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自廚房裏拿出碗筷,插嘴道:“他呀,他現在可好了,剛剛投靠到一座大廟……新東方總部,嘖嘖嘖,多少人夢寐以求啊!”

周小柔不以為意,隨口道:“得有多好,瞧米蘭羨慕的……”

米蘭道:“新東方集團旗下的子公司倒多,進去也不難,但是這小子,去的可是總部!”她強調道,“總部!那還真不是一般人能進去的!”她用胳膊捅捅文昊,“說說,你靠什麽進去的?”

文昊咳嗽一聲,說道:“我有一個親戚,跟裏頭的人有點交情……”他輕描淡寫的口氣,那態度分明是不想多說。

周小柔瞥了他一眼,便道:“米蘭,去叫我媽來吃飯吧。”

米蘭鼻孔裏“哼”了一聲:“哼,什麽了不起的……”轉身走開。

文昊並不以為意,轉過頭來喜滋滋地說:“我們公司離你那兒不遠,以後中午可以一塊兒吃午飯。”

周小柔道:“你們公司在哪兒?”

文昊歎息一聲,道:“喂,新東方總部還能在哪兒,當然在中山大廈啊!這個你都不知道?你們報社租用的辦公室還是我們公司名下的產業呢!”

周小柔一顆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手裏的筷子落到地上,不由得結巴起來:“你是說……你是說……”

文昊有些興奮:“咱們就是有緣分,是吧!走到哪兒都還是一家人!”

原來文昊成了許臻和的下屬,一轉眼間,好像身邊的人全和許臻和扯上了關係……周小柔彎彎嘴角自嘲地一笑,隨口問:“米蘭,你不會告訴我,你也換了工作,而且也和新東方有關吧……”

沒想到米蘭笑起來:“天哪,小柔!你不是糊塗了吧,我工作的那間超市,原本就是新東方旗下的……”

周小柔張大了嘴。

文昊又道:“沒想到吧?其實新東方涉獵甚廣,各個行業都想染指,聽說還一直想進軍房地產市場呢。呀,說起來,新東方果真是一個傳奇,聽說從前隻做百貨,後來換了少東家,就什麽都想做。這位少東家手段也了得,樣樣做得風生水起……”

周小柔打斷了他:“湯有點鹹。”

文昊眨眨眼睛:“不會吧。”他趕緊嚐一口,微微皺起眉頭,“剛剛好啊。”

周小柔簡潔地道:“你口味變重了。”

文昊不服氣,轉頭問周母:“阿姨覺得鹹不鹹?”

周母吃得津津有味,聽得文昊問,眉眼也不抬:“不鹹,好吃。”她突然放下湯勺,怔怔地問道,“我的紅燒肉呢?”

周小柔愣了一下,她沒想到時間都過去了半個月,母親竟然還惦記著那碗紅燒肉。

周母疑惑地看她一眼:“小柔,臻和怎麽好久不來了?”

周小柔深呼吸一下,展開笑臉:“媽,你忘了,我告訴過你了,許臻和他有了別的女人,他不要我了……”

周母霍然大怒:“什麽?他敢!他明明對我發過誓,要好好對你一輩子,永遠不看別的女人一眼!”她窸窸窣窣地站起身來,“我要去找他問個明白!他敢這麽對你,我就剝他的皮,抽他的筋!”

周小柔急起來,嚷道:“媽!”連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到底是在母親麵前要把戲演得逼真一點,還是真的心頭難過,淚水模糊了雙眼,“人家都不要我了,還去問什麽!還嫌我的臉丟得不夠啊?”

一旁的文昊和米蘭麵麵相覷,不知道這演的到底是哪一出。還是米蘭先回過神來,伸手攙住了周母,體貼地道:“太晚了,明天我帶您找那臭小子去!”

周小柔吼道:“我說了不許去!”

周母眼看女兒傷心的模樣,心便軟了:“好好好,我不去找他。”然後轉而安撫起女兒來,“不懂得珍惜我們的男人,不值得我們傷心難過。乖,來,喝湯……”接著,周母側頭詢問文昊,“有沒有酒?”

