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楚中天(下)

艾米麗絕對想不到自己可以那麽快就又見到那個6號,距離那場比賽僅僅過了一天。

當她抱著滿載晚餐的紙袋沿著人行道緩緩步行回家的時候,從街頭拐角處衝過來反背背包的黑發男孩。伴隨著他的身影的,是一聲慘呼:“我說過我不是小偷了!我靠!”

那個人張牙舞爪地從艾米麗身邊狂奔而過,雖然隻是一瞥,艾米麗確定那個男孩就是昨天在球場上的6號!因為跑步姿勢完全一模一樣……

她剛想轉身叫:“喂……”卻被兩聲狗吠給壓了下去。

緊跟著男孩從自己身邊衝過去的是兩條拖著滿嘴哈喇子,不停狂吠的鬥牛犬。

“每次都追!家裏養狗都不拴的嗎?媽的!”

“汪汪!”回答他的是兩聲狗叫。

在人和狗的叫聲中,一人兩狗很快消失在她的視線內。

有些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的艾米麗轉過身來發現前方是一家人的院門,門口立著一個郵箱。郵箱的門沒有蓋好,上麵還夾著一張花花綠綠的紙,在黃昏的風中不停搖曳。

艾米麗走上去輕輕抽出那張紙,發現是一張中式快餐店的廣告傳單。那上麵有快餐店的店名和電話號碼,還有詳細地址,以及簡單的手繪風格地圖表明這間店在什麽地方。

當楚中天氣喘籲籲地背著空背包回到“麥克中國”(McChina)快餐店的時候,天色還沒暗下來,店堂中自然也沒客人。

將手中的空背包放到吧台上,和老板打了聲招呼,楚中天再次出門,他得趕去下一個打工地點的。

他現在同時打兩份工。一份就是為這家中式快餐店派單,那是一種招攬生意的手段。將印著餐館菜名的單子塞到住戶們的家中,如果他們有需要,就會按照那上麵的電話號碼打過來訂餐。

另外一份則是在一間酒吧裏做酒保。

臨走的時候店裏的夥計衝他高喊:“又被狗攆了啊,楚中天?”

楚中天對這位幸災樂禍的老兄樹了個中指,背後就響起了一群人的嬉笑聲。

頓斯(Dons)酒吧坐落在兩條街的交匯處,位於一個十字路口。它的大門朝東開,沿著那個方向再走過三條街,就是一座簡陋的小球場。這座小球場雖然簡陋,而且已經荒廢多時,有人甚至在那裏養馬,但在溫布爾登足球迷心目中的地位,依然是神聖且崇高的。

那座小球場叫“普勞巷”(Plough_Lane),是現在征戰英甲聯賽(後來的英冠聯賽)的溫布爾登足球俱樂部的前主場。在這座球場中,溫布爾登球迷們有著很多非常美好的回憶。

“頓斯”是溫布爾登球迷們的自稱,從這個名字上也能夠看得出來,這間酒吧是什麽樣的酒吧了。沒錯,這是一家溫布爾登的球迷酒吧。

楚中天站在酒吧的吧台後麵,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穿上了深藍色的短袖襯衫,身前還係了條黑色的圍裙。現在的他一點都看不出來被狗攆的狼狽相,也看不出來他曾經在球場上因為一場比賽的輸贏和隊友發生爭執,臉色陰沉。如今的他麵色如常,一臉沉靜,像個普通的酒保――不,他根本就是酒保。

他正在為圍在吧台前的酒客們調酒,那可是一個技術活,不過熟練了的他已經可以應付自如了。

天花板懸掛著的電視機正在播放新聞。

“……皮特?溫克爾曼(Pete_Winkelman)再一次就球隊遷址的問題向足總提出了上訴,這一次足總答應就這個問題進行研究,他們將在一周天後舉行高層三人會議,以決定是否同意溫布爾登俱樂部(Wimbledon_Football_Club)遷往米爾頓-凱恩斯(Milton_Keynes)……”

新聞播報員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了觀眾們憤怒的叫罵聲中了。

“FUCK!!溫克爾曼這個婊子養的!”

“他在做什麽?他以為他在做什麽?溫布爾登是屬於我們的,而不是他!”

“足總不能批準這樣的要求,否則就亂套了……”

“媽的,我們必須走上街去抗議!我們要讓溫克爾曼這個腦子裏全是錢的商人和足總那些官員們都聽到來自溫布爾登社區的呼聲!”

“這群混蛋!”

“狗娘養的富人!”

