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他買了好些東西,價值不菲,走進門時,鄭冰芬的臉色一下就難看了。孫小泉賠著笑臉,感激地說:“阿姨我知道你是替我著想,為我好。可今天,我就是賣血也得慷慨一回。我知道,我就是當牛作馬也報不了你和我陳叔的恩。”

孫小泉這話讓客廳裏兩個女性有點不知所措,鄭倩秋說:“你要說啥嘛,這麽煞有介事的。”

孫小泉不管鄭倩秋怎麽說,“阿姨,我一個鄉下來的窮孩子,山區鄉的小幹部,一步步從鄉調到縣,從縣調到市,這是我先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可如今實現了。我知道,我的每一步無不浸透著你和陳叔對我無私的關懷。沒有你們,就沒有我的今天;沒有倩秋的鼓勵,同樣也不會有我的今天——”

鄭倩秋打斷小泉的話,“你今天是怎麽啦,表揚起我來了,我鄭倩秋小女子一個,何德何能啊。”

孫小泉繼續往下說道:“阿姨,你和陳叔、倩秋對我的好點點滴滴我全看在眼裏,記在心上。這輩子報不完,下輩子當牛作馬再來報。我知道,買啥東西都代表不了我的心,阿姨,我知道你會責怪我,但我還是這樣做了,心甘情願地這樣做了。阿姨,你就收下吧。”

“孩子。”鄭冰芬頓了頓,大概是孫小泉的這一番真情表白真把她給感動了,“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情,你的一切都是你努力的結果,你陳叔多次提到你,你不容易。現在好些孩子,一到工作單位就沒上進心了,年紀輕輕地混日子,看了讓人可惜,孩子,你和他們不一樣,我和你陳叔為你這樣優秀的孩子幫點小忙是應該的,我們也是心甘情願的,倩倩,你說是不是?”

“還要我說,你和我姑夫一閑下來就小泉長小泉短的,比自己的兒子還親。”鄭倩秋似乎覺著失口,突然將話打住。

一絲不易覺察的雲翳掠過鄭冰芬慈善的臉龐,她傷感地說:“我要有這麽個兒子就好了。”

“不說了,不說了,姑媽,快說,晚飯吃啥,我去做,別讓嘴巴享福肚子受罪。”鄭倩秋打住姑姑的話。

“小泉——”鄭冰芬目光柔柔地看著孫小泉。

“阿姨,我還有個想法沒說呢。”

“啥想法?”

“我想請你和倩秋外麵吃頓飯,錢我帶著。”小泉目光真誠地望著鄭冰芬。

“行,不過,有一點你得聽我的,要不,我不去。”

“你說,啥都聽你的。”小泉激動地說。

“客你請,錢我掏。”

“……行。”孫小泉有點遲疑,說時卻很幹脆。

“姑媽,你可是從不到外麵吃飯的,今天這是咋了,要破天荒了?”鄭倩秋有點驚訝,不無調皮地問。

“你這娃,著作活學活用,就不看看為誰,為什麽事。”

鄭倩秋擠著眉眼說,“啥事讓你一說就有理了。”

吃罷飯,將鄭冰芬送回家,踏著月光回到宿舍時,屁股還沒放到凳子上,就有人敲門了,開門一看,原來是司機吳煥良。

“你鬼一樣跑哪去了,半個秦源市都沒你的人影兒。”吳煥良抱怨道。

“一個朋友跟前轉了轉。啥事這麽火爆麻子樣急?”小泉問。

“啥事,好事,要是別人,我才不管這多餘事哩。”

吳煥良坐下,忙不迭地說了下午聽到的一件事。原來今天召開農口係統負責人會議,會後,孔從周局長對陳副市長說:“孫小泉的事辦了。”陳副市長聽罷,自言自語地說一聲:“小孫這娃不錯。”回來的路上,從不多言的吳煥良忍不住問了孔局長一聲:“孫小泉咋了?”孔局長沉吟半天後說了聲:“孫小泉調局裏了。”

“小泉,你咋這麽順?”吳煥良羨慕不已地問。

“心順。”孫小泉平靜地說。

“你小子,年紀輕輕的,壓台這麽穩。”

“都快上吊了,還穩?”

