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窯的家門幾乎家家不關,多的是在門楣上釘一木旋鈕,手伸裏邊一撥門就開了。門一開姚書記金蟬脫殼人就沒影兒了,荊樹軒也不怪,村裏幹公事有難處,熟門熟戶的,麵對麵不好弄。聽見院子裏有人,黑黑的屋子裏傳出一聲警覺的聲音:“誰?”

“仁武,我們是鄉上的幹部,你和媳婦把衣服穿上起來,我們有事情和你商量。”屋裏的煤油燈點燃了,一陣慌亂後仁武和媳婦起來了。仁武媳婦瑟瑟著腿,非常緊張。

“荊鄉長,黑天半夜你來——”仁武小心翼翼地問。

荊樹軒包西南片多年了,認識好多人,村裏人更是全把他認下了。

“幾個孩子?”荊樹軒問。

“三個,隻有一個男的。”

“都三個娃了還不把媳婦計劃了,再生養下去,讓娃吃你不成。計劃的事村上給你說了沒有。”

“說了,就一個兒子,我總覺著有點單。”

“單,生多少是雙。去,讓媳婦洗一洗,今晚把手術做了。怕你忙,到衛生院去不方便,看,我連大夫都帶來了。這是衛生院的俞大夫,手術做得狗攆鴨子呱呱叫,結紮就像挑個刺,幾分鍾就好了。”

“這,……明天我們到衛生院去。”仁武很不情願地說。

“這個啥,就到這兒做,到哪裏還不是做,跑那幾公裏冤枉路有啥意思。”

不做不行,荊鄉長口氣綿,說的話卻硬。夫妻倆進屋嘀咕了一陣。仁武出來了,“計劃我們同意,麻藥一定要打足,我媳婦膽子小,怕疼。”

“那還用說,如果疼了你找我的麻煩。小泉,你給俞大夫打打手電吧。”荊樹軒說時,茂同忙將頭轉過去。

陪俞大夫進屋,小泉還不清楚打手電究竟是照啥的。直到俞大夫軟言細語地作了一番安慰,仁武媳婦躺在炕沿上,將褲子褪下半截,亮出白白的小肚子和隱隱約約的**時,他頭才轟的一聲,明白打手電是什麽意思了。最早這手電是由鄉上女幹部打的,分片時每片都有一女幹部,女幹部不在時,由家屬打,可這辦法不行,十指連心,當家屬的一看見親人的血,沒有幾個不眩暈的。後來統一由女幹部打,女幹部不在,間或由男幹部打,艾紅梅生育去了,這個間或今夜就輪到了孫小泉身上。

孫小泉手有點抖,手電的光便有點晃,照不到該照的位置上,他的眼睛更是不敢往地方上看。“打好點,別晃!”口罩後的聲音盡管輕輕的,但不滿意卻是明顯的。小泉來了個深呼吸,集中了一下慌亂的思緒,還好,手總算抖得不那麽厲害了。

“你們倆忙,我和茂同去那一戶家。”荊樹軒站在院裏喊了聲。小泉頓時有點莫名的緊張。好在俞大夫技術精湛,二十分鍾稍過點,整個手術就結束了,俞大夫又仔細安排了一些注意事項。末了,掏出一個帶香味的小手帕,“把汗擦擦。”小泉這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汗水已疊滿了他的額頭。

“謝謝。”小泉把手帕遞過去,他發現,俞大夫的眼睛真慈祥。

臨出門,俞大夫又給仁武安排了一番注意事項,有些事反複叮嚀。小泉感到俞大夫心腸真好,工作細致周到。

出仁武家門到另一戶人家時,準備工作早已就緒,依然是小泉打手電,但手已不再那麽抖,手電光定定照在手術部位。因少了一些準備環節,手術做得更快。

兩例結紮一完,大家便鬆了一口氣。計劃生育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難,沒一樣好搞的。筷子裏挑旗杆,相對於結紮絕育,放環似乎容易點。大家在門外一邊抽煙休息,一邊開著小泉的玩笑。

“小泉,開眼界了吧,鄉鎮工作怎麽樣,不在鄉鎮工作,哪見得了這西洋景。”茂同的臉色隔著夜色看不見,嬉皮笑臉的表情卻通過聲音傳了出來。

“你小子真有豔福,剛參加工作就碰上了這好事兒,不像我,白到世上來了一場。”說這話的是銀坪鄉三大強之一的張成望。

“你老,媳婦的物件都快讓你翻成雞胃了,還不滿足。放環時,把手電交給他,讓這老草驢也見見西洋景。”荊樹軒罵道。張成望強歸強,可皮張厚,能開玩笑,隻要和他年齡相仿,說得來的,你越叫他老、老草驢他越高興。

“送人送過河,我勸你們行行好,好人好事做到底,就讓咱小泉來回冷眼向洋看世界,瀟灑走一回。”

