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銀角山回來後,瘦女人就沒再給過羅思德補救風流的機會,而羅思德也沒有吃回頭草的意思。銀角山那檔半截子事,就撂荒在了他們的記憶裏。有時,羅思德獨自坐在辦公室裏,望著窗外,靜靜回想銀角山那一摸,感覺也就是那麽一摸,沒再二摸三摸往下摸,那是自己的城府所至。現在想來,那天就算是膽壯,摸到了瘦女人身上的核心地帶,自己的這杆老槍,究竟又有多大殺傷力呢?別像是送小廣告的順門縫一塞了事;或是像送牛奶的把東西放在門口就走,那樣的話可就不劃算了,因為那種事不管內容多少,隻要是脫了褲子,就算一回,而一回的代價,跟摸一把的內涵是大有區別的。

一想到能力和代價的比值,羅思德很是有些慶幸,覺得晚節沒叫瘦女人的身子拿了去,看來這步棋走得還算講究。凡事腦子發熱不計後果,圖一時痛快,那是蠻幹,而蠻幹對一個領導而言是大忌。

那天走出溪水灣酒樓時,羅思德想好哇,找齊了,歸零了,從今往後,我不欠瘦女人什麽了,她今天在打包這個事上,把她昔日在銀角山丟失的那點東西都找回來了!

其實,早在拔牙前一年多,羅思德就開始找碴兒磨合心態了,他時常奔記憶深處,找點有針對性的往事來警示自己。比如說前年,發生在局機關大門口的那場尷尬,他就時常想起。

那次他遇見了剛拔牙不久的孫副局長,本想著像以往那樣,滿麵笑容主動上前打招呼,可就在這節骨眼上,他突然發現剛上任的宋局長的專車到了身邊,就本能地收淨臉上的笑,鬼使神差地蹲下來,做出一個係鞋帶的動作,搞得正準備用一臉熱乎換他一臉笑容的孫副局長,一下子就呆傻掉了。倒是宋局長從車窗裏伸出手跟孫副局長打了招呼。

這時羅思德摸索鞋帶的手,一下子就僵硬了,臉色灰不溜秋。

等宋局長的車走了,孫副局長背著手,低頭瞅著他說,羅主任,回頭我送你一雙帶鞋帶的鞋吧。

羅思德羞得臉紅,兩隻根本不可能在皮鞋上找到鞋帶子的手,下意識地把此時並不需要整理的襪子,往上提了提。

羅思德告誡自己,等自己拔牙後,若是遇上類似自己係鞋帶的難堪事,自己千萬要想開,不能像孫副局長那樣,受不得冷落,拿風涼話挖苦人。

人無權無勢時,被熟人、被朋友、被昔日老下級的眼球彈到一邊去涼快,也沒什麽好埋怨的,笑一笑,哪怕是一臉苦笑,也都能把眼前的事打發過去,犯不著梗著脖子,硬去比高低。

這是羅思德拔牙後第一次以自費的名義去溪水灣酒樓消費。

羅思德今天請孫女青青吃飯。青青是羅思德老兒子的女兒,正在讀初中一年級。

青青的父親出差多日,母親一早去了天津辦事,青青的中午飯隻能到爺爺家裏解決了,而一早就去了醫院的羅思德老伴,剛才從醫院打來電話,說是老姐妹的病重了,她不能回來做午飯了,讓羅思德領著青青出去吃飯店。

等青青放學回來這段時間裏,羅思德為去哪裏吃午飯沒少費腦子,臨了決定去溪水灣酒樓。照說吃一頓便飯,在小區門口隨便找一家飯店就行,不必繞遠去溪水灣,羅思德之所以舍近求遠,意圖在於借場麵驗驗自己的拔牙心態究竟到了什麽份上。

溪水灣酒樓的紅火,可以說是能源局食客的嘴巴咀嚼出來的。那一刻,羅思德稍有不安地問自己,等會兒領著孫女去溪水灣,自己還能大大方方把頭抬起來嗎?就算頭抬起來了,那舌頭較不較勁?到時別被什麽人的一粒唾沫星子就給點了死穴。

想到這裏,羅思德眉頭緊了一下,覺得自己這張已經摘去了主任風光的麵孔,到時想要在熟人麵前不紅不白,這火候還真是不好把握。再就是看人下菜碟的女老板和那些服務員,還能像從前那樣把拔牙的自己當回事嗎?

