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戰爭的落幕,比魏斯想象的來得更早。在他從諾曼帝國返回洛林之後僅僅三個多月,諾曼人要求停戰的消息便從前線傳來。前一階段,聯邦軍隊在諾曼戰線高歌猛進,大有摧枯拉朽之勢,但當他們推進到了諾曼帝國中部和北部地區,所受到阻力驟增。諾曼人的工業所設施雖然被炸毀了許多,但首都圈以及西部的生產能力還保存著一定的完整度,諾曼軍隊也還沒有在任何一場戰爭中遭受災難性的打擊,他們元氣猶存,精神支柱也未徹底崩裂,再加上諾曼軍民的“遊擊戰”,聯邦軍憑武力結束戰爭的期許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在這樣的背景下,諾曼人主動要求停戰,人們自然而然地覺得這很可能又是諾曼人的陰謀。然而沒過多久,雙方真的在諾曼帝國境內的小城波利坐下來談判了,而且,代表諾曼帝國前來跟聯邦商議停戰事宜的,是戰爭爆發前退出諾曼軍隊現役序列的“獨眼路易”——此人是皇帝霍亨施陶芬四世的親弟弟,曾擔任帝國武裝力量總參謀長,是在帝國上層和軍隊頗具威望的人物。

談判期間,各種消息紛紛傳回聯邦境內。作為西線的重要後援基地所在,傳到洛林來的消息通常是較為及時和準確的。通過軍方人士,魏斯得知諾曼人之所以放棄他們籌備許久的反擊戰略計劃,提前向聯邦求和,是因為帝國高層又一次發生了劇變。但是,包括魏斯在內的大多數人都猜錯了方向——掌握軍權的巴拉斯王子並沒有借著戰爭的機會一躍而成為了帝國的主宰者,反而是一直以體弱多病形象示人的阿爾伯特王子在攝政的位置上向他的親密同盟“開戰”。一夜之間,諾曼軍隊的總參謀部被端了個底朝天,以巴拉斯為首的眾多軍隊高級將領遭到秘密囚禁,罪名是違背帝國和人民的意願發動戰爭!

作為諾曼帝國的全權談判代表,“獨眼路易”麵對聯邦方麵的深深質疑,拿出了令人信服的誠意,甚至接受了聯邦方麵提出的引渡戰犯、通過國際聯合法庭對其進行審判的苛刻要求。當然了,有人出來背了開戰的鍋,留給阿爾伯特皇儲的自然是一頂內心熱愛和平、在軍方威逼之下無奈同意戰爭方案的帽子。通過“獨眼路易”傳遞出來的信息,是老皇帝霍芬施陶芬四世無法履行職責的歲月裏,這位年輕的皇儲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跟好戰的軍方周旋——這般解釋似乎也合情合理——聯邦方麵本來就不打算對諾曼帝國的領土實施永久占領,這次諾曼人同意改變延續了數百年的軍事製度,比起任何一種形式的占領和戰爭懲罰都要來的更加徹底,怎會感到不滿意?

於是,雙方在商定一係列的停戰條款之後,迅速在小城波利簽訂了停戰協定。短短一天之後,數以百萬計的諾曼軍隊在縱貫千裏的戰線上停止了與聯邦軍隊的敵對行動。

因為有過深刻的教訓,聯邦軍隊這一次設定了嚴格的停戰條件,並在停戰生效後嚴格的執行。諾曼軍隊如約撤退到指定的待命區域,聯邦軍隊的大股作戰部隊停止前進,隻派出若幹的監督組和監督員進駐諾曼軍隊的指揮機構,對他們的每一支部隊乃至於大中型作戰艦艇進行密切監控。

接下來,便是令外界無比關注的戰爭罪犯移交。諾曼人將以巴拉斯為首的200多名高級將領和參謀人員押送到了小城波利,聯邦軍隊在此接收了這些特殊的戰爭罪犯嫌疑人,然後把他們押到了位於諾曼帝國、威賽克斯王國以及聯邦之間的弗裏斯,在這個名義上的中立地帶,選擇古老的米拉要塞作為戰犯關押地,並聯合組建戰爭法庭,對這些諾曼軍人的戰爭罪行進行調查和審判——這注定是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在此過程中,諾曼軍隊按照停戰協定,將龐大的軍隊分批次解散,武器運往製定地點封存。

