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當然沒請,七站八所近二十號人,就他每月掙的那點碎銅爛鐵,還不夠大家塞牙縫。小泉心裏卻像抹了蜜似的甜,這是對他工作的肯定,他這一向總算沒白堅持,男人幹事業,最怕的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要不是和俞曉麗的一次次揮淚而別,卿卿我我下去,還不把大事給壞了。

孫小泉公事越幹越認真,辦公室越守越緊,連吃飯都在辦公室裏吃,簡直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繼程前章在機關作風整頓會上表揚他後,李作林也在一次鄉村幹部會上高調表揚了他,而且一閑下來就和小泉來談。李鄉長寫毛筆字,有寫得好的,拿到辦公室請大學生孫小泉“指導”,孫小泉一番精心指導,李鄉長就心滿意足了。有次一個朋友來,見李鄉長寫的字,隨口說:“這字寫得還可以。”小泉才想起這朋友的嶽父開了一間裝裱店,“能不能裱?”‘‘咋不能。”說罷,又說到別的話題上去了。

鄉上幹部對孫小泉開始刮目相看,鄉上兩個一把手一致高調表揚,孫小泉前景看好就是必然的了,一個文書遠不是他的目標。

大概是李鄉長表揚後一個月左右,銀坪鄉政府辦公室正對門牆上掛了李作林一個書法鬥方,字畫是綾裱的,工藝極精細,是小泉朋友的嶽父裱的,小泉給錢時,朋友怎麽都不要,“又不是裱你的畫。”

人是衣裝馬是鞍,一裝裱再掛牆上時,這字還真能看了。李作林吃罷飯轉進來,一看牆上掛著他寫的字,驚訝地說:“丟人現眼,我這字還能掛?”

“能掛,還能展覽哩。”小泉瞥了一眼李鄉長,隻見李鄉長臉有點紅,那種高興,掩都掩不住。

“我本是閑了鬧著玩的,沒承想你把這墨團團竟當書法給掛起來了。”

“你還不知道,看過的人都誇寫得好。”

“是嘛?”李鄉長盯著牆上的字,眼睛直放光。

程前章也看了,啥話都沒說,臨出門時,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高粱麵裏調辣椒,吃出看不出,還真有兩下子哩。”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這一去不複還的除了壯士荊軻外還有一個就是銀坪鄉的文書劉東陽。據鄉上年齡最大的幾個人講,銀坪鄉打解放到現在一共八任文書,沒有一任是善終的,好好的人突然一個病,三下五除二就結束了。這話不管是私下裏的暗示,還是有意說給孫小泉聽,反正,孫小泉頭上涼颼颼的。因為,劉東陽一命不歸,銀坪鄉如不出大的意外,孫小泉的文書是板上釘釘子的事,事實上,他早已經進入了這個角色,而且孟良走北國,人慣馬熟,個中滋味有時真是啞巴親嘴——美得說不出。

煮熟的鴨子飛了,文書的位置最終讓曾被秦世民攆回來的杜正勝接了。孫小泉依然在辦公室,卻是沒多少事。許多人替孫小泉打抱不平,孫小泉代理這幾個月,從領導到群眾落了個滿堂彩,說實話,他還沒具備上下討好,左右逢源的那個能力,隻是謹慎地幹著,對誰都一樣熱情,當然,太忙的時候也抱怨一半句,但那絕對有分寸。可如今,沒任何一點過錯,就被人當猴一樣耍了,稍有點正義感的人見了,誰不生氣。

杜正勝和李作林是親戚,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讓大家不解的是明知道窩了一肚子火,可孫小泉連一點不滿情緒都沒表現出來,就像根本沒那回事似的,相反,和李作林黏得更緊了,許多人便由恨李作林的不仁變為恨孫小泉的沒骨氣,這東西,可真是個好壞辨不來的書呆子。

隨著杜正勝的就位,程前章和李作林的關係似乎日漸融洽起來,開會時兩人一唱一和,副職們根本插不上嘴,銀坪鄉多少年沒這樣一統天下了。

縣上舉辦優秀中青年幹部培訓班。能參加這個班的都是各鄉鎮、各部門的骨幹,至少是和領導有幾分關係的。參加這個班,等於在後備幹部隊伍裏排上了隊。盡管幹部的任用並不完全按這個程序走,可對普通幹部們來說,最起碼也是一次輕鬆兩個月的機會。

銀坪鄉剛開始報的是杜正勝,這就意味著孫小泉退位後又有兩個月的複位機會。可不知咋的,臨到報到時,又換成了孫小泉。這樣,到孫小泉坐在黨校報告廳參加開學典禮時,人依然像在夢中似的。