……

無數隻中指高高豎起,楚中天端著已經調好的啤酒,卻不知道該給誰。“誰的酒?”他高喊,沒有人搭理他,他的聲音淹沒在了又一波的叫罵聲中。別說他手中的這杯無主啤酒了,就算是那些酒客自己手中的啤酒,也早就被他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隻是對著電視機用最難聽的髒話來發泄他們心中的不滿。

“沒有用的,足總是聽不到我們的聲音的……”也有人為此感到沮喪。比如楚中天眼前這一位。他趴在吧台上,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在他的麵前,一大杯啤酒隻剩下些白色的泡沫掛在杯壁,積在杯底。

“那個混蛋給足總塞了很多錢……一定是這樣的……完了,溫布爾登隊完了,我們也完了……”醉漢喃喃低語。楚中天看了他一眼,確定手裏的這杯啤酒不是給他的。再看看那些群情激奮的溫布爾登球迷們,看來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有人找自己要酒了,於是他將啤酒放到一邊。

在這間酒吧工作了快一年,關於溫布爾登足球俱樂部的事情他少說也聽了一籮筐。溫布爾登儼然已經成為了他在英格蘭最了解的球隊,盡管他並不是這支球隊的支持者。對於球隊目前的情況,他倒也算清楚。

很簡單,曾經在溫布爾登鎮子上呆了一百一十三年的溫布爾登足球俱樂部(Wimbledon_Football_Club),已經把根都紮進了這片社區的土地,現在卻因為新老板覺得繼續呆在這裏沒有發展前途,賺不到錢,而要搬走。

這事兒在英格蘭是很犯忌諱的。所以一開始當溫克爾曼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大家都隻當是一個想錢想瘋了的商人的異想天開,溫布爾登的球迷們根本不擔心這一切會變成現實。楚中天還記得那時候大家在酒吧裏討論起這個話題的時候,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大肆嘲笑溫克爾曼不知好歹。

那時候的溫克爾曼卻已經開始實施他的計劃了,為此他已經考察了三個地方,都柏林、貝爾法斯特和卡迪夫是溫布爾登足球俱樂部未來可能的新家。但是上述三個地點沒有一個得到了足總的審批,足總也不願意接受一支球隊一下子遷移到如此遠的距離。因為足總認為,一家足球俱樂部代表的是所在社區的文化和傳統,不能僅僅當成一個商業運作來對待。

球迷們更是安了心,有足總撐腰,他們還有什麽好怕的?

但是溫克爾曼顯然不會這麽快就放棄。俱樂部董事會不斷的上訴,不斷的給足總做工作。足總鬆口了,他們決定召開一次三人高層會議,來商議是否決定讓溫布爾登足球俱樂部從這裏搬到倫敦北邊的米爾頓-凱恩斯。

於是就有了這則新聞,和眼前這一幕。

其實當楚中天開始在這間酒吧中打工,並且接觸和認識了形形色色的溫布爾登球迷們之後,他挺羨慕這些人的。因為他們有屬於自己的球隊。中國球迷呢?就沒有這麽幸福了。他的老家成都曾經是中國足球有名的“金牌球市”。四川全興也是一支讓他無比驕傲和自豪的球隊,那時候他還和爸爸去成都市體育中心,在看台上穿著黃色的全興隊球衣,與身邊的人一起高呼“雄起”。可是現在的情況是一年不如一年,前段時間打電話回家,還聽到老球迷父親在說,四川全興被大連實德買了去,從此之後那隻讓他們父子兩代支持過的黃色閃電成為了大連實德隊的走狗附庸,再也沒有繼續支持下去的理由了。

那時候的楚中天羨慕眼前這些人,可沒想到今天他們會麵對同樣的現實。雖然被大連實德收購了的四川隊還在成都,但是對於不少四川老球迷來說,那支球隊名存實亡。溫布爾登隊則要幹脆搬出這個沒有什麽發展前途的小鎮子。也許對於溫克爾曼來說,在網球更出名的溫布爾登,足球實在是雞肋一樣的運動,吸引不到多少本地球迷。

罵聲漸漸停歇,更多的人開始湊到一起討論著球隊的未來,以及他們的未來。

如果英格蘭足總真的同意了那個連鎖樂器商人的請求,讓溫布爾登足球俱樂部搬離溫布爾登,他們這些一輩子,甚至祖孫三代都支持溫布爾登足球的球迷該怎麽辦?每個主場比賽日都跟著跑去六十裏外的米爾頓-凱恩斯看球嗎?

一時間,大家的臉上都有些迷茫。

這樣的表情,楚中天相信在四川全興的球迷們臉上,也一定出現過。從今往後,四川足球要姓“大連”了,四川球迷何去何從?

雖然中國的足球水平和英格蘭的足球水平不能比,可是球迷們的感情是一樣的。對足球的愛,並不會、也不應該因為所支持球隊水平的高低而有所區別。

討論了一番毫無結果之後,更多的人選擇坐下來喝悶酒。

電視上正在播放英格蘭隊備戰韓日世界杯的新聞,以及貝克漢姆究竟能不能趕得上世界杯小組賽,可是滿屋子的英格蘭人,卻沒有一個對此報以丁點的關注。

以前總是從滿了笑聲和興奮地吼叫聲,以及歌聲的頓斯酒吧,現在死氣沉沉。就連總是樂嗬嗬的胖老板約翰大叔,也皺起了眉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發。

楚中天手邊的那杯黑啤,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打烊,也沒有人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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