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最後一絲殘雪清融,冬天就沒了影兒,而春早已將自己的印象塗抹得到處都是。比春天更急於展示的還是女人,三五下脫去臃腫的冬裝,讓能**處盡可能多地**出來,於是,看山山有景,看水水有情,而大街上,更是春情湧動,美不勝收,在這樣的氣氛熏染下,沒理由不讓人神清氣爽。

除了極個別不得不知道的人以外,孫小泉盡可能地不讓人知道他和陳維國的“關係”。他想給人一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感,領導在許多程度上不取決於他的能力,尤其在一種相對和平的環境中,用不著披荊斬棘,用不著力挽狂瀾,大家都在一個平麵上,除了天然的身高外,你再怎麽能也不會比別人高出多少來,盡管他知道紙中包不住火,官場上的人都長了一副警犬的鼻子,嗅覺一個比一個靈敏,別人怎樣,他奈何不得,但自己不表露,怎麽也隻是臆猜。

不知怎麽一下,鄭倩秋從樓梯上滾了下來,等孫小泉接到電話趕到市醫院時,鄭倩秋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頭上繃帶套繃套,這些都是外傷,並不嚴重,嚴重的隻有一樣——小腿骨折,行動恁是被限製了。

陳維國到南方考察去了,鄭倩秋床邊除了鄭冰芬,還有幾個人,有幾個他認識,有幾個隻覺著麵熟,人卻不認識,傍晚時分,鄭冰芬把其他人都打發走了,隻留下孫小泉幫她照看。

“疼嗎?”孫小泉趴在床邊,眼含淚花,輕聲問道。

“還可以。大夫說今天腫,明天下午就可以做手術,估計沒啥問題。”向來高傲的鄭倩秋,躺在寬大的病**,顯出少見的孤獨和無助。

天黑下來時,孫小泉讓鄭冰芬回去,她放心不下,最後幾個護士也來幫忙,她幹叮嚀,萬囑咐後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前半夜無事,後半夜時鄭倩秋在**有點不安然,有幾次明顯欲言又止,小泉問:“你想啥?”

“我,想……尿尿。”鄭倩秋臉上沒有一絲公主的倨傲,一片大姑娘似的靦腆和羞赧,小泉看了,從心底生出一種軟軟地愛憐,他忙去找護士,值班護士在他輕輕叫了幾聲後才抬起惺忪的睡眼,“尿尿,便盆在床下放著。”說罷,又頭枕胳膊抵在桌邊睡去了。

“我是說——”,小泉小心翼翼地說。

“你說啥,你總不能讓我幫她尿尿去吧,你這人咋這麽煩。”

早就聽醫院服務態度差,什麽黑狗白狼眼鏡蛇的,這回算真正見識了。

小泉被毫無理由地嗆了一頓,快快回到病房時,一個陪床的中年女人對他說:“你咋不給我說,這麽簡單的事,病人之間的事得病人互相照看,千萬別輕易找他們,沒一個好的,今晚值班的那個女護士叫冷如月,是全院出名的潑婦,要不是這樣的話,近三十歲的姑娘還能單身,誰要把那惡神娶進門,一輩子別再想著有好日子過。來,我往下褪褲子,你把她身子抱起來,我忘問你了,你是她什麽人,對象吧。”

婦人顯得熱情而饒舌,好在不是追問,小泉臉一紅,囁嚅了一下就搪塞過去了。

認識了近兩年,這還是孫小泉第一次以最近的距離接觸鄭倩秋的身體,都說人在病**身體一下就變沉了,小泉沒這個感覺,倒覺得鄭倩秋就像落在他掌心的一羽鵝毛,一朵雪花,輕盈而柔美。

天蒙蒙亮時,鄭冰芬趕來了。“一晚上睡不著,晚上疼不疼啊?尿尿了沒有?”

鄭冰芬一來就伏到鄭倩秋跟前,名義上是侄女,看那神情,比親女兒還親。小泉有點感動。

“尿過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紅暈悄悄掛在鄭倩秋有點蒼白的臉上,鄭冰芬“哦”了一聲,沒再說啥。

大便不像小便那麽容易,鄭倩秋臉一紅,示意小泉出去,小泉不僅沒去,反倒一下子跪在**,將鄭倩秋屁股懸空,人一整個抱在懷裏,一股刺鼻的臭味很快就從被子下麵冒了下來。孫小泉沒表現出絲毫反應,就像根本沒那氣味似的。擦淨屁股,鄭冰芬剛要拿起便盆時,孫小泉一把奪過來,“我去倒。”鄭冰芬還沒反應過來時,孫小泉已端起便盆出了門,隨即,將頭邁過去,心口一下被什麽東西堵住似的惡心起來。

