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舍佩托夫卡四周到處是戰壕,到處是帶刺的鐵絲網。整整一個星期,這座小城都是

在隆隆的炮聲和清脆的槍聲中醒來和入睡的。隻是到了夜深的時候,才安靜下來。偶爾

有一陣慌亂的射擊聲劃破夜空的沉寂,那是敵對雙方的暗哨在互相試探。天剛亮,車站

上的炮位周圍就又忙碌起來。大炮張著黑色的嘴,又凶狠地發出可怖的吼叫聲。人們急

急忙忙往炮膛裏裝新的炮彈。炮手把發火栓一拉,大地便顫動起來。炮彈嘶嘶地呼嘯著,

飛向三俄裏外紅軍占據的村莊,落下去,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把巨大的土塊掀到空

中。

紅軍的炮隊駐紮在一座古老的波蘭修道院的院子裏,修道院坐落在村中心的高崗上。

炮隊政委紮莫斯京同誌翻身跳了起來。他剛才枕著炮架睡了一覺。他緊了緊掛著沉

甸甸的毛瑟槍的腰帶,仔細傾聽著炮彈的呼嘯聲,等待它爆炸。院子裏響起了他那洪亮

的喊聲:“同誌們,明天再接著睡吧!現在起床。起——床——!”

炮手們都睡在大炮跟前。他們和政委一樣迅速地跳起來。

隻有西多爾丘克一個人磨磨蹭蹭,他懶洋洋地抬起睡昏的頭,說:“這幫畜生,天

剛亮就嗚嗚亂叫,真是壞透了!”

紮莫斯京大笑起來:“哎,西多爾丘克,敵人真不自覺,也不考慮一下你還沒睡

夠。”

西多爾丘克爬起來,不滿意地嘟噥著。

幾分鍾之後,修道院裏的大炮怒吼起來,炮彈在城裏爆炸了。佩特留拉部隊在糖廠

那座高煙囪上搭了一個瞭望台,上麵有一個軍官和一個電話兵。

他們是攀著煙囪裏的鐵梯爬上去的。

整個城市的情況曆曆在目,就像在手掌上一樣。他們從這裏指揮炮兵發射。圍城紅

軍的每個行動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今天布爾什維克軍隊非常活躍。用蔡斯望遠鏡可以

看到紅軍各個部隊運動的情況。一列裝甲火車一邊**,一邊順著鐵軌緩慢地開向波多

爾斯克車站。後麵是步兵散兵線。紅軍幾次發起進攻,想奪取這個小城,但是謝喬夫師

的部隊隱蔽在近郊的戰壕裏,固守著。戰壕裏噴射出凶猛的火焰,四周全是瘋狂的射擊。

每次進攻,槍炮聲都異常密集,匯成了一片怒吼。布爾什維克部隊冒著彈雨進攻,後來

不住,退卻了,戰場上留下了不動的屍體。

今天,對這座城市的攻擊一次比一次頑強,一次比一次猛烈。空氣在隆隆的炮聲中

震**。從糖廠的煙囪上可以看到,布爾什維克的戰士們時而匍匐在地,時而跌倒又爬起

來,不可阻擋地向前推進。他們馬上就要全部占領車站了。謝喬夫師把所有的預備隊都

投入了戰鬥,還是沒有堵住車站上已被打開的缺口。奮不顧身的布爾什維克戰士已經衝

進了車站附近的街道。守衛車站的謝喬夫師第三團的士兵,遭到短促而猛烈的攻擊之後,

從設在城郊花園和菜地的最後防線上潰退下來,淩亂地朝城裏狼狽逃竄。紅軍部隊不給

敵人喘息的機會,繼續挺進,用刺刀開路,掃清了敵人的零星阻擊部隊,占領了所有街

道。

謝廖沙一家和他們的近鄰都躲在地窖裏,但是,現在任何力量也不能迫使他再呆在

這裏了。他非常想到上麵去看看。

盡管母親再三阻攔,他還是從陰冷的地窖裏跑了出來。一輛“薩蓋達奇內號”裝甲

車隆隆地從他家房前急速馳過,一麵逃,一麵胡亂向四周射擊。一群驚恐的佩特留拉敗

兵跟在裝甲車後麵逃跑。有個匪兵跑進了謝廖沙家的院子,慌慌張張地扔掉身上的子彈

帶、鋼盔和步槍,跳過柵欄,鑽進菜園子,不見了。謝廖沙決心到街上去看看。佩特留

拉的敗兵正沿著通往西南車站的大路逃竄,一輛裝甲車在後麵掩護他們。通往城裏的公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這時,突然有一個紅軍戰士跳上了公路。他臥倒在地,順著公路

朝前打了一槍。緊接著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謝廖沙看見他們彎著腰,邊追趕,邊

打槍。一個曬得黝黑、兩眼通紅的中國人,隻穿一件襯衣,身上纏著機槍子彈帶,兩手

攥著手榴彈,根本不找掩蔽物,一個勁猛追過來。跑在最前麵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紅軍

戰士,端著一挺輕機槍。這是打進城裏的第一支紅軍隊伍。謝廖沙高興極了。他奔到公

路上,使勁地喊了起來:“同誌們萬歲!”

他出現得太突然了,那個中國人差點把他撞倒。中國人正要向他猛撲上去,但是看

到這個年輕人這樣興奮激動,就停住了。

“佩特留拉的,跑到哪裏去了?”中國人氣喘籲籲地衝著他喊道。

但是,謝廖沙已經顧不上聽他的。他迅速跑進院子,抓起逃兵扔下的子彈帶和步槍,

追趕紅軍隊伍去了。他和這支隊伍一起衝進了西南車站,直到這個時候,紅軍戰士們才

注意到他。他們截住了好幾列滿載彈藥和軍需品的火車,把敵人趕進了樹林,停下來整

頓隊伍。這時,那個年輕的機槍手走到謝廖沙跟前,驚訝地問:“同誌,你是打哪兒來

的?”

“我是本地人,就住在城裏,早就盼著你們來啦!”

紅軍戰士們把謝廖沙圍了起來。

“我的認識他,”那個中國人高興地笑著說。“他的喊‘同誌們萬歲!’他的布爾

什維克,我們的人,年輕人,好人!”他拍著謝廖沙的肩膀,用半通不通的俄語誇獎他。

謝廖沙的心歡快地蹦跳著。他馬上就被紅軍戰士當作自己人了。他剛剛同他們一起,

參加了攻打車站的肉搏戰。

小城又活躍起來了。受盡苦難的人們都從地下室和地窖裏走出來,湧到門口,去看

開進城的紅軍隊伍。安東尼娜·瓦西裏耶夫娜和瓦莉亞在紅軍隊伍裏發現了謝廖沙。他

光著頭,腰上纏著子彈帶,背著步槍,走在戰士們的行列裏。

安東尼娜·瓦西裏耶夫娜氣得兩手一揚,拍了一下巴掌。

謝廖沙,她的兒子,居然也去打仗啦!這還了得!想想看,他竟在全城人麵前背著

槍,大模大樣地走著,以後會怎麽樣呢?

