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赫來一邊思考,一邊從嘴裏取下煙鬥,小心地用指頭按了按隆起的煙灰。煙鬥已

經滅了。

屋子裏十幾個人在吸煙,灰色的煙霧宛如浮雲,在天花板上的毛玻璃燈罩下麵,在

省委書記坐椅的上方繚繞。圍著桌子坐在辦公室角落裏的人,看上去就像罩在薄霧中。

胸口貼著桌子,坐在省委書記旁邊的是托卡列夫老頭。他氣憤地撚著小胡子,偶爾

斜眼瞅一下那個禿頂的矮個子,這家夥嗓子又尖又細,一直在羅裏羅嗦地兜圈子,說些

像雞蛋殼一樣空洞的廢話。

阿基姆看見了這個老鉗工斜視的目光,這目光使他回想起童年——那時候他們家裏

有一隻愛鬥的公雞,叫“專啄眼”。每當它準備進攻的時候,也是這樣斜眼打量對手的。

省黨委的會議已經開了一個多小時。禿頭是鐵路林業委員會的主席。

他一邊用敏捷的手指翻動文件,一邊滔滔不絕地說:“……正是因為有這些客觀原

因,省委和鐵路管理局的決議才無法實現。我再說一遍,就是再過一個月,我們能夠提

供的木柴也不會超過四百立方米。至於完成十八萬立方米的任務,那簡直是……”禿頭

在挑選字眼,“烏托邦!”說完,小嘴巴一撇,露出一副抱屈的神情。

接著是一陣沉默,仿佛持續了很久。

朱赫來用指甲敲著煙鬥,想把煙灰磕出來。托卡列夫說話了,他那低沉的喉音打破

了沉默:“這沒什麽好磨嘴皮子的。你的意思是說:鐵路林業委員會過去沒有木柴,現

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是這樣嗎?”

禿頭聳了聳肩膀。

“很抱歉,同誌,木柴我們早就準備好了,隻是沒有馬車往外運……”小矮個子哽

住了。他用方格手絹擦了擦光禿禿的腦袋,擦完之後,好久也找不到衣袋,就焦躁地把

手絹塞到皮包底下去了。

“您都采取了些什麽措施運送木柴呢?原來領導這項工作的那些專家搞了鬼,可是

他們給抓起來好些日子了。”坐在角落裏的傑涅科說。

禿頭朝他轉過身來,說:“我已經向鐵路管理局打了三次報告,說沒有運輸工具就

不可能……”

托卡列夫打斷了他的話:“這我們早就聽說了,”老鉗工輕蔑地哼了一聲,狠狠地

瞪了禿頭一眼。“拿我們當傻瓜還是怎麽的?”

這一問,嚇得禿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對反革命分子的活動,我可不能負責。”禿頭回答的聲音已經低了下來。

“但是,他們在離鐵路很遠的地方伐木,這事您知道吧?”

阿基姆問。

“聽說過,不過這種不正常的現象是別人轄區裏的事,我是不能向上級報告的。”

“您手下有多少工作人員?”工會理事會主席向禿頭提了一個問題。

“大約二百人。”

“這幫飯桶每人一年隻砍一立方米!”托卡列夫冒火了,使勁啐了一口。

“鐵路林業委員會全體人員都領頭等口糧,我們讓城裏的工人把口糧節約下來給你

們,可你們幹了些什麽呢?我們撥給工人的那兩車皮麵粉,你們弄到哪兒去了?”工會

理事會主席繼續追問。

四麵八方都向禿頭提出各種各樣尖銳的問題,可是他對這些問題卻一味支吾搪塞,

就像對付逼債的債主一樣。

這家夥滑得像條泥鰍,根本不正麵回答問題,兩隻眼睛卻不停地東張西望。他本能

地感覺到危險逼近了。他又心虛,又緊張,現在他隻有一個願望——趕快離開這裏回家,

家裏已經準備好了豐盛的晚餐,他那風韻猶存的妻子正在讀保羅·德·科克[保羅·德

·科克(794—87),法國作家。——譯者]的小說消遣,等他回去吃晚飯。

朱赫來一麵注意聽禿頭的回答,一麵在筆記本上寫道:“我認為,應當對這個人做

更深入的審查,他不是工作能力低的問題。我已經掌握了他的一些材料……不必再同他

談下去,讓他滾開,咱們好幹正事。”

省委書記讀完接到的紙條,向朱赫來點了點頭。

朱赫來站起來,走到外屋去打電話。他回來的時候,省委書記已經念到決議的結尾:

“……鑒於鐵路林業委員會領導人公然消極怠工,故撤銷其職務,並將此案交偵查機關

審理。”

禿頭本來以為不會這麽便宜他。不錯,指責他消極怠工,撤了他的職,說明對他是

不是可靠產生了懷疑,不過,這終究是小事一樁。至於博亞爾卡的事情,他是不用擔心

的,又不是他轄區裏的事。“呸,真見鬼,我還以為他們摸到我的什麽底了呢……”

他差不多完全放下心來了,一邊往皮包裏收拾文件,一邊說:“也好,反正我是一

個非黨專家,你們有權不信任我。但是我問心無愧。要是有什麽工作我沒有做到,那隻

是因為力不從心。”

誰也沒有答理他。禿頭走出房間,急急忙忙跑下樓梯,輕鬆地舒了一口氣,拉開了

臨街的大門。就在門口,一個穿軍大衣的人問他:“公民,您貴姓?”

禿頭嚇得心都要蹦出來了,結結巴巴地說:“切爾……溫斯基……”

在省委書記的辦公室裏,那個“外人”走出去之後,十三個人全把腦袋緊緊地湊到

大桌子上麵來了。

“你們看……”朱赫來用手指按著攤開的地圖說。“這是博亞爾卡站,離車站七俄

裏是伐木場。這兒堆積著二十一萬立方米木柴。一支勞動大軍在這兒幹了八個月,付出

了巨大的勞動,結果呢——咱們被出賣了,鐵路和城市還是得不到燃料。木柴要從六俄

裏以外的地方運到車站來。這就至少需要五千輛大車,整整運一個月,而且每天要運兩

趟。最近的一個村莊在十五俄裏以外,而且奧爾利克匪幫就在這一帶活動……這是什麽

意思,你們明白了吧?……再看,按照計劃,伐木應該從這兒開始,然後向車站方向推

進,可是這幫壞蛋反而把伐木隊往森林裏引。他們的算盤打得倒挺如意:這樣一來,咱

們就不能把伐倒的木頭運到鐵路沿線。事實上也是這樣,咱們連一百輛大車也弄不到。

他們就是這樣整咱們的!……這一招跟搞暴動沒有什麽兩樣。”

朱赫來緊握著的拳頭沉重地落在打了蠟的地圖上。

對於日益逼近的威脅,朱赫來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在座的十三個人心裏都十分清楚。

冬天已經到了大門口。醫院、學校、機關和幾十萬居民都隻能聽任嚴寒的擺布。車站擠

滿了人,像一窩螞蟻,而火車卻隻能每星期開一次。

每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朱赫來鬆開了拳頭,說:“同誌們,隻有一條出路,就是在三個月的期限內,從車

站到伐木場修一條輕便鐵路,全長是七俄裏。爭取在一個半月之內,就把鐵路修到伐木

場的邊緣。這件事我已經研究了一個星期。要完成這項工程,”朱赫來焦幹的嗓子變得

沙啞了。

“需要三百五十個工人和兩個工程師。普夏—沃季察有現成的鐵軌和七個火車頭,

是共青團員們在那兒的倉庫裏找到的。戰前想從那兒鋪一條輕便鐵路到城裏來。不過,

工人們在博亞爾卡沒有地方住。當地隻有一所破房子,過去是林業學校。工人隻好分批

派去,兩個星期輪換一次,時間長了受不了。阿基姆,咱們把共青團員調上去,怎麽

樣?”

他沒有等回答,接著說:“共青團要把能派出的人都派去,首先是索洛緬卡區的團

員和城裏的一部分團員。任務十分艱巨,但是隻要跟同誌們講清楚,隻有這樣才能拯救

全城和鐵路,他們一定會完成任務的。”

鐵路局長懷疑地搖了搖頭。

“這麽幹不見得會有什麽結果吧。在這麽荒涼的地方鋪七俄裏長的鐵路,又趕上現

在是秋天,雨水多,眼看就要上凍了。”他有氣無力地說。

朱赫來連頭也沒有回,不客氣地說:“你要是早把伐木工作管好,就沒這些事了,

安德列·瓦西裏耶維奇。鐵路支線一定要建成。總不能抱著肩膀,幹等著凍死。”

麗達的日記本裏新寫了滿滿兩頁紙:

組織人力去修輕便鐵路的動員工作已經進行兩天多了。

索洛緬卡區的團組織幾乎整個都派去。團省委委員去三個人——杜巴瓦、潘克拉托

夫和柯察金,由此可見這項工程多麽重要。這三個人是朱赫來同誌親自選中的。我和阿

基姆曾兩次去他那裏,一起商量了好久。他說,這項工程極其艱苦,如果失敗,那就要

大難臨頭。後天有一列專車送工人到工地去。

昨天召開了去工地的黨團員會議,托卡列夫發表了精彩的演說。省黨委把領導這項

工程的重任托付給這位老人,這個人選太恰當了。總共有四百人要去,其青團員一

百名,黨員二十名,工程師和技術員各一名。今天紮爾基和柯察金到交通專科學校去動

員學生。是的,是柯察金。要不是圖夫塔吹毛求疵,挑起事端,我還真不知道他就是謝

廖沙常常談起的那個保爾。圖夫塔因為挾嫌泄私憤,在常委會上受到申斥的處分。就是

在常委會上,他也沒有完全放棄指責保爾。事情發生在積極分子會議上。

當時正在挑選去工地的人員。圖夫塔突然對保爾的任命提出異議。他的理由讓我們

全都感到吃驚。圖夫塔說,保爾同資產階級分子有聯係,加之過去參加過反對派,因此,

不能讓他擔任小隊的領導。

我看著保爾。當圖夫塔應大家的要求,提出證明,進行解釋的時候,保爾的目光由

驚奇變成了憤怒。圖夫塔說的是:粉碎反革命陰謀那次,圖夫塔和保爾編在同一個分隊

裏,他們到一個教授家去搜查。這個教授的女兒原來是保爾的熟人。圖夫塔偷聽到她和

保爾的談話,她問保爾:“真的是您讓人來搜查我家的嗎,柯察金同誌?要真是這樣,

對我便是一種莫大的侮辱。您對我們家好像是相當了解的。”保爾回答說,如果在你們

家什麽可疑的人都搜不出來,分隊會離開的。圖夫塔要求保爾說清楚,他跟資產階級小

姐怎麽會這麽親近熟悉。

保爾表現得不錯。他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這在他是不容易的。他是這樣回敬圖夫

塔的:“同誌們,如果是你們當中任何一個別的人說我這種閑話,我是會很惱火的。現

在是圖夫塔說,那就是另一碼事了。眼下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而這位同誌不是和大家

共同做好工作,卻在那裏亂咬人,這是為什麽呢?隻有天知道。朋友們,我當然是要解

釋清楚的,不過不是向他,而是向你們大家。事情很簡單,一九二○年,我在這個教授

家中寄住過一陣子,這就相互認識了唄。這家人沒有做過什麽壞事。至於我過去犯的政

治錯誤,我一直牢記心間。沒有一位同誌再翻過老帳。圖夫塔現在的做法是不正確的。

等到了工地,我們會有機會來證明這一點的。”

保爾的話給打斷了,大家不讓他再說下去。圖夫塔受到申斥的處分。我想在保爾去

博亞爾卡之前同他見一次麵。

交通專科學校兩層樓的大樓房裏鬧哄哄的一片,各年級的頭頭在召集學生開全體會

議。有人拽了一下保爾的袖子。

“你好,保爾,哪陣風把你給吹來啦?”打招呼的是一個目光嚴肅的小夥子,他戴

著學校的製帽,帽子底下耷拉下來一綹波浪形的鬈發。

小夥子名叫阿廖沙·科漢斯基,與保爾同年,是保爾的同鄉。阿廖沙的哥哥也在阿

爾焦姆工作的機車庫當鉗工。科漢斯基一家辛辛苦苦,省吃儉用,供他讀書。小夥子也

不賴,一邊勞動一邊學習,讀完了技工學校高級班,又到基輔來上學。阿廖沙長話短說,

向保爾講了講他上學的經過和波折:“咱們城裏來了六個人。這些人你大概都認識,有

舒拉·蘇哈裏科、紮利瓦諾夫、沙拉蓬,就是那個小滑頭,獨眼龍,記得吧?還有薩什

卡·切博塔裏、萬卡·尤林。他們幾個,一路上吃的東西,家裏全給準備得好好的,又

是果醬,又是香腸,又是烙餅,七七八八一大堆。我呢,塞了一盒子黑麵包幹就上路,

再也沒有別的可帶的。這幾個中學生,一路上一個勁兒耍笑我。把我氣得要命,恨不得

狠狠揍這幾個壞蛋一頓。別看他們有五個狗東西,我興許要吃虧,可撈到一個我算夠本。

實在叫人受不了。聽他們說的:‘龜孫子,你往哪兒鑽哪?傻瓜,呆家裏摳土豆去吧。’

唉,算了。總算到了基輔。

他們全都帶著介紹信,去找這個長那個長。我一口氣跑到軍區參謀部。我想當飛行

員。睡覺做夢我都能夢見在半空中打轉轉。”

保爾微微一笑,開玩笑地問阿廖沙:“地下就擠不下你了?”

阿廖沙也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說:“參謀部的人也這麽說:‘你幹嗎非

要穿雲破霧呢?還是地下保險。’他們都取笑我。我連縣團委的介紹信都帶著呢,請他

們幫助我進空軍。我們家還住過一個搞軍需供應的政委,叫安德列耶夫。他也在介紹信

背麵寫了幾句。一字不差,這麽寫的:‘本人認為科漢斯基同誌有覺悟。總的說是個棒

小夥子。腦袋瓜也挺靈。出身工人家庭。他想開飛機,那就讓他去學嘛,可以支援世界

革命嘛。’下麵的簽名是:‘第一三○博貢師軍需隊政委安德列耶夫’。”

保爾打心眼裏樂開了。阿廖沙也哈哈大笑,引得一幫學生圍攏過來。阿廖沙邊笑邊

繼續說:“是啊,飛行員的事沒辦成。參謀部裏的人向我解釋說,眼下沒有飛機讓我開。

要是先學點技術,倒可以,飛機嘛,啥時候開都不晚。我就跑這裏來了,遞了申請書。

結果呢,入學要考試。那五個家夥也在這裏。考試兩個禮拜之後進行。我一看——大事

不妙。一個名額八個人爭,來的還大多是城裏人。有的找到教授先來一遍模擬考試,有

的像我們這幾位,都是中學七年級畢業。我趕緊翻書,恢複恢複記憶。還要去打工,卸

一車皮木柴,夠兩天吃的。後來木柴沒有卸的了,隻好勒褲腰帶。而我們那幾位呢,成

天忙著跑劇院,深更半夜才回宿舍。宿舍本來冷冷清清的,學生們差不多都去度暑假了。

可隻要這幾個家夥一回來,就甭想再看書:叫啊,鬧啊,笑啊。紮利瓦諾夫領他們去輕

歌劇院,介紹他們認識了一些女演員。三天工夫,她們把他們口袋裏的錢掏了個精光。

等到沒東西下肚了,這幫混蛋就來個順手牽羊,牽走了一個外地考生的四十隻雞蛋,又

趁我不在,一頓嚼光了我剩下的一點麵包幹。

“考試的一天終於到了。第一門考的是幾何。發的試卷上都蓋了圖章,三十五分鍾

解習題。我看看黑板上的試題,全會做。再瞧瞧那幾個中學生,一個個傻了眼,都在絞

腦汁呢。

愁眉苦臉,齜牙咧嘴的,又好像他們椅子上有人釘了幾隻尖木樁,坐也不是,不坐

也不是。沙拉蓬那個汗哪,劈裏啪啦往下掉。他那副傻瓜嘴臉,一隻獨眼溜東溜西的。

我心裏尋思,狗娘養的,這可不像你擰姑娘大腿那麽容易。”

阿廖沙笑得喘不過氣來,又接著說下去:“我解完了題,站起來,準備交給教授。

蘇哈裏科和紮利瓦諾夫壓低嗓門,老鼠似的吱吱叫喚:‘遞張小抄過來。’“我徑直朝

桌子走去,路過切博塔裏身旁。他在小聲咒罵我,罵得可難聽了。兩天下來,他們各得

了四個兩分,退出了考試。我沉住氣繼續考。他們在幹什麽呢?有一次蘇哈裏科來找我,

說:‘別在這裏泡啦。我們私下裏從老師那兒打聽到,你有兩個兩分。反正考不取。跟

我們一起報建築專科學校吧,那裏容易取。現在還來得及。’我差點信了他的話,不過

並沒有放棄考試。反正隻剩下兩門了,考完再說。結果呢,他們是糊弄我。我考取了,

他們幾個進了專科學校附設的二年製技校,這樣就可以蒙騙家裏人。入學沒有要他們考

試,因為技校隻要求中學二年級的文化。他們領到了學生證、免票卡。如今哪條鐵路線

上都少不了他們。跑單幫,投機倒把,腰包塞得鼓鼓的。有了錢就大吃大喝。在城裏已

經搬了三次家。

到哪兒都鬧事,酗酒,讓人家攆出來。尤林也盡量躲著他們,他進了建築專科學

校。”

走廊上越來越擠。人不斷往大教室去。保爾和阿廖沙也往那裏去。路上,阿廖沙又

想起了什麽,笑得喘不上氣來,說:“前不久尤林順路去看他們。他們在賭牌。尤林也

湊熱鬧,沒想到贏了。你猜怎麽著?他們把他的錢搶過去,還狠揍了一頓,又趕出了門。

這真叫活該。”

寬敞的大教室裏,會議一直開到半夜,做爭取多數人的工作。紮爾基發了三次言。

去建築工地的事,多數學生聽都不想聽。身穿校服、戴著錘子領章的學生叫喊起哄,兩

次破壞了投票。紮爾基在這裏沒有依靠對象。兩個團員對五百個學生,學生中三分之二

又都是“爹媽的寶貝疙疸”。民主空氣最好的是一年級,那裏的頭是阿廖沙。機械係一

年級的頭達尼洛夫也去工地。他是一個長著一對充滿幻想的眼睛的青年。這兩個年

級多數人投了讚成票。到了第二天早晨,學校團支部才答應派四十名學生去修鐵路。

最後幾隻工具箱搬上了火車。乘務員也都站到了各自的崗位上。天下著蒙蒙細雨。

麗達的皮夾克濕得發亮,雨珠像小玻璃球一樣從上麵滾下來。

麗達在送別托卡列夫,她緊緊握住老人的手,輕聲說:“祝你們成功。”

老人的眼睛從灰白的長眉毛下麵親切地看了看她。

“是呀,真***給咱們找麻煩。”他咕噥了一句。“你們在這兒看著點。要是誰

跟我們扯皮,你們看準地方,就給他們點厲害看看。這幫廢物幹什麽都拖拖拉拉的。好

了,孩子,我該上車了。”

托卡列夫裹緊了短外衣。就在他臨上車前,麗達像是無意地問:“怎麽,難道保爾

不跟你們一起去嗎?他怎麽不在這兒呢?”

