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窯是林業站所在的地方,真正的林在翠屏山。翠屏山上有娘娘廟,廟不大,神卻靈得能叫出聲。當地群眾有啥事,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啥事兒都沒了。後來還修了一個殿,供奉觀音菩薩,有兩個道人,有兩個和尚,公之允之,卻是收入不公允,道人的收入一直比和尚的好,難得的是他們能和衷共濟,為各自的信仰和睦相處。1958年鋼鐵元帥升帳,一夜間全縣到處是冒著黑煙的煉鐵小火爐,從幾百年的參天大樹,到胳膊細的低矮小樹,全都砍倒後塞進爐膛化為黑煙從天上走了。

翠屏山是世外桃源,也難逃劫難,煉鋼隊長領著人林裏轉了兩天,砍伐的事就定了。第二天,手拿大斧和砍刀的人走到山門前時,見破敗的山門上啥時候竟貼了一副醒目的對聯,“汝伐吾樹吾無語,吾要汝命汝難逃”。橫披是“善惡必報”。那紙極紅,血一樣。砍樹的是粗人,可也有一半個念過幾年書的細人,一看對聯,一下愣在那裏,大家明白過來,門都不敢進,一個搶一個地往山下竄。更要命的是昨天還好好的人,身上疼得在炕上打了一夜滾兒,打針吃藥啥作用都不起,人痛苦得樣子都變了。聽山上下來的人一說,隊長咚的一下跪在地上,口裏喃喃地誰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奇怪的是打這一跪後,疼痛漸漸就輕了,到晚上時,和好人一模一樣了。

誰也沒說啥,這林子留了下來。群眾暗中說得比這更神奇,有鼻子有眼,以至到今天,城裏人有解決不了的疑難事,香火錢一帶直往翠屏山上趕。

黑窯林業站瘸腿站長叫姚全福,人都叫他姚瘸子。姚站長名全福其實啥也不全,老婆孩子除了知道他是個會掙錢的機器外對他啥也不清楚,不關心,工作近三十年這林場轉那林場,五十掛零的人了還穿山豹一樣山裏轉著。他那條腿就是趁著黑夜讓周縣人給打折的,到完連凶手都沒查出來。傷是骨折,並不嚴重,在林業站挺了四五天,實在不行讓林業局的吉普車顛簸出去時,最佳治療時間就過了,病是好了,腿卻瘸了,外號也就鬼樣地纏上了身。姚站長罪沒少受,性格卻一片晴朗,“蹲就蹲,住就住,咱這山裏,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縣城裏咋了,大街還湊合,往小巷裏一走,滿巷子臭味,不把人熏死才怪哩。”

“姚站長,你天天說熏死,可人家全活得旺旺的沒熏死一個,倒是我們這些人拷成了幹羊皮,一年難得見幾回葷腥。”老李笑著說。

“怎麽,還不到一個月就忍不住了,你小子可小心點,別看那東西沒牙齒,傷人沒輕重,多少人的小命兒都搭在了那上麵,你小子還不吸取教訓悠著點。”

“看你說的,有叫大魚大肉撐著的,沒有叫那東西撐著的,那東西比大魚大肉好,養人。”

“你小子說話注意點,小泉可是林業局的特派員,專門駐點督察咱的。”姚站長嚴肅地說。

“你就別寒磣小泉了,都走這一步了,還特派,還督察,督察個屁,我還不是夏誌堅讓督察來的,督察來督察去連回城的路都斷了。他娘的蛋,整個人都要取個好聽的名,既然挑選的是優秀的,能獨當一麵的,為啥不讓他們的心腹來,難道他們的心腹不優秀,既然不優秀為啥一個個往上升,一個個往好處調,為啥不讓他們也獨當一麵來。”陳小軍是三年前駐點來的,一駐就沒了下文。“在林業局,不會諂媚奉承,不會溜須拍馬,就是我的樣子。能力是個屁,本事頂屁用,啥本事都頂不上巴結人的本事。”

聽陳小軍發牢騷,孫小泉的心一個勁往緊裏縮,“具體時間視工作情況定。”他想起了趙主任的話,工作情況,工作情況是個屁,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你就是焦裕祿,誰又能看見你。這地方,聽說局領導,特別是夏局長從來不來,這地方是個炸藥桶,人人都窩了一肚子火,夏局長哪口飯吃不合口要往這火炕裏跳。

