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這個絕密消息,孟盛觀精神為之一振。看來自己十年寒窗打下的底子今天真正要派上用場了,可一想到這老陳已經在部長那兒捷足先登掛上了號,心裏又不禁有些焦躁。不過他對老陳肚裏那點兒“幹貨”還是清楚的,他隻奉行“領導說啥就是啥,祖祖輩輩跟不差”的為官“經典”,從來看不起“寫材料”的,每天不讀書不看報,隻知看領導眼色行事。想到這裏,孟盛觀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看到久不讀書寫作的丈夫居然能夠在星期天關了手機,坐在家裏寫東西,妻子江美雲十分驚訝,不知這天天想著升官而現在卻還是八字沒一撇的孟盛觀是不是又吃錯了藥。不過,她真喜歡他這種吃錯藥的樣子,如果能一直吃下去“錯”下去說不定還有點兒成就,總比整天碌碌無為強。

一上班,傅國才就把孟盛觀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還特意打上了保險。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樣子,孟盛觀有點兒好笑,但卻心領神會。孟盛觀雖然是一股之長,但卻是一股數人合用一個辦公室,而傅國才雖然是副主任,卻是“秘書長”,所以有自己單獨的辦公室。要在以前,如果沒事,他是一年半載也不會到這個寫材料的副主任辦公室來的。但自從自己開始暗中下勁跑這個副局長,特別是上次兩人在心悅酒吧喝酒談心以來,關係就異乎尋常地密切起來。孟盛觀不知道這家夥是當官心切,還是有其他用意,不但給他提供了老陳的許多活動情報,而且還多次為他出謀劃策,比如讓他參加組織部征文的這件事,就是傅國才最早給他提供的情報,並極力讓他下點兒苦功寫,然後以此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大考”行列,再見機行事。今天叫他進來,肯定又有什麽重要情報,不然,他不會一上班就等在門口,並急匆匆地拉他進來。

果然,轉過身的傅國才扶了一下鼻梁上那副快要掉下來的高度近視眼鏡,盯著孟盛觀問:“那篇文章寫好了嗎?”

原來是為這個,孟盛觀心裏有點兒涼。他說:“好是好了,但即使能獲獎,到底作用有多大?我看是不是還要送這個呀!”他搓了搓手指,“現在的社會,現在的官場,誰還會認你會寫兩篇狗屁文章!”

“別,別,現在還真是有人會認這狗屁文章。”傅國才胸有成竹,繼而又神秘地說,“你知道樓裏最近出的事嗎?”

“樓裏出了事?不就是聽說縣委書記要調走嗎?還有什麽事?”

樓裏是縣委、縣政府大樓的簡稱。孟盛觀這幾天為了做好這篇關係自身前途和命運的文章,又是搞調查,又是查資料,忙得昏天黑地,真不知縣裏這最高“司令部”又出了什麽熱鬧事,莫不是有了什麽新動向吧,或者老陳……他不敢往下想。

看他那緊張的樣子,傅國才撲哧一聲笑了:“對你來說是好事!”

傅國才給他講了這麽一件事。

雲霧鄉黨委書記蔡白康在鄉下工作已經二十多年了,且一直在山區鄉鎮,就向縣裏要求回城裏工作,或者換個富裕一些的鄉鎮。身在官場的蔡白康深深知道,即使是鄉鎮一把手,要換個工作環境比他媽升一級還難,沒有人給你說話,沒有錢給你開路,一切統統都是夢想。蔡白康家在城裏,住的是一座早年買來的民房,妻子在民政局工作,聽說有什麽病,反正就是不能做那事,一做就犯;一兒一女,正上中學。蔡白康早就想和妻子離婚,可是他妻子卻死活不離,但自己又不能和他行夫妻之事,隻好任他在外風流,自己打碎牙往肚裏咽。為了能夠升一級或者回城弄個好單位,蔡白康曾給縣委書記送去兩萬塊錢。現在聽說書記要調動,而自己的事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心裏十分不平,就連夜跑到書記家裏去要錢。可能給書記送錢的人太多了,書記記不得他送了多少,就問他。這老蔡眼睛滴溜溜一轉說,四萬。書記沒多說什麽,打開一櫃子給他拿了四遝厚厚的人民幣……孟盛觀聽著,頭上隻冒虛汗。

