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時間我常想這樣一個問題,在我們的領導幹部管理製度還不十分完善,甚至還存在一定漏洞的情況下,領導幹部如何知人、用人、用好人,這才是重中之重。用錯一個人,影響的並不僅僅是工作,更是黨的權威和威信,老百姓憎恨現象,憎恨分子,可這些分子幾乎全是黨的一員和黨的化身,就連他們的,也打著黨的幌子,借著黨和政府的名義。反工作任重道遠,因為它不僅關乎到政權的鞏固,而且更關乎到黨和國家的前途。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認識一個人不容易,認識一個人的靈魂和本質更不容易,孩子們,我希望你們在任何時候都能有一顆清醒的頭腦,保持一種清醒的狀態。正確看待榮譽、地位和金錢,永遠不要有任何僥幸和幻想,永遠保持一種平和的心態。”

陳維國的話好像專為孫小泉說的,句句都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刺到了他的敏感處,以至於到後來時他連目光都有點遊離,不敢正視麵前這雙慈祥而沉靜的眼睛,似乎那雙眼睛成了兩隻銳利的鉤子,隨時會將他的心,他的靈魂鉤出來,將他最虛弱,最脆薄的地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心裏一陣陣地發虛,他不知道嶽父是隨意而談,還是另有所指,甚至他已掌握了什麽有關他的蛛絲馬跡。麵對這樣一位對他恩重如山,慈祥如父的老人,孫小泉心底一陣陣地泛酸。

睡在**,就像置身於無邊曠野一樣,孤獨潮水般從四麵向他漫來,睡不著,竟產生了衝動,他們已經好長時間沒過一次像樣的夫妻生活了,間或的幾次,都像替對方完一次任務,盡一分職責,沒有前戲,沒有衝動,一切都像公文一樣空洞而呆板。孫小泉將手伸過去,搭到她渾圓的****上,鄭倩秋啥也沒說,輕輕地,而又堅決地將他的手推開。他不屈不撓,如此三四次,鄭倩秋依然堅決果斷,要以前,這樣幾次,他就像點燃的大火被加了幾扇子似的,熊熊燃燒起來,但現在,曾經的**和征服欲早已**然無存。他心灰意冷地躺著,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醒來時,天已大亮,鄭倩秋早出了門。他起床,收拾枕頭時,看到枕頭下壓著一張照片,禁不住好奇拿起來時,那照片突然變成了燃燒的煤球,燙得他一下扔到地上。

這照片不是別的,正是多日來弄得他寢食不安的那張照片!

孫小泉一下癱坐在**,身體像席夢思床一樣軟,他口裏喃喃地念著:來了,終於來了。

一窩子,秦源市炸鍋了。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團夥的操盤人不是什麽大人物,而是秦源市沒幾個人知道的市林業局計財科科長趙高。

綠天公司會計黃嘯雲失蹤了,總經理從外地被抓了回來,在突擊審訊和搜查過程中,孫小泉漸漸浮出了水麵,辦案人員在搜查趙高的過程中,無異中發現了幾張照片,有一張是大家的熟悉的,有一張,就是孫小泉在省城學習期間接到已被提拔為市林業局副局長的電話後,激動得不顧黃嘯雲“大姨媽”的到來,和他**,演“紅燈記”時的照片,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的孫小泉哪知道潛伏著的危險,這個日子,既是他的紀念碑,又是他的恥辱柱,是他人生的一個拐點。

吳信的落網,讓許多事一下水落石出。許多事情盡管高度保密,但還是絲絲縷縷地傳了出去。

震驚最大的莫過於鄭冰芬,這個沒有兒女的不幸的人,早已把孫小泉作為自己的兒子,甚至更親,她目光哀惋地盯著鄭倩秋,就像孫小泉的事是她一手造成的。“咋事先從沒告訴我?告訴我,他是從啥時候——”鄭冰芬喉頭猛一哽咽,傷心得說不下去了。

鄭倩秋好半天沒吭聲,兩股眼淚從眼角簌簌地流下來,她走進臥室,再出來時,將一張照片放在鄭冰芬的眼前。鄭冰芬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然後,突然閉上眼睛,整個頭頹唐地埋在懷裏。

“什麽時候?”鄭冰芬呻吟似地問道。

“不知道,估計不會遲,這照片是別人寄給我的,也快一個月了。”

“誰寄的?”

“不知道。”

“目的是啥?”

“不知道。”

兩個不幸的女人,像審訊似的一問一答著,傷心像潮水一樣衝撞著她倆脆弱的心。女人,不管多麽要強的女人,還有什麽比男人的背叛更讓他們生不如死,絕望至極?

