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田正綱,孫小泉的感情是複雜的,一方麵他對田正綱三千寵愛集一身的春風得意有點嫉妒,對他的文字功底和公文水平有點不服,一方麵又對他心存感激。別的不說,自打田正綱調辦公室,他再也沒打過五穀雜糧,全是雪樣白的優等粉,就連俞曉麗也禿子沾了月亮的光,田正綱讓父親寫了個條,俞曉麗打糧時糧站主任驚得臉色都變了。糧食局長給他這個小小的山區鄉糧站主任寫條子,在他看來,幾乎是一種榮耀。麵裝好後,主任開天恩地又給她打了十斤大米,這回,驚訝得眼睛鼻子竄位的就不是糧站主任,而是大夫俞曉麗了。

俞曉麗將這當故事一樣講時,孫小泉認真地聽著,實際上,他的思緒早像鳥一樣飛遠了,他的腦海裏、耳朵旁,浮現的、縈繞的全是一個筆畫不多,極普通,又極不普通的中國漢字——權,媽的,啥有錢能使鬼推磨,真正能使鬼推磨的是權,他給人的錢不比人少,為啥別人是一色的優等粉,可他隻能是搭配起來的五穀雜糧,權,這狗目的可真是個好東西。

單位再忙,還是有閑人,陳維國一行在柳縣兩天,看點、調研、開匯報會,忙得腳不點地,陪同的夏誌堅局長更是身心兩相苦,生怕有什麽閃失,從市上到縣上,都是他的領導,他都得認真伺候,就這書記、縣長還不時叮囑,弄得草木皆兵似的。閑就閑了辦公室的幾個人,雖說高度戒備,嚴陣以待,可兩天來啞啞地什麽事都沒有,比平常還閑。檢查一完,也沒要什麽材料,田正綱寫了五六百字的消息在《柳縣林業簡訊》上一登,日子就又回到先前的老樣子。聽田正綱說陳局長來時帶著辦公室主任,說是檢查,實際上是總結柳縣造林工作的先進經驗,準備在全市林業工作會議上推廣。縣上領導和夏誌堅局長皆大歡喜,大到一個縣,小到一個局,工作千頭萬緒,可真要抓出個什麽亮點,特別是能在全市範圍內推廣的亮點卻不是一件容易事,常常說典型引路,榜樣先行,真要找到個能引路,能先行的,並不容易。

到林業局辦公室工作眼看快三個月了,孫小泉無事,把林業局幾年的材料翻了個遍,為此,沒少受趙主任的表揚,說他好學上進,可表揚歸表揚,依然是冷板凳上過時光,上不著天,下不接地,連他都不知道他是幹啥的。看得多了他就發現一個問題,林業局的材料百分之七八十出於趙田地主任之手,雖然許多工作都蜻蜓點水提到了,卻缺少對特色工作的挖掘和總結,公文的色彩太重。這種想法隻能死死地壓在心底,說什麽也不敢流露出來。別的不說,趙主任幾十年寫的公文接起來比他走過的路還長。

那天睡到半夜,沒任何幹擾他就醒了,一醒來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就在這時,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既然市上已經完全肯定了柳縣林業工作的成績,準備在全市推廣,為啥不把柳縣林業工作的成績吸取趙主任的教訓認真地總結出來。這時又突然想起田正綱說的話,陳維國局長檢查時帶著市局辦公室主任,他有點泄氣,各單位的辦公室主任要不是領導胡整的話,一般都是筆尖子上能來幾下的,趙田地主任的水平他就有點佩服,熟練老道,雖說強調重點不足,可環節上從不缺項,作為公文樣板也不為過,縣局主任的水平都這樣,市局的就更沒說的了,寫,還能超過市局主任?孫小泉盡管橫猴騎牛謀大事,但還沒狂妄到要和縣、市辦公室主任叫板的地步,他不僅沒這個膽量,連這樣的想法也沒有。

睡不著就胡思亂想,越想思維越活躍,沒幾下就亢奮起來。他想到寒風中等夏局長的情景,想到為調動東奔西跑的狼狽,特別想到從夏局長家出來後一個人鬼似的走在大街上的自言自語,“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他知道這是一位偉人說的,現在突然想起來,就好像這話是專給自己說的。