安東尼娜·瓦西裏耶夫娜想到這裏,再也忍不住了,她大聲喊起來:“謝廖沙,你

給我回家,馬上回來!我非給你點厲害看看不可,你這個小混蛋!要打仗,你回家打!”

說著,朝兒子跑過去,想把他攔住。

但是,謝廖沙,這個她不止一次扯過耳朵的謝廖沙,卻嚴肅地瞪了她一眼,紅著臉,

又羞又惱,斬釘截鐵地說:“喊什麽!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他連停也不停,從

母親身邊走了過去。

安東尼娜·瓦西裏耶夫娜這下可氣壞了:“好哇!你就這樣跟你媽說話!往後你就

別想再回家!”

“我就是不想回去了!”謝廖沙頭也沒有回,大聲回答說。

安東尼娜·瓦西裏耶夫娜惘然若失地站在路上。一隊隊曬得黝黑、滿身灰塵的戰士

從她身旁走過去。

“大娘,別哭了!我們還要選你兒子當政委呢!”有人大聲地開了一句玩笑。

隊伍裏發出了一陣愉快的笑聲。連隊前頭響起了洪亮而和諧的歌聲:

同誌們,勇敢向前進,

在鬥爭中百煉成鋼,

為開辟自由的道路,

挺起胸膛走上戰場!

整個隊伍跟著高聲唱了起來。在這雄壯的合唱中,可以聽到謝廖沙嘹亮的聲音。他

找到了新的家,他成了這個家庭裏的一名戰鬥員。

在列辛斯基莊園的大門上,釘上了一塊白牌。上麵簡單地寫著:“革委會”。

旁邊有一張火紅的宣傳畫。畫麵上是一個紅軍戰士,兩道目光逼視著看畫的人,一

隻手直指看畫人的胸膛。下麵寫著:“你參加紅軍了嗎?”

夜裏,師政治部的工作人員把這些無聲的“宣傳員”貼遍了大街小巷。同時還貼出

了革委會第一張告全體勞動人民書:

同誌們!

無產階級的軍隊已經占領了本市。蘇維埃政權已經恢複。

我們號召全體居民保持安定。血腥虐殺猶太居民的匪徒們已經潰逃。為了不讓他們

卷土重來,為了徹底消滅他們,希望你們踴躍報名參加紅軍!希望你們全力勞動人

民的政權!

本市的軍權屬於衛戍司令員,政權屬於革命委員會。

革委會主席多林尼克列辛斯基

莊園裏,進進出出的全是新人了。“同誌”這個稱呼,昨天還要為它付出生命,今

天卻響遍全城,到處都可以聽到。“同誌”——這是一個多麽激動人心的字眼啊!

多林尼克忘記了睡眠,忘記了休息。

這個木匠正在忙著籌建革命政權。

別墅裏一間小屋子的門上貼著一張小紙塊,上麵用鉛筆寫著:“黨委會”。伊格納

季耶娃同誌在這裏辦公。她是一個沉著鎮靜的女人。師政治部委派她和多林尼克兩個人

建立蘇維埃政權機構。

隻過了一天,工作人員就都坐到辦公桌旁邊了,打字機嗒嗒地響著,糧食委員會也

成立了。糧食委員瓦茨拉夫·特日茨基是一個活潑而性急的人。他以前是糖廠的助理技

師。蘇維埃政權剛剛建立,他就以罕見的頑強精神投入鬥爭,向工廠管理部門那些隱蔽

起來的、對布爾什維克心懷仇恨的貴族分子發起猛烈進攻。

在全廠大會上,特日茨基用拳頭憤怒地敲著講台的欄杆,用波蘭話向他周圍的工人

們發表了激烈而堅定的演說。他說:“過去的一切,當然別想再回來了。咱們的父兄和

咱們自己,一生一世給波托茨基伯爵當牛做馬,已經當夠了。咱們給他們建造宮殿,可

是這位高貴的伯爵大人給了咱們什麽呢?

不多不少,剛夠咱們餓不死,好給他幹活。

“什麽波托茨基伯爵呀,桑古什卡公爵呀,那些伯爵、公爵大人騎在咱們脖子上有

多少年了?難道波蘭人不是跟俄羅斯人、烏克蘭人一樣,也有很多人給波托茨基當牲口

使嗎?可是現在那些貴族老爺的走狗卻在波蘭工人中散布謠言,說什麽蘇維埃政權要用

鐵拳來對付波蘭人。

“同誌們!這是無恥的誹謗。咱們各族工人還從來沒有獲得過像現在這樣的自由。

“所有的無產者都是兄弟,可是對那些貴族老爺,請你們相信,我們一定要狠狠地

收拾他們。”

他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弧形,又使勁敲了一下講台的欄杆。

“是誰逼著我們弟兄去流血,去自相殘殺呢?是國王,是貴族。許多世紀以來,他

們總是派遣波蘭農民去打土耳其人,一個民族進攻、屠殺另一個民族的事不斷發生。死

了多少人!造成了多少災難!誰願意這樣?難道是我們嗎?不過,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

了。那些毒蛇的末日來到了。布爾什維克向全世界喊出了使資產階級膽戰心驚的口號: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工人和工人要成為兄弟,這樣,咱們才能得救,才有希

望過上幸福的生活。同誌們,參加吧!

“波蘭也要成立共和國,不過,是蘇維埃共和國,沒有波托茨基之流的共和國,咱

們一定要把那些家夥連根拔掉。蘇維埃波蘭將由咱們自己當家做主人。你們誰不認識布

羅尼克·普塔申斯基?革委會已經任命他當咱們廠的委員了。‘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咱們也會有自己的慶祝勝利的節日,同誌們,千萬別聽那些暗

藏的毒蛇的鬼話!要是咱們工人齊心協力,那麽就一定能夠把世界人民團結在一起!”

特日茨基從內心深處,從一個普通工人的內心深處發出了這清新的呼聲。

當他走下講台的時候,青年們一齊向他歡呼,表示。

隻有年紀大的人不敢發表意見。誰知道,也許明天布爾什維克就會撤走,那時候就

得為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付出代價。就是不上絞架,也肯定會被趕出工廠。

教育委員是切爾諾佩斯基。他是一個身材瘦削而勻稱的中學教師。目前,他是本地

教育界中唯一忠於布爾什維克的人。革命委員會對麵駐紮著一個特務連。這個連的戰士

在革委會晝夜值勤。一到晚上,在革委會院子裏,挨著大門,就架起一挺上好子彈帶的

馬克沁機槍。旁邊站著兩個拿步槍的戰士。

伊格納季耶娃同誌正向革命委員會走來。一個年輕的小戰士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問:

“小同誌,你多大了?”