刷完便盆,孫小泉一陣陣的惡心,想吐,可怎麽也吐不上來,這會兒他才想起,打昨天下午到現在,他粒米未進,想吐不是吐不出來,而是沒東西可吐。

回到病房門口時,小泉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你這女婿,真不錯,我看把你比親娘還親,我也是有女婿的人,他嶽父病成這樣子,十多天了,他連門邊都不登,就好像我們跟他啥關係都沒有似的。這閨女,我不知你叫啥名字,但我看出來,能攤上這樣一個好小夥子,你命大。咱女人啊,不在乎你自身有多強,關鍵在於你能找一個怎樣的丈夫,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女人有兩次選擇,第一次是工作,錯對都不要緊,但第二次選擇,婚姻的選擇,那可是千萬不敢錯了,那要是錯了,一輩子都沒好日子過。現在的年輕人開口閉口過不下去就離婚,把個離婚整天掛在嘴上,好像離婚比解褲帶還容易,就不想,離了又怎樣,離了就能進入天堂,再找不找,你就那麽有把握找一個比現在強的,話說頭醋不釅到底薄,頭婚要整完了,再婚,好的有,但寥寥無幾,沒小孩還湊合,有小孩,帶上自己不值錢,留給男方,我們老家有一句話:先家房裏留一子,要不想,直到死,聽了誰不害怕,所以我說,能攤上這樣一個模樣俊,心腸好的人,不僅是你的福,也是你媽的福,你姨,你說我說的有道理沒有。”

“咋沒道理,咱老一輩人還不都是這麽想,這麽經見過來的。”鄭冰芬深有感觸地說。

門吱地響了聲,隨著小泉進門,兩女人的話戛然而止,小泉將便盆躬身放在床下,朝倆婦人輕輕一笑:“阿姨,都坐呀。”

不一陣,那個叫冷如月的值班護士進來了。趁她給鄭倩秋打針的空兒,他打量了一下,她姓冷,麵孔雖不熱卻周正,豈止周正,多少還透出點亮火,稱作“冷美人”再恰當不過了。一想起晚上凶巴巴的態度,小泉有點怵,耳邊一下又響起女人的話,“誰要把那惡神娶進門,一輩子別再想著有好日子過。”

手術一作,人直挺挺地躺在**,就隻有休息療養一條道了,剛開始的驚嚇漸漸散去,人精神也恢複得差不多了,小泉便忙裏偷閑辦公室打理打理,屋漏偏遇頂頭風,申強勝主任被抽到縣農教辦去了,得三個月,他一走,辦公室一攤子全撂給了孫小泉。他在市醫院和林業局之間穿梭,盡管局裏的車歸辦公室管,給司機隻是一句話的事,尤其是吳煥良,把他的話比孔局長的還重視。但他不用,騎自行車,占小便宜吃大虧,他還沒到顯擺的地步,隻是他和陳維國的關係再也不是秘密了。市長家的乘龍快婿,聽著都讓人舒坦,他有成為乘龍快婿的自信,在自信和結果之間還有很大的距離,他迂回、佯攻、圍魏救趙,將三十六計一計接一計地用在鄭冰芬姑侄身上,自己一副鞠躬盡瘁,任勞任怨的樣子。

魯戈也來過兩次,孫小泉裝出熱情也和他有鹽沒醋地談幾句,魯戈再也不是先前的魯戈了,萎靡不振,作為勝利者的孫小泉有時也從心底譴責幾句自己,完了,又不得不自我解嘲,自我開脫,沒辦法,向上的台階一向就這麽殘酷,別人不出局就得你出局,別無選擇,如果不把宣傳部的水攪混,今天以勝利者的身份坐在這兒的就不是他專科出身的孫小泉,而是華東師大的高材生魯戈了。為此,在和鄭倩秋的交往中,他時刻保持著高度警覺,不動聲色地打聽有關宣傳部的任何一絲內幕。這些內幕單說出來並沒啥,但大量的小事組合起來時,就構成了有一定殺傷力的驚天黑幕。沒辦法,勝者王侯敗著賊。有多少王侯就是源於賊,源於寇啊。

英雄不論出身,勝利者是不應受到責備的。讓他沒想到的是整個宣傳部的膽怯、自私和集體無意識,沒辦法,生活在那樣一個人少鬼多的環境中,依魯戈的單純,即使今天不吃他孫小泉的虧,明天就要吃別人的虧,說不定他的虧是小虧,吃別人的虧可就大了,這樣想,也好,讓狗打一爪總比讓狼叼一口強。讓他不想原諒同時又讓他心安理得的是都什麽時候了魯戈依然賊心不死,接二連三往醫院跑,孫小泉想,對於這樣不長記性的人,真該讓他娶一個冷如月那樣的人當老婆,天天耳提麵命,看你長記性不長。再來了,牽個線,讓他和冷如月認識認識,先打倒再扶起,好事壞事一起做。這樣想時,連他都有點好笑,隨即又為自己的歹毒懺悔起來。

大概第五天時,陳維國市長來到了鄭倩秋床前,幾天來強裝剛強的她一下子哭得抽抽咽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鄭倩秋眼淚還沒擦幹,市衛生局長、醫院院長和一大串急匆匆趕來的人一下把病房給塞了個水泄不通,樓道裏的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睜著驚訝的眼睛全朝這兒看。

陳維國和這夥人走後不久,醫院副院長和外科主任又來到病房,要將鄭倩秋換到特護病房去,鄭冰芬堅決不同意,“也沒啥事,就靜養的,有那個必要嗎?”