思緒岔道、跑偏,羅思德臉色生鏽,眼神也恍惚起來。他求助似的捏著下巴,眯縫眼睛,踱開了碎步,在無聲中細致感受身體各個部位的反應,打算搞明白究竟是哪兒要打退堂鼓,什麽地方會出現泄氣孔。還行,異常沒出來,他身體各部位的真實感覺都沒有串皮,先前那幾種多慮沒能贏下他的初始打算。

羅思德到底不是紙糊的草紮的,腳底下這就踩到根了,身子挺穩當了,他擴胸鬆快了一下,轉著頭,搭眼一盱對麵牆上的石英鍾,從腹內抽出一口長氣,舉了雙手攏在一起,搓幾把麻木的臉。

羅思德和孫女打的去了溪水灣酒樓。

在酒樓外的人行道上,羅思德忍不住回了一次頭,愣是把六層高的能源局機關大樓,掠搶般吞進眼裏,上身輕輕顫了一下。

羅主任,歡迎您光臨。酒樓門口的迎賓小姐說,弓身拉開一扇玻璃門。

羅思德就像從前那樣,背著手,臉微笑,點頭往裏走。

大廳裏放著舒緩的音樂,二十幾張桌子,有一多半已經給人占了。羅思德目光四下巡視,沒見到臉熟人,一時間心裏滋味怪異,不知他是在慶幸,還是在惋惜。

服務員小黃打著招呼走過來。

眼孔裏平添幾分敏感的羅思德,從小黃臉上沒發現不開麵的表情,就沒話找話問小黃老板在沒在,小黃說老板去了分店。

羅思德說,小黃啊,今天就我們爺孫倆,你在大廳裏,隨便安排一張小桌就行了。

小黃道,羅主任,看來今天是沒機會為您服務了,我正在後麵忙呢。

羅思德當然知道小黃說的後麵是什麽地方,就是他曾熟悉的包間。

小黃在羅思德打愣這個工夫裏,喊來了服務員小梅,把羅思德交了出去。羅思德瞅著瘦瘦的小梅,眼生,一問才知她剛來沒幾天。

小梅把這爺孫倆安排到了靠裏的12號桌。

坐下來,羅思德讓青青點菜,青青說,我吃什麽都行。

羅思德端詳著孫女說,爺爺怎麽覺得青青今天的情緒不高呢?

青青懶散地說,疲勞,學習累的唄。

羅思德笑笑,拿起桌上的菜譜。

羅思德從菜譜上抬起目光時,勁沒使正,拔過頭了,目光忽悠竄出去,嗖嗖飛到那邊衛生間門口,撞到一副眼鏡上。

戴這副眼鏡的人是局計劃處的湯科長,羅思德今天遇見了第一個熟人。距離不近,隔幾張桌子過話,不大合適,羅思德這麽想著就往起抬右手,打算拿肢體語言打招呼。

哪知眼鏡片後麵的兩束目光,這時透過鏡片在羅思德臉上一抹,就匆匆遊走了。

羅思德一臉意外,那隻已經舉過頭頂,但是沒來得及揮動的手臂挺得跟一根斷樹杈一樣。

青青嘟著嘴,歪著頭,兩條皺皺巴巴的目光,一會兒在爺爺臉上繞圈,一會兒順著爺爺的肩胛骨往下滑行。

叫小梅的服務員,也一直在偷窺羅思德的臉。

羅思德在溪水灣酒樓裏,就這樣被局機關大樓裏的熟人,蔫悄悄地躲閃了一把。

不過羅思德心裏沒結死疙瘩,臉上也沒有碰了軟釘子下不來台的表情,倒是格外稱讚自己剛才的拔牙心態,正是因為主動出擊的緣故,才使得現實身份和社會地位原本都比自己占優的湯科長,一下子變得氣短了,什麽都不是了,欠我多少錢似的,灰溜溜避開了。

唉,小湯啊小湯,你這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呢?麵對一個不能把你怎麽著的拔牙幹部,你有什麽好難為情的?你這不是找罪受嗎?回我羅思德一個打招呼的手勢,難道你那隻手就能殘廢了?

想到這裏,羅思德實在不忍心往下琢磨了,因為他覺得湯科長可憐,值得好好同情。

爺爺,你擺造型呢?青青怪聲怪氣地說。

羅思德回過神來,鎮靜地看了青青一眼,然後不露心跡地點菜。

溪水鳳爪、香酥乳鴿、甜三丁。羅思德故意提高嗓門,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表情有模有樣。他翻過一頁菜譜,念道,原汁扇貝、芙蓉嘎魚。再翻過一頁,念道,鬆仁玉米、鐵板牛柳……爺爺!青青打斷他的話,吃驚地說,爺爺,就咱倆呀,你點這麽多,能吃完嗎?

