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散夥後,酒沒少喝話沒多說的羅思德,本不想再動手簽單了,可是架不住等著接他班的副主任能說會道,什麽老主任啊,你就再辛苦一次,把這張單子簽了吧,往後隻要老主任高興,隨時都可以到這裏來簽單子,怎麽簽都好使,我是見一單認一單!

接班人把話都說到了火苗子上,羅思德覺得自己要是再推讓,那就不知冷熱了,拿客氣不當人情領了,有些倚老賣老討人嫌了,於是就拿過那張單子,也不看看錢數就簽了。

也就是說,那頓飯到底吃了多少錢,大家心裏都沒個準數,過後女老板在單子上怎麽寫怎麽是。

羅思德明白,如今女老板在不明不白的六百塊錢與自己之間,把玩的東西無疑是對一個老回頭客身上剩餘價值的念想,假如什麽都不圖的話,人家女老板一聲不吭,還不就全省略過去了。

不能朝那六張票子攤巴掌,這手一旦伸出去,老臉就不值錢了,想到這兒羅思德對女老板說,這個星期六晚上過去吃飯,女老板就問多少人,羅思德停頓了幾秒鍾說,大概七八位吧,女老板說那好吧,我把星月閣留給你們。

奔星期六的日子還有三天。

在往星期六渡的一天天裏,羅思德為請誰不請誰,悶在家裏嘀嘀咕咕,左掂量右思忖,就擔心錢花出去了,到時候啥好也落不下。

嗯,在位的人,這次就靠邊站吧,一個也不招呼,這回專請像自己這樣的拔牙中層幹部。不過呢,這尺寸也不能拉得一般齊,在打算邀請的拔牙中層幹部中,也不能光拿舌頭去夠順眼的人,有些上班時關係處得不冷不熱的人,事事都把你當殺手提防的人,時常在背後嘀咕你的人,適當請上一兩個,兩三個,如今都是拔牙的人了,都在往回使勁的身子骨挨在一起,誰還能硌著誰呀?再不尋機會往一起貼貼靠靠,以後怕是沒有多少機會和時間再給大家貼靠了。

至於說後三種人到時願不願意來,羅思德想,那是他們腦袋裏轉悠的事,總之自己的心態不出毛病就好。

調子定在了嘴邊上,星期五上午十點多鍾,羅思德懷揣七上八下的心事,去了拔牙人紮堆的小區老幹部活動中心物色人物。

現在把話說到當下,羅思德和被他請來的六個人,已經在溪水灣酒樓星月閣包間裏就著本市和能源局裏一些熱點話題,熱熱鬧鬧搞完了一瓶本地名酒香王香,正在喝著的第二瓶香王香也折去了一半。

包間裏煙霧彌漫,碰杯聲和勸酒聲的餘音,纏繞著一張張生輝的紅臉,不斷有小出現。

唱主角的羅思德,這時臉上和嘴上都放開了,油亮的額頭上,掛著細碎的汗珠,上身脫得也隻剩下一件襯衣了。

羅思德的興頭能衝到這份上,主要是緣於桌上的老蘇和老鍾,這兩個他在過去一直把握不好交情走向的人,那會兒往椅子上一落屁股,就把老哥們兒老夥計的團圓氣氛坐了出來,尤其是老蘇,剛才跟羅思德推讓座位時,臉上不動聲色,嘴裏打哈哈。

老蘇說,正處級上坐,正處級上坐。

老蘇退休前是局紀委辦公室主任,副處級。

羅思德剛進場,沒經熱身,玩笑的感覺還沒出來,就很當回事地說,什麽正處副處的,都一樣,都一樣,坐坐坐。

一旁的蔣琛,聽了嘿嘿笑道,我說老羅啊,你都沒地方上班一個多月了,你怎麽還沒拔牙呀?

羅思德的腮幫子本能地抽搐了一下,過後定神一瞄老蘇的臉,這才看破了他的虛相,曉得老蘇剛才是在跟自己逗悶子,就摸了一下後腦勺,繞圈子找台階下,一指老蘇,口氣多大領導似的說,嗯,就是嘛,都拔牙了,還三六九等的來官場那一套,等會兒罰酒三杯!

老蘇拖著長音說,還是虧啊,副處級整點錯出來,這罰酒還要正處級親自來喝,就這麽一點小便宜都撈不到。

羅思德笑笑,一時間接不上話了。

喝起酒來,桌上的人就高低不論、深淺不分了,你找我臉上的樂子,我就扯你褲襠裏的蛋。幾個過去投羅思德脾氣的人,表現得一個比一個像今晚的東道主。

老羅啊!現在講話的這個胖子,坐在羅思德對麵,姓高,退休前占著局財務處第一副處長的位置。那時他手裏有實權,巴結他的人排隊,他總是牛皮哄哄,輕易不把羅思德這樣的黨群幹部放在眼裏。

高副處長接著往下說,機關小世界,社區大舞台,沒事出來轉轉吧老羅,犯不著悶在家裏數鍾點,呂主任和付處長他們幾個,還不就是因為死心眼,想不開,得癌的得癌,神經的神經,跳樓的跳樓,把一口氣折騰沒了拉倒。

羅思德眼前就掠過了幾張死者的麵孔。

見高副處長停住了,老鍾拿過話頭道,老羅啊,咱們都得學蕭俊駒,學老蕭那股隻爭朝夕的活法。人家蕭處長是老拔牙的了,歲數都比咱們大吧?可蕭處長現在比咱們誰都瀟灑,人家現在不光是當上了小區夢青春秧歌隊的總領隊,聽說這會兒正在跟地方上一個小他二十幾歲的小學老師談情說愛呢,多來勁啊!