天哪,都說官場黑暗,以前也就是聽說而已,現在卻活生生地發生在眼前。自己這幾年和美雲的工資在小城算高的了,可是買房子花了十幾萬,現在還拉著幾萬塊饑荒,如果真拿錢去買官,去哪裏起土呢?況且,即使買到手了,一家人今後喝西北風去?傅國才故事裏的那個鄉鎮書記就是小姨子江美仙的相好,自己雖然知道他們之間關係曖昧,但卻不知道這個蔡白康作為—個男人也很不幸,值得同情。特別是他敢向即將離任的縣委書記要錢,勇氣可嘉。但這件事對自己有什麽好處呢?他實在看不透。

“你呀,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傅國才吐出一個煙圈,“你想,這件事在社會上傳開,縣委、縣政府的形象何在?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有哪個領導敢收錢?我聽說這個常部長就是個死心眼兒,一分錢也不收,還規定凡是發現有送錢行為的幹部一律不予任用。”

話到這裏,他壓低聲音說:“聽說老陳也給常部長送過錢,常部長不但沒收,還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老陳這家夥不明其中奧秘,還自作聰明地認為常部長是在裝樣子樹形象,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還在尋找機會再去送呢。我預測他已經沒戲了。”傅國才十分自信地說。

官場如戰場,瞬息萬變。已經步入“戰場”邊緣的孟盛觀被眼前的事情弄得有點兒不知所措,隻好求計於傅國才。傅國才笑笑,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連連點頭。

周四下午,部裏“內線”給心急如焚的孟盛觀打來電話說,部裏剛開完一個會議,還是研究那個征文的事。報上的征文啟事登出都十幾天了,卻沒有任何反應,無論是部裏還是報社,沒有收到一篇稿子,令常部長很是惱火,要求來一次再發動,並作為考核幹部的一項重要依據裝入檔案。“內線”說,常部長心情不好,這時正在辦公室看報紙,倒是一個難得的空閑,問孟盛觀是否想拜見。孟盛觀了解到部長此時的心情,當機立斷地決定去見。

對於孟盛觀的突然造訪,常部長有些發蒙,一時記不清他是誰,還以為他是下麵哪個鄉鎮的幹部來談調動工作的事。雖然內心有點兒那個,但麵上依然笑著說:“坐,有什麽事嗎?”

孟盛觀忐忑不安地自我介紹說:“常部長,我是農業局的孟盛觀,上次您住院時我去醫院找我小姨子江美仙時見過您……”

“醫院……江美仙……噢,你就是那個給我送花的……孟盛觀?”

前不久,孟盛觀聽美仙跟美雲聊天,無意間得知常部長在人民醫院住院,而且是美仙直接專護的病人。他內心大喜,尋到醫院去向常部長獻了一個大花籃。沒想到,常部長這麽快就想起來了。孟盛觀忙不迭地點頭。

常部長的臉上頓時春光燦爛起來:“請坐,請坐!”就過來親自給他倒水,把孟盛觀弄得局促不安。

“你有什麽事嗎?請直說。”坐定之後,常部長直言不諱地說。

孟盛觀急忙站起來,從包裏拿出自己寫的那篇洋洋三千言的文章雙手遞上去:“是這樣,我寫了一篇征文,想請部長親自審閱指點。”

“是嗎?”常部長似乎有點兒驚喜,接過了稿子。“一筆好字呀!”他情不自禁地讚賞道,“現在大多是電腦打印稿件,像這樣一筆一畫工整清楚的手寫稿已經成了稀罕物。”

“部長過獎了,本來也要打印的,但我更習慣手寫。”孟盛觀謙虛地說。

“你是什麽學曆?現在在單位任什麽職務?”常部長關心地問。

“我是大學本科,現在是一個股長……我也想要求進步的,隻是……”孟盛觀大著膽子,含蓄地透出了自己的意思。

常部長是何等聰明之人,就笑著說:“好啊,凡是要求進步的,確有水平的,我們是時刻歡迎的。這樣吧,稿子留下我看看,完了我們再交流,怎麽樣?”