與其束手待斃,勿如起而拯之,中學課本上的許多話,許多原來不懂的,似懂非懂的,在這個夜晚,全都懂了,就像冥冥中得到了一位高人的點撥和大師的秘授。

下午下班時,他從小英手裏借了幾份文件。

“呀,這麽用心,領導一表揚就認真得拉不住了,對你的表揚就是對我們大家無言的批評,看來不讓你出回血不行了。”小英笑著說。

“大姐可千萬不敢,你知道我那點破銅爛鐵經不住折騰,宿舍裏沒電視,晚上又睡不著,拿份公文,睡起來容易。”小泉無可奈何地說。

“你可小心點,這話要趙主任聽見,你就別想好過。”小英煞有介事地說。

“大姐此話怎講?”小泉大吃一驚道。

“你忘了趙主任說過的一個笑話。說古時候有一個秀才的兒子,哭鬧著就是不睡,他媳婦怎麽哄都不頂用,無奈中這媳婦靈機一動,奪過秀才的書塞給小孩。秀才生氣地問:‘你這是幹嘛?’‘幹嘛,哄孩子哩。’‘書咋哄孩子?’媳婦說:‘我見你不是一拿起書就瞌睡嘛,讓孩子拿上書,不也就睡著了。”’小泉聽了,一下笑了出來:“這媳婦真是個活寶。”

“現在你想,你剛才的話對不對?”

“不對不對,千錯萬錯,要不是大姐及時提醒,把領導惹了還不知道什麽原因。”小泉心有餘悸地感謝道。

說幹就幹,挑燈夜戰兩個晚上,一篇五千多字的調查報告就完成了,《立足縣情特征,創新工作思路——柳縣造林工作調研報告》,他看了兩遍,謄寫時又作了些修改,就在要署上自己名字的一刹那,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這想法是他事先一點都沒有想到的,想到時,他甚至都有點吃驚。

縣城裏孫小泉認識的人很少,能說得來的除了周子昆和魏興剛再找不出第三個,小英可以算一個,但一個單位,又是個女的,一些話就有些顧忌了,想放開,又很難放開。魏興剛不錯,但畢竟城裏生城裏長,一畢業又分到商委,雖是幹事,幫個小忙也容容易易,周子昆和他的出身相差不多,啥話都能放開點,而且又是個耿直人,雖說在監察局這種有點神秘色彩的單位工作,可他該說的照樣說,不像其他人,說話像拉肚子一樣,總給人一種夾夾閉閉,沒拉完的感覺。他宿舍裏支了兩張床,另一張卻隻起個占位的作用,主人是他們本單位的,人住離城幾公裏的地方,晚上從沒住過,倒是小泉不時雀占鳳巢,利用利用,門一關,窗簾一拉,小小房子就成了二人世界。海闊天空無話不說。

“知道玉民這個人吧?”周子昆問。

“知道,咋不知道,大小也算柳縣一名人,天天看他的報道,天天都是老一套,好像那人倒提起來再抖不出一滴新鮮的。”周子昆說的玉民是柳縣一個搞新聞報道的,全縣的新聞垃圾幾乎是他一人製造的,小泉能不知道?

“你管他新鮮不新鮮幹嘛,柳縣三大害排名他是頭一個,就這你也別小看人家,雞兒不尿尿,各有各的竅,我看那人行。”

“三大害,哪三大害?我還是第一次聽。”孫小泉覺著新奇。

“哪三大害,你可真是孤陋寡聞,柳縣三大害,玉民憲東李張代。報道組的洪玉民,派出所的吳憲東,城管隊的李張代,還能是誰?洪玉民胡編亂造把柳縣吹了個天花亂墜不說,寫哪個單位的報道作者就是他和哪個單位的領導,而且單位領導的名還在他前麵。你說,這事要不是洪玉民厚顏無恥,巴結討好無所不用其極,就是當領導的太不要臉,讓洪玉民當猴一樣耍了還屁顛屁顛地樂,你說,現在的人咋無恥到了這地步。有本事讓洪玉民寫一篇有分量有價值的大東西發表出來,被人耍也值,哼。”周子昆鼻孔裏哼了哼。

“你說得輕巧,沒養娃娃不知道肚子疼,就洪玉民那半吊子水平,什麽有分量,有價值的大東西,禿子頭上綰纘纘——苛人哩,蜀國無大將,廖化當先鋒,在柳縣,筷子裏拔旗杆,還就一個洪玉民。不信,你也無恥無恥。”

“睡,都這一夜子了,無恥不無恥關咱屁事。不過,話說前頭,你要也這麽無恥,可別怪我不客氣。”

“放心,想無恥還無恥不起來哩。”

周子昆說罷,沒幾分鍾就鼾聲震得玻璃窗子嘩啦啦響了。孫小泉卻怎麽也睡不著,不是因為周子昆的鼾聲,而是什麽呢?亂,頭裏亂成了一團麻。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說洪玉民無恥,可就他那水平,你讓他不無恥又能咋的,他也要養家糊口,也想調個好點的單位,也想混個一官半職,一切都既是手段,又是目的。誰能說清楚洪玉民是真想無恥,還是逼良為娼,明知無恥,又不得不無恥,甚至,還生怕別人不讓無恥。