“他昨天就坐軋道車走了,跟技術指導員打前站去了。”

紮爾基和杜巴瓦沿站台匆匆朝這邊走來,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安娜·博哈特,她把

短外套很隨便地披在身上,纖細的手指夾著一支熄了的香煙。

麗達注視著這三個人,又向托卡列夫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保爾跟你學得怎麽

樣?”

托卡列夫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什麽學得怎麽樣?那小夥子不是一直歸你管的嗎?

他常跟我提到你,誇起來沒個完。”

麗達仔細聽著,有點不大相信老人的話。

“是這樣嗎,托卡列夫同誌?他說他跟我學過的東西,都要上你那兒再學一遍。”

老人大笑起來。

“上我那兒?……我連他的影子都沒見過。”

汽笛響了。克拉維切克在車廂裏喊道:“烏斯季諾維奇同誌,你放我們的大叔上車

吧,這樣不行啊!沒有他我們可怎麽辦呢?”

這個捷克人還想說些什麽,但是一看見走到跟前的那三個人,便不再做聲了。他在

瞬息間同安娜的不平靜的眼神接觸了一下,看到她對杜巴瓦露出惜別的微笑,覺得心裏

很不是滋味,便迅速離開了車窗。

秋雨打著人們的臉。一團團飽含雨水的烏雲,在低空慢慢移動。深秋,一望無際的

森林裏,樹葉全落了。老榆樹陰鬱地站著,把滿身皺紋藏在褐色的苔蘚下麵。無情的秋

天剝去了它們華麗的盛裝,它們隻好光著枯瘦的身體站在那裏。

小車站孤獨地隱在樹林裏。一條新修的路基從車站的石頭貨台伸向森林。路基周圍

是螞蟻一樣密集的人群。

討厭的粘泥在靴子底下撲哧撲哧直響。路基兩旁的人們狠勁地挖著土。鐵器發出沉

重的撞擊聲,鐵鍬碰著石頭,鏗然作響。

雨像用篩子篩過的一樣,又細又密,下個不停。冰冷的雨水滲進了衣服。雨水也衝

走了人們的勞動成果,泥漿如同稠粥從路基上淌下來。

濕透了的衣服又重又冷,但是人們一直幹到天黑透了才離開工地。

修築的路基一天比一天延長,不斷伸向密林深處。

離車站不遠的地方,有一座石頭房的空架子,淒涼地立在那裏。裏麵的東西,凡是

撬得下、拆得開、砸得動的,早就被洗劫一空了。門窗成了張口的大洞;爐門成了黑窟

窿。房頂也破爛不堪,好多地方露出了椽子。

唯一沒有遭劫的是四個房間裏的水泥地麵。每天夜裏,四百個人就穿著裏外濕透、

濺滿泥漿的衣服躺在上麵睡覺。大家在門口擰衣服,髒水一股股流下來。他們用最難聽

的話咒罵這惡劣的天氣和遍地的泥濘。水泥地麵上薄薄地鋪了一層幹草,他們緊挨著睡

在上麵,相互用體溫取暖。衣服冒著氣,但是從來沒有幹過。雨水滲過擋窗洞的麻袋,

滴落到地上。雨點像密集的霰彈敲打著屋頂上殘留的鐵皮。冷風不斷從破門縫裏吹進來。

廚房是一座破舊的板棚。早晨大家在這裏草草吃完茶點,就到工地上去。午飯是單

調得要命的素扁豆湯和一磅半幾乎跟煤一樣黑的麵包。

城裏能夠供應的隻有這些東西。

技術指導員瓦列裏安·尼科季莫維奇·帕托什金是個高個子的幹巴老頭,臉上有兩

道很深的皺紋。技術員瓦庫連科個子不高,但是很壯,粗笨的臉上長著一個肉墩墩的大

鼻子。

他們倆住在火車站站長家裏。

托卡列夫住在車站肅反工作人員霍利亞瓦的小房間裏。

霍利亞瓦長著兩條短腿,像水銀一樣好動。

築路工程隊以堅韌不拔的毅力經受著各種艱難困苦。

路基一天天向森林的深處伸展。

工程隊裏已經有九個人開了小差。過了幾天,又跑了五個。

築路工程剛進行一個多星期,就受到了第一次打擊——有一天晚上,火車沒有從城

裏運麵包來。

杜巴瓦叫醒了托卡列夫,向他報告了這件事。

工程隊黨組織書記托卡列夫坐起來,把兩條長毛腿垂到地板上,使勁地搔著胳肢窩。

“真會開玩笑!”他一邊咕噥,一邊迅速穿上衣服。

霍利亞瓦像球一樣跑進房間來。

“快去掛電話,要特勤部。”托卡列夫吩咐他,接著又叮嚀杜巴瓦:“麵包的事,

你對誰也不許說。”

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霍利亞瓦跟電話接線員吵了半個鍾頭,終於同特勤部副部長朱

赫來接通了電話。托卡列夫聽他跟接線員爭吵,急得直跺腳。

“什麽?麵包沒送到?我馬上就查,看是誰幹的。”聽筒裏響起了朱赫來的怒吼聲。

“你說吧,明天我們拿什麽給大夥吃?”托卡列夫生氣地朝話筒裏喊。

朱赫來顯然在考慮怎麽辦。過了好一會兒,托卡列夫聽到朱赫來說:“麵包我們連

夜送去。我派小利特克開車去,他認識路。天亮前一定送到。”

天剛透亮,一輛沾滿泥漿的汽車開到了火車站,車上裝著一袋裝麵包。小利特克疲

憊地從車上爬下來,他因為一夜沒有睡覺,臉色很蒼白。

為修建鐵路而進行的鬥爭越來越艱苦。鐵路管理局送來通知,說枕木用完了。城裏

也找不到車輛,不能把鐵軌和小火車頭運到工地上來,而且發現那些小火車頭還需要大

修。第一批築路人員眼看就要到期,可是接班的人員還沒有著落;現有的人員已經筋疲

力盡,要把他們留下來再幹,是不可能的。

舊板棚裏點著一盞油燈,積極分子在這裏開會,一直到深夜還沒有散。

第二天早晨,托卡列夫、杜巴瓦和克拉維切克到城裏去了,還帶著六個人去修理火

車頭,運鐵軌。克拉維切克是麵包工人出身,這次派他到供應部門去當監督員,其餘的

人都到普夏—沃季察去。

雨還是下個不停。

保爾費了好大勁才把腳從泥裏拔出來。他感到腳底下冰冷徹骨,知道是那隻爛靴底

掉下來了。他從到這裏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吃這雙破靴子的苦頭。靴子總是濕漉漉的,

走起路來裏麵的泥漿撲哧撲哧直響。現在倒好,一隻靴底幹脆掉下來了,他隻好光著腳

板泡在刺骨的泥濘裏。這隻破靴子害得他活都沒法幹。他從爛泥裏撿起破靴底,絕望地

看了看。雖然他已經發誓不再罵人,但是這次卻怎麽也忍不住了。他拎著破靴子朝板棚

走去。他在行軍灶旁邊坐了下來,打開沾滿汙泥的包腳布,把那隻凍木了的腳伸到爐子

跟前。

奧達爾卡正在案板上切甜菜。她是一個養路工人的妻子,在這裏給廚師打下手。這

個一點也不老的婦女可真是得天獨厚——肩膀同男人的一樣寬,胸脯高高隆起,大腿又

粗又壯,切起菜來真有功夫,不一會兒案板上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奧達爾卡輕蔑地瞥了保爾一眼,挖苦他說:“你怎麽啦,等飯吃哪?還早呢。你這

小夥子準是偷懶溜出來的。你把腳丫子伸哪兒去啦?這兒是廚房,不是澡堂子!”

她訓斥著保爾。

一個上了年紀的廚師走了進來。

“靴子全爛了。”保爾解釋了一下他到廚房來的原因。

廚師看了看破靴子,對奧達爾卡點了點頭,說:“她男人是半拉子鞋匠,讓他幫幫

你的忙吧,沒鞋穿就別想要命了。”

奧達爾卡聽廚師這樣說,又仔細看了看保爾,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我把您錯當成懶蟲了。”她抱歉地說。

保爾笑了笑。奧達爾卡用行家的眼光翻看著那隻靴子。

“我們當家的才不補它呢。——不頂事了。我家閣樓上有一隻舊套鞋,我給您拿來

吧,可別凍壞了腳。受這種罪,哪兒見過呀!明後天就要上大凍,那您可夠受的。”奧

達爾卡同情地說。她放下菜刀,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她拿來一隻高統套鞋和一塊亞麻布。保爾用布包好腳,烤得熱乎乎的,

穿上了暖和的套鞋。這時,他以感激的心情,默默地看了看養路工的妻子。

托卡列夫從城裏回來,窩著一肚子火。他把積極分子召集到霍利亞瓦的房間裏,向

他們講了那些令人不快的消息。

“到處都怠工。不管你到哪兒,車輪都沒停,可就是在原地打轉。對那些反動家夥,

看來咱們還是抓少了,一輩子都得碰上這號人。”老人對屋裏的人說。“同誌們,我就

跟你們明說了吧:情況糟透了。到現在換班的人還沒湊齊,能派來多少也不知道。轉眼

就要上大凍。上凍前,豁出命來也要把路鋪過那片窪地。不然,以後用牙啃也啃不動。

就是這樣,同誌們,城裏那幫搗鬼的家夥,會有人收拾他們的,咱們呢,要在這兒加油

幹,快幹。哪怕脫五層皮,也要修好。要不,咱們還叫什麽布爾什維克呢?隻能算草

包。”托卡列夫的聲音鏗鏘有力,完全不是平時那種沙啞的低音。緊鎖著的眉毛下麵,

兩隻眼睛炯炯發亮,說明他堅定不移,下決心幹到底。

“今天咱們就召開黨團員會議,向同誌們講清楚,明天大家照常上工。非黨非團的

同誌,明天早晨就可以回去,黨團員都留下。這兒是團省委的決議。”說著,他把一張

疊成四折的紙交給了潘克拉托夫。

保爾從潘克拉托夫肩頭看過去,紙上寫的是:

團省委認為,全體共青團員應繼續留在工地,待第一批木柴運出以後方能換班。

共青團省委書記麗達·烏斯季諾維奇(代簽)。

板棚裏擠得水泄不通。一百二十個人都擠在這裏。人們靠板壁站著,有的上了桌子,

甚至灶上也有人。

潘克拉托夫宣布開會。托卡列夫講話不長,但是最後一句一下子叫大家涼了半截:

“明天員和共青團員都不能回城裏去。”

老人的手在空中揮了一下,強調這個決定是不可改變的。

這個手勢把大家擺脫汙泥、返回城裏同家人團聚的希望掃得精光。一開始,會場裏

一片喊叫聲,什麽也聽不清。人體晃動著,暗淡的燈光也跟著搖曳起來。昏暗中看不見

人們臉上的表情。吵嚷聲越來越大。有的人憧憬著談論起“家庭的舒適”,有的人氣憤

地叫喊著,說太疲勞了。更多的人沉默不語。

隻有一個人聲明要離隊。他連喊帶罵,從角落裏發出忿忿不平的聲音:“去***!