“快十七了。”

“是本地人嗎?”

小戰士微笑著說:“是的,我是前天正打仗的時候參軍的。”

伊格納季耶娃端詳著他。

“你父親是幹什麽的?”

“火車副司機。”

這時,多林尼克和一個軍人走進柵欄門。伊格納季耶娃對他說:“您瞧,我給共青

團區委物色到了一個領導人,他是本地人。”

多林尼克迅速打量了一下謝廖沙。

“你是誰家的孩子?”

“勃魯紮克家……”

“哦,紮哈爾的兒子!好哇,你就幹吧,把你的夥伴們組織起來。”

謝廖沙驚訝地看了他們一眼,說:“那我在連裏的事怎麽辦呢?”

多林尼克已經跑上台階,回過頭來說:“這個我們自有安排。”

第二天傍晚,當地的烏克蘭青年團委員會就建立起來了。

新的生活那樣突然而又迅速地闖了進來。它占據了謝廖沙的整個身心,把他卷進了

漩渦。他已經把自己的家完全忘記了,雖然這個家就近在眼前。

他,謝廖沙·勃魯紮克,已經是一個布爾什維克了。他多次從口袋裏掏出烏克蘭共

產黨(布)委員會發的白紙卡片,上麵寫著:謝廖沙是共青團員、團區委書記。要是有

人居然還懷疑這一點,那麽,請看他軍便服皮帶上威風凜凜地掛著的那支曼利赫爾手槍,

這是好朋友保爾送給他的,外麵還套上了手縫的帆布槍套。這可是一個最有說服力的證

件。唉,保夫魯沙要是在這裏該多好!

謝廖沙整天忙著執行革命委員會的各項指示。現在伊格納季耶娃正等著他,他們要

一道上火車站,到師政治部去,給革委會領書報和宣傳品。他急忙往大門口跑去,政治

部的工作人員已經準備好了小汽車,在那裏等著他們。

到車站去的路很遠。蘇維埃烏克蘭第一師的政治部和參謀部就設在車站的列車上。

伊格納季耶娃利用乘車的時間,跟謝廖沙談了工作。

“你的工作做得怎麽樣了?組織建立了嗎?你的朋友都是些工人子弟,你要把他們

發動起來。要在最短時間內建立一個青年小組。明天我們就起草一個共青團的

宣言,把它打印出來。然後把青年召集到劇院裏,開個大會。我再介紹你跟師政治部的

烏斯季諾維奇同誌認識認識。她大概是做你們青年工作的。”

麗達·烏斯季諾維奇原來是個十八歲的姑娘。烏黑的頭發剪得短短的,穿著一件草

綠色的新製服,腰裏紮著一條窄皮帶。謝廖沙從她那裏學到了許多東西,她還答應幫助

他進行工作。分手的時候,烏斯季諾維奇給了他一大捆宣傳品,另外,還特意送給他一

本共青團綱領和章程的小冊子。

天已經很晚了,他們才回到革命委員會。瓦莉亞一直在花園裏等著他。一見麵,她

就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他一頓:“你真不害臊!怎麽,你一點都不顧家了嗎?為了你,媽

天天哭,爸也老發脾氣。這樣下去,準得鬧出事來!”

“放心好了,瓦莉亞,什麽事也不會出。我是沒工夫回家。

說實在的,真沒工夫。今天我也不能回去。我正好想跟你談談。到我屋裏去吧。”

瓦莉亞簡直認不出弟弟來了。他完全變了,就像讓誰給充了電似的。他讓姐姐坐在

椅子上,開門見山就說:“是這麽回事。你加入共青團吧。不明白嗎?就是青

年團。我就是團的書記。你不信?給你,看看這個!”

瓦莉亞看過了證件,難為情地望著弟弟,說:“我入共青團能幹些什麽呢?”

謝廖沙雙手一攤,說:“什麽?沒什麽可幹的?我的好姐姐!我忙得簡直連覺都顧

不上睡。發動群眾,有多少工作要做!伊格納季耶娃說:應當把大家都召集到劇院去,

給他們講講蘇維埃政權的問題。她說我也得講講話。我想,這可不成,我實在不知道該

怎麽講,準得出洋相。好了,你還是直截了當說吧:入團的事怎麽樣?”

“我不知道。要是我加入,媽準會氣炸肺的。”

“你別管媽嘛,瓦莉亞。”謝廖沙不以為然地說。“她不懂得這些事情。她光想把

孩子們攏在她身邊。對蘇維埃政權,她一點反對的意思也沒有,反倒是同情的。但是她

隻希望別人到前線去打仗,不願讓自己的孩子去。難道有這樣的道理嗎?

朱赫來跟咱們講的話,你還記得嗎?你看保爾,人家就不管他媽怎麽樣。現在咱們

已經有了真正生活的權利。怎麽樣,我的好瓦莉亞,難道你會不同意?你參加進來該有

多好!你動員姑娘們,我負責做小夥子們的工作。克利姆卡那個紅毛鬼,我今天就叫他

乖乖地進來。怎麽樣,瓦莉亞,你倒是參加不參加?我這兒有一本講這件事的小冊子,

你看看。”

謝廖沙把小冊子從衣袋裏掏出來,遞給了姐姐。瓦莉亞目不轉睛地盯著弟弟,低聲

問:“要是佩特留拉的兵再打回來,可怎麽辦呢?”