“鄭大姐,您就別難為我們了,都是我們工作不細致,剛才,局長和院長把我們一人罵了一通,我們知道我們錯了,行行好,你就給我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吧。”副院長幾乎在用央求的語氣和他說話。

“錯誤,我根本就沒認為你們有什麽錯誤。”看著這個明顯比她大的人一口一聲大姐地叫,鄭冰芬又是可笑又是可氣。

“你說沒錯誤正好說明我們有錯誤,隻有搬過去,才能說明我們沒錯誤。”外科主任用手支了支鼻梁上厚厚的近視鏡。

“一定要這樣證明嗎?那好,讓他搬過去,他人都病成這樣子了,我看,他才需要特殊護理。”鄭冰芬指著**奄奄一息的病人對他們說,“至於小倩,到哪也是靜養,明天,最遲後天我們就出院,白白占一個床位,沒必要。”

二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孫小泉站在邊上,百感交集,鄭阿姨的話他們敢答應,能答應嗎?鄭倩秋要不是陳副市長的幹金,陳副市長要不是親自到醫院,現在躺在301**的鄭倩秋要是一個農民的女兒,下崗工人的女兒,恐怕死到**,院長、副院長也不會知道,官,這就是官;官場,這就是官場。大小是個官,好處說不完,隻要官場走,管他爹死阿娘走,有奶便是娘,在官場上,真正的老娘的奶那是水,而上級領導的尿那才叫奶,能養肥人的奶啊!孫小泉真想喊一聲:“去,為何不去。”但他終究沒有喊出來,也沒這個勇氣喊出來。特權是無形的,到什麽山上唱什麽歌,官場上你死我活,可有些東西卻是無法爭的。

鄭倩秋沒有換房,但也沒有一兩天後出院,而是聽從醫生的話又住了一周,許多情況都變了,連冷如月的態度都跟著變了,同室病友的病也有了明顯好轉,陪床的女人話多了起來,“你真人不露相,現在許多當官的,官沒芝麻粒兒大,生怕人不知道他是個官,婆娘的架子比官還像官,也難怪,俗語說得好,男人會當官,婆娘的屁股扭得歡。哪像你,男人的官當得那麽大,自己卻像一個家庭婦女。現在好了,牆裏開花牆外紅,我們也跟著你們沾光,你看現在這些大夫和護士,都他媽的讓他娘重養了一遍似的,一個比一個熱情,連那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臉上都花朵樣笑著。”

“誰說嫁不出去,人家正和宣傳部一個幹部談得歡哩。”孫小泉這話一箭雙雕,是說給鄭倩秋聽的。

“那他還不倒黴一輩子?”婦人嘟噥道。

“阿姨,人都會變的,有些好人往壞裏變,有些壞人往好裏變,她正往好裏變。”鄭倩秋笑著說。

“但願她能往好裏變。”

孫小泉是有準備的,牽上線卻是偶然的。誰知這一認識該有故事的沒故事,該沒故事的情節還精彩著哩。

辦出院手續時,孫小泉覺著有人頭一低一閃身就從他身邊過去了。他怎麽就多了個心眼,轉頭一看,魯戈正急匆匆往樓上走,“魯戈!”聽到有人喊,魯戈回過頭,見是孫小泉,臉一下就紅了,“上哪去?”

“……冷醫生叫我過來一下。”魯戈囁嚅了一下。

“去吧,”孫小泉一笑,看來有點冤枉這小子了,說不定他和冷如月早就有板了,倒是把自作聰明的他裝在悶葫蘆裏,這樣看,他到醫院來,並不是找倩秋,而是找冷如月,他突然就想起了陪床女人曾說過的話:“誰要把那惡神娶進門,一輩子別再想著有好日子過。”但願女人的話不是預言,隻是一句氣話,他覺著有點喜歡魯戈,不為別的,就為剛才的臉紅,要知道,在這個社會上,特別是官場上,已經很難看到會臉紅,知道臉紅的人了。就憑這一點,他認為魯戈這人還屬於前蘇聯作家肖諾霍夫的小說——《未開墾的處女地》。

吉人自有天相,感謝老天爺給他提供了這樣一個讓他可以充分展示忠誠和殷勤的機會。看著直挺挺躺在**的鄭倩秋,孫小泉心裏簡直樂開了花,現在,他以一個絕對稱職,不,絕對優秀的丈夫的身份伺候著鄭倩秋。鄭冰芬,包括病房的病友,不時前來看望的人,沒有不被孫小泉的細心周到和無微不至所感動的。在這樣一種強大的輿論氛圍中,孫小泉幾乎是沒什麽擔心的。就算高傲的鄭倩秋是一塊冰涼的生鐵,他烘不熱她,但如此熱烈的輿論,別說烘熱,熔化她都容易,他不準備給她表白什麽,都到這地步了,水到渠成,他再表白,或是單腿跪地,狂吻手背,就不僅顯得畫蛇添足,更有種功利和趁人之危的嫌疑了,現在他得再添一把柴,讓這鍋水情不自禁自己翻滾起來。

“小泉,這次要不是你,恐怕我這老命就搭給小倩了。”鄭冰芬感激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