,看見女孩子擔憂的臉。

“謝謝你告訴我,我會去跟院裏核實。目前沒有得到任何正式的消息,你們一切照常就好,該做什麽還做什麽。”

“哦,知道了。”江彩雲突然想起什麽,“對了方老師,那個師兄還問我,知不知道課題組電腦的密碼,我沒告訴他。但是咱們公用電腦的密碼大家都知道,我覺得……”

方思慎道:“你做得對,畢竟是大家的勞動成果,即使公用密碼也不要隨便告訴別人。”

“方老師,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沒關係的,我會處理,謝謝你。”

“那……我先走了。”

“好。”

江彩雲輕輕帶上門出去。方思慎支著額頭在桌前坐下。將那些人前後言行動向聯係起來想想,今日這一招,大概處心積慮勢在必得吧。心裏有一種硬梆梆的悲涼,混合了厭惡倦怠,隻想找個什麽地方拋開這一切,清清靜靜待著。

環顧四麵,一年多的心血堆積壘疊,他知道自己不能。

無論如何,先把消息核實了再說。

院長辦公室秘書看見是他,如臨大敵,隻說領導不在,嚴防死守。方思慎等了半天,沒時間耗下去,起身離開。此後一有空就跑去守株待兔。如此積極上心找領導,在他的人生經驗裏,算是破天荒頭一遭。奈何兔子狡猾得很,連續兩天圍追堵截,影子都沒見著。

他又想不如直接找當事人談談。楚風教授比黃院長當然容易接近得多,查了查公共課表,方思慎等在教學樓門口。

“楚教授。”

“你是……?”

楚風穿著洋派,西裝革履,金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盯住來人審視。

方思慎不確定他是真不認識自己還是裝不認識自己。禮貌地自我介紹:“我是方思慎,曾有幸請您擔任過畢業論文答辯委員。”

“你找我有什麽事?”

“是這樣,我聽說,現在手頭正在做的‘上古文字數字化項目’,可能由您擔任負責人,不知道……”

楚風沒有馬上接話,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慢條斯理道:“是有這麽回事。”似乎嫌惡地皺皺眉,“華鼎鬆一死,留下這麽個爛攤子,誰也不願意接,院裏非要派給我。我手裏還帶著兩個課題呢,哪有這閑工夫。”

方思慎不願辯駁,真心解釋:“怎麽能說是爛攤子呢?我們一直按進度推動,完成的部分已經頗為可觀了。”

楚風隨口應道:“是嗎?什麽時候結題?出論文了嗎?”

“原計劃兩年結題,中期報告已經完成。還沒發過相關論文,不過就已有的資料來看,隨時可以整理成文。”

“那好,你們準備一下,最好能成係列,發文途徑歸我負責。等正式文件下來,我會去課題組看看。”楚風邊抬腿邊擺手,意思是我很忙,這事兒到此為止。

方思慎緊追兩步:“楚教授,如果課題由您負責,人員安排上……”

楚風停下腳步,回轉身看著他,嘴角一絲冷笑:“我負責當然我安排。你放心,我這個人做人最講公平,肯定會充分考慮前任負責人的成績,將來成果發表,可以給華鼎鬆保留第二撰稿人的位置。課題組現有成員一視同仁,願意留下的都可以留下,隻要你們充分做到資源共享,我保證實現機會均等。”

直到他去得遠了,那一絲冷笑還在方思慎眼前閃現,好比大冬天裏喝了一口涼水,從裏到外透著寒意。

第二天周四,他又跑到院長辦公室去堵人。那秘書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公文,拍到他麵前:“你煩不煩啊,不就為這事嗎?我告訴你,不用再來了,今兒送呈學校教務處和校長室,周一就能正式批下來!”

方思慎低頭一看:“……因課題原負責人古夏語專業高級教授華鼎鬆逝世,本著自願申請、規範審核的原則,經國學院批準,現任命古夏語專業高級教授楚風為該課題負責人……”

一紙公文從頭到尾,跟自己沒有絲毫關係。

又爆字數了。

假期過去一半鳥,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