謝廖沙第一次認真地考慮起這個問題來。

“我嗎,當然跟大家一起撤走。可是你怎麽辦呢?到那時,媽可真要遭罪了。”他

沉默了。

“你把我的名字寫上吧,謝廖沙,就是別讓媽知道。除了咱倆,誰也別告訴。我什

麽都可以幫你幹,還是這樣好一些。”

“你說得對,瓦莉亞。”

這時伊格納季耶娃走了進來。

“伊格納季耶娃同誌,這是我姐姐瓦莉亞。我正跟她談入團的事。她倒是挺合適的,

就是我母親不太好辦。能不能把她吸收進來,誰也不告訴呢?萬一咱們不得不撤退,我

當然扛起槍就走了,可是她舍不得母親。”

伊格納季耶娃坐在桌邊上,注意地聽他講完,說:“好,這樣辦比較妥當。”

劇院裏擠滿了嘁嘁喳喳的年輕人,他們都是看到城裏各處張貼的召開群眾大會的海

報之後跑來的。糖廠的工人管樂隊正在演奏。到會的大部分是中小學生。

他們到這裏來,與其說是為了開會,倒不如說是為了看節目。

幕終於拉開了,剛從縣裏趕來的縣委書記拉津同誌出現在舞台上。

這個身材瘦小、鼻子尖尖的人立刻引起了全場的注意。大家都很有興趣地聽他講話。

他談到了席卷全國的鬥爭,號召青年們團結在的周圍。他講起話來像一個真正的

演說家,用了很多諸如“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社會沙文主義者”這樣的字眼,聽

眾顯然是不明白的。

他講完的時候,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他讓謝廖沙接著講話,自己先走了。

謝廖沙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他怎麽也講不出話來。

“怎麽講?講什麽呢?”他苦苦思索著,想說,又找不到恰當的話,感到很窘。

伊格納季耶娃給他解了圍,她在桌子後麵小聲提示他:“談談組織支部的事吧。”

謝廖沙馬上談起了實際問題:“同誌們,剛才你們什麽都聽到了,現在咱們需要成

立個支部。誰讚成這個提議?”

會場裏一片寂靜。

麗達出來幫忙了。她向大家講起了莫斯科青年建立組織的情況。謝廖沙尷尬地站在

一旁。

到會的人對建立支部的事這樣冷淡,使他十分惱火。他不時向台下投出不友好的目

光。人們並沒有認真聽麗達講話。

紮利瓦諾夫一邊輕蔑地看著麗達,一邊小聲地跟莉莎嘀咕著什麽。坐在前排的高年

級女生,鼻子上撲著粉,交頭接耳地議論著,狡猾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四處轉。靠近舞台

入口的角落裏,坐著幾個年輕的紅軍戰士。謝廖沙看見他認識的那個青年機槍手也在那

裏。他正焦躁不安地坐在舞台邊上,用仇恨的眼光看著打扮得非常時髦的莉莎·蘇哈裏

科和安娜·阿德莫夫斯卡婭。她們正旁若無人地同向她們獻殷勤的男生交談著。

麗達發覺沒有人聽她講話,就草草地結束了,讓伊格納季耶娃接著講。伊格納季耶

娃不慌不忙地講起來,會場終於安靜下來了。

“青年同誌們,”她說。“你們每個人都可以認真想一想在這裏聽到的話。我相信,

你們當中一定有不少同誌願意積極參加革命,而不願意袖手旁觀。革命的大門是敞開著

的,參加不參加取決於你們自己。希望你們也談一談。有要發言的同誌,請講吧。”

會場裏又是一陣沉默。突然,後排有人喊了一聲:“我講兩句!”

稍微有點斜眼、樣子像隻小熊的米什卡·列夫丘科夫擠到了台前。

“既然是這麽回事,是幫布爾什維克的忙,那我不會說個不字。謝廖沙知道我,我

報名參加共青團。”

謝廖沙高興地笑了。他一下子衝到台中央,說:“同誌們,你們看見了吧?我說過

嘛,米什卡是自己人,他爸爸是扳道工,讓火車給壓死了,米什卡就失了學。別看他沒

上完中學,可是我們的事業,一說他就明白了。”

會場上這時喧嚷起來。一個名叫奧庫舍夫的中學生要求發言。他是藥店老板的兒子,

梳著怪裏怪氣的飛機頭。他走上舞台,整了整製服,說:“抱歉得很,同誌們。我弄不

明白,究竟想要我們做什麽。

要我們搞政治嗎?那我們什麽時候學習呢?我們總得把中學念完吧。要是組織個體

育協會,辦個俱樂部,讓我們在那裏聚會聚會,讀點書,那倒是另一回事。可現在是要

我們搞政治,搞來搞去,最後就會給絞死。對不起,我想這種事情是沒有人樂意幹的。”

會場裏響起了笑聲。奧庫舍夫跳下舞台,坐了下來。這時候那個年輕的機槍手出來

講話了,他狠狠地把軍帽拉到前額上,憤怒的目光朝台下掃了一下,大聲喊道:“笑什

麽?你們這幫混蛋!”

他的眼睛像兩塊燒紅了的火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氣得渾身發抖,接著說:

“我叫伊萬·紮爾基。我沒見過爹,沒見過娘,從小就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白天要飯,

晚上就在牆根底下一躺,挨餓受凍,沒個安身的地方。日子過得連狗都不如,跟你們這

幫嬌小姐、闊少爺比,完全是另一個樣!

“蘇維埃政權來了,紅軍收留了我。全排都把我當作親生兒子看待,給我衣服,給

我鞋襪,教我文化,最主要的是教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是他們教育我,使我成了布爾

什維克,我是到死也不會變心的。我現在心明眼亮,知道為什麽要進行鬥爭:是為了我

們,為了窮人,為了工人階級的政權。可是你們呢?卻像一群公馬,在這裏噅噅叫個不

停。你們哪裏知道,就在這座城下,有二百個同誌犧牲了,永遠離開了我們……”紮爾

基的聲音像繃緊的琴弦一樣,鏗鏘作響。“為了我們的幸福,為了我們的事業,他們毫

不猶豫地獻出了生命……現在全國各地,各個戰場上,都有人在流血犧牲,在這樣的時

候,你們倒在這裏尋開心。”他突然轉過身來,朝主持會議的人說:“而你們呢,同誌

們,卻找到了他們頭上,找了這麽一幫人來開會。”他用手指著台下。“難道他們能懂

嗎?不可能!飽漢不知餓漢饑。這裏隻有一個人響應了號召,因為他是窮人,是孤兒。

沒有你們,我們照樣幹。”他憤怒地朝台下喊道。“我們才不來求你們呢,要你們這號

人有什麽用!你們這樣的,隻配吃機槍子彈!”他氣呼呼地喊出了最後這句話,跳下台

來,眼皮都沒有抬,徑直朝門口走去。

主持會議的人誰也沒有留下來參加晚會。在回革委會的路上,謝廖沙沮喪地說:

“簡直是一塌糊塗!還是紮爾基說得對。找這幫中學生來開會,事沒辦成,反而惹了一

肚子氣。”

“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伊格納季耶娃打斷他說。“這些人裏麵幾乎沒有無產階級

的青年。大多是小資產階級,或者是城市知識分子、小市民。應當在工人中間開展工作。

你要把重點放在鋸木廠和糖廠。不過今天的大會還是有收獲的,學生中間也有好同誌。”

麗達很讚成伊格納季耶娃的看法,她說:“謝廖沙,我們的任務,就是要不斷把我

們的思想、我們的口號灌輸到每個人的頭腦中去。黨要使所有勞動者關心每一件新發生

的事情。我們要召開一係列群眾大會、討論會和代表大會。師政治部準備在車站開辦一

個夏季露天劇場。宣傳列車這幾天就到,我們馬上就能把工作全麵鋪開。還記得吧,列

寧說過:如果我們不能吸引千百萬勞苦大眾參加鬥爭,我們就不會取得勝利。”

夜已經深了,謝廖沙送麗達回車站去。臨別時,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過了一會兒

才放開。麗達微微笑了一下。

回城的時候,謝廖沙順路到家看看。隨便母親怎麽責罵,他都不做聲,也不反駁。

但是,當他父親開始罵他的時候,他就立刻轉入反攻,把父親問得啞口無言。

“爸爸,你聽我說,當初德國人在這兒,你們搞罷工,還在機車上打死了押車的德

國兵。那個時候,你想到過家沒有?

