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樣,還好吧?昨天我還和興剛說你哩,兩個月的中青年幹部培訓班,臨完時,所有的人全讓你給耍了。聽李書記那表揚,大家私下議論不出校門你就要提拔高升了。”

“還高升,往高山上升哩,學前涼茶一碗,學後一碗涼茶,你說能好到哪去?”孫小泉無可奈何地說。

“李書記對你那麽賞識,你就不能找找他,他是管組織的,調個人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別人沒這個條件,你咋就不利用利用?”

“你還不知道我這人,天生害怕當官的,那麽大的官我哪敢到跟前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來你的日子還可以,真要山窮水盡了,看你敢去不敢去。別考慮那麽多,頭一昏,眼一閉,成不成試一試,秀才不中舉,原秀才在哩。”

“話是這麽說,我到底缺少你的勇氣和膽量。”

“這就怪你自己了,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國際歌》不光是唱的,還要認真領會才行。咱這幹人,不靠自己,等組織上的陽光雨露下來,就到猴年馬月了。”

“別在這兒上政治課了。”魏興剛打斷周子昆的話,“小泉,單位上喝茶去,別聽他在大街上胡吹冒撂。”

“誰胡吹冒撂,誰說這是政治課,哪家的政治課上有這麽豐富的內容,我這是社會課,從實際中得來的,付出物質和精神的慘重代價得來的,夠寶貴的吧。”周子昆不服地說。

“謝謝,單位上我就不去了,我還得趕路,到銀坪的班車隻有最後一班了。”

“以後進城,一定到單位來,同學一場也好有個照應。”

周子昆和魏興剛朝他相反的方向走了。孫小泉就像被人狠添了幾背鬥草的老牛,因饑餓吃得多,吃得猛了,現在,夜深人靜,他得將吃下去的反芻出來,細嚼慢咽。“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誰說城裏就隻能讓他們霸著。”周子昆這句話一直在他耳邊縈繞。勝者王侯敗者賊,在他骨子裏,缺少的就是這種氣概,這種王侯所具有的勇氣和霸氣。他已將自己放在了這架戰車上,不衝鋒陷陣,不起而拯之,就隻有等死一條路了。

他能等死,能束手待斃,任人宰割而心甘情願嗎?

嚴格地講,現在的單位,除了缺錢,根本不缺人,像林業局這樣的單位,錢都不缺。人財都不缺的單位一個縣上有幾個,在這樣的單位當個黨政一把抓的局長,架子大成什麽樣兒就不難想象了。

上班將近一月,夏誌堅局長隻是隔著玻璃窗見過幾回,夏局長唯一一次來辦公室時,孫小泉正對著一杯清茶在辦公桌前發愣,即至站到他跟前時他才醒過神來,夏局長要一份去年上報省廳的材料,管文檔的宋小英正好出去了,他和高愛國忙亂了好一陣,到夏局長等得不耐煩拂袖而去時,還沒有找出來。他倆從各股室找遍了,就是沒小英的人影兒。等,火急火燎地等,一個小時就像一個世紀一樣漫長。“哎呀,你可真把人給急出病來了。”看到小英,小泉就像看到救星一樣。

“急啥,不就是找一份文件嗎,值得這樣轟轟烈烈,大驚小怪,弄得整個一座樓都知道我溜崗了。”小英說得輕描淡寫,不滿卻是藏都藏不住。

小泉不能說啥了,低頭看報,心緒卻再也攏不到報上。小英三兩下就找到了夏局長要的材料,用公文夾一夾出去,沒幾分鍾就來了。

“這麽快?”小泉不解地問。

“夏局長看了幾個數字。”小英說。

林業局辦公室算上小泉共七個人,辦公室主任趙田地是一個老林業,打參加工作到林業局就再沒擺脫過一個“林”字,窩卻是挪了好些個地方,林業局的股室站所沒一個地方沒留下他慢不騰騰的腳印。趙主任對他還算熱情,上班頭一天就談到他在《林業研究》上的論文,說辦公室缺的就是他這樣既能研究,又能總結的人才,聽得孫小泉心潮澎湃。趙主任讓他先熟悉情況,可熟悉情況一月都過了,趙主任給他啥工作都不安排。辦公室有他沒他一個樣。他心裏開始打鼓,看眼下這樣子,他真要怕被調整工作了。有次閑淡,趙主任談到他在南梁護林站的情況,說得慘不忍聞。“那年雪大,大雪封山,別說小路,大路都沒了形象,大家都想家,可誰都不敢走,雪下成那樣子,又被風填來填去,誰也保不準一腳下去會踏到路上還是掉進溝裏。菜和麵吃完了,一天三頓都是洋芋,吃得大夥眼窩比深眼窩洋芋還深,放出的屁都是洋芋味的。幾個大男人一個看一個煎熬著,真慘啊。四十天後出山時,一看見女的,不分老小全都狼似的幹嚎起來。”這話趙主任是當笑話講的,孫小泉卻覺著主任是借口傳言,聽得他膽戰心驚,直往壞處想,仿佛那些看見女人狼樣嚎的大男人中肯定會有一個是自己。

