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九六章華年與共

洪鑫垚跟方篤之在客廳說話,方思慎待在書房收拾從療養院取回來的書籍資料。開始還不時停下來聽聽外邊的動靜,後來漸漸全心投入手裏的活兒,加上睹物思人,難免想起老師,惆悵傷感,不知不覺把那翁婿二人忘了個徹底。

有人敲門,聞聲抬頭,看向門口。

洪鑫垚直接推開門,大大方方道:“哥,我走了,回頭給你電話。”眼神卻定在方思慎身上,看他盤坐在書堆裏,迎著燈光仰起臉,明顯還停留在之前的思緒中,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溫和而又悲憫的氣息。這種形容詞洪大少當然想不出來,他隻是一瞬間冒出上前擁抱對方的強烈渴望,胳膊伸到一半,又慢慢放下,五指收攏,捏成一個拳頭。

方思慎被他一句話驚醒,從蒼茫悠遠的哀傷中回過神來,立時被麵前人與當前事激起無數紛亂的念頭:他又要走了,一個月才能回來。他在路上問了一句很重要的話,那時覺得不必追究,此刻卻突然慌亂起來,似乎非問個明白不可。他跟父親談了這麽久,都聊些什麽?他家裏發生了這番變故,以後要怎麽辦?……

各種沒想到的沒想透的被重逢的**衝昏頭腦一時忘記的問題,臨別時分,不約而同跳了出來。

“你……”

“小思,怎麽坐地上?”方篤之也到了門口。

方思慎一驚,所有念頭如潮水般退卻:“沒事,不、不冷。我鋪著墊子,這樣方便。”

轉向洪鑫垚,拿出全部力氣控製自己,叮囑道:“別誤了車,路上注意安全。”

洪鑫垚深深看他一眼。因為背對著方篤之,那眼神肆無忌憚,沉甸甸壓得方思慎動彈不得。

“嗯。”洪大少點點頭,轉身向方篤之告辭:“叔,等開學我就和誠實哥聯係。跟您那些虛禮就不必講了,回頭給您看實在的。”

方篤之和藹微笑:“叔還信不過你麽?年輕人有闖勁,又有韌勁,實在叫人佩服哪。”

洪大少客氣幾句,幹脆利落地走了。直到他離開,方思慎都沒來得及從書堆裏爬起來。

方篤之象征性地送到客廳門口,回書房找兒子。

“小思,餓了嗎?有現成的高湯,煮個麵條算了,行嗎?”因為洪大少這不速之客突然造訪,已經過了平時晚飯的點兒。

方思慎正發呆,聽見父親問話,趕緊回應:“啊,好。”

方篤之蹲下身隨手翻了翻麵上幾本書:“不如把那間空房收拾出來,給你做個書房。你這一大堆弄回來,這屋子可擺不下了。”

“啊,好。”

見兒子總有點心不在焉,方篤之暗忖大概因為再次麵對華大鼎遺物的緣故。東拉西扯幾句,出去準備晚飯。等到飯吃完,一心以為兒子必定要問洪歆堯跟自己又做了什麽交易,卻始終沒等到。方篤之稍加思量,索性主動挑明:“小思,洪歆堯有沒有跟你說為什麽事來找我?”

“他沒說。但是……”方思慎不由得揣測起來,很快有了結論,想想不必隱瞞,直接道,“我猜,也許是真心堂的事?”

“沒錯。這洪大少真是不可小覷,我還以為真心堂之前來不及出手的東西都沒了,誰知他老早就在郊區租了個倉庫,神不知鬼不覺成功轉移。如今風聲過去,準備拿出來參加春拍會。最近行情又漲了不少,此番耽誤半年,反而因禍得福了。”

方思慎不知接什麽話才好,於是“嗯”一聲,就這麽聽著。

“他那意思,倒像是怕你誤會……”

方思慎詫異:“誤會什麽?”