高副處長點著一根煙,又說,融入到我們中間來吧,老羅,就算整天泡在一起瞎扯蛋,也能多活幾年。如今誰是過去的誰,誰不是過去的誰,在活動中心裏,你一眼就能看透亮,大家都不裝蒜了。

高副處長這番話,勾出了蔣琛的感觸,他附和說,老羅啊,老高的話不錯,現在怎麽活人,都不覺累了。你就說我這個腦袋吧,過去為了給人看,費了多少心思你知道嗎?不怕你笑話,我戴了十幾年的假發,那罪受的,我都沒法說呀!

羅思德看著蔣琛那顆沙漠化麵積不低於百分之八十的腦袋,這才回過味兒來,怪不得那會兒他摘掉帽子後,看著有點別扭,原來他過去那頭被人叫好的頭發不是真貨。

首長,來電話了——首長,來電話了——

甜甜的女童音,從高副處長身上傳出來。

幾個人把目光投到了高副處長身上。

高副處長掏出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沒接,按掉了。

老鍾笑眯眯地說,行啊,老高,還玩起彩鈴了。

高副處長一甩頭,說,又是我那外孫子,偷玩我手機了,瞎給我鼓搗。

老鍾幾分揭短的口吻說,想必是你這回又忘了開震動了吧,我說老高?

高副處長咧著嘴說,行了老鍾,你別自作聰明了。

羅思德這時開了口,老高啊,剛才還說如今大家之間一眼就能看透亮呢,我怎麽現在看你,看不大清楚呢?

高副處長搖著頭,指著羅思德,隻是笑,不出聲了。

老鍾舉起酒杯,嬉皮笑臉地對高副處長說,找樂子,好!來,首長,我敬你一個。

要喝,就都幹了。高副處長此言顯然是在往回找麵子。

好好,見底。

酒把這個小插曲給擋過去了。

倒是羅思德借著這個小插曲,想了幾個問題,就是桌上的這些拔牙人,盡管誰都不談苦、不說累、不講煩、不流露失落的表情,但這些拔牙人,果真能把過去的一切都放下嗎?此時他們撂在桌麵上的這份開心裏,究竟有沒有水分呢?再說自己,拔牙也有些日子了,可是這會兒自己的心態,坦然嗎?

羅思德把自己的心,問得往下墜了一下。

哎,亡兄,你還沒喝呢。

亡兄?老東西,你又悼念我了,還得罰酒。

我是說亡兄,亡兄,不是王兄。

正在鬧嘴的這二人,一個叫王啟發,一個叫趙明左。

王啟發是原局工會副主席,趙明左是從局信訪辦主任位置上卸任的,倆人現在給人的感覺是一個活得招搖,一個活得痛快,都是小區裏的顯眼人物。

趙明左在六個月前買了一輛東風雪鐵龍,從此就有事幹了,整天開著車到處亂跑,遇上步行的熟人,必定狠踩刹車,沒命地往車上招呼你,比出租車司機還熱情,你說去哪兒,就把你送到哪兒,今晚飯桌上的這些人,就是他分兩趟拉過來的。

而王啟發被人津津樂道,則是因為一條狗。

狗不是名貴的純種狗,是條雜交的公狗,耳朵短,鼻子塌,嘴巴大,身上的毛,白一塊黑一塊,肚皮和尾巴上,還有零碎的黃毛。

一條不起眼的狗,稀奇就稀奇在名字上,狗的名字有意思。

王啟發的狗叫×××。

×××剛在小區裏露麵時,王啟發喊×××,×××,別人還不知他這是叫他的狗,等明白了×××是他的狗名後,人們就笑了,多半是哈哈大笑,過後感慨說,這個沒事找事的王啟發,拔牙前在機關大樓裏,可是看不出他有這麽邪乎,如今拔牙了,他倒咬起人來了!

幾天工夫,小區裏就傳開了,說人家王啟發養的那條狗,叫×××,不叫×××。

羅思德第一次見到王啟發遛狗時,是在他拔牙前半年,當時羅思德看著醜八怪似的狗臉,話還沒從嘴裏吐出來,眼睛就樂眯縫了。

你看你這人,一臉不懷好意。王啟發拿著一股勁說,羅主任,我再一次向你們聲明,他是叫×××,不過呢,×××三個字,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三個字。

羅思德背著手,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