“小泉,我看這麽多人還是老張把你好,節節在後,鍋底裏有肉,開鑼演大戲,好的在後頭。”茂同這麽一說,所有人全都壞壞地笑。卻是夜色遮攔,生動的表情隻能讓小泉在暗中想了。

村上的書記主任早一個老鼠沒尾巴了。放環畢竟不是絕育,還有生養的機會,因而,盡管也不情願,幹保證萬保證一旦生養合適立即上衛生院結紮,但人已擁到當院了,也就隻能說說,誰也改不了這個口。真到給俞大夫打手電的時候了,那些吵著嚷著要去的全都成了縮頭烏龜,啥聲兒都沒了。還是小泉,隻能是小泉了。

小泉和俞大夫進來,俞大夫依然是一番安慰,一番好言相勸,可這回不是褲腰把私處堵住,而是整個褲子都脫了下來。俞大夫將女人的腿分開。手電光一照過去,仿佛那地方有一榔頭飛過來似的,小泉頭一下就暈了,心跳到嗓子眼。小泉是個處男,長這麽大,還從沒見過一個長毛的物件,現在,那東西一覽無餘地放在他眼前,而且,為了保證照亮,他的眼睛必須死死地、定定地盯著那兒。奇怪的是這回他的手沒有抖,額頭上也沒有汗,不知什麽時候,他先是覺著心頭有點堵,鼻子有點酸,很快眼淚就極不爭氣地流了出來。說不上有什麽感覺,被人捉弄,被人愚弄,不,什麽感覺都沒有,要說痛苦,不,連痛苦都沒有。他好像一節木頭,木木地立在那裏,一任淚水簌簌而下。

“星期天下午你到我家裏來。”程前章對孫小泉說,說不上熱情還是不熱情,小泉臨出門時又追了一句,“記著,一定來。”

孫小泉有點納悶兒,程書記邀他是什麽意思,那態度不冷不熱讓人怪難捉摸的,書記的話對小泉來說是聖旨,是命令,隻有服從的份,哪有敢違抗不從的道理,他最後這一句明顯是多餘的。

桃花開,杏花綻,一翻過春的山梁,一切活兒都變得緊了,這周星期天是不放假的,程書記這麽一說,就等於給他放了假。當書記真好,會上正顏厲色強調組織紀律性,可會下來,讓誰留讓誰走還不是隨口一句話。打開春上班,小泉已連續四周沒回家了,想回家都想瘋了,哪有忘的道理。

星期六黃昏前,他給所包村秦家山村書記秦世民打了聲招呼,“一旦荊鄉長問,你咎書記叫我進城去了。”

“陪程書記進城,小泉你怕要交桃花運了,你看這印堂,亮得快閃出金光了。”秦書記戲謔道,孫小泉包秦家山快一年了,和秦書記配合得還可以。秦世民這人牛皮,有許多山大王作風,小泉之前的包村幹部和他發生了點小糾紛硬是讓他給攆了。小泉來這兒時,頭發根都有點上豎,幾個月下來,比他想象和聽說的要好得多。

盡管就十多公裏的路程,可家就是家,雖是破屋爛院,讓人一看要多親切有多親切。母親卻有點不安,“這麽晚來,沒什麽事吧?”

“啥事都沒有,想家都快想瘋了。”小泉斜躺在炕上,話語裏帶著幾分嬌氣。

“啥,想家,你哪有家。咱農村人說的家是婆娘,你有嗎?”母親打量著兒子的眉眼,語含嗔怨地說。

“這個媽,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淨往人的疼處戳,我都不急,你急個啥,媳婦在人家家裏養著,湊個黃道吉日接過來,這麽簡單的事,你急什麽急。”小泉大大咧咧地說,這樣的口吻在母親麵前說,太讓他放鬆了。

“可你的黃道吉日在哪,我等得沒想沒望的。”

“快了,耐心等著,饃饃不吃盆裏放著,是咱們的的,誰也搶不去。”

“說得輕鬆,煮熱的鴨子還飛哩,你再別給我說什麽黃道吉日,你領一個對象進門的日子就是黃道吉日。前幾天你三姨說他們村有一個在縣毛紡廠工作的,幹脆明天你去你三姨家,碰不上的撞上了,說不準還真是你的茬兒。”

“明天,明天肯定不行,鄉上程書記讓我去他家,看來有什麽要緊事。”

一聽是程書記的事,母親臉色一下就嚴肅了,程書記她沒見過,但兒子常說,她知道兒子在他手下幹事。

“程書記叫你去他家,肯定不是什麽壞事。你去時帶什麽東西?”母親問。

帶什麽東西,這事還真給忘了。又不是逢年過節,帶什麽帶,再說,就是逢年過節他也沒去過,稍微像樣點的煙酒買不起,帶兩瓶冷罐頭,戲耍人似的,去還不如不去。可這畢竟是第一次去程書記家,明天到城裏後再說。小泉不是城裏人,雖在川道,從家裏去縣城還有十幾公裏路。