“誤會他利用你來利用我。我看,他確實像是真心想要保住你這個朋友。”方篤之輕哼一聲,“這小子,倒是有眼光。”

方思慎愣了愣,恍然明白,如此一來,父親絕對不會把洪歆堯的殷勤主動,聯想到別的地方去。

“那……爸爸,你們談了些什麽?還是……你答應他什麽了?”

“也不算答應什麽,不過是等開學再看。”方篤之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洪要革雖然出來了,估計經此一役,洪家隻怕也折騰得五癆七傷。換屆選舉三月進行,這個年關就是最後的緊要時刻。誰知道臨到陣前還會發生什麽?總有熬不過去的倒黴鬼,到頭來成了棄子當了炮灰。總之,一切都等過了三月再說。”

方大院長難掩心中得意:“所以,這個寒假放得好啊。他要總找上門來,還真是叫人有些為難。”

方思慎忍不住腦子一熱,挺直脊背:“爸,您別這麽說,我從沒有,從來沒有,覺得被洪歆堯利用了什麽。”

被父親探究的目光掃過,那股熱度立刻迅速降溫,斟酌著言辭解釋:“算起來,我們認識很久了。拋開他救過我、他的家世背景、行事作風、他跟您有什麽合作,這些統統不說,我覺得……他是一個……值得相交的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知道他跟我不是一類人,但是他重感情,不虛偽。他願意跟我……做朋友,我很高興。至於別的,我過問不了,也隻能……不去過問。”

方篤之不以為然:“事情哪有這麽單純?別看他年紀不大,那種環境出來的人,複雜得很。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是帶著目的的。你以為……”

見兒子睜大眼睛望自己,方篤之搖搖頭:“我不是說他一定不好,隻不過……總之,君子之交淡如水,一般往來就行了。今時不同往日,他要是跟你提什麽,你就往我這兒推。還是那句話,一切等過了三月再看。”

方思慎點下頭,不再接父親的茬。扒拉幾本書,站起來:“爸,我去把那間空房打掃打掃。趁著放假有空,收拾出來用。”

方篤之從書房門口望出去,可以看見兒子的身影來回穿梭。換了件舊衣裳,袖子挽得高高的,拎著水桶和抹布。忽然酸溜溜地想,下回得記著讓洪歆堯幫忙套套話,那段貌似無疾而終的戀情,到底後事如何。

整個寒假,方思慎都十分清閑。應該說,自從上大學之後,再也不曾這麽清閑過。沒有課題,沒有論文,沒有項目,一門課已然熟透,用不著多準備……總之,第一次不必麵對任務和期限,完全按照自己的節奏閱讀、思考、研究。這種沉澱般的感覺令他頭腦清透,身心愉悅。仿佛這些年積累的東西終於融會貫通,隨手抄本翻毛邊的舊書,都能看出耳目一新來。

家中多餘的那間空房整理好之後,方篤之又給兒子訂購了幾個書架,原先擺在臥室的書桌電腦陸續搬進去,終於成為方思慎的專屬書房。

方院長有種兒子這才真正回歸的感覺。每每看著那扇閉合的門,知道他就在裏頭翻書寫字,心裏便踏實無比。除非迫不得已,根本舍不得去打攪。而對方思慎來說,書房確乎是比臥室更能產生歸屬感的所在,假期絕大多數時間,他都待在這裏。想想學術問題,累了,便想想個人問題。有時候,是想著個人問題,累了,才去想學術問題。

因為清閑,於是想得前所未有的細致和深遠。

越想越慌。

總覺得洪鑫垚臨走那天問的那句話大有內涵,不是打算要做什麽,就是已經做了什麽。推敲來推敲去,方思慎由衷覺得,以洪四少的脾氣,再綜合考慮現實情境,隻怕後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越慌越想。