在諾曼軍隊大幅度削減規模之時,進入諾曼帝國的聯邦軍隊也逐步撤回到聯邦本土,並予以複員。隨著戰爭的落幕,重建並振興在戰爭中被摧毀的社會經濟秩序,重新成為了魏斯和洛林人的重任。遙想當年,初創業時,洛林還是有些家底的,而這一場戰爭,雙方數十萬軍隊在洛林展開了多輪廝殺,再加上戰爭後期聯邦空軍的猛烈轟炸,戰爭結束後的洛林幾乎一窮二白。好在跟上一場戰爭結束後完全靠自身力量組織重建不同,這一次,聯邦向諾曼帝國索要了戰爭賠償。盡管雙方協定的最終賠償金額比聯邦方麵提出的數字要少了許多,但那畢竟是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洛林政府的財政稅收近乎從零開始,所以,第一批戰爭賠款一到位,魏斯領導的行政機構便製定了精細的使用計劃:首先是重建醫療、教育機構,恢複能源和交通設施,讓重回家園的民眾得到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其次是恢複工業生產,包括礦產開采、金屬冶煉、機械製造。

上一次洛林工業騰飛,得益於以魏斯為首的洛林工業者聯盟動用各種經濟手段為工業建設助力加碼,金融杠杆發揮了神奇的作用,這一次,他沒有將老辦法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而是依托地方行政長官的號召力以及民眾戰後重建家園的熱情,走了一條計劃經濟的路線。這看起來是一種倒退,但在啟動資金有限而勞動力、技術人員並不缺乏的情況下,這種計劃經濟的方式在特定的時間發揮了更加顯赫的作用,而且帶來了更加可觀的社會效益。按照計劃,隻需要短短一年時間,因戰爭而中斷的交通設施80%以上都可以得到恢複,而整個洛林的工業體係得以在既有的經驗基礎上進行重新布局。

在整個聯邦都處在戰後重建期的特殊時代背景下,洛林人將最快的速度恢複交通,優先建立勞動密集型的礦山和技術含量相對較低的基礎冶煉企業,並且利用重建的機會引進更加高效的機械設備,將各種金屬產品源源不斷地銷往其他地區。在洛林州政府和洛林工業者聯盟的積極組織帶領下,洛林人用各地重建所急需的金屬和化工材料換回了現成的機械設備,將它們集中到水運便利的中東部地區,並在梅森以北建立了全新的洛林工業區。

經過全麵細致的考量,洛林人再次選擇了他們鍾情的內燃機動力作為規模化工業的核心技術,進而延展與之相關的汽車產業、航空產業以及農林工礦設備製造業,形成有計劃、有層次的布局。在金屬冶煉和機械製造之外,他們還努力進軍無線電通訊產業。雖然這對於他們來說是技術上的空白,但借著戰後重建的機會,他們得以引進代表當時最先進技術的生產設備,並依托洛林高等教育的初步成果建立了若幹技術科研機構,並在州政府不遺餘力的支持下迅速發展壯大。

洛林的社會經濟工業重建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從弗裏斯傳來消息,審判前的調查取證已基本結束,針對諾曼帝國軍官團隊的戰爭罪行即將進入公開審判階段。此前,洛林州政府應戰爭法庭的要求整理了各種證據,配合調查員充實了指證諾曼人在占領洛林期間犯下各種戰爭罪行的證據,而在這個時候,魏斯收到了戰爭法庭的邀請信函,這個由多國法官組成的特別法庭希望他能夠出麵指證這群諾曼軍人在戰爭期間所犯下的罪行。

對於這樣的邀請,他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抵達弗裏斯之後,魏斯了解到公審開始前的各種準備工作已經非常充分,在如山鐵證麵前,無論那些諾曼人如何辯解,都不可能洗脫他們犯下的戰爭罪行,唯一的懸念在於最終的量刑。

在公審開始前,魏斯得到了一次前往米拉要塞探察的機會。總的來說,這裏的監禁生涯沒辦法跟過去那種雍容華貴紙醉金迷的貴族生活相提並論,但比起那些受到戰爭荼毒的普通平民來說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當然,平民是自由的,而他們卻隻能在這小小的要塞裏活動,一年到頭也隻有寥寥無幾的機會能夠見到親友。

魏斯再次見到巴拉斯王子時,他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頹廢,也沒有失去理智,相反,他那雙明亮的眼睛裏居然出人意料的平靜和透徹。魏斯沒有向他行禮,而是像老相識一樣打了個招呼,並且揶揄道:“這可不是你當初設想的美好世界。”