文昊吃了一驚,迅速看一眼周小柔,看周小柔並無反對的意思,便答道:“有。”

他自櫃中取出一瓶葡萄酒,有些自得:“幾年前朋友送我的,一直沒舍得喝呢,今天請阿姨喝!”

米蘭趕緊跑去找小杯子,每人麵前擱上一個。文昊一邊倒酒,一邊說:“人和人之間,真是要講緣分。從前我們素不相識,今天卻坐在一張桌上舉杯共飲。細想來,真神奇。”

周小柔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她記得在微博上看過一個段子,說的是人與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的概率和買彩票中大獎一樣,是微乎其微的,更別談還要相愛了。

周母捧來了她心愛的收音機,扭到某頻道,頓時,收音機裏傳來一把喑啞女聲,正在深情無比地緩緩吟唱:“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看一看,你去想一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周母自顧自地舉杯一口飲盡,眼睛微眯起來,和著音樂輕輕哼唱起來,那模樣像是想起了那些久遠的美好往事,連嘴角都流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周小柔心情複雜地看一眼母親,母親的這副模樣,她曾經見過太多次。偶爾半夜醒來,客廳裏亮著一盞微弱的燈,母親坐在窗邊的藤椅上,手裏執著酒杯,雙眼迷茫地看著窗外。大多數時候,窗外都下著雨,或大或小,風把窗格子吹得咯咯作響,碎花布窗簾隨風胡亂飛舞,偶爾便遮上她的麵孔。

縱然年紀小,周小柔也明白母親有無窮心事,她躡手躡腳地去廚房,生怕一個不小心驚動了母親,又是一頓好罵。

文昊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胳膊:“阿姨好像喝了不少……”

周小柔淡淡道:“難得她開心,隨她去吧。”她親自給文昊斟上酒,說道,“文昊,這杯我敬你。謝謝你。”

文昊笑了:“這丫頭瘋了。”

周小柔也微微一笑:“真的謝謝……”她覺得自己也有了醉意,她不是個輕易表露感情的人,感激也好,怨懟也好,都放在心裏。此時此刻,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她突然很想對眼前的這個男人說一些話,比如,他不動聲色的關切與幫助,她都明白。

米蘭也跟著端起酒杯,雙頰飛紅:“昊哥,我也敬你。多虧了你,我才真正覺得,窮男人也有好的地方……”

文昊啼笑皆非:“我靠,這什麽鬼話!”

米蘭嘻嘻笑起來:“開玩笑,昊哥,別介意。我的意思其實是說,你是一個好男人。”

文昊揪一把米蘭的臉:“行啦,別解釋了,我都懂!”

周小柔嘴角含笑:“你們倆反正也閑著沒事,不如戀愛一場玩玩唄……”

米蘭愣了一下,文昊卻微微變了麵色,輕笑一聲道:“我又不愛紅妝,你瞎操什麽心……”

周小柔一口酒差點噴出來,米蘭已然大叫起來:“是不是真的啊?是不是啊?我試試!”仗著酒意,就要湊上去親吻文昊。文昊大驚失色,滿臉戒備地左躲右閃:“救命啊!救命……”

周小柔笑得直咳,看一眼母親,置這嘈雜而不顧,早已側著頭躺在椅子上睡著了,臉上仍然帶著一絲笑容,唇角涎著星點口水。

“頂上發藝”共上下兩層,黑白兩色裝修。這才上午十點,店裏已經人聲嘈雜。

周小柔在門口徘徊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倒是有人湊上來,詢問:“美女,洗頭還是剪頭發?”

這聲音恁地熟悉,周小柔驀地回過頭。當看到何景年一雙帶笑的眼睛時,她頓時鬆了口氣:“呀,是你啊。”

何景年微笑地看著她:“大清早的,你在這是幹嗎?”

周小柔猶豫一下,說道:“想進去剪個頭發,順便拉個廣告。”

何景年微微皺了一下眉:“拉廣告?”