明明一個電話就可能得到真相,卻在糾結思慮中越拖越久,越藏越深,越壓越重。逃避般為自己找借口:等見麵再問吧,電話裏怎麽說得清楚。如果尚未發生,自己盡最大努力給出了表示。如果已經發生,那麽……至少,先好好過完這個年……

陷在書房沙發圈椅裏,方思慎一手搭在額頭上,一手舉起手機,逐條翻看洪鑫垚發來的短信。

四室兩廳的房子,兩間臥室相鄰,方篤之的書房靠外,挨著客廳,方思慎這間則在最裏邊,極為清靜。

收到的消息長短不一時間不定內容隨意,顯然是得空想起來便摁幾下。盡管隻言片語零零碎碎,但積累到一定數量,隻要有心,自然可以看出很多問題。

比如他知道他非常忙。母親身體一直沒好,又從父親手裏接下許多事。比如他看出他並不順心,拉雜閑扯中某些口頭禪出現的頻率過高。比如他察覺洪家這個年表麵熱鬧卻未必和睦。那麽多場景,姐姐姐夫一次也沒有被提及。

然而,看出的問題越多,心裏的問題偏偏越問不出口。

兩頭都不方便,基本隻靠短信聯係。直到除夕晚上,才通了電話。

方思慎聽見父親在客廳裏忙著接電話打電話。方大院長經過了一段艱難隱忍的韜光養晦,仿佛一夜之間恢複到史上最繁忙狀態。春節前後,各種團拜會茶話會應接不暇,偶爾在家,手機座機此起彼伏。今夜除夕,接進來打出去的賀年電話一直沒停歇過。

方思慎看看時間,不到十一點。等將近午夜,肯定要出去陪父親守歲吃餃子,不如趁現在……

猶豫著撥出號碼,又覺得應該先發個信息問問,萬一正跟家人一起呢。才掛斷,那頭就撥回來了。

“準備等十二點給你打呢,這麽早就等不及了?”低沉的笑聲從話筒傳出,小孩子的喧囂吵鬧做了背景。

“我怕到時候不方便……你那邊真熱鬧。”

“唉,別提了,我爸說人少沒意思,叫了好幾家來一塊兒過年,特別是小孩子多的,說是衝黴運,吵死人。我看他是老糊塗了,居然迷信起來。”背景聲漸漸消失,不知躲進了什麽地方。

“畢竟是過年,你也別說不吉利的。”

“我哪有。你要聽吉利的,嘿,我這就給你說。”

“吵死人什麽的,別讓老人家聽見。”

“你看你看,你也說了!”

兩人都不信這個,不約而同笑起來。如此這般,說得幾句便笑一會兒,東拉西扯,最終也不知講了些什麽。洪鑫垚忽然歎口氣:“唉,怎麽一年又過去了?真快。”

方思慎微微一愣,接了句:“是啊,一年又過去了。”

那邊聲調往上揚了揚:“咱倆還從來沒在一塊兒過過年呢!”

方思慎沉默片刻,輕輕道:“以後總會有機會的。”

“我也這樣想啊。可是就剛才,突然覺得咱倆認識好久了,久到好像一輩子似的,竟然從沒一起過過年,還有,從沒一起過過中秋節,從沒一起過過情人節,從沒一起過過生日,從沒一起看過電影,從沒一起出門旅行,從沒一起……”

方思慎可以想見,洪大少一定在那邊掰著手指頭數。

等他再也數不出來,才慢慢道:“有句詩叫做‘天涯共此時’,你一定聽說過。我覺得,這句詩的意思,不管空間的距離有多遠,至少……我們的時間是同步的。你過一分鍾,我也一樣,過一分鍾。你長大一歲,我也一樣,大了一歲。”

為了信號更清楚,方思慎早已站到窗邊,目光落在點綴著絢爛煙花的夜空:“因為我們在同一個時間裏,所以……你這時候看到的天空,也同樣就在我的麵前。雖然對於這個世界的人來說,其實都是如此,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找到共同度過這段時間的另一個人。”

一陣長久的靜默,呼吸聲在話筒兩端越來越清晰。

洪大少忽地沙啞著嗓子嘟囔:“你怎麽知道……我在看天?”