上午趕了點地裏的活,中午飯一吃,他就騎車進城了。可城裏轉悠了幾趟,還是沒想好買什麽東西,看著快兩點了,買了一條黃奔馬煙,二十元,半個月工資,裝進黑色人造革提兜他就後悔了。媽的,又不是求他辦什麽事,憑啥送這麽大禮。退是退不了了。算了,昏頭也是自己先昏了,怨不得別人。

站到程前章門口前,小泉來了個深呼吸,穩定了一下情緒,然後,抬起右手,用食指輕輕敲了敲門,門開了,從門縫裏探出一顆女人的頭,“請問程書記在嗎?”那女人沒說在,也沒說不在,把門縫往寬裏拉了一下,小泉便從門縫裏擠了進去。

“是小泉,說曹操曹操到,我和你姨剛才還念叨你哩。”小泉忐忑不安往裏走時,程前章就像天上掉下來似的站在他當麵,“這就是我給你說的孫小泉,金城林專畢業的高材生。”程前章對開門的女人說,那女人便像誰在臉上紮了一錐子似的有了些許說不上幸福還是痛苦的表情,算是打招呼,小泉的心裏卻是一個勁地發毛。

小泉這是生來第二次進樓房,第一次是去林專一個講師家請教問題,給他的印象是那房子不大,四壁除了書,好像別的什麽都沒有,不像程書記家這樣寬敞,也沒有程書記家這麽多的擺設,半個屁股坐在沙發上,好半天都在舊社會資本家的夢中遊**。

“月芳,給小泉泡杯茶來。”程前章喊了聲,臥室門一開,一個姑娘出來,泡了一杯茶給小泉端過來,小泉見了,忽地一下站起來,伸手去接時,不提防茶水燙了一手。

“沒燙著吧?”程前章關切地問。

“沒,沒有。”水不很熱,手沒燙著,卻是弄得小泉非常尷尬。

“小泉你喝水,別緊張。鄉上工作還習慣吧?”

“習慣。”小泉就像一個待審的嫌疑犯,從裏到外兩個字:緊張。

“在鄉上工作,真把你們這些大學生大材小用了,中國就這樣兒,人多,得首先考慮吃飯,考慮就業,這兩樣問題都解決了,才可考慮其他的,沒辦法。就咱鄉的情況你看,有專業的沒崗位,有崗位的又占著茅坑不拉屎,讓你幹著急沒辦法,這回我是下決心想讓你們幾個大學生專業對口,不論對公家還是對個人,都是好事,可一旦操作起來,想得多複雜也沒實際複雜。前幾天想把你從村上抽回來,專門負責荒山綠化的事,村上人手倒不開不說,班子內部意見也不統一。”程前章說時,長歎了一口氣,半天無語。

“我的事您就別費心了,有您這句話,我在哪幹都一樣。人說秦家山秦書記霸道,我看還並不是那回事,我和他配合得還可以。”

“人心隔肚皮,路遙知馬力。啥事多留個心眼有好處。”

小泉聽這話,完全像聽一個長輩的話,剛才緊張的心情漸漸就和緩了下來。也可能是家的這種環境,讓程前章少了幾分居高臨下,多了幾分推心置腹。

“月芳,給小泉倒水來。”月芳聞聲出屋,這回小泉沒有站起來,續完水後,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月芳是我媳婦的侄女,在縣城製鞋廠上班,經常在我家,我隻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她就和我女兒一樣。月芳,姑父說得對不對?”

月芳臉上的肌肉僵硬地一抽,沒說對,也沒說不對,這使小泉想起給他開門的那女人——程書記的妻子,養兒跟阿舅,養女像姑姑,真有道理。談了很多,大多時候小泉是在認真聽。看時間不早了,程書記妻子在客廳裏走來走去,逐客似的,小泉說:“程書記,你叫我來,沒什麽事吧?”

“沒什麽事就不能來家坐坐,我家就是門檻再高,可對你不攔不擋啊。”程前章親切地拍著小泉的肩膀。

“那我就回去了,明天我和秦書記說好要規劃造林的地塊去,今天得連夜趕到秦家山去。”

“公事要緊,身體更要緊,千萬不要累壞了自己,秦世民那人刁,你越讓他,他就越得寸進尺,連自己姓啥都忘了。”

程前章把小泉送到門外,“有空和月芳接觸接觸,你也到考慮婚姻大事的時候了。說是這樣說,不過千萬別受我的影響。如果願意,需要我幫忙,盡管說;不願意,不要言傳,我就心領神會了。婚姻是終身大事,勉強不得,但也不能弦定得太高。路上騎車小心點,以後隨便來,帶什麽東西,這回給你麵子,下不為例。”說罷,又在小泉肩上輕拍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