周小柔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我現在不是在那什麽……”

何景年立刻明白了,打斷了周小柔的話:“啊,我知道了,你們報紙,我有看過。”他笑起來,“小事啊,包在我身上,這家店的老板,我認識。”

周小柔一聽,大喜過望,急急地解釋道:“其實這事大家都有好處……”

何景年點點頭,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探詢地看著她,“那麽接下來,我請你剪頭發可好?不會拒絕我吧,這種小事情你都不肯給麵子的話,我自尊心會受傷害的……”

周小柔“撲哧”笑出聲來:“你現在這麽會說話了……”

從前的何景年,是個不喜歡說話的少年。她仍然記得許臻和介紹他:“我朋友……”她心裏還暗忖著,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是一樣人,做不了朋友。一樣的驕傲,一樣的優秀,一樣的愛踢球,一樣的不愛說話。

何景年笑著側側頭,示意她隨著他走。

站在門邊的小男生立刻迎了上來,禮貌地叫一聲:“何先生。”

看情形,他自然是這裏的VIP了。周小柔心裏歎了口氣,這社會真拜金,誰付的錢多誰收獲的尊重就多,理發店都不例外。

何景年問道:“老板在樓上?”

小男生點點頭。

何景年徑直帶著周小柔上了樓,老板出乎意料地年輕,並且出乎意料地英俊,一聽何景年說了來意,立刻便爽快答應下來。何景年很滿意:“來,小柔,你坐這裏,讓明鋒給你剪頭發。”

周小柔趕緊道:“你先剪,我沒關係的。”剪不剪頭發其實尚在其次,談成了事情那才是頭等驚喜。

何景年笑了:“其實我到這裏來,做得最多的不是剪頭發……”

唐明鋒接口道:“他呀,他是來找茶喝的……”

何景年道:“小柔,以後想喝好茶,就來這裏找明鋒。”

周小柔笑:“那太不好意思了。”

唐明鋒道:“那可是我的榮幸……景年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沒話說的。”他示意她坐下,自鏡中審視著她,“發質很好,但顯然從來沒有好好打理過。一個人的發型其實很重要,它最能體現一個人的精神麵貌……”

周小柔但笑不語,打理生活尚且艱難,誰還有空管發型。

這一個頭發足足鼓搗了兩個多小時,何景年一直坐在窗旁,從容地翻看報紙,煮水喝茶。

離開的時候,唐明鋒遞過來一張VIP卡。周小柔哪裏肯收,何景年搶過來塞到她包裏,說道:“太客氣就是見外了。”

周小柔隻好道聲“謝謝”。

唐明鋒存心要讓她輕鬆,笑道:“你們肯幫我們做廣告,應該是我說謝謝才對。”

走出這家店,何景年突然側過頭來,好生打量了周小柔一眼。周小柔笑了:“怎麽了?不好看?”

何景年道:“很好看。”他躊躇一下,還是發問,“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之後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多餘,上次送她回家,看到她居住的地方,他就知道她過得並不好。

周小柔道:“很好啊。”她語氣輕鬆,笑容甜美。

他微微笑了一下:“你當時,怎麽突然不見了?”

周小柔的笑容僵在了麵上。

“你知道不知道,臻和他到處找你,都快瘋了……我猜你一定是有理由的……”何景年緩緩道。

手機恰在這時響起來,周小柔得救一般地接起電話:“喂,文昊啊……嗯,好。我這就回來。”掛了電話,她微微仰起臉來,衝何景年一笑,“我家裏有點事,先回去了,有空再聊。”

何景年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但也隻好無奈地堅持道:“是你說的,有空再聊,不許說話不算話。”

周小柔應付地說道:“好好好。”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的。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屏風後閃出來,何景年漫不經心地抬起眸來,嘴角掛有一絲嘲笑:“真難得,竟然在後頭躲了兩個小時……腳麻了沒?”