中午下班回宿舍時,舅舅在門口等著,孫小泉見了,好不驚喜。

孫小泉讀小學之前的大多數日子是在舅舅家過的,舅舅比母親小好幾歲,把他這個外甥疼得金疙瘩似的。在孫小泉幼年的記憶裏,全是舅舅家的情景,對自家,倒說不出個什麽印象來。以至直到現在,一兩個月不到自家去一趟不覺著咋的,不到舅舅家去,心裏急得慌,法辦法,從小養成的習慣,留下的病根兒。

“你來多時了吧?”孫小泉關切地問。

“沒有,剛到這兒,問了一下看門的師傅,知道你在這兒,立眼就下班了,就在這兒等。還沒一鍋煙時間。”舅舅看著眼前個頭比自己還高的外甥,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

“吃過了沒有?”孫小泉忙問。

“吃過了。”

“走,咱們吃飯去,你吃過了我還沒吃。”小泉知道,舅舅肯定沒吃過,要說吃,就是農村人早飯太晚,午飯太早,十點左右吃的幹糧,十幾公裏路騎車過來,早消化了。

“你吃去,我在這兒喝水等你。”舅舅推辭道。

“走,順便轉轉去,你不吃看我吃。”小泉這樣一說,舅舅就不好推辭了。林業局和畜牧局合辦了一個灶,開始還可以,這一段廚師嫌工資低,做得有一頓沒一頓的,上頓下頓不是洋芋白菜,就是白菜洋芋,吃得人都膩味。小泉一頓不脫地天天吃,一是他這人對生活沒啥要求,也不喜肉食,清湯寡水倒合他的口味;二是別人不吃還可以回家吃,甚至時不時小飯館改善改善,他不行,家裏太遠指望不著,兜裏那幾個小錢,很難湊齊一碗飯錢。可今天舅舅來了,舅舅是他調林業局後第一個找他的親人,外甥當半子,甥舅之間天生的緣分。

走到林業局附近一個小飯館,他安排舅舅坐下,“我吃過了,不要浪費。”舅舅惶恐不安地說。小泉心底一陣苦笑,你這窮外甥,把虱子當肉的人,還敢浪費。小飯館就兩樣,小籠包子和牛肉麵,小泉想買一籠包子兩碗麵,背過身從兜掏出一把毛票一數,僅夠兩碗牛肉麵錢,心便有點涼。飯端上來,舅舅左推右推不吃,小泉剛才的蒼涼就變成壓不住的火氣兒了,“已經端上來了,你不吃,總不是叫我一人吃兩碗撐死。”看到外甥容顏有點不展,舅舅不再說,低頭吃起飯來。看周圍的人,眼前全都是小蒸籠,小飯館又是“大碗加肉,小碗加肉”的聲音,飯在嘴裏就沒了香味,吃到中途,他買回兩顆茶雞蛋,剝去皮,塞進舅舅的碗裏。他倆不說話,舅舅吃得快,也吃得香。

“吃飽了?”小泉將一張粗糙的餐巾紙遞給舅舅。

“吃飽了,都撐著了,這兒的飯味道真好。”舅舅舔著嘴唇滿意地說。

小泉開錢,賣飯的人說:“錢開過了。”說時,指了指在牆角吃飯的一個女人的脊背,小泉一看,竟是宋小英,走過去不好意思地說:“咋能讓你開。”

小英抬起頭,辣椒油在嘴角上沾著,“怎麽,兩碗飯能把我給窮了。是你舅?”

“你從哪知道?”小泉不解地問。

“從哪知道,你舅舅舅舅地叫,不是你舅舅你能這樣叫?”小英目光直直地盯著他。

“你看我。”說時,忍不住一笑,“你細嚼慢咽,我先走了。”

出了門,舅舅問:“那女的是誰?”

“我們單位的。”小泉隨口說。

“那她咋給你開錢?”舅舅似乎不明白。

“單位裏都這樣。”

甥舅二人坐在宿舍裏,小泉給舅舅泡了杯茶,把舅舅家一家老小問了個遍。感慨地說:“記得還趴在廊簷上哭的人,水紅馬上要考大學了。”

“還不一樣,你都工作了,都有女的給你開飯錢了。”

小泉這才想起剛才舅舅的盤問,“舅舅你都想哪去了。”

“咋了,我隨便一問你就當真了,和俞大夫的事進展得怎麽樣了,你可別花心,能娶上她是你的福。”

“你從哪知道?”

“還不知道,人我都見過了。”舅舅自豪地說。

“到銀坪街上趕集,以買感冒藥的名義專門去了一趟衛生院,她人長得電影明星似的,對待人的態度,誰不說好。這樣給你說吧,處方都是俞大夫開的,就是藥沒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