“謝謝部長!”孟盛觀激動得淚水都要出來了。

從常部長那兒出來,孟盛觀說不出的快樂,就連街上的行人看上去也那樣親切。剛才出來,那個“內線”告訴他,他是第一個向組織部送文章的,並且還是部長親自審閱,隻要文章水平差不多,獲獎肯定是沒問題的。他相信自己的水平,更相信自己這些天沒白下工夫。他堅信自己這次定會不費一槍一彈,在部裏第一個掛上號。

正在這時,手機突然唱起來。他一看,是美仙打來的。美仙和美雲是親姊妹,但性格迥異。姐姐江美雲是中學教師,性格沉穩內秀,平時話不多,在家裏像一隻乖巧的貓一樣出入無聲,在課堂上卻是滔滔不絕,又寫得一手好文章,是縣裏出了名的女秀才。妹妹江美仙卻正好相反,初二就開始談對象,高中沒讀完就懷了孕,幹脆輟學不上了。她父親氣得要死,又沒有辦法,隻好托關係安排到縣人民醫院當了護士,直到後來結了婚有了孩子仍然風流不止,離婚後幹脆懶得再找,過起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現在和蔡白康扯在一起。不過姐妹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漂亮,是析山縣有名的“姐妹雙嬌”。認識孟盛觀的人都說這小子有福氣,身邊擁有兩個美女。事實上,江美仙根本看不上孟盛觀這個“馬屁精”,更別說讓他討便宜吃豆腐了。這個瘋丫頭,這段時間不見,也不知跑哪裏瘋去了。他接了電話:“有事嗎?”

美仙說:“姐夫,你到‘青雲樓’來吧,我有個事想請你幫忙。”

孟盛觀正在興頭上,當下說:“怎麽,想宰我啊?今次我情願引頸,挨你溫柔一刀!”

孟盛觀趕到“青雲樓”,沒想到,有一個人已經提前“引頸”了,這個人就是雲霧鄉黨委書記蔡白康。

互相介紹後坐下,孟盛觀發現,這個蔡白康雖說比他大好幾歲,卻絲毫不顯老,又儀表堂堂,難怪美仙會看上他。

美仙說:“姐夫,找你來就是讓你把我這演講稿給修改一下。我們單位要搞什麽‘美麗天使’演講比賽,我讓姐幫忙寫了個演講稿,但我姐太實在,寫得沒一點兒抒情味,你再給加工一下。”

孟盛觀說:“你還不知道我這兩下子?與你姐相比差遠了,我怎麽能修改得了她的文章?”

江美仙把嘴一撇說:“你也別端什麽臭架子了,誰不知道你當年是大學裏的一支筆。再一個,你副局長還沒到手呢,就不怕我向常部長揭你的老底?”

“誰說我要當副局長了?”孟盛觀的心事被沒心沒肺的小姨子揭穿,好像走在大街上褲子突然掉到地上一樣,又驚訝又尷尬。正要說什麽,看了一眼旁邊笑而不語的蔡白康,馬上明白了——他能瞞得過單純的江美仙,卻是瞞不住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老官油子蔡白康。肯定是這多嘴的美仙把自己那天獻花的事告訴了他。

他打著哈哈說:“看來你比你姐還厲害啊,我投降。”又轉向蔡白康,“聽說你向書記要錢了?佩服啊!”

蔡白康倒是絲毫不回避:“他不給人辦事,就應該退款啊。對了,聽美仙說,你不是曾建議她想辦法弄個護士長當當嗎?這件事全虧你提醒,我已經向分管副縣長和宣傳部長,還有醫院的院長都說過了,他們說總得找個借口吧。所以,這次演講必須要拿冠軍。”

孟盛觀又吃了一驚,沒想到江美仙居然利用蔡白康來操作這件事,這倒是個不錯的辦法。這女人成熟得也太快了,連自己都趕不上了。

江美仙又說:“再告訴你一個消息吧,老蔡馬上就要出任縣民政局局長了。你的事我也給他說了,他答應在有關領導麵前替你吹吹風,美言美言。怎麽樣,夠意思吧?”

