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務是根藤

他記得,有一年春節回去,弄得他好難堪啊。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娘身體不好,一定要讓大哥打電話給他,讓他論如何回去一趟。他知道母親想他想出病來了,就決定偷偷回去,見她一麵。

那天是年初二,他從上海乘車到老家的縣城,是下午四點多。他就在縣城裏低著頭轉悠,轉到天黑,才叫了一輛摩托車送回家。到家已是晚上七點多了。他怕被人見,就直接去了大哥家。

多年不見,母親老了許多。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臉上都是皺紋。她一見兒子就怕他再逃了似地,緊緊抓住他的手,上上下下:“你是林峰嗎?你怎麽變得這麽瘦,這麽黑了啊?”

他叫一聲娘,淚就下來了。母親這才哭起來,哧哧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完,母親心痛地說:“林峰,外麵人生地不熟的,容易受人欺負,你還是回家吧,種種田,養養豬,也可以活日子的,啊。”

他說:“娘,我不把債還了,怎麽回家?”

母親壓低聲說:“你回來,娘幫你做做,一起還,啊。”

他激動地說:“我這債,不象以前爹的債,光靠種田養豬,是還不清的。”

母親說:“那你快把亞芳也找回來啊,讓她幫你一起還。”

他真是哭笑不得,不知怎麽對母親說。母親見他不吱聲,又問:“你一個人咋就,做了這麽多債?”

他說:“娘你也知道,兒子一向老老實實,在外麵不嫖不賭,象爹一樣熬吃省用,埋頭苦幹,可我自己也不明白,就糊裏糊塗欠下了這麽多債,而且越來越多,象藤一樣長,又象藤一樣,纏住了我。”

母親不理解了:“究竟咋回事?娘怎麽聽不懂?”

劉林峰感到一言難盡,就低著頭不吱聲。母親又問:“你是不是得罪了人?”

他搖搖頭:“從來沒有。”

他在坐在娘的床邊,一直談到十點,才回自家來住。盡管家裏很少有人住,但平時母親一直來幫他開開門,打掃打掃,所以屋子裏沒有多少黴味。

他想悄悄住一晚,第二天到大哥家吃了早飯,就與母親辭別,人不知鬼不覺地出去。等賺了錢再回來,一個個地通知債主來喝酒,然後還錢。那才光彩呢,現在見麵,多尷尬啊。

已是晚上十點半了。農村裏這個時候,一般人都已進入了夢鄉。他偷偷潛回家,先關了門,拉上簾,再開燈。家裏空空****的,灶屋裏還是一副兩眼灶,一張吃飯的方桌。西屋是內屋,裏麵有一張大床。

到大床,他就禁不住想起與亞芳在一起的溫馨日子。可現在已經人去屋空,一陣傷感襲上心頭,他眼睛濕了。

在兩間屋裏,他來來回回走了一圈。西屋裏還有亞芳的嫁妝,都是以前農村裏木工打的,那種土氣而又結實的老式家具。東屋是雜物間,農具都鏽得不成樣子了。

在城裏呆慣了,他覺得家裏太簡陋土氣,除了還依稀殘留著的家的溫馨外,簡直不能多。於是,他就關了燈,上床睡了。

在**,他不能不想亞芳。他想她苗條白嫩的身子,想她溫柔香軟的耳語,想她熟悉的手勁和身體的動作……他深情地呼喚著她的名字,用手與她過了一次**。到激動處,他流著淚喊:“亞芳,你回來吧,我想你啊……”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他就起床,準備悄悄溜出去。他穿好衣服,走到正門處,留戀地回頭了屋子一眼,才去拔門閂。

打開門一,他吃了一驚,張大嘴巴,象見到了鬼一樣。

有三個債主,正蹲在屋簷下,一亮亮地抽煙。他連連後退,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臉辣的,低下了頭。

他們是怎麽知道我回來的呢?他不解地想。三個債主先後走了進來,在他身邊坐了,著他,不說話。

這沉默的目光,比利劍戳心還痛。

許久,他才萬分難堪地說:“你們,是怎麽知道我,回來的?”

山郎苦著臉說:“我天天你的子。隻要有燈光,我就過來。卻都是你娘。昨晚,終於,給我候到了。”

“真是,太對不起你們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已經,借了你們,這麽多年……”

他借了山郎五千元錢。這錢是他們的血汗錢哪!可被他借去,隻讓幾張貪婪的嘴巴白吃一頓,就沒了。到山郎失望痛苦的臉,他內疚死了。

靈寶嗡聲嗡氣地說:“劉林峰,你能不能做做好事,把我的兩千元錢先還我。我爹生肝癌,在醫院裏急著要用錢。”說著,他眼睛發紅,嘴巴扁扁地,要哭,“我,求你了。”

劉林峰難過得真想打自己的耳光。但他隻是長長地哀歎一聲:“傷心哪,我身上隻有一百多元錢,拿什麽還你啊?”

