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泉借市上後最先認識,關係發展得最快的還要數司機吳煥良。林業局車多,司機雖沒明確固定下來,但吳煥良除了特殊事,一般是專為陳局長開。吳煥良年齡不大,三十掛零,比孫小泉就大那麽幾歲,卻是上過戰場,從部隊轉業到林業局的,駕車的技術非常棒。吳煥良人精明,一有機會就擦車,不論什麽時候,都給人一種纖塵不染的感覺。這樣的人特別適合當領導的司機,領導當然也喜歡這樣的人。吳煥良的妻子在濟北區,雖說離市上也就是個四五十分鍾的路程,可晚上也難得回家,司機,特別是領導的司機向來就是個被動的職業,隨時聽候領導傳喚,一聲令下,說半夜出車就半夜出車。

兩個人都住局宿舍樓,離得又近,晚上吃罷飯無事,不是他到小泉房子來,就是小泉到他房子去,去了說閑話,閑話說得無趣了就下棋,吳煥良的棋臭,精神卻好,屢敗屢戰,絕不悔棋,這點極被小泉看重,小泉的棋說不上多好,可他最看不起悔棋的對手,落子生根,下棋就講究利索,如果黏黏糊糊,這棋贏了也沒意思。

小泉第一次被陳局長召見就是吳煥良用車送過去的。在車上吳煥良對小泉說:“我給陳局長開了幾年車,他可從不在家裏接待人。”吳煥良是無意這樣說的,小泉聽了,心裏咯噔一下,隨之便湧起一股暖流,他知道,任何公事,如果在家裏談,就有了私事的味兒,就大於公事本身了。

車離陳局長家二十多米的地方過不去了。吳煥良把他領到陳局長家門口後就回車上去了。孫小泉小心翼翼地敲開門,開門的是一位姑娘,打扮得雖不豔麗,人卻很耐看,特別是兩眼睛,水汪汪的,看樣子,像陳局長家的保姆。

“請問,陳局長在家嗎?”小泉問得極禮貌,禮貌得都有一點怯生生的感覺。

“在二樓。”姑娘說罷,將小泉領到二樓。

“姑父,有人找。”姑父,不是保姆,小泉有點吃驚。

“陳局長。”小泉聲音綿綿地叫了聲。

“小泉來了,坐,梨,自己削一個吧。”陳局長指指果盤,熱情地說。

小泉本能地從果盤裏取了一個,又放了回去。

“怎麽樣,習慣吧?”

“習慣,就是覺著事兒有點少。”

“事兒少還不好辦,自己找事兒不就多了。你喜愛讀書學習,事兒少,不正好多學點東西。”

“那當然,市上訂的報紙雜誌比縣上多多了,特別還有許多業務方麵的藏書,查個資料什麽的比縣上方便得多。”

“這不正好合你的意,年輕人,多學點東西,就多一些機會,古人說書到用時方恨少,這體會我有,前些年還學了點東西,這幾年,忙於公務,能拿起書的日子少了,覺著自己的知識有點老化,開始被淘汰了。”

“陳局長這樣說我可就無地自容了。你是全市公認的學者型領導,領導水平和業務水平全市一流,你都這樣說,我就更加慚愧了。”陳局長的話讓小泉非常感動。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都是大家高抬我,自己的半斤八兩我知道,就那邯鄲學步的兩刷子,幾下就露餡兒了。有些事,自己想用心點到底還是沒時間。”陳局長說時,順手拿出一份材料,“這是辦公室申主任幫我寫的在全省林業工作會議上的發言,你幫我看看,怎樣?”陳局長將材料遞到他手裏,“不過,最好不要讓申主任知道。”

小泉忙站起來,雙手接過材料,就像接受了一個莊嚴神聖的使命,以至於走出陳局長家時,心裏有種激動不安,有種沉甸甸的感覺。

“你幫我看看。”孫小泉反複玩味著陳局長的話,他不知道這看看到底是什麽意思?是用申主任的材料考他,還是他對申主任這材料另有看法,不過,不管是哪種動機,他都得慎重對待。

借市上後,除了陳局長,小泉第一個崇拜的人就是申主任,申主任無論從氣質到工作水平都讓他感到一種新鮮和新奇,這是在趙田地身上永遠都不會有的。可現在,對申主任的懷疑,其實就是對他崇拜的一種懷疑。

他反複看著,研究著申主任的材料,從高高在上的崇拜,到近距離認真細致地觀察,再到從容鎮靜地審視,申主任駕馭公文的熟練程度讓他敬佩,遣詞造句功夫讓他著迷,對官話、空話、大話的巧妙套用讓他稱奇。但申主任也有他的軟肋所在,就是整個材料新意欠缺,創新不夠,對工作平鋪直敘多,對特色工作強化和挖掘少。到最後,他竟得出了一個大膽得連他都覺著有點可怕的結論,陳局長這材料帶到省上,作為發言恐怕很難出彩,很難引起反響。