“我不知道,我就是,打個比方。”

又一陣長久的靜默。

“哥……我想你。”洪鑫垚吸溜一下鼻子,“特別想……特別特別想。”

方思慎把額頭抵在窗玻璃上,一股清涼之意從眉心直達肺腑。

“洪歆堯,以後沒人的時候,我叫你阿堯好不好?我母親家鄉風俗,親近的人名字前邊常加一個阿字,你聽見過的,連叔就叫我阿致。”

洪大少心頭激**不已:“嗯,好,好聽。”

“阿堯。”上挑的尾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纏綿繚繞之意,密密匝匝盤在聽者心上。“你在家好好待著。不管什麽事,千萬別衝動。如果……你能稍微早點兒回來,說不定,咱們可以一起過第一個元宵節。”

“好,一起過第一個元宵節!”

可惜,洪大少自己也沒想到,電話裏信誓旦旦,最終卻不得已食言了。洪要革中年得子,如今已是六十出頭的人。這半年折騰得厲害,雖然堅持不懈,精力和身體到底每況愈下。又見兒子終於長成,再多的麻煩也仿佛有了底氣,麵上於是飛快地顯出老態來。許多應酬交際、內外事務,在這個化險為夷之後的特殊年節,幹脆盡可能交給兒子打理,對洪鑫垚的倚重,竟是一日超過一日。

洪大少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順風借勢,跟老頭子展開拉鋸式談判。其結果就是未能在開學前趕回京城,更別提什麽一塊兒過元宵節了。

方思慎其實早有預感,聽到他的解釋,心裏不由得冒出“果然如此”四個字。而那懸浮已久的淡淡隱憂,也因為預感化作現實,變得格外真切可知。未來,便在這真切可知中,散成逐漸鮮明的一團混沌。

如果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方思慎對於這份愛情的未來並沒有太多想法的話,那麽現在,當他終於決定想一想的時候,忽然發覺,想遠比不想更加難以把握。

時過境遷,洪大少爺再說什麽絕不回去繼承家業,未免荒唐。以後會怎麽樣?感情的位置在哪裏?所有的問題都開始撲朔迷離。

方思慎反躬自問,自己有可能為這份愛情,在現實中退讓到哪一步?思前想後,得出的結論竟然是:一步也不可能。

理想?學業?親情?……一步都不可能。

他站在夜色裏,審視著內心,看見那顆孤獨寂寞到枯萎的種子如此渴望愛情的甘露,卻絕對無法離開深埋自己的土壤,隨風飄向另一片園地。哀傷而又淒惶。

他不願再想,一麵積極投入到閱讀思考的沉澱過程中,一麵強烈地盼望著對方快點兒回來。而外界吵到甚囂塵上的國務會議預備進程、黨政軍各種升降調動、包括方篤之方大院長興奮又忙碌的現狀,基本都被他無視了。

開學第二周,偶然路過宿舍區小廣場邊上布告欄,這裏是學生社團發布各種通告的主要根據地。一張超大海報十分招惹眼球:“信息學院尖端係列講座第一彈:數據庫技術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實際應用。”

方思慎先是被標題吸引住了。看看內容介紹,原來是信息學院為即將畢業的高年級學生就業打造的高端活動,邀請許多信息技術領域的成功專業人士聯係現實,展望將來。但講座本身卻是開放的,誰都可以去聽。

盡管古文字數字化課題暫時不做了,方思慎卻很明白,這是一個必然的發展方向。記下時間地點,在食堂吃過晚飯,直接拐了過去。

順便匯報下,溫柔再版已經開始寄出了。

又及:謝謝大家的生日祝福。那個,拜托明年請忘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