我一天也不在這兒待了!罰犯人做苦工,那是因為他們犯了罪。可憑什麽罰我們?逼我

們幹了兩星期,也就夠了。沒那麽多傻瓜。誰做了決議,誰自己來幹。誰樂意在汙泥裏

打滾,誰就去打滾好了,我可隻有一條命。我明天就走。”

這個大喊大叫的人就站在奧庫涅夫背後。奧庫涅夫劃著一根火柴,想看看這個要開

小差的人。火柴點燃的一瞬間,照亮了一張氣歪了的臉和張開的大嘴。奧庫涅夫認出他

是省糧食委員會會計的兒子。

“你照什麽?我不怕,又不是賊。”

火柴滅了。潘克拉托夫站起來,挺直了身子。

“誰在那兒胡說八道?誰說黨給的任務是苦工?”他甕聲甕氣地說,嚴峻地掃視著

站在周圍的人群。“弟兄們,咱們說什麽也不能回城去,咱們的崗位就在這兒。要是咱

們從這兒溜走,許多人就得凍死。弟兄們,咱們趕緊幹完,就可以早點回去。當逃兵,

像這個可憐蟲想的那樣,是咱們的思想和咱們的紀律所不容許的。”

這個碼頭工人不喜歡發表長篇大論,但是,就是這短短的幾句話,也被剛才那個人

的聲音打斷了:“那麽,非黨非團的可以走嗎?”

“可以。”潘克拉托夫斬釘截鐵地說。

那個家夥穿著城裏人常穿的短大衣,朝桌子擠了過來。他扔出一張小卡片,卡片像

蝙蝠一樣在桌子上方翻了一個筋鬥,撞在潘克拉托夫胸口上,彈了回來,立著落在桌子

上。

“這是我的團證,收回去吧,我可不為一張硬紙片賣命!”

他的後半句話被全場爆發出來的叱罵聲淹沒了。

“你扔掉了什麽!”

“你這個出賣靈魂的家夥!”

“鑽到共青團裏來,想的就是升官發財!”

“把他攆出去!”

“看我們不揍你一頓,你這個傳播傷寒病的虱子!”

扔團證的那個家夥低著頭朝門口擠去。大家像躲避瘟神一樣閃向兩旁,放他過去。

他一走出去,門就呀的一聲關上了。

潘克拉托夫抓起扔下的團證,伸到小油燈的火苗上。

卡片燒著了,卷了起來,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小圓筒。

森林裏響了一槍。一個騎馬的人迅速逃離破舊的板棚,鑽進了黑漆漆的森林。人們

從學校和板棚裏跑出來。有人無意中碰到一塊插在門縫裏的膠合板上。人們劃亮火柴,

用衣服下擺擋住風,借著火光,看到膠合板上寫著:

滾出車站!從哪裏來的,滾回哪裏去。誰敢賴著不走,就叫他腦袋開花。我們要把

你們斬盡殺絕,對誰也不留情。限明天晚上以前滾蛋。

下麵的署名是:大頭目切斯諾克。

切斯諾克是奧爾利克匪幫裏的人物。

在麗達的房間裏,桌子上放著一本沒有合上的日記。

2月2日

早晨下了第一場雪。天很冷。在樓梯上遇見維亞切斯拉夫·奧利申斯基。我們一起

走著。

“我就喜歡初雪。一派寒冬景象!多麽迷人,是不是?”奧利申斯基說。

我想起了在博亞爾卡的人們,就回答他說,我對寒冬和這場雪絲毫沒有好感,相反,

隻覺得心裏煩惱。我向他解釋了原因。

“這種想法很主觀。如果把您的想法引申下去,那就應該認為,比方說在戰時,笑

聲和一切樂觀的表現都是不許可的。

但是生活裏並不是這樣。悲劇隻發生在前線,在那裏,生命常常受到死神的威脅。

然而即便在前線,也還有笑聲。至於遠離前線的地方,生活當然還是照舊:嬉笑、眼淚、

痛苦、歡樂、追求眼福和享受、感情的風波、愛情……”

從奧利申斯基的話中,很難聽出哪句隻是說著玩的。他是外交人民委員部的特派員,

一九一七年入黨。他的衣著是西歐式的,胡子總是刮得光光的,身上灑點香水。他就住

在我們這幢樓中謝加爾那套房間裏。晚上常常來看我。同他聊天倒挺有意思,他在巴黎

住過很長時間,知道西方的許多事情。但是我並不認為,我們能夠成為好朋友。因為他

首先把我看作一個女人,其次才看作一個黨內同誌。誠然,他並不掩飾他的意圖和思想

——他在說實話上,倒是有足夠的勇氣——而且,他的情意也並不粗野。他善於把那番

情意表達得很漂亮。但是我並不喜歡他。

對我來說,朱赫來那種略帶粗獷的樸實,比起奧利申斯基的西歐式的風雅來,不知

要親切多少倍。

我們從博亞爾卡收到了一些簡短的報告。每天鋪路一百俄丈。他們把枕木直接鋪在

凍土上,放在刨出來的座槽裏。那裏總共隻有二百四十個人。第二批人員已經有一半逃

走了。環境確實很艱苦。在那樣的冰天雪地裏,他們往後怎麽工作呢?

……杜巴瓦到普夏—沃季察去已經一個星期了。那裏有七個火車頭,他們隻修好了

五個。其餘的沒有零件了。

電車公司對杜巴瓦提出了刑事訴訟,控告他帶著一幫人,強行扣留從普夏—沃季察

開到城裏來的全部電車。他把乘客動員下來,把鋪支線用的軼軌裝到車上,然後沿著城

裏的電車線路把十九輛車統統開到火車站。他們得到了電車工人的全力支援。

在火車站,索洛緬卡區的一群共青團員連夜把鐵軌裝上了火車,杜巴瓦帶著他那一

幫人把鐵軌運到了博亞爾卡。

阿基姆拒絕把杜巴瓦的問題提到常委會上討論。杜巴瓦向我們反映,電車公司的官

僚主義和拖拉作風簡直不像話。他們頂多隻肯給兩輛車,連商量的餘地也沒有。可是圖

夫塔卻教訓起杜巴瓦來:“該把遊擊作風扔掉了,現在再這麽幹,就要蹲監獄。難道不

能跟他們好好商量,非用武力不可嗎?”

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杜巴瓦發那麽大的火。

“你這個死啃公文的家夥,自己怎麽不去跟他們好好商量呢?坐在這兒,喝飽了墨

水,就耍嘴皮子,唱高調。我不把鐵軌送到博亞爾卡,就要挨罵。我看得把你送到工地

上去,請托卡列夫管教管教,省得在這兒礙手礙腳,惹人討厭!”杜巴瓦暴跳如雷,整

個省委大樓都可以聽到他的吼聲。

圖夫塔寫了一個要求處分杜巴瓦的報告,但是阿基姆讓我暫時出去一下,單獨同他

談了大約十分鍾。圖夫塔從阿基姆房間出來的時候,滿臉通紅,怒氣衝衝。

2月3日

省委又收到了新的控告信,這回是鐵路肅反委員會送來的。潘克拉托夫、奧庫涅夫,

還有另外幾個同誌,在莫托維洛夫卡車站拆走了空房子的門窗。當他們把拆下來的東西

往火車上搬的時候,站上的一個肅反工作人員想逮捕他們。但是他們繳了他的槍,直到

火車開動了,才把退空了子彈的手槍還給他。門窗都運走了。另外,鐵路局物資處控告

托卡列夫擅自從博亞爾卡倉庫提出二十普特釘子,發給農民作為報酬,讓農民幫他們從

伐木場運出長木頭,代替枕木使用。

我跟朱赫來同誌談了這兩件事,他笑笑說:“這些控告咱們都給頂回去。”

工地上的情況十分緊張,每一天都是寶貴的。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往往也需

要施加壓力。我們常常要把那些專門製造障礙的人拉到省委來。工地上的同誌們不守常

規的事越來越多了。

奧利申斯基給我送來了一個小電爐。我和奧莉加·尤列涅娃用它烤手。但是房間裏

並沒有因為有了電爐而暖和一些。

那麽在森林裏人們怎樣捱過這樣的夜晚呢?奧莉加說,醫院裏很冷,病人都不敢爬

出被窩。他們隔兩天才生一次火。

你錯了,奧利申斯基同誌,前線的悲劇也就是後方的悲劇!