問題已經發現,但要在申主任的材料上勾畫修改,他既沒這個勇氣,更無這個膽量。他想,陳局長讓他看看,又沒明確說讓他修改,萬一鬥膽修改,得罪申主任不說,還會給陳局長留下個狂妄和不知天高地厚的印象。幹脆,看法記在心裏,一字不改,另起爐灶,自己再寫一篇,揣摸揣摸陳局長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千萬別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樣想時,他吸取教訓,揚長避短另寫起來。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叫上吳煥良。司機對領導以外的人用車非常敏感,有人嘲諷說領導的小車就像領導的妻子,自己咋跨咋騎都行,別人絕對不得染指。既然妻子保不準什麽時候也紅杏出牆那麽一兩回,車當然也沒鎖在領導褲腰上,偷偷拉幾個野客的事也就在所難免。聽說是去陳局長家,吳煥良二話不說。吳煥良的優秀就表現在口緊,看見裝成看不見,聽著裝成聽不著,可啥事別想瞞過他。

到地方了,吳煥良依然車裏打盹看車,小泉一人去了陳局長家。

“怎麽樣?”陳局長單刀直入,這讓孫小泉有點始料不及,各種考慮到的情況中單單忽視了開門見山這種情況。

“我,怎麽說哩,申主任是我的前輩,寫公文的水平我暫時還是望塵莫及,不過——”孫小泉拉長尾音等陳局長接下去,在陳局長的心機未明之前他是絕對不敢輕舉妄動的,沒有比領導的心難揣摸的,也沒比領導的心變得更快的。

“不過怎樣,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這是曆史的必然,如果沒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曆史就不光是停滯不前,怕還要後退了。”陳局長笑著說。

沒想到,又一個沒想到,沒想到陳局長的態度這麽鮮明,不藏不掖,這讓莫衷一是的孫小泉簡直有點大喜過望。

“這材料從語言到體式應該說基本沒啥挑剔,作為全省的經驗交流材料該寫的已經麵麵俱到了,但問題——”孫小泉停頓了一下,等陳局長接招,可這回,陳局長沒有接,靜靜地盯著他,開弓沒有回頭箭,錯對隻能冒昧說出來了。“但問題恰恰就出在麵麵俱到上,麵麵俱到,平分秋色,卻是把咱局裏幾項特色工作沒有突出來,掩埋在其他工作裏麵,因而,多少缺少點特色。”孫小泉說完,表麵平靜,內心忐忑不安地望著陳局長。

陳局長聽罷,頭靠在沙發後背上,沉思良久,小泉就沒底了,“我說的可能不對,沒完全理解申主任的整體構思,在公文寫作上,我剛剛人手——”

“不。”陳局長突然打斷小泉的話,“問題就出在蜻蜒點水,重點不突出上。寫了工作,但沒寫出我們的特色。這公文放到全省任何一個地州市都能用,林業工作大同小異,從大的方麵講就這麽多。這就是申主任公文的老到處,咱們各科室站所的材料都有這種毛病,放之四海而皆準,就是放咱局裏不準。依你看,這材料咋改才好?”陳局長說罷,又把材料前後翻了一陣。

“我也說不好,我試著寫了一篇,不知這樣寫行不行。”孫小泉說時,從公文包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材料。

“看來你是有備而來,防患於未然。”陳局長笑著說。“到底年輕,掏出饃饃就是幹糧。這樣吧,材料放我這兒,十點我還約了幾個客人。”

孫小泉聽了,一下站起來,“陳局長,那我告辭了。我剛學著寫公文,還望你多指導。”陳局長聽了,沒說,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

陳局長到省城開會一周,來後又將近一周,孫小泉一直沒見陳局長,也找不出一個主動求見的理由,心裏便懸懸地沒了底。他覺著那事做得有點唐突,有點沉不住氣兒。陳局長自始至終都沒說過讓他寫的話,他卻寫了,未免有點不知高低,急功近利,這事陳局長咋想還不打緊,如果讓申主任知道了,他還想不想在市局辦公室幹了,要知道,申強勝和趙田地無論從哪方麵講都沒可比性。趙田地看見從山裏打來的野雞感動得說話時聲音都有點顫了,申主任對他咬著牙買的幾百元的東西看都不看,更別說什麽推辭感謝的話。