孫小泉終於見到了從人間蒸發多目的周子昆,卻沒想到是在這兒,綏遠市下麵一個縣的看守所裏,孫小泉眼中的火苗剛一閃就迅速暗淡下去。這曾是他親密的朋友,現在的關係卻是審訊者和被訊審者的關係,是正義和邪惡的關係。多日來的疑團不言自明了,周子昆原來秘密抽到這兒辦案來了。他倆都有點尷尬,隻是這尷尬周子昆早有準備,而他,想都沒想到過。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周子昆也沒提出過回避,但他倆盡量避免目光撞到一起。審訊還是程序性的,沒問到什麽實質性問題,交代了一些政策,很快就結束了。

回到條件還算可以的單人房間裏,望著桌上放著的稿紙、墨水和筆,孫小泉的目光突然有點呆滯,他不敢看,就像那些東西會突然跳起來,照著他就是幾個耳光,分子,他就是那些人人喊打,人人恨之入骨的分子中的一員啊。在分子中,他還沒有老奸巨猾的功夫,也不想當一個頑固到底的死硬派,他的問題他能說清楚,道德敗壞,接受賄賂,搞陰謀詭計,人和事、往來和數目、動機和手段,他能寫得一清二楚,不遮不掩,可他怎麽也沒想到這隻曾經寫過論文的手,這隻立誌要讓祖國每一寸土地都充滿綠色的手,竟會有寫交代材料的一天,而且劣跡斑斑,罪不容赦。他說不清楚他何以走到這麽一步?咋也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

孫小泉坐在桌前,稿紙和筆靜靜地擺放在眼前,他想寫,卻不知道寫什麽好,從啥地方寫起,這十年來,他是得,還是失?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想得到的似乎都得到了。一個農民的兒子,從柳縣貧困的銀坪鄉,從一名被人幾乎不當人看的山區幹部,平步青雲,走得那麽順溜,走到了當初想都不敢想的市林業局副局長的位置上,沒有人不羨慕,沒有人不為之感慨,可真到這一步時,他又丟掉了許多至為珍貴的東西,好學、真誠、樸實,甚至愛情的甜蜜和內心的寧靜。從遠離官場,厭惡官場,到熱衷官場,為在官場上出人頭地不顧人格尊嚴,幾乎到了如蠅逐臭的地步。

官場密碼,十幾年來,他像《紅燈記》中的鳩山一樣尋找它,如饑似渴,晝思夜想,一步步地脫穎而出彰顯著他的成功,一次次的成功似乎證明著他已找到了那些東西,離全部掌握隻有半步之遙。他為這種追求的成功幸福過,自豪過,如果說最初的成功還有種如夢如幻的感覺的話,到後來,他已不滿足於這種所謂的成功,因為他所要的成功比這更遠大,更輝煌。一次次的成功,一次次的得隴望蜀,他像野心家,更像癮君子,欲壑難填,當的列車在險象環生的官場以非理性的速度狂奔時,耳邊呼嘯的風聲對他來說不是警告,而是刺激和激動,在風馳電掣的速度中,他感到了一種成功的得意和快感,他從沒想到要踩刹車,甚至已經忘了刹車的存在,他要的是速度,除了速度還是速度,可現在,一旦脫軌,一旦四蹄朝天時他才發現,他其實什麽也沒有得到,什麽也不屬於他。

他是從什麽時候邁向之穀的?從對銀坪鄉文書的渴望,對趙田地主任的崇拜,對夏誌堅局長權威的景仰,還是對申強勝的內心震撼,對鄭倩秋家庭的依戀;從對俞曉麗純潔初戀的背叛,對黃嘯雲靈與肉界限的淡漠,對吳信哥兒義氣的感佩,對孔從周取而代之的覬覦,都是,全都是,一樣的是和野心,不一樣的是節奏和速度。

孫小泉麵如死灰,兩手撐著頹唐的腦袋,突然,他的耳邊想起兩個女人的聲音,口吻竟是驚人相似的一致。

“事情當然是好事情,如能成,當然很好,不過,啥事都得多想想,辯證點看,這世上的事,啥都是一分為二的,就看你如何個把持法。”

“是好事,也未必全是好事,所有的事都得辯證點看,就看你如何去把握它。”

所不同的是俞曉麗是在銀坪鄉梁頂上,聽完他調到縣林業局的好消息後說的,黃嘯雲是在省城賓館聽他升為市林業局副局長的好消息後說的。兩個女人幾乎同一的聲音都出現在孫小泉心花怒放的時候,都讓他有點掃興,有點不可理解,現在,在這樣一個獨特的環境中想起來時,孫小泉似乎有點清醒,箴言啊,箴言,兩個善良的女子僅憑她們的感覺就能看出最後的結果,而自認為不錯的他,一葉障目,利令智昏到單線思維的地步。