羅思德手中的菜譜一晃,一雙格外發亮的眼睛從菜譜上端露出來,看著孫女,問,多嗎青青?

青青顯然覺出了爺爺反常,就小心翼翼地說,七個啦爺爺。

羅思德嗬嗬一笑,噢,都七個了?

青青抿著嘴,點點頭。

羅思德拔拔腰說,那就多嚐嚐嘛。

羅思德如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點菜,並非是想在溪水灣這個老地方充闊佬,擺譜兒,或是跟什麽人過不去,而是想到了餐後要打幾個有實力的包,親身體驗一下打包回家的感覺。

在這之前,羅思德還沒有打過包。

兩片嘴唇半天沒開縫的小梅,這時插話說,是多了點,先生。

羅思德沉吟過後說,算了,七個就七個吧。青青,告訴爺爺,想喝點什麽?

青青脫口道,太子奶。

羅思德揚起頭,對小梅說,好,太子奶一個,給我來一瓶青島純生啤酒。

現在把主食也定一下吧。小梅低頭說。

主食……羅思德看著孫女。

青青接過話說,兩碗米飯就行。

小梅下單子去了,青青靠在椅背上,抱著頭,轉動著眼珠問,爺爺,今天是不是有人給咱們埋單呀?

羅思德覺得孫女的這個想法不是個小想法,就堅定地搖搖頭,有板有眼地說,沒有,爺爺今天掏自己的腰包請青青吃飯。

剛上來兩個涼菜,羅思德就跟孫女舉杯了。

第二道熱菜上來時,羅思德看到局辦一群人,嘻嘻哈哈從後麵走出來。秦副主任在總台那兒簽了單,轉過身子時,羅思德覺得他朝自己看了一眼,心裏的熱氣就上升了幾度,緊忙側身招手。

秦副主任點著一根煙,跟總台內的收銀小姐招招手,掛一臉笑,晃晃悠悠走出了溪水灣。

老秦啊,這是又喝忽悠了。羅思德端起酒杯,自言自語,剛剛因某種興奮而聳起的肩頭落下來。

爺爺,你快吃呀!青青用筷子指著桌子上的菜說,這麽多菜,你不使勁吃,怎麽辦啊?

打包!羅思德不假思索地說。

青青擠眉弄眼說,喲,爺爺也學會打包了,爺爺去年還反對奶奶打包呢。

羅思德呷口酒,不把青青當大人的口吻道,去年呀,爺爺觀念守舊,今年爺爺進步了。

青青把一條牛柳送進嘴裏,表情誇張地嚼著。

落肚的半瓶啤酒,在羅思德臉上製造出了紅暈,這種現象在過去是不多見的。

幾條鬆動的牙縫又來找事了,羅思德取來牙簽,遮擋著剔起來。

青青喝了一口太子奶,眼神直直地瞅著剔牙的爺爺。等爺爺把手上的活做完,青青往前探著身子問,爺爺,人們為什麽管你們這些回家待著的人叫拔牙?

青青的這個問題,問得突然不說,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心裏不備的羅思德,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迷惘地盯住青青的小臉,半天才找到應付的詞,說道,歲數大了,牙鬆動了,那就拔牙唄。

青青嘿嘿一笑,挑著眼皮說,才不是呢。我聽我班同學說,拔牙的意思,就是虎口拔牙!

羅思德心裏咯噔了一下,臉色也有些僵。他在拔牙前,在機關大樓裏還從未聽誰把拔牙的意思,具體到虎口上。羅思德想,虎口,虎口指的是什麽呢?局機關大樓,還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他本能地瞟了一眼孫女,心裏緊巴巴的。

青青一看爺爺一副沒電的樣子,臉上就沒了較真的興趣,揚起頭來,泄氣地望著房頂。

這之後一段時間裏,羅思德不知為什麽老走神,直到青青的兩隻手掌,連續在肚皮上拍出噗噗的響聲,他才意識到孫女吃好了。

爺爺你有心事。青青盯著爺爺說。

羅思德歎口氣,眨了一下眼,抓起一張麵巾紙,擦擦嘴,含含糊糊地說,爺爺老了,吃不動了。

青青的嘴唇不再動了,但目光還在爺爺臉上畫問號。

羅思德回頭招呼小梅過來打包、結賬。

小梅拿著塑料袋和一次性餐盒過來。

小梅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吞吐著問,是要……都打包嗎先生?