帶著幾分不解和失意,吳煥良休息去了。躺在**,孫小泉耳邊繚繞著鄭冰芬親切的話語,“孩子。”這聲音在他聽來是那麽親切,他一遍遍地咀嚼著,體味著這兩顆字,就像咀嚼一顆清香無比的薄荷糖。“小孫這娃不錯。”這話是陳副市長說的,當然,比起鄭冰芬的話,這話寓意更深刻,更耐人尋味。

孫小泉失眠了,黑亮的眼睛在黑暗的夜空裏閃動,他想了許多,想了過去,想了現在,更想了未來。想到未來,茫然無措好一陣後,他突然想起了初中課文中的一句,那也是一個躬耕壟上的農夫激憤的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路在黑暗處延伸,孫小泉想,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他要走的路還很長,很長。

文維民一路凱歌從省委黨校殺回來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突然想起了李清照的一句詞:“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淚。”這樣聯想多少有點蒼涼,有點過分婉約,但要豪放也豪放不到哪去,“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省委黨校臥虎藏龍,能到那裏鍍回金的,沒有幾個是貧下中農子弟,就算有,也是脫幾層皮,掉幾斤肉殺出重圍的。這樣一幫精英們聚在一起,切磋琢磨,書裏書外的知識就東南亞海嘯一樣鋪天蓋地而來。久困樊籠中的文維民,在這樣的環境中不舍晝夜地衝了一年電,能量就可想而知了。畢業分手時他們互相鼓勵,“苟富貴,勿相忘”。仿佛富和貴像拉撒在山坡上的羊糞蛋,隨便幾掃帚下去就能背回幾大背鬥似的。

從省城到秦源市,攏總不到三百公裏路程,太陽還是一個太陽,天卻不是一個天了,結業後回市上的第三天,文維民就上班了。怕尷尬還真碰上尷尬了。上樓梯時迎麵碰上了正在下樓的孔從周局長。孔局長當副局長時,仗著和黃德林的關係,文維民見孔從周,最多也就是打個招呼的關係,在心裏並不咋的。可半路裏殺出個程咬金,曾經坐冷板凳的副職孔從周一夜間成了市局的一把手,文維民就不致小瞧了,豈止小瞧,積極靠攏都晚好幾個節拍了。文維民仰起頭迎上去,就在要親切問候的一刹那,一團濃痰不知怎麽一下竟卡到了嗓子眼,他呆呆地望著他,怎麽也說不出話來,當然,他沒忘記銘刻下那一刻孔局長的臉色,不解,輕蔑,甚至有幾分意味深長的陰冷。孔從周從身邊剛過去,那團濃痰一下就湧了上來,就像那痰是為躲孔從周而突然藏起來的,文維民又喪氣又懊悔,回頭一看沒人,卟地一聲吐出去,他本想乘人不備吐到牆角的,沒想竟吐到了牆壁上,難看極了,他做賊似的趕緊走開,生怕被人抓住似的。

申強勝主任不在,文維民走進辦公室,武長治一人正在端著痰盂走出來,差點碰到他懷裏,“你——”,文維民一驚,不知要說啥。

“你回來了?”武長治接住他的話,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說時,一側身出去了。

曾經熟悉的辦公室在文維民眼中顯得是那麽寒酸破爛。他甚至沒想到經過黨校洗禮後,一身金光的他還要在這樣一個環境中耗下去,他的理想早不在這兒了,但現實的強力膠硬是把他牢牢地粘在這裏,讓他不得不從。文維民從心底發出一聲沉沉的歎息。

辦公室裏就他和武長治兩人,武長治手忙腳亂地拖地抹桌子時,文維民木呆呆地站在那裏竟不知如何是好。

“坐”,武長治隨口說了聲,文維民一愣,他就是辦公室的人,這話卻像給客人說的,可他就連這也說不出來,或者說,此刻,麵對武長治,他不知道說啥是好。

“你說現在的人,公共道德都讓狗吃了,痰都吐到樓道的牆上了,讓人看了惡心。”令素雲人沒進來,譏諷的聲音先撂了進來,猛可裏看著文維民,“呀,今天是個好日子,千金的光陰不能等,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不是吹來了,是不走了。”文維民故作輕鬆地說。

“咋不走了,完了,這麽快,眨個眼的工夫一年就過去了?”

“學完了,不去了,又要和你一起並肩戰鬥了。”

“說得好聽,我來這二十年了,除了我泰山頂上一青鬆,你們哪一個不是頭枕西瓜腳蹬棒槌,能滾就滾能溜就溜。省委黨校這層金一踱,還並肩戰鬥,哄鬼去吧。不坐下,站著幹什麽,誰罰你了?”令素雲這一通話就像捂了一夜的窗子突然打開,空氣一下就清新了。

文維民坐到他原先的位置上,隨手拿起一張昨天的《秦源日報》。

“看報的癮還沒過,說說,在黨校有些啥提高,我聽說,黨校學習的人可是白天學理論,晚上抓實踐,革命生產兩不誤,說說,你的實踐抓得如何。”令素雲調侃道。

“啥實踐不實踐的,你這話說得雲遮霧罩的,我都有點聽不懂。”文維民一本正經地說。

“裝啥野鵲子不吃糧食,就你那德行,還能虧了自己。”

“你呀,我的素雲姐,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文維民無可奈何地說。

“看我,你還是先把你看看吧。”

“大清早的你們都在看誰。”見文維民在,“你們不是拿老文開涮吧。文兄,怎麽樣。”