不到半個小時,孟盛觀連吃了三驚,收獲了三個“沒想到”。他最沒想到的是,這個蔡白康不但向縣委書記要回了錢,而且還要到了官……現在有些事情,真是隻有上帝才知道,或者上帝也不知道。

接下來,孟盛觀風水一轉,好事連連。

先是組織部“內線”打來電話說,常部長看了他的文章後大加讚歎,親自批示報社在最短的時間內全文刊發,還親筆寫了“編者按”,並讓幹部科調一下孟盛觀的檔案,列為後備幹部,可能近期就要進行考察,同單位受考察的對象還有老陳。“內線”提醒他做好單位局長和下麵同事的工作,免得考察時手忙腳亂出差錯。孟盛觀心裏一沉,問:“怎麽還有老陳?”“內線”說:“可能是關係太硬吧,不過常部長是看重你的。”他懸在半空的心才稍稍有些回落。

就當縣報文章剛刊出來,孟盛觀和傅國才在密議如何做好考察拉票的事時,他居然接到了初戀情人郭海燕的電話。他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話筒裏傳來的聲音卻是那樣的熟悉。郭海燕在電話中告訴他,他的那篇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的文章,她略作了修改,近日見報;並埋怨他一去之後就杳無音信,問他現在是不是已經升了官。孟盛觀這才想起,那天把文章拿去讓傅國才幫忙潤色時,傅國才說寫得太好了,省報都能用,稿子是不是向省報也寄一下。孟盛觀說,省報發了又怎樣?隨便你。沒想到歪打正著,不但省報要發了,而且還找到了當年的戀人。他把自己的情況向郭海燕簡單說了。郭海燕就說:“你為什麽不早說呢?我雖然剛從外省調過來時間不長,但大小也是個總編室主任、高級記者,你們縣裏的頭頭腦腦經常通過關係找我發一些形象文章,給他們打個招呼,別說一個副科,就是正科也早就解決了,說不定還能上個副處呢。這樣吧,副科的事如果不太麻煩我就不說了,等你上了副科,我在最短時間裏幫你謀個正科,也不負我們當年一場。”孟盛觀聽了,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

老陳在單位活動得更加頻繁了,和誰見了麵都是笑嘻嘻地稱兄道弟,並當麵許願請客,日後再行辦事。他不知道孟盛觀也在暗暗活動,甚至鼓勵孟盛觀等他上去後就接了他的班,重幹老本行,上升也快些。孟盛觀嘴上含糊著,看在眼裏,急在心上,但卻是老虎吃天,無從下手。傅國才聽了,更是氣得捂肚翻腸,大罵老陳心狠手辣,更加靠近孟盛觀。他給孟盛觀分析形勢說:“別看老陳現在嘴上抹蜜,其實他是口蜜腹劍,平時仗著自己是辦公室主任,把誰都不放在眼裏,現在卻想起老百姓了。這就叫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他要為此付出代價的。你也別著急,該怎樣還怎樣,越在這個時候越要保持低調,下麵的工作由我來做,不過事成之後你可千萬不要卸磨殺驢啊!”

孟盛觀緊緊拉著傅國才的手,使勁地點點頭。

孟盛觀似乎高興得太早。就在省報把他的文章登出來的第二天,常部長找他談了一次話。

“文章寫得不錯,連省報都用了,不簡單。”常部長說,“不過,今天我找你來,不是討論這篇文章,主要是說說你的進步問題。今次推選提拔幹部,縣裏指標是有數的,如果推不上去,你有什麽想法嗎?有什麽打算?”

孟盛觀聽了,心裏一沉,像掉進了一個無底深淵。完了,肯定完了。這不和中央三台那個“星光大道”節目一樣嗎?他就是那個台下練了十年功的選手,剛進入第一關就被淘汰,而常部長就是那個主持節目的“老畢”,在談笑中把你體麵地送下這個人人向往的大舞台。也是,除了這個充滿同情心和有點兒相同愛好的主持人“老畢”外,自己對其他“評委”一個也不認識,也沒有積極去拜訪,才藝表演怎能有個好成績?罷罷罷,命裏要有終會有,命裏沒有莫強求。與其揮淚下舞台,何不瀟灑走一回?想到這裏,孟盛觀抬起頭,平靜地向常部長說:“上不去,說明我還不成熟,還不能經受住組織和領導的考驗。我會對照自身找缺點,加強改進趕上去……”

常部長點點頭。

孟盛觀心灰意冷,單位也沒去,就直接回家蒙頭躺下了。在常部長麵前他是強忍著悲傷,嘴上雖然那樣說,心裏卻已經痛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