原來一切都有預兆,原來一切都在普通人的掌握之中,他像一隻愚蠢的燈蛾,為了夢寐以求的光明,竟連自取滅亡的結果都忘了,在無邊的正義麵前,野心,無異於以卵擊石,可悲啊,可到他開始明白這些時,他已經在的泥沼中陷得深了,回頭時,已有點太晚。

整整一天一夜,他一顆字都沒有寫,大腦裏像裝滿了糨糊的鐵桶,沒一點縫隙,有時很清醒,有時很昏亂,不管清醒還是昏亂,啥都變不成文字,好在看守不催也不逼,一任他苦思冥想。用無聲的語言折磨他,和他作意誌較量的是桌上的稿紙和筆,想當年,這是些多麽親切的東西啊。他幼稚的論文得到師生們的一致好評,讓他在感到文字的溫馨的同時,也深深體會著文字帶給他的自豪與驕傲。他是從什麽時候放下曾經視為神聖的筆,甚至為當年的淺薄和少不更事感到汗顏的呢?他想到《金城林學院學報》上照顧情緒的摘要和那篇在綠天公司運作下“發表”的論文。當母校寄予厚望的高材生也要用這種為人所不齒的手段欺世盜名時,他在自欺欺人的沾沾自喜後竟沒有一點良心的不安,聽著別人的恭維時還能故作謙虛的泰然處之,甚至作為成績去向父親一樣關心他的陳維國匯報,現在,再次回想起來時,他真不敢相信他已卑鄙到了這種地步。這,在出事前,他竟連一點不自在的感覺都沒有。

第二次見到周子昆時,他不那麽驚訝了,但他依然躲避著他清亮的眸子中透出的正義之光,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他不低頭是沒可能的。審訊在很大程度上還在證明別人,對他,似乎還未觸及。臨結束時,周子昆說了見麵以來的第一句話:“你好糊塗啊,別人為你挖好的陷阱,你咋就那麽主動地往裏跳呀!”這話說得有點痛心,也就是這樣的話,給他傳遞了許多隻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重要信息。

多年來,他春風得意,平步青雲,總以為牽著別人的鼻子走,讓別人圍著自己轉,他哪曾料到,至少從調市上,特別是升為辦公室副主任,和吳信這些人黏到一起後,他就從未獨立自主過,當這些人將套子一個又一個地設下來後,他倒是樂此不疲一個勁地往裏鑽,他被偷拍,被錄像,被死死地攥在別人手裏。當他感覺不自由時,他早就被繩捆鏈鎖,徹底失去了自由,他成了別人手中的一張牌,啥時候打出去完全成了別人的事。他呀,當年咋就沒一點警覺,沒一點意識,這種愚蠢,說給別人聽,有誰會相信呢?

不知道通過什麽渠道,鄭倩秋知道他在這兒;更不知道通過什麽關係,鄭倩秋還帶給他一封信,信不長,語言依然有點公文的冷硬,有幾句話還是讓他熱淚盈眶。“別存幻想,剔除僥幸,將該說的全說出來,相信組織,我和孩子盼你歸來。”真正的重磅炸彈還是隨信附來的兒子的照片,滿臉稚氣的兒子幸福地站在草地上,身後的天空那麽廣闊,那麽藍,孫小泉將照片緊緊捂在胸口,悔恨的淚珠像開閘了的河水,一傾而下。

當晚,連飯都沒顧上吃,他伏在桌上,拿起那支熟悉的筆,在雪白的,曾經非常熟悉的方格稿紙上,袒開心懷,毫不遮掩地將一切全寫出來,就像他寫的是另一個人,並不是他,寫了滿滿十幾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寫出來時,他感到一種釋放後的輕鬆,為了孩子,為了鄭倩秋,為了他不該背叛的所有親人,他想,他必須這樣,這才是他應該采取的態度,隻是對他來說,這一切都來得有點晚了。

他的案子由檢察院移交到紀檢委和監察局,配合檢察院進行調查,自由相對多了點。

李作林和秦世民的探望讓他有點意外,他說了許多,對李作林的陽奉陰違他沒有說。當李作林像他一樣身陷囹圄時,他采取了什麽態度呢?他不敢說,永遠也不敢說,麵對他,他終生有愧,他想,秦世民怎麽也沒想到,他當年仗義執言,極力保護,不惜和鄉長李作林關係鬧僵的人現在竟成了一個讓人不齒的分子。在這些正直人麵前,他孫小泉算什麽東西。

“真沒想到會這樣,早知如此,還不如……真怪我倆。”李作林吞吞吐吐地說。

“啥怪你倆?”孫小泉有點不知所雲。

李作林講完,孫小泉有點驚訝,更有點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