當天晚上,孫小泉敲開趙主任家的門。他沒敢早去,趙主任住林業局後麵的家屬樓上,去早了,怕碰見局裏的人;遲了,又怕趙主任休息了。估摸著差不多了,他提上價錢不菲的東西,頭一低,趁著夜色,順牆根溜了進去。趙主任家住一樓,倒避免了好多麻煩。

“天這麽黑,你咋來了?”趙主任問。

“早就想來了,隻是不敢,今天也是大著膽兒來的。”小泉誠懇地說。

“一個房子裏辦公,低頭不見抬頭見,值得這樣嗎?”

“咋不值得,放羊娃還有個領頭的,你是我的領導,禮節總不能失吧。”盡管心裏也虛著,但和趙主任談時,他卻不顯得被動。

“我寫不過你,說也說不過你,什麽話經你口裏出來,就有情有義,有理有據了。菊梅,快看來,這就是我常說的辦公室新調來的孫小泉。”話音剛落,門輕輕地吱呀一聲,趙主任的妻子就出來了。

“我家老趙說辦公室調來了一個筆杆子,沒想到人也長得這麽精幹。”李菊梅熱情地說。“你看你,光顧了說話,連水都忘倒了。”她順手提起電壺,往小泉的杯子裏續水時,小泉忙把壺搶過去。

“阿姨,我還是小娃娃哩,讓你倒水,不是讓我遭罪嗎?”小泉說。

“你看這娃,嘴多甜,哪像你養的,人前一句話都不會說。”菊梅對丈夫說。

“我養的還不是你養的,錯成我一人的了?”

“小什麽……”

“小泉。”趙主任忙接上。

菊梅有點尷尬,“你看我這記性,小泉,多大了?成家了沒有?”

“還沒有。”

“要不要阿姨給你介紹一個。”

“……那還不得感謝阿姨。”小泉略一遲疑後說道。

李菊梅是個直性子熱情人,老兩口關係密著哩,小泉從簡短的談話中就能看出來。他猛地想起了趙主任說的艱苦經曆,心中不由一笑,難怪哩,這樣好的媳婦幾十天不見,見了不狼似的嚎一陣才怪哩。

趙主任家沒白去,隨便一陣火力偵察心裏就有數了,更奇妙的是這次走動,他明顯覺著和趙主任之間的距離近了,盡管趙田地還是主任,他還是無所事事的待崗青年,但他相信感覺甚至直覺。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在很大程度上其實是一種心理距離,辦公室裏沒山沒河,高山大河都在人心裏裝著。這種說不出的距離,人人之間有,以官場為最。

這種幸福的自我感覺並未給小泉帶來什麽明顯的變化,將近兩個月,在林業局大院除了辦公室,竟沒幾個認識他,有幾次怯生生地去其他股室轉悠,人家竟以為他是鄉上送報表來的,弄得他好不尷尬,解釋不好意思,不解釋同樣不好意思,隻好怏怏不樂地退出來,一整天心裏憋屈得難受,從那以後,他寧可在辦公室百無聊賴地喝茶,也不去其他股室了,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增文賢文》他一整個能背下來,可咋就一點沒理解呢?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早逢春,他隻是近水,隻是向陽,可何時先得月,何時早逢春,心裏急煎煎的,卻又實在沒底。

豈止得月,豈止逢春,眨眼間,他的黑夜和肅殺的秋天,甚至奇寒的冬天都來了。

早晨上班時,趙主任領來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這是給咱新調來的小田,田正綱,新鮮血液,咱辦公室的力量又加強了。”趙主任這樣介紹時竟有種掩飾不住的自豪,就像他終於得到了一員思慕已久的猛將。孫小泉和別的同誌一起鼓掌,手掌相撞的一瞬間,鼓掌的聲音沒出來,心跳的聲音卻掌聲一樣響了。

田正綱朝大家微微一笑,掏出一包加長紅塔山香煙,從主任開始逐人敬過來,孫小泉不抽煙,沒接,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就像兩輛迎麵駛來的汽車,他明顯的覺著對麵的車燈比自己的亮,豈止亮,簡直有一種霸氣和挑釁。孫小泉失敗似的低下頭,底氣就像被人突然放光了似的。