縣委書記周誌成在主席台上坐著,先前分管農業的副書記李建強如今成了分管組織工作的常務副書記,兼著縣委黨校校長,這是孫小泉並不知道的,但這兩個人,小泉都接待過,他們不認識小泉,可小泉卻忘不了他們。

小泉錯了,開學典禮完,從過道往出走時,一隻手伸過來,“這不是銀坪鄉的孫小泉嗎。”說時,對邊上的周誌成說:“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孫小泉。”周書記象征性地伸出手,“不錯。”說罷和李建強一同出去了。

大家都用羨慕不已的眼光看著他,連黨校常務副校長也格外關注地看了他一眼,就他,儼然一個癡呆傻,木呆呆地站在那,讓人有點莫名其妙。這教室裏全是縣上欣欣向榮的精英,縣上兩個大佬咋就隻認識這個呆頭呆腦的人。

中青班是黨校的重點班,不時搞一些集體討論課,說是集體討論,其實發言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討論會有時還請縣上領導參加。中青班的班長是一種榮譽,細說起來卻不好當,不說別的,光安排討論發言這一項就很難,誰都不想應承,自告奮勇的又沒這個水平,特別是打春季班一個學員讓領導難堪後,以後的發言人選就謹慎多了。

說來也是小事,可一讓領導難堪就成了大事。討論會上,說到保穩定,維護群眾利益時,一個學員就縣上一件推諉扯皮多年的上訪案件向參加討論的副縣長請教,應該說學員向領導,尤其是分管領導請教是合情合理的,問題是這學員不知道這起案件的核心其實就是這個副縣長,是這個副縣長的老泰山家。懵懵懂懂的無意似乎成了有預謀的質詢,性質一下就變了。好在副縣長臉色尷尬,顧左右而言他時,教務主任不失時機地在耳邊耳語了幾句,副縣長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省上來人了,我有個接待。”

雲破月來花弄影,山重水複頓時柳暗花明。學員在私下佩服提問者的膽識時,誰會想到黨校和那個副縣長指使的人暗中調查了好一陣那學員的背景,直到真正確認純屬意外,純屬巧合,並無惡意時方作罷。這件事後,黨校再組織這樣的討論時,就變得內緊外鬆,連發言稿也要由班主任和學校領導審查,當然,話說得婉轉,幫助修改,但結果隻有兩種,或準許發言,或留到下次,而下次,自然就到猴年馬月了。

除了開學典禮時的星光一閃,孫小泉在班上絕對屬於一個不怎麽顯眼的人物,別說安排討論發言,就在大家為寫發言稿推來推去的時候,班長連禮貌敷衍兩句的意思都沒有。在中青班,活躍的是縣直部門的學員,鄉鎮來的,山裏人進城,全都怯場。聽了兩回,孫小泉口裏不說,心裏到底不敢恭維,那些所謂的認識和看法,東拚西湊,胡拉八扯,前言不搭後語,根本沒有自己的東西,就那麽一兩個順溜點的,小泉都能說出是從啥地方抄的。小泉平時愛看這看那,鄉政府辦公室,別的方便沒有,強行攤派訂閱的報紙雜誌多的是,所以,個別人要糊弄別人可以,要糊弄他,一個字:難;兩個字:很難。

學員水平不咋的,可這次學習還是讓在半封閉狀態中生活的孫小泉大開眼界,縣直部門的同誌看不起鄉鎮來的情有可原,盡管那其中好些人也是從鄉鎮調進城的,但是醜小鴨變成白天鵝就長翅膀了,誰還管他伸著長嘴一搖一擺嘎嘎叫時的樣子。單位一好,政治經濟的大好形勢寫在臉上,人也顯得精神。孫小泉想,什麽時候咱能在縣城裏幹幾天公事。這事不想還好,一想就把心事抖起來了,心裏灰不塌塌的,一沒靠山二沒錢,要進城,還不是光棍漢夢裏娶媳婦的事。

臨畢業最後一次集體討論,不知是班長把活派不出去,還是禮節性地問問,連孫小泉本人也說不清楚,他二話沒說竟答應了。班長有點意外,“這是最後一次討論發言,兩個月的學習情況就要靠這次反映出來。聽說還要來縣上領導參加。”班長的不放心是明顯的。“我知道。”倒是孫小泉的回答很輕鬆,成竹在胸似的。