怨歸怨,火歸火,怨和火都不能頂飯吃,怨過,火過,飯還得吃。植樹季節一過,心急了繞林子轉一天,什麽事就沒有了。外麵人看他們,夠瀟灑的,白天獵槍一背出來,碰上啥美味打啥,什麽保護動物,啥地方都沒肚子裏保護穩妥。林業站的人別的長處不多,槍法可是一個賽過一個的準,野物們要被他們盯上,全死定了。傍晚時,鐵鍋架起,要燉多爛就多爛。盡管那作法近乎原始,啥佐料都沒有,可在這荒山野嶺,真要講究起來,辦得到嗎?吃著,喝著,罵著,褲帶以下的話肆無忌憚地說著,日子一天天就過去了。

啥都好辦,就是寂寞得慌,整天心裏空****的。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景色是好景色,可再好的景色,經常看,熟視無睹也就膩了,沒一點感覺了。白天有這膩味的景致看著,難受還有個樣子,苦的是晚上。黑窯林業站窩在一個溝岔裏,四麵是高峻的大山,夜就來得早,野味吃過,胡吹冒撂一陣,東怨西怪一陣鼾聲就一個接一個拉起來。孫小泉一點睡意都沒有,連合一合眼皮的心思都沒有。這情景使他想起在西溝村和五保戶老人睡一炕時的情景,那日子苦,可思想單純,不像現在,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對前途一片灰暗。

小軍的先例在那兒放著,第二個小軍的影子籠罩著他,讓他有一種連喘氣都覺著十分困難的感覺。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結束,何時是一個盡頭,想到要像小軍一樣三年,甚至比三年更長,遙遙無期地熬下去,他幾乎要崩潰了。早知這樣,還不如在銀坪鄉呆著,銀坪鄉還有一個銀坪街,有二、五、八的逢集日,更要緊的是還有一個俞曉麗。想到俞曉麗他就有一種後悔,一陣鑽心的疼。他不明白走到衛生院的門口咋就沒進去,不珍惜機會,現在,別說銀坪鄉,回趟縣城也是一種奢望了。他想起了唐人的一首詩:“客居並州數十霜,歸心日夜憶鹹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並州是故鄉。”現在,縣城回不去,比縣城更遠的銀坪鄉更是連想都不敢想了。

孫小泉披衣出屋,星星密布,夜還不算太黑,黑的是四麵的大山,黑洞洞的,好像隨時都要壓下來,將他蓋在下麵。微風輕拂,含著山花和青草味兒的空氣是香的。翠屏山上的風鈴在靜夜裏傳來清幽的聲響。小泉輕歎了聲,年輕的他,在此刻,多像一個出家荒山的僧人。可他,有僧人的那種達觀與恬靜嗎?僧人能看破紅塵六根清淨,寵辱不驚為心中的信仰堅守著,可他,誤入紅塵的他也能六根清淨,寵辱不驚嗎?曉麗,孫小泉對著深邃的夜空輕喚了一聲,沒有回音,隻有天上的星星似懂非懂地眨著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地上這位孤魂一樣飄**的年輕人。

他的耳邊突然回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不過,啥事都得多想想,辯證點看,這世上的事,啥都是一分為二的,就看你如何個把握法。”他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了,這聲音是曉麗的,現在看來,他的思想中太缺少辯證法了,太缺少對自己命運的把握。現實已經證明,人的命運一旦被別人掌握,一旦成了別人鞭下的陀螺,什麽人格、尊嚴、前途、理想,全成了空口說的白話,全統統滾蛋。

殘酷的現實,讓這個孤獨的年輕人在大山深處的靜夜裏痛苦地思考著。把握命運,對於眼前的孫小泉來說,這個問題,有點像西方的斯芬克斯之謎,有點像被中國人證明了的哥德巴赫猜想。他想解開這個謎,要攻克這個猜想並讓它變為現實。

這是一個在孫小泉的一生中注定要不平凡的夜晚。夜色隱去,曙色初露,新的一天開始時,步行十裏路後,他已坐在了去林業局的車上,趙田地讓他抽空回一趟辦公室,抽空,抽什麽空,在這個天不管地不收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空,天空、地空、人心空,要不是有他們這幾個會眨眼的活物,連山都是空的。

孫小泉沒有回局裏,天完全黑下來後,背著幾隻昨天剛打的野雞,敲開了趙田地在一樓的門。

“你下來了,啥時來的?”趙田地驚訝地問。

“今天。”