想到過。可你還是幹了,因為工人的良心叫你這樣幹。我也想到了咱們的家。我明

白,要是我們不得不撤退,為了我,你們會受迫害的。但是反過來,要是我們勝利了呢?

那我們就翻身了。家裏我是呆不住的。爸爸,這個不用說你也明白。為什麽還要吵吵鬧

鬧呢?我幹的是好事,你應該我,幫助我,可你卻扯後腿。爸爸,咱們講和吧,這

樣,我媽就不會再罵我了。”他那雙純潔的、碧藍的眼睛望著父親,臉上現出了親切的

笑容。他相信自己是對的。

紮哈爾·勃魯紮克局促不安地坐在凳子上。他微笑著,透過好久沒有刮的、又硬又

密的胡須,露出了發黃的牙齒。

“你這個小滑頭,反倒啟發起我的覺悟來了?你以為一挎上手槍,我就不能拿皮帶

抽你了嗎?”

不過,他的話裏並沒有威脅的語氣。他不好意思地躊躇了一下,毅然把他那粗糙的

大手伸到兒子跟前,說:“開足馬力闖吧,謝廖沙,你既然正在爬大坡,我絕不會給你

刹車。隻是你別撇開我們不管,要經常回來看看。”

黑夜裏,半掩的門縫中透出一線亮光,落在台階上。在一間擺著柔軟的長毛絨沙發

的大房間裏,革命委員會正在開會。律師用的寬大的寫字台周圍坐著五個人:多林尼克,

伊格納季耶娃,戴著哥薩克羊皮帽、樣子像吉爾吉斯人的肅反委員會主席季莫申科和另

外兩名革委會委員——一個是大個子的鐵路工人舒季克,一個是扁鼻子的機車庫工人奧

斯塔普丘克。

多林尼克俯在桌子上,固執的目光直盯著伊格納季耶娃,用嘶啞的聲音一字一句地

說:“前線需要給養。工人需要食糧。咱們剛一到這兒,投機商人和販子就抬高物價。

他們不肯收蘇維埃紙幣,買賣東西要麽用沙皇尼古拉的舊幣,要麽就用臨時政府發行的

克倫斯基票子。咱們今天就把物價規定下來。其實咱們心裏也清楚,哪一個投機商也不

會照咱們規定的價錢賣東西。他們一定會把貨藏起來。那時候咱們就來個大搜查,把那

些吸血鬼囤積的東西統統征購過來。對這幫奸商一點也不能客氣。咱們決不能讓工人再

挨餓。伊格納季耶娃同誌警告我們別做得太過火。照我說呀,這正好是她的知識分子的

軟弱性。你別生氣,伊格納季耶娃同誌,我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事。而且,問題還不在

那些小商販身上。你瞧,今天我就得到了一個消息,說飯館老板鮑裏斯·佐恩家裏有個

秘密地窖。還在佩特留拉匪徒到來之前,有些大商人就把大批貨物囤積在這個暗窖裏。”

他嘲諷地微笑著,意味深長地看了季莫申科一眼。

“你怎麽知道的?”季莫申科慌張地問。他又羞又惱,因為搜集這類情報本是他季

莫申科的責任,現在竟讓多林尼克走在前麵了。

“嘿——嘿!”多林尼克笑了。“老弟,什麽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我不光知道暗窖

的事,”他接著說,“我還知道你昨天跟師長的司機喝了半瓶私酒呢。”

季莫申科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了幾下,發黃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你這瘟神好厲害呀!”他不得不佩服地說。他向伊格納季耶娃瞥了一眼,看見她

皺起了眉頭,就不再做聲了。“這個鬼木匠!他竟有自己的肅反班子。”季莫申科看著

革委會主席,心裏這樣想。

“我是聽謝廖沙·勃魯紮克說的。”多林尼克繼續說。“他大概有個什麽朋友,在

車站食堂當過夥計。這個朋友聽廚師們說,原先食堂裏需要的東西,數量、品種不限,

全由佐恩供應。昨天,謝廖沙搞到了準確的情報:確實有這麽一個地窖,就是不知道具

體的地點。季莫申科,你帶幾個人跟謝廖沙一道去吧。務必在今天把東西找到!要是能

成功,咱們就有東西供應工人、支援部隊了。”

半小時以後,八個武裝人員走進了飯館老板的家裏,還有兩個留在外麵,守著大門。

老板是個滾圓的矮胖子,活像一隻大酒桶,一臉棕黃色的絡腮胡子,又短又硬。他

拐著一條木腿,點頭哈腰地迎接進來的人,用嘶啞低沉的喉音問:“怎麽回事啊,同誌

們?這麽晚來,有什麽事嗎?”

佐恩的背後站著他的幾個女兒。她們披著睡衣,給季莫申科的手電筒照得眯縫著眼

睛。隔壁房間裏,那個又高又胖的老板娘一邊穿衣服,一邊唉聲歎氣。

季莫申科隻簡單地說:“搜查。”

每一塊地板都查過了。堆滿木柴的大板棚、所有的儲藏室、幾間廚房、一個很大的

地窖都仔細搜遍了。但是連暗窖的痕跡也沒有發現。

靠近廚房的一個小房間裏,正睡著飯館老板的女傭人。她睡得正濃,連有人進屋都

不知道。謝廖沙小心地把她叫醒。

“你是什麽人?是這兒的傭人嗎?”他向這個還沒有睡醒的姑娘問道。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一邊拉起被頭蓋住肩膀,一邊用手遮住電筒的光亮,驚

疑地回答:“是這兒的傭人。你們是幹什麽的呀?”