沒有金剛鑽,不敢攬人瓷器活,要說胸有成竹孫小泉還真是胸有成竹。孫小泉高中應屆畢業考上金城林專,有點屈才,要不是家裏窮,複讀一年,考個本科,甚至重點沒什麽不可能。前途不可假設,到什麽山唱什麽歌。在林專,孫小泉是高材生是不爭的事實。但在中國,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任何時候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中專的,同是林專畢業學習成績比他差的留在了城裏,可他,不論多高材,依然改不了上山的命運。沒辦法,老天爺給了他個聰明腦袋,卻是關鍵時候把胎投錯了。銀坪鄉三年,昏天黑地幹著,今天一個“郵票”綽號,明天一個“糧票”綽號,連人格都沒了。要不是天上掉下個俞妹妹,他真不敢想這以後的路怎麽走。

可他畢竟學了幾年,而且對林學還真有點興趣,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林學問題的思考,特別是將所學知識和農村實際相結合後,在工作和思考中,他發現了植樹造林中存在的弊病,更發現了許多書本上沒有的東西。他將自己的思考、對策、建議之類的東西整理成一篇論文寄給林專的老師作為思想和工作的匯報,沒承想老師竟在《金城林專學刊》上發表了,而且據老師說反響特別好,甚至引起了省林業廳的注意。可他絕對沒敢將樣刊往外拿,更沒敢讓鄉上的領導和幹部看。鄉上也沒人相信就這樣一個呆頭呆腦的人還會發表什麽論文。書記鄉長都沒發表論文而你發表了,你是讓領導難堪還是讓你難堪?

班長讓他討論發言,怎麽一機靈,他就想到了這篇論文,不論結果如何,有一點他很坦然,這論文至少是他一筆一畫熬眼瞌睡寫出來的。

大概真像班長說的那樣,這次討論發言是對兩個月學習成績的檢驗,縣委組織部部長艾思中來了,萬沒想到縣委副書記李建強也來了。孫小泉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都不敢抬頭往主席台上看。校長簡單地講了幾句,說了李書記、艾部長百忙中參加討論的重要意義。因為書記、部長在堂,校長的講話就少了許多平常的繁瑣。中青班有些調皮的學員私下議論,說如果把校長講課時的虛詞、襯詞、語氣詞刪掉,兩小時的課最多能剩四十五分鍾。今天卻不,大家私下說的這些一點都沒有,這大概就是語言環境的緣故吧。

討論發言開始,說是挑選的人,代表大家,依然是東拚西奏,空話套話,隻是態度比先前認真,氣氛比先前緊張罷了。這些發言,別說領導,小泉聽了都覺著不是滋味,他偷眼看了看主席台上,隻見領導聽得認真,他便有點茫然,說不準前麵的發言是好是壞。他的發言還在後麵,心裏不由得打起鼓來。

輪到他發言了。一念題目“對農村植樹造林工作的思考、對策和建議”,會議室裏就有點波動,他聽見背後有人嘀咕了聲:“文不對題,咋是這題目。”脫題了?小泉一下緊張起來,手指有點控製不住地抖動,可逼到這陣上,退也沒了路,隻能硬著頭皮往下念。“別緊張,稍微慢點。”話是從主席台上傳來的,孫小泉抬頭,李書記正目光溫柔地看著他。這一說,反倒更緊張了,一不小心把《金城林專學刊》碰在地上,他忙撿起來,盡量放緩語速念下去,念完時,已是滿頭大汗。

學員討論發言結束了,“下麵,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李書記作重要講話。”熱烈的掌聲之後,李書記清了清嗓子講了起來。

“我是向大家學習來的,講話談不上,談點自己的看法。”李書記將大家的發言給予高度的評價,充分肯定了兩個月的學習,學校教得認真,學員學得用心,達到了培訓的預期效果,“我特別要說的是孫小泉同學的發言。如果說今天大家的發言都好的話,我認為,孫小泉同學的發言是最好的。我輕易不用最’字,今天用它,是因為小泉同學的發言讓我受益匪淺。同學們,我們常說理論聯係實際,聯係什麽實際,就是聯係我們工作的實際。孫小泉同學談的問題,也是我和縣上許多領導思考的問題,可喜的是這個問題他已經思考成熟,寫成論文,公開發表了。他談的是全省農村植樹造林的問題,但問題的切入點和落腳點卻是我們柳縣,他用解剖麻雀的方法通過柳縣看全省,這是難能可貴的,是值得肯定的。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有專業知識、有責任意識、有發展觀念的好幹部,可惜對我們來說,這樣的幹部還太少了,艾部長,你說,是不是這樣?”

身邊的艾部長微笑著頷首稱是。

李書記引申開去又說了全縣推廣地膜玉米種植技術在西溝村參觀的情況,讓所有學員意外的是沒想到這個不聲不響的人還是一個真正的幹家。說到最後,李書記笑著對艾部長說:“組織部是發現和考察幹部的地方,我給你發現的這個人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