2月4日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有報告說,博亞爾卡工地全都給大雪封住了。工程停了下來。

人們在清除路上的積雪。今天省委決定:第一期築路工程一定要在一九二二年一月一日

以前完成,把路鋪到伐木場邊緣。據說,這個決定傳達到博亞爾卡的時候,托卡列夫的

回答是:“隻要我們還有一個人在,一定按期完工。”

關於保爾,一點消息也沒有。他居然沒有像潘克拉托夫那樣受到“控告”,這倒是

怪事。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他為什麽不願意同我見麵。

2月5日

昨天匪徒襲擊了工地。

馬在鬆軟的雪地上謹慎地邁著步子。馬蹄偶爾踩在雪下的枯枝上,樹枝折斷,發出

劈啪的響聲。這時馬就打個響鼻,閃到一邊去,但是抿著的耳朵挨了一槍托後,又急步

趕上前去。

大約有十個人騎著馬,翻過了一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地,丘陵地的前麵是一長條沒有

被雪覆蓋的黑色地麵。

他們在這裏勒住了馬。馬鐙碰在一起,當地響了一聲。領頭的那匹公馬使勁抖動了

一下身體,長途跋涉使它渾身冒著熱氣。

“他們人真***來得不少,”領頭的人用烏克蘭話說。

“咱們狠狠嚇唬他們一下。大頭目下令,一定要讓這群蝗蟲明天全都滾蛋。眼看這

幫臭工人就要把木柴弄到手了……”

他們排成單行,沿輕便鐵路兩側朝車站走去,慢慢地靠近了林業學校旁邊的一片空

地。他們隱藏在樹背後,沒有敢到空地上來。

一陣槍聲打破了黑夜的寂靜。雪團像鬆鼠似的,從那棵被月光照成銀白色的樺樹上

滾落下來。短筒槍貼著樹身,吐出火光,子彈打在牆上,泥灰紛紛掉在地上,潘克拉托

夫他們運來的玻璃窗也被打得粉碎。

槍聲驚醒了睡在水泥地上的人,他們立即跳了起來,但是一見房間裏子彈橫飛,又

都臥倒了。

有人壓在別人身上。

“你要上哪兒去?”杜巴瓦一把抓住保爾的軍大衣問。

“出去。”

“趴下,傻瓜!你一露頭,就會把你撂倒。”杜巴瓦急促地低聲說。

他倆緊挨著躲在大門旁邊。杜巴瓦緊貼在地上,一隻手握著手槍,伸向門口。保爾

蹲著,手指緊張地摸著轉輪手槍的彈槽,裏麵隻有五顆子彈了。他摸到空槽,便把轉輪

轉了過去。

射擊突然停止了。接著是一片令人驚奇的寂靜。

“同誌們,有槍的都到這邊來。”杜巴瓦低聲指揮那些伏在地上的人。

保爾小心地打開了門。空地上連人影也沒有,隻有雪花緩慢地飄舞著,落向地麵。

森林裏,十個人狠命抽著馬,逃走了。

午飯的時候,城裏飛快地開來一輛軋道車。朱赫來和阿基姆走下車來。托卡列夫和

霍利亞瓦在站台上迎接他們。車上卸下一挺馬克沁機槍、幾箱機槍子彈和二十支步槍。

他們急急忙忙地向工地走去。朱赫來的大衣下擺擦在地麵的積雪上,留下了一道道

鋸齒形的曲線。他走起路來像熊一樣,左右搖晃。老習慣還是改不了:兩條腿總像圓規

似的叉開著,仿佛腳下仍然是顛簸的甲板。阿基姆個子高,步子大,能跟得上朱赫來,

托卡列夫走一會兒,就要跑幾步,才能跟上他們。

“匪徒的襲擊——還是次要問題。眼前有個山包橫在路上,倒是麻煩事,這麽個大

家夥叫我們碰上了,真***晦氣!得挖很多土方才行。”

托卡列夫站住了。他背過身子,兩手攏成小船的樣子,擋住風,點著煙,趕緊抽了

兩口,又去追趕前邊的人。阿基姆停下來等他。朱赫來沒有放慢腳步,繼續往前走。

阿基姆問托卡列夫:“這條支線你們能按期修好嗎?”

托卡列夫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知道,老弟,一般說來是不能按期

修好的,但是不修好也不行。問題就這麽明擺著。”

他們趕上朱赫來,三個人並排走著。托卡列夫很激動地接著說:“問題難,就難在

這裏。工地上隻有我和帕托什金兩個人心裏清楚,這個地方條件這樣差,人力和設備又

這樣少,按期完工是不可能的。但是,同時全體築路人員都知道,不按期完工絕對不行。

所以我上回才說:隻要我們還有一個人在,就一定完成任務。現在你們親眼看看吧!我

們在這兒挖土已經快兩個月了,第四班眼看又要到期,可是基本成員一直沒換過班,完

全靠青春的活力著。這些人當中,有一半受了寒。看著這些小夥子,真叫人心疼。

他們是無價之寶……有些人連命也會斷送在這個鬼地方,而且不止一兩個人。”

從車站起,已經有一公裏鐵路修好了。

往前,大約有一公裏半,是平整好的路基,上麵挖了座槽,座槽裏鋪著一排長木頭,

看上去像是被大風刮倒的柵欄。

這就是枕木。再往前,一直到小山包跟前,是一條剛平出來的路麵。

在這裏幹活的是潘克拉托夫的第一築路隊。他們四十個人正在鋪枕木。一個留著紅

胡子的農民,穿一雙新的樹皮鞋,不慌不忙地把木頭從雪橇上卸下來,扔在路基上。再

遠一點的地方,也有幾個這樣的雪橇在卸木頭。地上放著兩根長長的鐵棍,代替路軌,

用來給枕木找平。為了把路基夯實,斧子、鐵棍、鐵鍬全都用上了。

鋪枕木是一項細致的工作,很費工夫。枕木要鋪得既牢固又平穩,使每根枕木都承

受鐵軌同樣的壓力。

這裏懂得鋪路技術的隻有築路工長拉古京一個人。這位老同誌雖然五十四歲了,卻

一根白頭發也沒有,黑黑的胡子從中間向兩邊分開。他每次都自願留下,現在已經是幹

第四班了。他跟年輕人一樣忍受饑寒困苦,因此,在築路隊裏受到普遍的尊敬。黨組織

每次開會,都邀請這位非黨同誌(他是塔莉亞的父親)出席,請他坐在榮譽席上。為此,

他很自豪,發誓決不離開工地。

“你們說說看,我怎麽能扔下你們不管呢?我一走,你們會搞亂的,這兒需要有人

照看,需要實踐經驗。我在俄羅斯跟枕木打了一輩子交道……”每到換班的時候,他都

和藹地這樣說,於是就一次又一次地留了下來。

帕托什金很信任他,很少到他這個工段來檢查工作。當朱赫來他們三個人走到正在

勞動的人群跟前時,累得渾身冒汗、滿臉通紅的潘克拉托夫正用斧子砍著安放枕木的座

槽。

阿基姆好不容易才認出了這個碼頭工人。他瘦多了,兩個大顴骨顯得更加突出,臉

也沒有好好洗過,看上去又黑又憔悴。

“啊,省裏的大人物來了!”說著,他把熱乎乎、濕漉漉的手伸給阿基姆。

鐵鍬的聲音停了下來。阿基姆看見周圍的人臉色都很蒼白。人們脫下的大衣和皮襖

就放在旁邊的雪地上。

托卡列夫跟拉古京說了幾句話,就拉著潘克拉托夫一起,陪剛來的朱赫來和阿基姆

向小山包走去。潘克拉托夫和朱赫來並肩走著。

“潘克拉托夫,你講講,你們在莫托維洛夫卡整肅反工作人員是怎麽回事?你們把

人家的槍都繳了,你不認為這做得有點過火嗎?”朱赫來嚴肅地問這個不愛做聲的碼頭

工人。

潘克拉托夫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我們繳他的槍,是跟他商量好的,他自己

要我們這麽幹的。這小夥子跟我們是一條心。我們把情況如實跟他一擺,他就說:‘同

誌們,我沒有權力讓你們把門窗卸走。捷爾任斯基同誌有命令,嚴禁盜竊鐵路財產。這

兒的站長跟我結了仇,這個壞蛋老偷東西,我總是幹涉他。要是我讓你們把門窗拿走,

他一定會上告,我就要到革命法庭受審。最好你們先下了我的槍,再把東西運走。站長

不上告,就算沒事了。’於是我們照他說的辦了。我們又沒把門窗往自己家裏拉!”

潘克拉托夫看到朱赫來眼睛裏露出一絲笑意,又補充說:“朱赫來同誌,要處分就

處分我們吧!您可千萬別難為那個小夥子。”

“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今後再這樣幹可不行——這是破壞紀律的行為。我們完全有

力量通過組織手段粉碎官僚主義。好了,現在談談更重要的事吧。”於是朱赫來把匪徒

襲擊的詳情詢問了一遍。

在離車站四公裏半的地方,築路的人們揮動鐵鍬,猛攻堅硬的凍土。他們要劈開擋

在麵前的小山包,修出一條路來。

工地周圍,有七個人擔任警戒。他們隨身帶著霍利亞瓦的馬槍和保爾、潘克拉托夫、

杜巴瓦、霍穆托夫的手槍。築路隊的全部武器都在這裏了。

帕托什金坐在斜坡上,往本子上記著數字。工地上隻剩下他一個工程技術人員了。

他的助手瓦庫連科怕被土匪打死,寧可受法辦,也不在這裏幹,一清早開小差溜回城裏

去了。

“挖開這個山包,要花半個月的時間,地都凍了。”帕托什金低聲對他麵前的霍穆

托夫說。霍穆托夫是個動作遲緩、總皺著眉頭、不大愛講話的人。他一聽這話,生氣地

用嘴咬著胡子梢,回答說:“全部工程限我們二十五天完成,光挖山包您就計劃用十五

天,這怎麽成!”