“我想過各種可能,這不過是最糟的一種,所以,尚且可以接受。”巴拉斯坦然回答道。

“多年算計一朝落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如果隻是做好自己,現在應該過得非常愜意,但那種螻蟻般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巴拉斯,要麽高高在上,風光無限,要麽如今天一般受人嘲諷。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後悔,我為自己的夢想付出了一切,也做出了足夠的努力。我就是我,那個沒有人能夠複製我,我失敗隻是因為有人比我更狡猾,將自己所有的弱點展現在別人眼前,而將最長的地方掩蓋了起來,所以,他贏了,就像是我們的軍事策略一樣,總習慣於打別人一個措手不及,到頭來卻被別人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他是勝利者,而我是替罪羊,這就是現實。”巴拉斯振振有詞。

“站在我們的立場看,我們並不在乎你們誰是勝利者,誰是失敗者,我們在意的是你們永遠不能再向我們發動戰爭。從現在的結果來看,你的哥哥執掌政權,顯然要比你這個危險人物更利於世界和平。”魏斯不留情麵。

巴拉斯看起來一點都不生氣,反而笑了起來。笑完之後,他以一種輕蔑的姿態說道:“是的,沒錯。他為了坐穩寶座,居然摧毀了諾曼帝國引以為豪的財富,那是一代代人不斷鞏固積累下來的無與倫比的財富。他居然妄圖用一場政變將其消滅,真是可笑至極!有一種東西叫做慣性,但凡事物都有慣性,國家也不例外,曆史也不例外!”

聽到所謂的曆史慣性論從巴拉斯王子口中說出,魏斯有些驚訝。在21世紀,有學者將一係列的曆史事件歸結為國家意誌和曆史慣性,魏斯覺得這是一種非常有哲理也符合現實的理論。對於那些封建王朝,特別是在政治財政軍事方麵都非常有說服力。

“如你們所願,停戰條約將諾曼帝國‘閹割’,軍事體製遭到拆解。照此執行,百年之內,諾曼帝國不再有發動戰爭的能力,甚至連防禦都很困難。你們這些現實而又愚笨的人,難道沒有認真考慮過千千萬萬諾曼人的感受,他們會心甘情願接受你們強加的和平?他們會心甘情願接受一個懦弱的君主統治嗎?他們會忍痛拋棄諾曼帝國數百年來自信堅韌強大的信心和榮耀嗎?民心,便是曆史的慣性。”巴拉斯傲然說道。

“不,你錯了,民心並不是這樣理解!”魏斯正義淩然地糾正,“人民真正的意願,真正的需求是什麽,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統治者或許永遠也不會真正了解。國家的強大,國家的興盛,固然能讓他們感到驕傲和自豪,但如果國家強大,並不能帶來生活的改善,甚至讓人民經常餓著肚子,這樣的強大乃是虛假強大。人民一旦洞悉真相,便會毫不猶豫地唾棄這種虛假的繁榮。你們這些軍事強人所推崇的戰場上的勝利,建立在無數青年流血犧牲的基礎上,建立在戰爭時期生活困苦的基礎上。如果要說慣性,充其量是你們這些既得利益者,是你們這些意圖靠著戰功獲得身份地位財富的人不願意看到現在這種改變,而千千萬萬的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諾曼人,寧可國家不再對外征伐,也要生活穩定安康。”

聽魏斯說完這些,巴拉斯的表情沒有太明顯的變化,但他靜下來思量了一會兒,冷笑道:“好吧!洛林人原本是我們最瞧不起的老鼠,隻會在雪林中躲藏,可是,總結這兩場戰爭的失利,我們不得不承認,洛林人是我們通往勝利道路上一顆最不起眼卻最麻煩的絆腳石。雖然洛林從來不是決定性的因素,但如果再來一次,我會給予你們足夠的重視。”

說完這段算是恭維的話,他陰惻惻的笑了起來:“洛林的州長官閣下,我們或許可以打個賭,我堅信曆史慣性會把那個可憐蟲趕下王位,曆史慣性會讓我在萬眾的歡呼聲中回到我的國家,坐上王座,而那之後,無論是用10年20年還是用50年時間,我一定會讓它重新回到巔峰。”

魏斯沒有跟他立下賭約,因為在他看來,這是個毫無意義的賭局,如果真會出現這種情況,他寧願冒天下之大不諱,也要將這群隨時可能挑起戰爭的惡魔擊殺在返回諾曼帝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