稍稍寒暄幾句,趙主任又帶著田正綱出去了,乍一瞥時見他倆進了夏局長的辦公室。

二人一出去,小英的介紹就開始了,豈止介紹,幾乎是背誦田正綱的出身傳。田正綱,男,二十四歲,縣糧食局長謝康路的大公子,秦源師範畢業……孫小泉有一句沒一句,又不想漏掉一句地聽著。

晚上臨睡時喝了一杯茶,翻來翻去睡不著,寒風撲打著窗子,有點年月的老房子鬆動的門窗發出哐啷啷的響聲,在寂靜的寒夜裏,這聲音是那麽大,那麽硌人。他的眼前不時浮現出白天的一幕,浮現出趙田地掩飾不住的躊躇滿誌和田正綱寫在臉上的誌得意滿,甚至誌在必得,咄咄逼人,可剛剛踏進辦公室的他想得到什麽呢?

啥都沒個答案,一切還都是未知,連他的何去何從也是一個大大的未知。鄉上工作苦,大多苦在,萬沒想到機關工作更苦,全苦在心上。辦公室就他調進來好長時間還懸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著地的難受著,沒有崗位,田正綱一來,不就更沒崗位了。

孫小泉第一次領略了事在人為的含義。第二天早上學習之前,趙主任宣布田正綱從事秘書工作。這宣布讓所有人一驚,要知道辦公室秘書雖是寫材料的,可位置在那擺著,一旦有個要緊材料,大家還得聽他吆五喝六,為他幫著找素材,圍著他團團轉。這是一個苦差使,可是一個最能直接接觸主任、局長的差事,也是一個最有發展前景的差使,林業局三個副局長,有一個就是直接從材料秘書的崗位上提拔為副局長的,讓各站所股室領導心裏不得不服。行政上,人像商品,就看店主把你能不能擺在顯眼的位置上,多差的商品,擺在顯眼處,待價而沽,不愁賣不出一個好價錢,這世上,認假不認真,認鬼不認人,被假冒偽劣忽悠得團團轉的多的是;若擺在不被人注意的旮旯裏,或者幹脆不讓你上貨架,堆在倉庫裏,灰遮土掩,多好的商品也沒個價出來,時日一多,款式過時,產品換代,削價都難賣出去。

上班兩年有餘的孫小泉依然懸在空中晃悠著,剛調局裏的喜悅**然無存,心裏灰灰的,站人跟前,連個頭都矮了幾分。可他不服,不願就此懸下去,懸下去的結果他知道,他不容易,真不容易。

從程前章家出來的第三天晚上,他就逡巡在林業局長夏誌堅下班回家的必經之路附過,而且還是一個他能看見人,人卻看不見他的暗角。

夏誌堅他不認識,住的地方更是不知道。但他認識兩個人,周子昆和魏興剛,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先找到了在縣監察局的周子昆。

監察局在縣政府機關大院。

不怕笑話,打參加工作以來,孫小泉還是第一次進縣政府。他在縣政府門前停了停,雖隻差兩三個字,柳縣人民政府的牌子遠比銀坪鄉人民政府的牌子要氣派得多,縣政府車出車進一派繁忙景象,步行的人左臂彎夾一精巧的小公文包,右臂甩開大搖大擺地出進著,他學那些人的樣,剛要往裏走,有一個聲音如當頭棒喝,與此同時,一個人從天而降立在他的當麵,“到哪去?”

“……監——監察局。”突然的一驚,讓小泉半天說不出話來,說出來時也有點結巴。

“找誰?”那人一臉冰霜,好像他成了階級敵人和恐怖分子。

“找周——周子昆。”

那人略一沉思,似乎記起有這人,“登記了去。”

孫小泉這才發現門衛室窗台前有一張紅漆漆的老式桌子,漆皮脫得這兒一塊那兒一塊,像麻人的臉,“來客登記”的小牌子也斜放在窗台上。小泉按要求做了簡單登記,朝門衛微微一笑。

“上三樓往左手方向走。”門衛表情依舊,卻是沒了先前的敵意。

走到監察局門口,孫小泉心裏又咚咚地跳起來,輕輕敲了敲門,“請進。”

“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周子昆站起來。

“咋就你一個?”小泉不解地問。

“開會的開會,查案的查案,正好我今天值班,要不,我也出去了。”

“你們的工作真瀟灑。”小泉坐在周子昆對麵,無比羨慕地說。

“不怎麽忙,比鄉上有意思點。你來是——”周子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