羅思德瞥了青青一眼,青青這時扭著身子,兩隻手搭在椅子背上,目光在門口那兒閑轉呢。

羅思德聳了一下肩頭,收回來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桌子上,幾乎是把每一盤菜,都細細地瞧了一遍,然後不無感慨地說,能打的,都打了。噢,對了,這個和這個,並一下,還有這兩道菜,我看合到一起,也是可以的。

一看小梅打包的手法,就知道她是個新手,包打得磨磨嘰嘰,甚至還用手去揀掉在餐盒外的鳳爪。

好在這一幕青青沒有看見,好在看見了這一幕的羅思德沒往心裏去,此時打包回家的心願,能讓他把過去百分之百看不順眼的事都覆蓋掉。

多少錢呀小姑娘?羅思德問,掏出錢包。

小梅看著賬單說,一共是二百三十六塊錢,先生。

錢包剛一打開,幾張粉紅色的溪水灣酒樓優惠卡,就跳進羅思德眼裏。這幾張優惠卡是女老板在他吃送行宴那天給他的。

羅思德感覺到了什麽,一抬眼,發現青青正在打量自己,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接著腦子一轉,就改變了吃優惠卡折扣的主意,把那幾張粉紅色的優惠卡攔腰折一下,塞進錢包的一個夾層裏,順手抽出三張百元大票遞給小梅。

青青站起來,朝著打好的包伸出右手。

羅思德心裏一熱,孫女這個無聲的動作讓他感動。

小梅回來了,把三百塊錢往桌子上一放,說,先生,你的賬已經有人結了。

羅思德挺納悶,往下他就想起了湯科長,猜測是不是湯科長覺得過意不去了,這才暗中拿大方往回找感情。

是計劃處湯科長結的嗎?羅思德問。

小梅囁嚅道,這個,我不大清楚。

羅思德沒再說什麽,起身來到總台,問替他結賬的人是不是湯科長,對方說不是湯科長,是宣傳部的馮部長,馮部長已經走了。

羅思德心裏剛犯別扭,就被他及時製止了。

在過去的歲月裏,羅思德與馮部長的關係一直吃緊,原因是那一年在分新處長樓時,他們在排名這個敏感的問題上紅過臉,去年年底在一次工作協調會上,二人還當著幾位局領導的麵吵了一架。

馮部長今天偷摸埋單的意圖,羅思德一眼就看穿了,不就是想拿二百來塊錢寒磣人嘛!

羅思德禁不住一笑,心說馮部長啊馮部長,這一回你算是看走眼了,花錢買不到笑話了,現在的羅思德,已經不是在位時處處跟你叫板頂牛的那個羅主任了,我現在是拔牙的人了,無官一身輕,無責一身淨,甭說你這個小把戲傷不到我自尊,就算你當我麵,拿公款拿支票,啪啪抽我嘴巴子,我都不會在乎。

這人啊,隻有到了手無寸鐵的時候,才能找到看清人世、看清官場、看清你我他恩恩怨怨的最佳視角!

羅思德拿起放在台麵上的三百塊錢,掖進褲兜,回頭接過青青手裏的白色塑料包,清了一下嗓子說,青青,咱們走吧。

在路邊等出租車時,青青瞟了羅思德一眼,抄著手說,哼,爺爺還說自己掏腰包呢,我一想就不是那麽一回事。

羅思德沒跟孫女就這個問題理論,嘿嘿一笑了事。

青青又說,其實爺爺那會兒一說來溪水灣,我就清楚是怎麽回事了,誰不知道溪水灣是你們的點兒。

羅思德的舌頭還是不往外彈字,滿麵笑容地拍拍孫女的頭,那樣子要多慈祥有多慈祥。

羅思德拔牙後再一次來到溪水灣酒樓吃吃喝喝,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有一天下午,溪水灣的女老板打通了羅思德手機,說是昨天盤點賬單時,發現羅思德最後一次簽的那張單,因收銀小姐一時馬虎,多算了六百塊錢,道歉了幾句後,問羅思德是要現金,還是來溪水灣把六百塊錢消費了。

平時溪水灣酒樓的生意經,還有夾在生意經裏的小貓膩,羅思德心裏還是蠻有數的,自己最後一次在溪水灣酒樓簽的那張單,是部門人給自己操辦的那頓送行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