見孫小泉進來,文維民竟小媳婦似的一下站起來。

“老武,你把水寧縣那個經驗材料弄好後送給黃局長,素雲姐,你把去年全市林業工作會議上的一套材料整出來。我和申主任上午出去一下。老文……你,你看看這一段的一些材料吧。”說罷,忙出去了。

文維民有點不解,以前是申強勝吆五喝六,現在咋成了孫小泉,而且,武長治、令素雲這倆都很聽話似的。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看來孫小泉這小子歪嘴兒吹火,有幾分邪氣了。

辦公室副主任原童到種苗站當站長去了,副科變正科官升了小半級,權可是幾個小半級拉不住的。官場上講寧當雞頭不當牛尾,隻要大小是個頭,有個簽字權,小官也能當出大官的派頭來,所以原童這一榮調,讓辦公室全體人員心中的希望一閃。原童的榮升讓他們羨慕,但更吊他們的胃口的還是原童走後空出來的辦公室副主任的位子,隔山的金子不如湊手的銅,叼脫一口是一口。

俞曉麗大夫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突然走進市林業局辦公室的,以至於孫小泉抬頭一看時,不是驚喜,而是驚訝。

“你是——”這一聲不是孫小泉問的,而是令素雲問的,還未待她回答出來,孫小泉一下站起來,有點慌亂地說:“你來了,咱們走。”說時,先出了辦公室,俞曉麗朝令素雲微微一笑,跟著孫小泉出來。

“不坐了。”說罷,從窗玻璃看著向樓下走去的孫小泉和俞曉麗,自言自語地說:“有啥事狼攆來似的這麽急。”

給俞曉麗泡上一杯碧螺春後,孫小泉說:“你來咋事先不打個招呼?”

“打了,你們辦公室的電話不通。”

“哦”,辦公室的電話打昨天就出問題了,說好電信局今天來人修的,可不知咋的一直沒來。

“你是……到市上開會,辦事,還是——”

“開會,開什麽會,開會那是你們官僚階層的事。市上有個一天半的業務培訓,今天報道,後天中午就完了,原想晚上吃罷飯來找你,電話沒打通,怕晚上你又不在,就提前來了唄。”曉麗雙手捧著茶杯,眼波池水似的,柔柔地看著小泉。

“提前來了好,你晚上來我還真不在。省上來了一幫檢查的,申主任讓我晚上作陪。”

“咋陪?”

“你看你這話問的,陪吃陪喝陪玩,還能咋陪。”

“聽說你們陪的還不算,還要什麽三陪小姐陪。說得怪嚇人的,是不是這樣?”

“你怕那幹啥,我又不是女的,蹭幾頓飯,灌幾杯酒,全是為肚皮的事。”

“灶上生活怎樣?能吃飽嗎?”曉麗關切地問。

“豬多沒好食,人多沒好飯,大灶上一直就那麽馬馬虎虎,好在我有一頓沒一頓,也不常在大灶上吃。”

“那你經常在啥地方吃?”

“啥地方,今天這家飯店,明天那家賓館,反正多得去了。你不知道市上的檢查有多少,飯局有多少?”

“那你掙的幾個工資還不全扔那些地方去了?聽說市上東西挺貴的。隨便一件羊毛衫就要四五百元,開口要價時臉上紅都不紅。我給你編了件毛衣,雖沒價,我看比它那些東西實惠。”說時,從身邊包裏掏出一件大紅色的毛衣,顏色很熱烈,很鮮豔。“要不你先試試,不合適我去改。”

“你看我不穿得好好的嘛,不試了吧,你編的,知己知彼,一定合適,沒問題。”小泉提起毛衣看了看,隨手放在**。

“試試吧,合適不合適我心裏就有底了。”

“算了,沒問題。”

“沒試哪知道沒問題。你說啥,不好意思,試個衣服有啥不好意思,在你宿舍,又不是在大街上,試試。”

看著曉麗幾乎央求的眼神,小泉心裏一軟,拿起衣服,幾下穿在身上,曉麗這兒揪揪,那兒抻抻,“你覺得怎麽樣?”

“合適著哩。”小泉身體僵僵的,連聲音都有點僵。

“大小寬窄長短沒問題,就是雞心領開口有點高,原想著開口高了穿上暖和,可剛才到商店一看,人家賣的都低,穿在模特身上,裏麵打條領帶,看起來特精神,特瀟灑。”

“我哪能和模特兒比?”

“誰說不能比,模特兒還不是天生老子養的,我看就你的體型,稍加打扮和模特兒沒啥差別。正好有兩個晚上,竹簽我都帶著。”

“你可真……”孫小泉胸口猛覺著被什麽東西一堵,輕輕地把曉麗攬到懷裏,曉麗的頭整個兒埋在小泉的懷裏,兩個人就沒了話。過了一會,小泉輕輕推開曉麗,“坐下,讓人看見了怪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