謝廖沙向她說明了來意,叫她穿好衣服,就走了。

這時候季莫申科正在寬敞的飯廳裏盤問老板。老板喘著粗氣,噴著唾沫,非常激動

地說:“你們要找什麽?我再沒有別的地窖了。你們再搜查也是白費時間。不錯,我先

前是開過飯館,但是,現在我也是個窮光蛋了。佩特留拉的大兵把我家搶得精光,差一

點沒把我打死。我非常喜歡蘇維埃政權,我就有這麽點東西,你們都看見了。”說話的

時候,他老是攤開兩隻又短又肥的胳臂。布滿血絲的眼睛一會兒從肅反委員會主席的臉

上溜到謝廖沙身上,一會兒又從謝廖沙身上溜到牆角或者天花板上。

季莫申科急得直咬嘴唇。

“這麽說,你是想瞞著不講啦?我最後一次勸告你,趕緊把地窖交代出來。”

“哎喲,你怎麽啦,軍官同誌,”老板娘插嘴了,“我們自己都餓著肚子呢!我們

家的東西全給搶光了。”她很想放聲哭一場,但是卻擠不出一滴眼淚來。

“餓肚子,還能雇傭人?”謝廖沙插了一句。

“哎喲,她哪兒算得上傭人哪!她是窮人家的孩子,沒地方投靠,我們才把她收留

下來的。不信,您讓赫裏斯季娜自己說吧。”

“算了,”季莫申科不耐煩地喊了一聲。“再搜!”

天已經大亮了,搜查還在飯館老板的家裏頑強地進行著。

十三個小時過去了,還是什麽也沒有查出來,季莫申科十分惱火。他都打算下令停

止搜查了。謝廖沙正打算走,忽然聽到女仆在她的小房間裏悄悄地說:“一定在廚房的

爐子裏。”

十分鍾以後,廚房裏那個俄國式大火爐被拆開了,露出了地窖的鐵門。過了一小時,

一輛載重兩噸的卡車滿載著木桶和口袋,穿過看熱鬧的人群,從老板家開走了。

一個炎熱的白天,瑪麗亞·雅科夫列夫娜挎著小包袱,從車站回到家裏。阿爾焦姆

把保爾的事跟她講了一遍,她一邊聽,一邊傷心地哭著。她的日子過得更加艱辛了。她

一點收入也沒有,隻好給紅軍洗衣服;戰士們設法給她弄到了一份口糧。

有一天,臨近黃昏的時候,阿爾焦姆邁著比平常更大的步子從窗前走過,沒等推門

進屋,就喊了起來:“保爾來信了!”

他的信上寫著:

阿爾焦姆,親愛的哥哥:

告訴你,親愛的哥哥,我還活著,雖然並不十分健康。我大腿上挨了一槍,不過快

治好了。醫生說,沒有傷著骨頭。不要為我擔心,很快就會完全治好的。出院以後,也

許會給我假,到時候我一定回家看看。媽那裏我沒有去成,結果卻當上了紅軍。現在我

是科托夫斯基騎兵旅的一名戰士。我們旅長科托夫斯基的英雄事跡你們一定聽到過。像

他那樣的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我對他是十分敬佩的。媽回來沒有?要是她在家,就

說她的小兒子向她老人家問好。請原諒我讓你們操心了。

你的弟弟

再者,阿爾焦姆,請你到林務官家去一趟,把這封信的意思說一說。

瑪麗亞·雅科夫列夫娜又流了許多眼淚。這個兒子真荒唐,竟連醫院的地址都沒有

寫。

謝廖沙經常到停在車站上的那節綠色客車車廂去。車廂上掛著“師政治部宣傳鼓動

科”的牌子,麗達和梅德韋傑娃就在車上的一個包廂裏辦公。梅德韋傑娃總是叼著一支

香煙,嘴角上不時露出調皮的微笑。

這位共青團區委書記不知不覺地同麗達親近起來。每次離開車站,除了一捆捆宣傳

品和報紙之外,他都帶回一種由於短促的會麵而產生的朦朧的歡樂感。

師政治部露天劇場天天都擠滿了工人和紅軍戰士。鐵道上停著第十二集團軍的宣傳

列車,車身上貼滿了色彩鮮豔的宣傳畫。宣傳車上熱火朝天,人們晝夜不停地工作著。

車上有個印刷室,一張張報紙、傳單、布告就從這裏印製出來。有一天晚上,謝廖沙偶

然來到劇場,他在紅軍戰士中間看見了麗達。

夜已經深了。謝廖沙送她回車站上的師政治部工作人員宿舍去。他連自己也莫名其

妙地突然說:“麗達同誌,我怎麽總想看到你呢?”緊接著又說,“跟你在一起真高興!

每次跟你見麵之後,都覺得精神振奮,有使不完的勁,想不停地工作下去。”

麗達站住了。

“你聽我說,勃魯紮克同誌,咱們一言為定,往後你就別再做這類抒情詩了。我不

喜歡這樣。”

謝廖沙滿臉通紅,像一個受到斥責的小學生一樣。他回答說:“我是把你當作知心

朋友,才這樣跟你說的,可是你卻把我……難道我說的是反革命的話嗎?麗達同誌,往

後我肯定不會再說了!”

他匆匆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拔腿就朝城裏跑去。

此後一連幾天,謝廖沙都沒有在火車站上露麵。伊格納季耶娃每次叫他去,他都說

工作忙,推托不去。事實上,他確實也很忙。

一天夜裏,革委會委員舒季克回家,路過糖廠波蘭高級職員聚居的街道,有人向他

打黑槍。於是在那一帶進行了搜查。結果查到了畢蘇斯基[畢蘇斯基(87—9

35),反動的資產階級民族主義者,當時波蘭的國家元首。——譯者]分子的組織

“狙擊手”的武器和文件。

麗達到革委會來參加會議。她把謝廖沙拉到一邊,心平氣和地問:“你怎麽啦?是

小市民的自尊心發作了吧?私人的事怎麽能影響工作呢?同誌,這可絕對不行!”

在這之後,謝廖沙隻要有機會,就又往綠色車廂跑了。

接著,謝廖沙參加了縣代表大會,會上進行了兩天熱烈的爭論。第三天,謝廖沙同

參加會議的全體代表一起,帶著武器,到河對岸的森林裏去追剿漏網的佩特留拉軍官紮

魯德內率領的匪幫,追了整整一天一夜。回來之後,謝廖沙在伊格納季耶娃那裏碰見了

麗達。他送她回車站去。臨別的時候,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麗達生氣地把手抽了回去。謝廖沙又有很長時間不到宣傳鼓動科的車廂上去。他故

意避開麗達,甚至在需要麵談的時候,也有意不同她見麵。後來麗達非要他解釋回避她

的原因,他氣憤地說:“我跟你有什麽好說的?你又該給我扣帽子了:什麽小市民習氣

呀,什麽背叛工人階級呀。”

車站上開來幾列高加索紅旗師的軍車。三個膚色黝黑的指揮員走進了革委會辦公室。

其中有個紮武裝帶的瘦高個子,進門就衝著多林尼克喊:“廢話少說。拿一百車草料來。

馬都快餓死了。還怎麽跟白匪打仗?要是不給,我把你們全砍了。”

多林尼克氣呼呼地攤開雙手,說:“同誌,半天時間,我上哪兒給你弄一百車幹草

去?幹草要到屯子裏去拉,兩天也拉不回來。”

瘦高個子目露凶光,吼道:“你給我聽著。晚上不見幹草,統統砍腦袋。你這是反

革命。”他啪的一聲,一拳頭捶在桌子上。

多林尼克也光火了:“你嚇唬誰?馬刀我也會使。明天以前不會有幹草,懂嗎?”