狗說:“我兒子上學要用錢,否則,我也不急著,追你這三千元錢。昨晚,我在你門外蹲了一夜,你就,幫我想個辦法吧。”

他實在沒有錢還他們,臉和心都縮成了痛苦的一團。他真想跪下來,向他們叩頭謝罪。到最後,三個債主知道殺他也沒用,隻好要了他的手機號碼和詳細地址,唉聲歎氣地目送他出去,一聲聲地說:“你有了,就先還我們,啊,等你的好消息了。”

劉林峰到哥哥家,飯也顧不上吃,就匆匆與娘告別,流著淚上路了。他剛走了不到半個小時,其它幾個債主聽到風聲,也都紛紛追過來,撲了一個空,懊悔得直跺腳。

狗對他們說:“別悔了,我在他門外,蹲了一夜,也沒要到一分錢。”

三年過去了,他還是兩手空空。你讓我怎麽好意思回去見他們?劉林峰想到這裏,把自己的難處,跟馬小寶講了,然後說:“我可以把鑰匙給你,你拿了這協議,去找我大哥。”

“瞧你急的。”馬小寶說,“你怕見人是不是?那就不讓你見,隻在車子裏陪我們,行了吧?”

劉林峰沒辦法。也由不得他。兩個打手不走,他就沒有真正的自由。

第五天一早,馬小寶就大著嗓門,叫大家起床。剛吃了早飯,就來了一輛昌河小麵包車。四個男人都上了車,隻留下那個女子家。馬小寶不敢把自己的轎車開過去,以防不測。

劉林峰坐在車的最後排,著坐在駕駛員旁邊,指手劃腳的馬小寶,氣呼呼地想,這混蛋,為了這事,化了多少代價啊?

租房租車,雇請打手,還要吃住開銷。最後都算到我頭上,媽的,怎麽會有這種事?這一係列行動的根源是什麽?劉林峰也喜歡思考問題。

在路上,他聽馬小寶用手機,給那人打電話,暗語般說:“我們已經出來了。他?也來了。你一定要讓他來,我就叫他來。這,我有辦法。對對,我不說,我知道,你放心好了。錢,你可要準備好,什麽?這不是開玩笑的。我們開車過來,幾百公裏路呢。”

劉林峰聽著,越發感到可疑。這個買房人到底是誰?他一下子能拿出四萬元錢?還讓他保密?他越來越不解。

我的這個手機號碼,隻有我哥和亞芳她弟知道,沒有第三個人曉得。是不是小舅子說出去的?是不是哪個債主要我的房子?

他一一過濾著,覺得都不大可能,誰拿得出這麽多錢啊?

昌河車過了江,就沿一條大路一直開,開了兩個多小時,才開進他的老家。

三年多沒回來,劉林峰覺得老家的變化真大。原來的柏油馬路,變成了寬闊平坦的水泥路。路的兩邊新崛起了一些漂亮的樓房和現代化工廠。

到了縣汽車站,馬小寶讓車子往北開,開了半個多小時,再讓司機往西上橋,過橋是一條鄉間的石子路。開了一會兒,馬小寶就叫起來:“停下。”

車子停在馬路邊,馬小寶開門出去,走進了路邊的鎖廠。

劉林峰心裏一沉:是陶新福?

透過車,他往外去。村裏新增了不少樓房。這是哪一家?砌得那麽漂亮,哦,是王益兵家。有些人家,都變得認不出來了。

他到了自己的兩間房子,門上掛著鎖,灰不溜秋地蹲在鎖廠的東邊。這房子原來在埭上,也是屬於上等的,砌的時候很風光。現在卻不同了,在村裏一群樓房的對比下,顯得那樣低矮弱小,十分可憐。

一會兒,馬小寶從廠裏出來,讓車子拐上機耕路往北開,開到一條埭路,馬小寶回頭問他:“陶新福家在哪?”

劉林峰心一沉:“找他幹嗎?”

馬小寶不吱聲。

劉林峰緊張地想,真的是他?往西指指:“喏,那幢最高的樓房就是。”

車子開到陶新福宅後的埭路上,馬小寶讓車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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