“這個期限定得不切合實際。”帕托什金說。“不錯,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的條

件下築過路,也沒同這樣的築路工人共過事。因此,我也可能估計錯,以前就錯過兩回

了。”

這時,朱赫來、阿基姆和潘克拉托夫走近了小山包。斜坡上的人發現了他們。

“瞧!誰來了?”鐵路工廠的旋工彼佳·特羅菲莫夫,一個斜眼的小夥子,用露在

破絨衣外麵的胳膊肘捅了保爾一下,指著坡下剛來的人說。保爾連鐵鍬也沒有顧得放下,

立刻向坡下跑去。他的兩隻眼睛在帽簷下熱情地微笑著,朱赫來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握

的時間比誰都長。

“你好啊,保爾!瞧你這身衣服,大的大,小的小,簡直認不出你來了。”

潘克拉托夫苦笑了一下。

“你沒看他那五個腳趾頭,行動有多一致,全在外麵露著。

這還不算,開小差的人還把他的大衣偷走了。虧得奧庫涅夫是他們同一個公社的,

把自己的破上衣給了他。不過不要緊,保夫魯沙是個熱血青年,他還可以在水泥地板上

躺上一個星期,鋪不鋪幹草都行,然後再進棺材。”碼頭工人怏怏不樂地對阿基姆說。

黑眉毛、鼻子微翹的奧庫涅夫調皮地眯起眼睛,反駁說:“我們才不讓保夫魯沙完

蛋呢。我們可以推舉他到廚房去,給奧達爾卡當後備火頭軍。他要不是傻瓜,那兒吃的

也有,暖和地方也有——靠著爐子也行,挨著奧達爾卡也可以。”

一陣哄笑淹沒了奧庫涅夫的話。

這是今天他們發出的第一陣笑聲。

朱赫來察看了小山包,然後同托卡列夫、帕托什金坐雪橇到伐木場去了一趟,又轉

了回來。斜坡上的人還在堅持不懈地挖土。朱赫來望著飛舞的鐵鍬,望著彎腰緊張勞動

的人群,低聲對阿基姆說:“群眾大會用不著開了,這兒誰也不需要進一步動員。托卡

列夫,你說得對,這些人是無價之寶。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朱赫來看著這些挖土的人,眼神裏充滿了喜悅、疼愛和莊嚴的自豪。就在不久以前,

在那次反革命叛亂的前夜,他們當中的一部分人,曾經扛起鋼槍,投入戰鬥。現在,他

們又胸懷一個共同目標,要把鋼鐵動脈鋪到堆放著大量木柴的寶地去,全城的人都在急

切地盼望著這些木柴給他們帶來溫暖和生命。

帕托什金工程師有禮貌地,但又不容置疑地向朱赫來證明:要在這個小山包上開出

一條路來,沒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是不可能的。朱赫來一麵聽他計算,一麵心裏打著主意。

“您把斜坡上的人撤下來,調到前麵去修路,這個小山包咱們另想辦法。”

朱赫來在車站的電話機旁待了很長時間。霍利亞瓦在門口警衛,他聽見朱赫來在屋

裏粗聲粗氣地說:“用我的名義馬上給軍區參謀長掛個電話,請他立刻把普濟列夫斯基

那個團調到築路工地這一帶來。一定要把這個地區的匪徒肅清。另外,再從部隊派一列

裝甲車和幾名爆破手來。其他事情我自己安排。我夜裏回去。讓利特克在十二點以前把

車開到車站來。”

在板棚裏,阿基姆簡短地講過幾句話以後,朱赫來接著講起來。他親切地同大家交

談著,一個小時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朱赫來告訴大家,原定的計劃不能變,第一期工程

必須在一月一日以前完工。

“從現在起,築路隊要按戰時狀態組織起來。所有黨員編成一個特勤中隊,中隊長

由杜巴瓦同誌擔任。六個築路小隊都接受固定的任務。沒有完成的工程平均分成六段,

每隊承擔一段。全部工程必須在一月一日以前結束。提前完成任務的小隊可以回城休息。

另外,省執行委員會主席團還要向全烏克蘭中央執行委員會呈報,給這個小隊最優秀的

工人頒發紅旗勳章。”

各隊的隊長都派定了:第一隊是潘克拉托夫同誌,第二隊是杜巴瓦同誌,第三隊是

霍穆托夫同誌,第四隊是拉古京同誌,第五隊是柯察金同誌,第六隊是奧庫涅夫同誌。

“築路工程隊隊長、思想工作和組織工作的總負責人,”朱赫來在結束發言時說。

“仍然是安東·尼基福羅維奇·托卡列夫,這是非他莫屬的。”

仿佛一群鳥突然振翅起飛一樣,劈劈啪啪地響起了一陣掌聲。一張張剛毅的臉上露

出了笑容。朱赫來一向很嚴肅,他最後這句話卻說得既親切又風趣,一直在注意聽他講

話的人全都輕鬆地笑了起來。

二十幾個人簇擁著阿基姆和朱赫來,一直把他們送上軋道車。

朱赫來同保爾道別的時候,望著他那隻灌滿雪的套鞋,低聲對他說:“我給你捎雙

靴子來,你的腳還沒凍壞吧?”

“好像是凍壞了,已經腫起來了。”保爾說到這裏,想起了很久以前提出過的請求,

抓住朱赫來的袖子,央求說:“我跟你要過幾發手槍子彈,現在你能給我嗎?我這兒能

用的隻有三發了。”

朱赫來抱歉地搖了搖頭,但是他看到保爾一臉失望的神情,就毅然決然地解下了自

己的毛瑟槍。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保爾開頭簡直不敢相信,他會得到一件盼望了這麽久的貴重禮物,可是朱赫來已經

把槍帶掛在他的肩膀上。

“拿著吧,拿著吧!我知道你早就眼紅了。不過你要多加小心,可不許打自己人。

這支槍還有滿滿三夾子彈,也給你。”

一道道羨慕的目光立刻射到保爾身上。不知是誰喊著說:“保爾,咱倆換吧,我給

你一雙靴子,外帶一件短大衣。”

潘克拉托夫在保爾背上推了一下,打趣地說:“鬼東西,換氈靴穿吧。要是再穿你

那隻套鞋,連聖誕節也活不到!”

這時候,朱赫來一隻腳踏著軋道車的踏板,正在給保爾開持槍許可證。

清晨,一列裝甲車轟隆轟隆駛過道岔,開進了車站。一團團天鵝絨般的白色蒸汽,

像盛開的繡球花一樣噴發出來,又立即消失在清新而寒冷的空氣裏。從裝甲車廂裏走出

來幾個穿皮衣的人。幾小時以後,裝甲車送來的三個爆破手在斜坡上深深地埋下了兩個

深藍色的大南瓜,接上了長長的導火線。

放了信號槍之後,人們便紛紛離開現在已經變成險地的小山包,四散隱蔽。火柴觸

到了導火線,磷光閃了一下。

刹那間,幾百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一分鍾,兩分鍾,等待是那樣難熬——終於……

大地顫抖了一下,一股可怕的力量炸開了小山包,把巨大的土塊拋向天空。接著,第二

炮又響了,比第一炮還要厲害。可怕的轟鳴響徹密林,山崩地裂的隆隆聲在林間回**。

剛才還是小山包的那個地方,現在出現了一個張著大口的深坑,方圓幾十米內,在

像糖一樣潔白的雪地上,撒滿了爆破出來的土塊。

人們拿著鎬和鍬一齊向炸開的深坑衝去。

朱赫來走後,工地上展開了爭取首先完成任務的異常激烈的競賽。

離天亮還很早,保爾誰也沒有驚動,就悄悄地起來了。他獨自艱難地邁著在水泥地

上凍僵了的雙腳,到廚房去了。燒開了一桶沏茶水,才回去叫醒他那個小隊的隊員。

等到其他各隊的人醒來,外麵天已經亮了。

在板棚裏吃早點的時候,潘克拉托夫擠到杜巴瓦和他的兵工廠夥伴的桌子跟前,激

憤地對他說:“看見了沒有,德米特裏,天蒙蒙亮,保爾就把他那夥人叫了起來。現在

他們大概已經鋪了十俄丈了。聽大夥說,他們鐵路工廠的人,弦都讓他給繃得緊緊的,

他們決心在二十五號以前鋪完自己分擔的地段。他這是想給咱們點顏色看哪。但是,對

不起,咱們走著瞧吧!”

杜巴瓦苦笑了一下。他非常理解,為什麽鐵路工廠那一隊的行動,會使這位貨運碼

頭的共青團書記如此激動。就連他杜巴瓦也挨了好朋友保爾一悶棍:保爾竟連招呼也不

打,就向各隊挑戰了。

“真是朋友歸朋友,有煙各自抽——這裏有個‘誰戰勝誰’的問題。”潘克拉托夫

說。

快到中午了,柯察金小隊正幹得熱火朝天,突然一聲槍響,打斷了他們的工作。這

是站在步槍垛旁邊的哨兵,發現樹林裏來了一隊騎兵,在鳴槍示警。

“拿槍,弟兄們!土匪來了!”保爾喊了一聲,扔下鐵鍬,朝一棵大樹跑去,樹上

掛著他的毛瑟槍。

全隊馬上拿起武器,貼著路邊直接臥倒在雪地上。走在前麵的幾個騎兵揮著帽子,

其中有個人喊道:“別開槍,同誌們!自己人!”

五十來個騎兵順著大路跑了過來,他們都戴著綴紅星的布瓊尼帽。

原來這是普濟列夫斯基團的一個排,前來探望築路人員。

排長的坐騎少一隻耳朵,這引起了保爾的注意。那是一匹漂亮的灰騍馬,額上有一

塊白斑,它在騎者身下“跳著舞”,不肯老實站著。保爾跑到它跟前,一把抓住籠頭繩,

馬嚇得直往後退。

“小斑禿,你這個淘氣鬼,想不到在這兒碰見你!你沒讓子彈打死啊,我的缺隻耳

朵的美人。”

他親切地摟住馬的細長脖子,撫摸著它那翕動的鼻子。排長仔細地端詳著保爾,一

下認出來了,他驚奇地喊道:“啊,這不是保爾嗎!……馬你認出來了,老朋友謝列達

反倒不認識啦。你好,兄弟!”