“快坐下,情況怎麽樣?”趙田地這話像催淚彈,小泉根本沒想到,他還沒得開口,眼淚就刷拉拉地流了下來,說話時,連聲音都有點哽咽。

“……好,還好,好著哩。”

趙田地看著他,有點驚疑,一時無語,孫小泉除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外,更是不知說什麽好。

“是這麽回事,前天臨下班前夏局長對我說,讓你來他那兒一趟,究竟咋回事我也不清楚。……好像有什麽事似的。”

孫小泉聽了,心裏一震,不管怎樣,這畢竟是他調進林業局後夏局長第一次指名道姓叫他。是福避不開,是禍躲不過。夏局長家他去過三次,兩次他在家,一次不在家,兩次見麵,前後都沒超過十分鍾,給他很冷硬的感覺,說如坐針氈、如芒在背一點都不假。所幸最後一次,就是他調進局裏後的一次去家裏時夏局長不在,後來才知道他去省城開會了,就像小泉是專瞅他不在去的。前兩次去,幾乎啥話都沒說,看夏局長那表情,一見他就生氣,他大氣兒都不敢出,還敢再饒舌。

“夏局長你熟不熟?”趙主任問他。

“不熟。正因為不熟,聽他叫心裏才沒底。”

“他這人有能耐,這次人事變動大,調來調去的,就他穩坐釣魚台,窩都沒挪一下。前一陣社會上喊這個要來,那個要來,結果呢?誰都沒來成。你們銀坪鄉原先的書記程前章這回安排得不咋的,隻是一個二級局,還是書記兼副局長,在幾個進城的黨委書記中,他的呼聲最高,能力也最強,可文一出來,前後一比較倒是他安排得最差,聽人說他把文一撕,窩在家裏生悶氣,到現在連班都沒上。”趙主任還說了許多人事變動的熱門話題,林業局夏局長捂得緊,一個副局長調環保局任局長,副科轉正,成了一個有前景的二級局的一把手,果樹站站長升成了副局長,一個單位外水進不來不說,一下還提拔了兩個人,夏誌堅可是掄著娃娃當兵器,把人給耍大了。

真是洞裏才數日,世上已千年。孫小泉起身要走時,趙主任說:“你這娃,來就來了,一個單位了,拿這麽多東西幹嗎。”

“沒啥,就一點野味。”小泉謙恭地說。

“眼下,野味值錢,野味時髦啊。”趙主任笑著說。

“我就看出來,你們辦公室,就數小泉對你最好。就你沒肝沒肺,把這麽好的娃放那麽苦的山裏。”聽夫人李菊梅這樣說,趙田地忙說:“局裏研究定了的事,如果我能做了這個主,還能讓小泉去?”

“阿姨,你和趙主任對我的好,我在心裏永遠記著。”

從趙主任家出來,下一站就定了,程前章家,沒有程前章的指點,他至今還在銀坪鄉呆著。

“你來了。”這是幾次到程前章家程夫人開門時第一次主動問他,讓小泉都有點意外,有點不好意思。

“沒人來了,沒想到你還會來。”程前章聲音灰頹地說。兩個月沒見,程書記眼袋鬆遝遝的,人都顯出老相了。

“我被派到黑窯林場駐點,快一個月了,今天剛進城,剛剛聽說你的事。”小泉生怕程書記有心事,忙解釋道。

“啥駐點,夏誌堅的那點伎倆誰看不出來,明顯的排斥異己,你一個剛工作的小娃娃,進局裏才幾天,有啥矛盾要來這麽一手。”程前章憤憤地說。以前人說讓他駐點是整人他還不相信,他和夏局長沒任何過節,憑什麽整他,如今程書記這麽一說,他便相信那些人說的全是真的了。

到程前章家來,孫小泉本是想看望和安慰他來的,安慰的話礙於年齡和地位的差別試了幾次還是沒敢說出口,程書記這樣說到他的事兒上,讓他由不得順著話題問了一句:“程書記,我到現在都不明白,我和夏局長沒仇沒怨的,他整我是為什麽?”

“這事不怪你,神仙嫖風,凡人遭難。你肯定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你是怎麽調進林業局的吧?”程前章問道。

“還不是你和夏局長幫助調進去的。”孫小泉說。

“不是,既不是我,也不是夏誌堅,他和我都沒這個權。”程前章肯定地說。

“那——”孫小泉不勝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