這事越想越後悔,竟至見到申主任時有點不由自主的心虛,就像申主任把什麽都清楚,隻是不願意把這層窗戶紙捅破罷了。

“小泉,準備一下,明天陪陳局長去你們縣檢查工作。”下午上班時,申主任當著大家的麵對他說。

申主任說罷,他莫名其妙地看著申主任,“你看我幹什麽,明天去你們柳縣。”申主任又重複了一遍。

陪陳局長檢查工作,還是去柳縣。孫小泉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要不是喉嚨窄小,就差沒跳出來掉地上。記得不久前,他陪柳縣夏局長參加會議時,陳局長離他那麽遠,他覺得一輩子都沒辦法消除他和陳局長之間的距離,豈止陳局長,連夏局長他都得整天仰著臉兒看,就像夏局長是泰山頂上一青鬆,他隻是田埂上一根狗尾巴蔥。別說陪同檢查,就是去回夏局長辦公室,和夏局長隨便說幾句,他都感到那麽榮幸,讓他做夢夢見的都是好事兒。可現在,他一個借來的人,搖身一變要到他不久前還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工作的地方去檢查,天壤之別,天壤之別啊!記得那次陳局長來柳縣檢查時,縣上四大家領導前呼後擁,何其顯赫,就連陪同的幹部們,也禿子沾了月亮的光,臉上塗了一層油彩似的光鮮,這回去,保不準又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孫小泉自做成熟地想,貪官,一張口,一張床,一個胃,活不帶來死不帶去,貪多少,占多少是個夠,就這前呼後擁的榮耀已經夠了,還要多少?還需要多少?秦始皇巡遊,項羽見了,豔羨不已,“彼,真偉丈夫也,富貴不歸鄉裏,如繡衣夜行。”劉邦見了,同樣豔羨不已,“彼,真偉丈夫也,吾可取而代之。”不論項羽,還是劉邦,說到底,豔羨的還不是這種前呼後擁的威儀。

突然襲來一陣悲涼,說到底,他是借的,就像一個廉價的物品,他的所有關係都在縣上,他就像豆芽菜,在水裏漂著,根上一點土都沒有,沒出葉,沒長老之前還多少能賣個價,兩三天一過,芽變成葉,送人都沒人要了,誰還掏錢買,兩三天,多麽迅速啊,從天堂到地獄的距離竟這麽近,兩三步。可通向天堂的雲梯在哪裏?打開天堂之間的鑰匙又在哪裏呢?麵對變幻莫測的命運,孫小泉感到了人的渺小,同時他又感到人的偉大,他突然想到了偉大的貝多芬說過的一句話:我要扼住命運的喉管。

陳局長家常去,去多了,人也就熟了。

說熟也容易,就三個人。除陳維國外,還有陳維國的妻子鄭冰芬,鄭冰芬的侄女鄭倩秋。鄭冰芬在秦源市國稅局上班,工作好像也清閑,在家的時間比上班的時間多。鄭倩秋剛從秦源師範畢業,學的是政教,正等待分配。

要說好,孫小泉覺著鄭冰芬鄭阿姨對他最好。陳局長是他的頂頭上司,對他多熱情總覺著隔著一層無形的東西,不,好像陳局長長的是火眼金睛,把他啥都能看清楚似的。鄭阿姨不,鄭阿姨總給他一種溫柔善良母親般的感覺,對遠離父母的孫小泉來說,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最需要的就是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的吸引,使他想著法兒往陳局長家裏走,作為秘書,準確點說“準秘書”,隻要有這種心思,不愁找不到借口。

“小泉,這些水果帶回去吃。”小泉告辭時,鄭冰芬將一大袋早已裝好的水果遞給他。

“這……”小泉有點不好意思。

“在阿姨這兒這什麽,拿回去慢慢吃,放這兒我們也吃不完。”小泉愣了愣,還是拿上了。鄭阿姨給他東西是實心,不拿,她就不高興了。

拿水果回來,他一個人也吃不成,都由他和吳煥良吃了,有時,實在吃不完,怕爛,送給周圍鄰居吃,次數多了,落了個好人緣好口碑。除了吳煥良,誰都不知道他們渾渾噩噩中吃了局長陳維國的東西。大家都以為他們跟前住了一個心腸很好的“富人”,孩子們把小泉叫叔叔,一個比一個叫得甜。讓小泉有點作難地是鄭阿姨總喜歡留他在家裏吃飯,拗不過熱情留下來,那飯怎麽吃都覺著別扭,特別陳局長在或吃到中途回來時,那種尷尬和如芒在背,如坐針氈的感覺不親身經曆的人是無法體會的。鄭阿姨是明眼人,豈能看不出來,有時小泉推辭時,她說:“你陳叔打過電話,不在家裏吃飯。”孫小泉最隱秘的心思被人揭開,他還能說什麽呢。他在心裏感動著,為了這一家子好人,一定要把工作幹好,為陳局長和鄭阿姨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