許臻和心不在焉,腦海裏隻回**著她剛才的話——“喂,文昊啊……”

文昊是誰?許臻和的眉微微蹙起來。

她的男人嗎?她有了男人嗎?他拒絕相信,當然也不允許。

上次去她家,隻看到一位年輕女孩,說是她的好朋友。下麵的人也報上來過,她幾乎沒什麽娛樂,因為工作不穩定,基本也沒結交下什麽朋友……從哪兒冒出來一個文昊?分明是一個男人的名字。

他緩緩點燃一支煙。

沒關係,他會知道的。從此後,她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與“頂上發藝”的成功合作,讓周小柔順利地拿到了獎金。錢真不算多,但仍然讓周小柔的心頭湧上微微激動。她在心裏暗自盤算著這一千元的用途,請何景年吃頓飯,那是必須的。

電話打給何景年,他有些驚喜:“還以為你不懂感恩……”他並非話中有話,但她卻像被刺了一下,微怔了才小聲笑:“怎麽會。”

約在了某茶餐廳。何景年先到的,茶餐廳位於二樓,他挑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落向窗外,正好看到周小柔輕盈地跳下公車。她微微捋一把額際的發,腳步匆忙地朝這邊走來。

他微微眯縫起雙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她身上的小外套有些寬大,但並未遮掩住她窈窕有致的身材。裏頭套的碎花裙子,顯然是過季的舊款,顏色也不好,灰蒙蒙的,天空恰好也陰鬱著,以至於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難以言明的灰色氛圍當中。

走到樓下,她突然抬起頭來,向上看了一眼。他嚇了一跳,差點以為被她發現自己對她的觀察。但她很快又低下頭去,不一會兒,樓梯口出現了她的身影。

她神情分明有些憔悴,但一看到他,立刻便露出禮貌的微笑來。

他不喜歡她這樣的笑容。

記憶裏她總是笑得很放肆,露一口整齊與潔白的牙。名聲不好,一提起來,總被稱為“壞女孩”。

他還苦口婆心地規勸過許臻和:“她根本不配你,和你不是同類人,你別發瘋了。”

後來才發現,原來她也有她的好,許多不輕易為人知的好。許臻和的父親一打來電話,他總幫忙掩飾:“臻和去圖書館了。”其實他知道,許臻和一定陪在周小柔身邊,監督她背誦英語單詞。如果周小柔老久也背不好,就會被許臻和毫不留情地敲一記額頭。

連他也以為的,他們那麽要好,應該會一輩子不分開……

“我來晚了……”周小柔抱歉地道。

何景年搖頭道:“是我來早了……”他真的覺得別扭,她與他這麽生分。

他還記得她亮晶晶的眸子盯著他看,爽朗地笑:“臻和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臻和的兄弟自然也就是我的兄弟……年兄!”

她竟然如此流裏流氣地叫他,他好一陣不舒服。但後來每一次想起她,就想起她叫他“年兄”,多麽親切。

她主動點了很多東西,他發現,她竟然點了一道香煎牛仔肉。他心裏有些感動,他愛吃這個,她竟然還記得。

服務生很快將菜上齊,她一個勁地招呼他吃,很得體地保持著禮貌的微笑,自己卻幾乎沒動筷。

他停下手上動作:“你怎麽不吃?”

她說:“我腸胃有些不舒服,不想吃東西……”

他立刻關切地問道:“怎麽了?怎麽搞的?吃藥了沒?算了,不吃了,我陪你去看醫生……”他就要站起來。

她倒笑了,一把扯住他:“拜托,別裝得一副多關心我的樣子,從前不知道多不待見……”她含笑埋怨著,又安慰他,“老毛病了,吃兩顆藥就好,沒什麽事。”

他被她取笑得有些羞赧。

也是,從來他身邊都是些乖巧溫順的女孩子,她們連笑的時候都記得要保持自己的美。哪裏像她,穿條破牛仔褲,走在街上,一喊累,就立刻到路邊台階坐下來。又貪吃,什麽時候看到她,都是在吃東西,老香的模樣,許多時候嘴邊還流著哈喇子。

他真的處處看不慣她,不明白許臻和到底喜歡她什麽。她與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真是,這麽會記仇。”他白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