城裏各部門都積極行動起來,全力支援築路工程。這立刻產生了良好的效果。紮爾

基把還在城裏的人都派到了博亞爾卡,團區委的人走個精光。整個索絡緬卡區隻剩下一

些女團員了。紮爾基又到鐵路專科學校去動員,結果他們又派了一批學生到工地去。

他向阿基姆匯報這些情況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說:“現在隻剩下我和女無產者了。

我想讓拉古京娜替我,門口換上‘婦女部’的牌子,我就上博亞爾卡去。要知道,我一

個男子漢在人家女人堆裏轉悠,實在不像話。姑娘們都懷疑地瞧著我。這幫喜鵲私下裏

準在嘁嘁喳喳議論我:‘他把別人都攆走了,自己卻泡在城裏,這個大滑頭。’說不定

還有比這更難聽的。求求你,讓我也去吧。”

阿基姆笑著拒絕了。

一批一批的人不斷到博亞爾卡來,鐵路專科學校的六十名學生也到了。

朱赫來設法讓鐵路管理局調了四節客車到博亞爾卡,給新到的工人住宿。

杜巴瓦小隊從工地撤了下來,派到普夏—沃季察去。他們的任務是把供輕便鐵路用

的小火車頭和六十五節平板車運到工地來。這項工作頂替他們在工地上承擔的一部分任

務。

杜巴瓦出發前向托卡列夫建議,把克拉維切克調回來,叫他領導新成立的一個小隊。

托卡列夫采納了他的建議,下達了命令,根本沒有去想他的真實動機。而杜巴瓦這個時

候會想起那個捷克人,卻是安娜托索洛緬卡來的人帶來的一張便條引起的。便條上這樣

寫著:

德米特裏:我和克拉維切克給你們挑了一大批書報。我們向你和博亞爾卡的全體突

擊手們致以熱烈的敬禮。你們都是好樣的!祝你們身體強健,精神飽滿。昨天,各木柴

場的最後一批存貨都配售完了。克拉維切克要我向你們致意。他真是個好小夥子。他親

自給你們烤麵包。他對麵包房裏的人,誰也信不過。他自己動手篩麵粉,自己用機器和

麵。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好麵粉,麵包做得好極了,跟我領到的簡直沒法比。晚上咱

們的人都到我這裏來,有拉古京娜、阿爾秋欣、克拉維切克,紮爾基有時也來。我們也

搞點學習,但主要是議論我們所知道的人和事,無所不談,而談得最多的還是你們。姑

娘們對托卡列夫不讓她們去工地意見可大了。她們說保證能和你們大家一樣吃苦耐勞。

拉古京娜說:“我換上一身爸爸的衣服,一下子跑到那老爺子跟前,看他能把我攆回

來!”

說不定她真會這樣做。替我向你那個黑眼睛的朋友問好。

安娜

暴風雪突然襲來。灰色的陰雲低低地壓在地麵上,移動著,布滿了天空。大雪紛紛

飄落下來。晚上,刮起了大風,煙筒發出了嗚嗚的怒吼。風追逐著在樹林中飛速盤旋、

左躲右閃的雪花,淒厲地呼嘯著,攪得整個森林驚惶不安。

暴風雪咆哮不止,猖狂了一夜。車站上那間破房子根本存不住熱氣,雖然通宵生著

火,大家還是從裏到外都凍透了。

第二天清晨上工,雪深得使人邁不開步,而樹梢上卻掛著一輪紅彤彤的太陽,碧藍

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

柯察金的小隊在清除自己地段上的積雪。直到這時保爾才體會到,嚴寒造成的痛苦

是多麽難以忍受。奧庫涅夫那件舊上衣一點也不保暖,腳上那隻舊套鞋老往裏灌雪,好

幾次掉在雪裏找不到。另一隻腳上的靴子也隨時有掉底的危險。由於睡在水泥地上,他

脖子上長了兩個大癰瘡。托卡列夫把自己的毛巾送給他做了圍巾。

瘦骨嶙峋的保爾兩眼熬得通紅,他猛烈地揮動大木鍁鏟雪。

這時,一列客車爬進了車站,有氣無力的火車頭勉勉強強把它拖到了這裏。煤水車

上一塊木柴也沒有,爐裏的餘火也快要熄滅了。

“給我們木柴,就開走;不給,就趁它還能動彈,讓我停到側線上去!”司機向站

長喊道。

列車開到側線上去了。他們把停車的原因通知了沮喪的旅客。擠得滿滿的車廂裏響

起了一片叫嚷和咒罵。

“你們去跟那個老頭講講,就是在站台上走著的那個,他是工地的負責人。工地上

有當枕木用的木頭,他可以下令用雪橇給火車頭運點來。”站長給乘務員們出了個主意。

乘務員們立刻迎著托卡列夫走去。

“要木柴可以,但是不能白給。要知道,這是我們的建築材料。現在工地讓雪封住

了。車上有六七百個乘客。婦女、小孩可以留在車裏,其他人都得拿起鍁來鏟雪,幹到

晚上,就給你們木柴。要是不願意幹,那就讓他們等到新年再說。”托卡列夫對乘務員

們說。

“瞧!同誌們,來了這麽多人!看,還有女的呢!”保爾背後有人驚奇地說。

保爾回過頭去。

托卡列夫走到跟前,對他說:“給你一百人,分配他們幹活吧。看著點,別叫他們

偷懶。”

保爾給這些新來的人派了活。有一個高個子男人,穿著皮領子的鐵路製服大衣,戴

著羔皮帽,正跟旁邊的一個青年婦女說話。那青年婦女戴著一頂海狗皮帽,頂上還有個

絨球。

他憤憤地轉動著手裏的木鍁,大發牢騷:“我才不鏟雪呢,誰也沒有權力強迫我。

要是請我這個鐵路工程師給指揮一下倒還可以,鏟雪嗎,你我都沒有這個義務,規章上

沒有這麽一條。那個老頭子違法亂紀。我要告他。

誰是這兒的工長?”他問身邊的一個工人。

保爾走上前去,問:“公民,您為什麽不幹活?”

那個男人輕蔑地把保爾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您是什麽人?”

“我是工人。”

“那我跟您沒什麽可談的。把工長給我叫來,別的領導也……”

保爾皺起眉頭,白了他一眼,說:“不想幹拉倒。火車票上沒我們的簽字,您就別

想上車。這是工程隊長的命令。”

“您呢,女公民,也拒絕幹活嗎?”保爾轉過身來問那個女人。一刹那間他呆住了:

站在他麵前的竟是冬妮亞·圖曼諾娃。

她好容易才認出這個像叫花子的人是保爾。一身破爛不堪的衣服,兩隻稀奇古怪的

鞋子,脖子上圍著一條髒毛巾,臉好久沒有洗了——保爾就這副模樣站在她麵前。隻有

那一雙眼睛,還同從前一樣,炯炯發光。正是他的眼睛。就是這個像流浪漢一樣衣衫襤

褸的小夥子,不久以前還是她熱戀的人。

真是滄海桑田哪!

她最近結了婚,現在同丈夫一起到一個大城市去。她丈夫在那裏的鐵路管理局擔任

重要職務。真想不到,她竟會在這種情況下遇見少年時代的戀人。她甚至沒好意思同他

握手。

她的瓦西裏會怎樣想呢?保爾竟如此潦倒,真叫人心裏不是滋味。看來,這個火夫

一直沒有什麽長進,隻能幹個挖土的差事。

她猶豫不決地站著,窘得雙頰通紅。那個鐵路工程師氣瘋了,一個窮小子竟敢目不

轉睛地盯著他的妻子,他覺得實在太放肆了。他把鍁往地下一扔,走到冬妮亞跟前,說:

“咱們走,冬妮亞。這個拉查隆尼真叫人受不了,我實在看不下去。”

保爾讀過《朱澤培·加裏波第》這部小說,知道意大利語拉查隆尼是窮光蛋的意思。

“如果我是拉查隆尼,那你就是還沒斷氣的資本家。”他粗聲粗氣地回敬了工程師

一句,然後把目光轉向冬妮亞,一字一句冷冷地說:“圖曼諾娃同誌,把鍁拿起來,站

到隊伍裏去吧。別學這個胖水牛的樣。請原諒,我不知道他是您的什麽人。”

保爾看著冬妮亞那雙長統套靴,冷笑了一下,又順便補充說:“我勸你們還是別留

在這兒,前兩天土匪還來光顧過呢。”

他轉過身,拖著那隻套鞋,啪噠啪噠地回自己人那裏去了。

最後這句話對工程師也發生了作用。

冬妮亞終於說服了他一起去鏟雪。

傍晚收工之後,人們都向車站走去。冬妮亞的丈夫搶在前麵,到火車上去占位子。

冬妮亞停下來,讓工人們先過去。

走在最後麵的是保爾,他拄著鍁,已經非常疲乏。等他過來,冬妮亞和他並排走著,

說:“你好,保夫魯沙!坦白地說,我沒想到你會弄成這個樣子。難道你不能在政府裏

搞到一個比挖土強一點的差事嗎?我還以為你早就當上了委員,或者委員一類的首長呢。

你的生活怎麽這樣不順心哪……”

保爾站住了,用驚奇的眼光打量著冬妮亞。

“我也沒想到你會變得這麽……酸臭。”保爾想了想,才找到了這個比較溫和的字

眼。

冬妮亞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你還是這麽粗魯!”