“晚上一定得備好。”高加索人扔下一句話,走了。

謝廖沙和兩名紅軍戰士被派去征集幹草。不料,在村子裏碰上了一夥富農匪幫。紅

軍戰士被解除了武裝,給打得半死。謝廖沙挨的打少一些。看他年輕,留了點情。貧農

委員會的人把他們送回了城裏。

當天晚上,來了一隊高加索士兵,因為沒有領到幹草,便包圍了革命委員會,逮捕

了所有的人,包括一名清掃女工和一名飼養員。他們把被捕的人帶到波多爾斯克車站,

一路上還偶爾賞他們幾馬鞭,然後關進了一節貨車車廂。革委會的院子裏也駐進了一支

高加索巡邏隊。要不是師政委、拉脫維亞人克羅赫馬利積極出麵幹預,革委會那些人員

的處境可就不妙。克羅赫馬利下了死命令,他們才獲得釋放。

又有一隊戰士被派到村子裏去。第二天幹草總算征集上來了。

謝廖沙不願意驚動家裏的人,就在伊格納季耶娃房間裏養傷。當天晚上,麗達跑來

看望他。她握住謝廖沙的手。謝廖沙第一次感到她握得那樣親切,那樣緊。他可是怎麽

也不敢這樣握的。

一個炎熱的中午,謝廖沙跑進車廂裏找到麗達,把保爾的信念給她聽,又向她講了

自己這位好朋友的事。臨走的時候,他隨便說了一句:“我要到林子裏去,在湖裏洗個

澡。”

麗達放下手裏的工作,叫住他說:“你等等,咱們一起去。”

他們兩人走到水平如鏡的湖邊,停住了腳步。溫暖而透明的湖水清爽宜人。

“你上大路口去等一會兒。我到湖裏洗個澡。”麗達用命令的口氣說。

謝廖沙在小橋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臉朝著太陽。

他背後響起了濺水聲。

透過樹叢,他看見冬妮亞·圖曼諾娃和宣傳列車政委丘紮寧正順著大路走來。丘紮

寧長得很漂亮,穿著十分考究的弗連奇軍裝,係著軍官武裝帶,腳上是吱吱響的軟皮靴

子。他挽著冬妮亞的胳膊,一邊走,一邊跟她談著什麽。

謝廖沙認出了冬妮亞。就是她有一回給他送過保爾寫的條子。冬妮亞也目不轉睛地

看著謝廖沙,顯然,她也認出他來了。當冬妮亞和丘紮寧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從口袋

裏掏出一封信,叫住冬妮亞說:“同誌,您等一等,我這兒有一封信,跟您也有點關

係。”

他把一張寫得滿滿的信紙遞給了她。冬妮亞抽出手,讀起信來。信紙在她手中微微

顫動著。她把信還給謝廖沙的時候,問:“他的情況,你就知道這些嗎?”

“是的。”謝廖沙回答。

麗達從後麵走來,碎石在她腳下響了一下。丘紮寧看見她在這裏,立即小聲對冬妮

亞說:“咱們走吧。”

但是麗達已經把他叫住了。她輕蔑地嘲諷他說:“丘紮寧同誌!列車上成天都在找

您呢!”

丘紮寧不滿地斜了她一眼。

“沒關係,沒有我,他們照樣能辦事。”

麗達看著丘紮寧他們兩人的背影,說:“這個騙子,什麽時候才能把他攆走啊!”

樹林在喧鬧,柞樹搖晃著強勁的腦袋。湖水清澈涼爽,令人神往。謝廖沙也情不自

禁地想跳入水中,洗個痛快。

洗完之後,他在離林間小道不遠的地方找到了麗達,她正坐在一棵伐倒的柞樹上。

兩個人一邊談話,一邊向樹林深處走去。他們走到一小塊青草茂盛的林間空地上,

決定在這裏休息一會兒。樹林裏靜悄悄的。隻有柞樹在竊竊私語。麗達在柔軟的草地上

躺了下來,彎過一隻胳膊枕在頭下。她那兩條健美的腿和一雙補了又補的皮鞋,沒在又

高又密的青草裏。謝廖沙的目光無意中落到她的腳上,看到她的皮鞋上打著整整齊齊的

補丁,再看看自己的靴子,上麵有一個大窟窿,已經露出了腳趾。他不禁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謝廖沙伸出一隻靴子,說:“咱們穿著這樣的靴子,怎麽打仗啊?”

麗達沒有回答。她輕輕咬著草莖,心裏正在想著別的事。

“丘紮寧是個壞黨員,”她終於開口說。“我們所有的政工人員都穿得又舊又破,

可他卻隻關心自己。他是到咱們黨裏來混混的……現在,前線情況確實嚴重,咱們國家

得經受激烈戰鬥的長期考驗。”她沉默了片刻,又接著說:“謝廖沙,咱們不單要用嘴

和筆戰鬥,也要拿起槍來。中央已經決定,動員四分之一的共青團員上前線,你知道嗎?

謝廖沙,我估計,咱們在這兒不會待很久了。”

謝廖沙聽她說著,從她的話裏聽出一種不尋常的音調來。

他感到很驚奇。她那雙水汪汪的又黑又亮的眼睛一直盯著他。

他幾乎要忘情了,想對她說,她的眼睛像一麵鏡子,從裏麵能看見一切,但是他及

時控製住了自己。

麗達用胳膊肘支著,欠起身來。

“你的手槍呢?”