保爾把木鍁往肩上一扛,邁開大步向前走去。走了幾步,他才回答說:“說句不客

氣的話,圖曼諾娃同誌,我的粗魯比起您的彬彬有禮來,要好得多。我的生活用不著擔

心,一切都正常。但是您的生活,卻比我原來想象的還要糟。兩年前你還好一些,還敢

跟一個工人握手。可現在呢,你渾身都是臭樟腦丸味。說實在的,我跟你已經沒什麽可

談的了。”

保爾收到了阿爾焦姆的來信。哥哥說最近就要結婚,要他無論如何回去一趟。

風吹走了保爾手中的白信紙,它像鴿子一樣飛向天空。他不能去參加婚禮。現在哪

能離開工地呢?昨天,潘克拉托夫這頭大熊已經趕過了他們小隊,正在以令人目瞪口呆

的速度前進。這個碼頭工人正在拚命爭奪第一。他已經失去了慣有的沉靜,不斷鼓動他

那些從碼頭上來的夥伴以瘋狂的速度進行工作。

帕托什金觀察著這些築路工人怎樣一言不發地悶頭苦幹。他驚奇地搔著頭皮,問自

己:“這是些什麽人哪?哪兒來的這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呢?要是再這麽晴上七八天,我

們就可以鋪到伐木場了。真是應了那句俗話:活到老,學到老,到老還是懂得少。這些

人的工作打破了一切常規和定額。”

克拉維切克帶著他親手烤的最後一批麵包從城裏來了。

見過托卡列夫之後,他在工地上找到了保爾。他倆親熱地互相問過好。接著,克拉

維切克笑嘻嘻地從麻袋裏拿出一件瑞典精製的黃麵毛皮短大衣,拍了一下那富有彈性的

皮麵,說:“這是給你的。不知道是誰送的吧?……嗬!小夥子,你可真傻呀!這是麗

達同誌讓帶來的,怕把你這個傻瓜凍死。這件衣服是奧利申斯基同誌送給她的,她剛從

他手裏接過來就交給我,說給保爾捎去吧。她聽阿基姆說過,你穿著單衣在冰天雪地裏

幹活。奧利申斯基皺了皺鼻子說:‘我可以給那位同誌另送一件軍大衣去。’但是,麗

達笑著說,不用了,穿短的幹活更方便,拿去吧!”

保爾驚異地拿起這件珍貴的禮物,過了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穿在凍得冰涼的身上。

柔軟的毛皮很快就使他的後背和前胸感到了溫暖。

麗達在日記裏寫道:

2月20日

連日暴風雪。今天仍然又是風,又是雪。博亞爾卡的築路大軍眼看就可以把路鋪到

目的地,但是他們被嚴寒和暴風雪阻住了。他們常常陷在沒人深的積雪裏。挖掘凍土是

很困難的。隻剩下四分之三公裏了,但這是最困難的一段。

托卡列夫報告說,工地上發現了傷寒,已經有三個人病倒了。

2月22日

共青團省委召開全體會議,博亞爾卡沒有人來參加。匪徒在離博亞爾卡十七公裏的

地方把一列運糧火車弄出軌了。

按照糧食人民委員部全權代表的命令,工程隊全體人員都調到出事地點去了。

2月23日

又有七個傷寒病人從博亞爾卡送回城裏。其中有奧庫涅夫。我到車站去了。哈爾科

夫開來一列火車,從車廂連接板上抬下來幾具凍僵的屍體。醫院裏也很冷。該死的暴風

雪!什麽時候才能停呢?

2月24日

剛從朱赫來那裏回來。消息證實了:奧爾利克匪幫昨天夜裏傾巢出動,襲擊了博亞

爾卡。我們的人跟他們打了兩個小時。他們切斷了電話線,所以直到今天早上,朱赫來

才得到確實消息。匪徒被打退了。托卡列夫受了傷,胸部被打穿了。今天就能把他送回

來。弗蘭茨·克拉維切克被砍死了。他昨天夜裏正好擔任警衛隊長。是他發現匪徒,發

出了警報;他一邊往回跑,一邊阻擊進攻的敵人,但是沒有來得及跑到學校,就被砍死

了。工程隊有十一個人受傷。現在那裏派去了一列裝甲車和兩中隊騎兵。

潘克拉托夫繼任工程隊長。今天,普濟列夫斯基團在格盧博基村追上了一部分匪徒,

把他們一個不留地全都砍死了。

一部分非黨非團幹部,沒有等火車,就沿著鐵路離開了工地。

2月25日

托卡列夫和其他傷員都已經送回,被安置在醫院裏。醫生們保證把托卡列夫救活。

他仍然昏迷不醒。其他人沒有生命危險。

省黨委和我們都收到了博亞爾卡的來電:為了回答匪徒的襲擊,我們,所有參加今

天群眾大會的輕便鐵路建設者,同“保衛蘇維埃政權號”裝甲列車和騎兵團的全體指戰

員一起,向你們保證,我們將克服一切困難,在一月一日以前把木柴運到城裏。我們決

心全力以赴,完成任務。派遣我們的萬歲!大會主席柯察金。書記員別爾津。

我們以軍禮在索洛緬卡安葬了克拉維切克。

日夜盼望的木柴已經近在眼前。但是築路進度十分緩慢。

傷寒每天都要奪去幾十隻有用的手。

有一天,保爾兩腿發軟,像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地走回車站。他已經發燒好幾天

了,今天熱度比哪天都高。

吮吸工程隊血液的腸傷寒也悄悄地向保爾進攻了。但是他那健壯的身體在抵抗著,

接連五天,他都打起精神,奮力從鋪著幹草的水泥地上爬起來,和大家一起去上工。他

身上穿著暖和的皮大衣,凍壞的雙腳穿上了朱赫來送給他的氈靴,可是這些東西對他也

無濟於事了。

他每走一步,都像有什麽東西猛刺他的胸部,渾身發冷,上下牙直打架,兩眼昏黑,

樹木像走馬燈一樣圍著他打轉。

他好容易才走到車站。異常的喧嘩聲使他吃了一驚。仔細一看,站台旁邊停著一列

同車站一樣長的平板車。上麵載的是小火車頭、鐵軌和枕木,隨車來的人正在卸車。他

又向前走了幾步,終於失去了平衡。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頭碰到地上,積雪冰著他那灼

熱的麵頰,怪舒服的。

幾小時以後,才有人偶然發現了他,把他抬到板棚裏。保爾呼吸困難,已經認不得

周圍的人了。從裝甲車上請來的醫生說,他是腸傷寒,並發大葉性肺炎。體溫四十一度

五。關節炎和脖子上的癰瘡,就不值一提了,都算小病。肺炎加傷寒就足以把他送到另

一個世界去了。

潘克拉托夫和剛回來的杜巴瓦盡一切可能搶救保爾。

他們托保爾的同鄉阿廖沙·科漢斯基護送他回家鄉去。

隻是在柯察金小隊全體隊員的幫助下,更主要是靠霍利亞瓦施加的壓力,潘克拉托

夫和杜巴瓦才把阿廖沙和不省人事的保爾塞進了擠得滿滿的車廂。車上的人怕斑疹傷寒

傳染,怎麽也不肯讓他們上車,並且威脅說,車開動後,就把病人扔下去。

霍利亞瓦用轉輪手槍指著那些不讓病人上車的人的鼻子,喊道:“這個病人不傳染!

就是把你們全攆下車,也得讓他走!

你們這幫自私自利的家夥,記住,我馬上通知沿線各站,要是誰敢動他一根毫毛,

就把你們全都攆下車,扣起來。阿廖沙,這是保爾的毛瑟槍,給你拿著。誰敢動他,你

就照準誰開槍。”霍利亞瓦最後又威脅地加上了這麽一句。

火車開走了。在空****的站台上,潘克拉托夫走到杜巴瓦身旁,問:“你說,他能

活嗎?”

沒有得到回答。

“走吧,德米特裏,隻好聽其自然了。現在全部工作都得咱們倆負責了。今天連夜

把機車卸下來,明天早上就試車。”

霍利亞瓦給沿線各站做肅反工作的朋友們打了電話,懇切地請求他們不要讓乘客把

柯察金弄下來,直到每個同誌都回答“一定辦到”之後,他才去睡覺。

在一個鐵路樞紐站的站台上,從一列客車的車廂裏抬出來一個淡黃色頭發的青年的

屍體。他是誰,怎麽死的——誰也不知道。站上的肅反工作人員想起霍利亞瓦的囑托,

趕忙跑到車廂跟前阻止,但是看到這個青年確實已經死了,就叫人把屍體抬到了停屍房。

他們立刻打電話到博亞爾卡通知霍利亞瓦,說他讓他們關照的那個同誌已經去世了。

博亞爾卡打了個簡短的電報給省委,報告了保爾的死訊。

阿廖沙·科漢斯基把重病的柯察金送到了家,接著,他自己也得了傷寒,發高燒,

病倒了。

麗達在日記上寫著:

月9日

我為什麽這樣難過呢?還沒有拿起筆來,就哭了一場。誰能想到麗達會失聲痛哭,

還哭得這樣傷心!難道眼淚一定是意誌薄弱的表現嗎?今天流淚是因為有一種難以抑製

的悲痛。

為什麽悲痛會突然襲來呢?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可怕的嚴寒已經被戰勝,鐵路各站

堆滿了寶貴的木柴,我又剛從祝捷大會——市蘇維埃為祝賀築路英雄們而召開的擴大會

議——回來,為什麽悲痛恰恰在這個時刻降臨呢?我們是取得了勝利,但是,有兩個人

為此獻出了生命:克拉維切克和保爾。

保爾的死揭示了我內心的真情:對我來說,他比我原先所想的更珍貴。

日記就記到這裏吧,不知道哪天再提起筆來接著寫。明天寫信到哈爾科夫去,告訴

他們我同意到烏克蘭共青團中央委員會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