謝廖沙摸了一下皮帶,難過地說:“上回在村子裏,叫那幫富農給搶去了。”

麗達把手伸進製服口袋,掏出一支發亮的勃朗寧手槍。

“你看見那棵柞樹沒有,謝廖沙?”她用槍口指了指離她有二十五六步遠的一棵滿

是裂紋的樹幹。然後舉起手槍,同眼睛取平,幾乎沒有瞄準,就開了一槍。打碎的樹皮

撒落在地上。

“看到了沒有?”她得意地說,接著又放了一槍。又是一陣樹皮落地的簌簌聲。

“給你,”她把手槍遞給謝廖沙,用逗弄的口吻說。“現在該看看你的槍法了。”

謝廖沙放了三槍,有一槍沒有打中。麗達微笑著說:“我還以為你不會打得這麽好

呢。”

她放下手槍,又在草地上躺下來。製服上衣清晰地顯出了她那富有彈性的胸脯的輪

廓。

“謝廖沙,你到這兒來。”她輕輕地說。

他把身子挪到她跟前。

“你看到天空沒有?天空是碧藍的。你的眼睛和天空一樣,也是碧藍的。這不好。

你的眼睛應該是深灰色的,像鋼鐵一樣才好。碧藍色未免太溫柔了。”

突然,她一下緊緊摟住了他那長著淡黃色頭發的頭,熱烈地吻著他的雙唇。

這個舉動對謝廖沙來說太突如其來了,即便他在刑場麵對槍口,也未必會這樣心慌

意亂。他隻知道麗達在吻他,除此之外,他什麽也無法理解。這個麗達,他連握她的手

超過一秒鍾都不敢。

“謝廖沙,”她稍稍推開他那暈乎乎的頭說,“我現在把自己交給你,是因為你充

滿青春活力,你的感情跟你的眼睛一樣純潔,還因為未來的日子可能奪去我們的生命。

所以,趁我們有這幾個自由支配的時辰,我們現在要相愛。在我的生活裏,你是我愛的

第二個人……”

謝廖沙打斷她的話頭,向她探過身去。他陶醉在幸福之中,克服著內心的羞澀,抓

住了她的手……

曾經難以理解的麗達如今成了他謝廖沙心愛的妻子。一股巨大的**闖進了他的生

活,這是他對麗達深沉而又博大的同誌情誼,它占據了他那顆渴望火熱鬥爭的心。開頭

幾天,他的生活常規完全給打亂了。可是緊張繁忙的工作不等人。不久他又全身心投入

了工作。

直到眼前的這個秋天,生活隻賞賜給他們三四次見麵的機會,這幾次見麵令人心醉,

永生難忘。

過了兩個月,秋天到了。

夜悄悄降臨,用黑色的帷幕蓋住了樹林。師參謀部的報務員俯在電報機上,忙著收

報。電報機發出急促的嗒嗒聲,一張狹長的紙條從他的指縫間穿過,他迅速將那些點和

短線譯成文字,寫在電文紙上:

第一師師參謀長並抄送舍佩托夫卡革委會主席。命令收到電報後十小時內,撤出市

內全部機關。留一個營,歸本戰區指揮員×團團長指揮。師參謀部、政治部及所有軍事

機關,均撤至巴蘭切夫車站。執行情況,即報來。

師長(簽名)

十分鍾後,一輛點著電石燈的摩托車飛速穿過寂靜的街道,突突突地噴著氣,在革

委會大門口停了下來。通訊員把電報交給了革委會主席多林尼克。人們行動起來了。特

務連馬上開始整隊。一小時過後,幾輛馬車滿載著革委會的物品,從街上走過,到波多

爾斯克車站,裝車準備出發。

謝廖沙聽完電報,跟著通訊員跑了出去,對他說:“同誌,捎個腳,帶我上車站,

行不?”

“坐在後麵吧,把牢了。”

宣傳鼓動科的車廂已經掛到列車上,謝廖沙在離車廂十步左右的地方抓住了麗達的

雙肩。他感到就要失去一件無比珍貴的東西,低聲地說:“再見吧,麗達,我親愛的同

誌!咱們還會見麵的,你千萬別忘了我。”

他害怕自己馬上就會放聲哭出來。該走了。他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有緊緊地握住她

的手,把她的手都握疼了。

第二天早晨,被遺棄的小城和車站已經是空****的了。最後一列火車的車頭拉了幾

聲汽笛,像是告別似的。留守城裏的那個營,在車站後麵鐵路兩側布成了警戒線。

遍地都是黃葉,樹枝上光禿禿的。風卷著落葉,在路上慢慢地打轉。

謝廖沙穿著軍大衣,身上束著帆布子彈帶,同十個紅軍戰士一起,守衛著糖廠附近

的十字路口,等待波蘭軍隊的到來。

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敲了幾下鄰居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維奇的門。這位鄰居還

沒有穿好衣服,他從敞開的房門裏探出頭來,問:“出了什麽事?”

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指著持槍行進的紅軍戰士,向他的朋友使了個眼色。

“開走了。”

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維奇擔心地看了他一眼,問:“您知不知道,波蘭人的旗子是

什麽樣的?”

“好像有隻獨頭鷹。”

“哪兒能弄到呢?”

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煩惱地搔了搔後腦勺。

“他們當然無所謂,”他想了一會兒說。“說走就走了,可是苦了咱們,要合新政

府的意,又得大傷腦筋。”

突然,一挺機槍嗒嗒地響了起來,打破了四周的寂靜。車站附近有一個火車頭拉響

了汽笛。同時從那裏傳來了一下沉重的炮聲。接著重炮彈劃破長空,呼嘯著飛過去,落

在工廠後邊的大道上。道旁的灌木叢立刻隱沒在藍灰色的硝煙裏。悶悶不樂的紅軍戰士

沿著街道默默地撤退,不時回頭看看後邊。

一顆涼絲絲的淚珠順著謝廖沙的臉流了下來。他急忙擦掉淚珠,回頭向同誌們看了

一眼,幸好誰也沒有看見。

同謝廖沙並肩走著的是又高又瘦的鋸木廠工人安捷克·克洛波托夫斯基。他的手指

扣在步槍扳機上。安捷克臉色陰沉,心事重重。他的眼睛碰到了謝廖沙的目光,便向他

訴說了自己的心事:“這回咱們家裏的人可要遭殃了,特別是我家的人。他們一定會說:

‘他是波蘭人,還同波蘭大軍作對。’他們準會把我父親趕出鋸木廠,用鞭子抽他。我

勸老人家跟咱們一起走,可是他舍不得扔下這個家。唉,這幫該死的家夥,趕緊碰上他

們打一仗才好呢!”安捷克煩躁地把遮住眼睛的紅軍軍帽往上推了推。

……再見吧,我的故鄉,再見吧,肮髒而難看的小城,醜陋的小屋,坎坷不平的街

道!再見吧,親人們,再見吧,瓦莉亞,再見吧,轉入地下的同誌們!凶惡的異族侵略

者——無情的白色波蘭軍隊已經逼近了。

機車庫的工人們穿著油汙的襯衫,用憂愁的眼光目送著紅軍戰士們。謝廖沙滿懷激

情地喊道:“我們還要回來的,同誌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