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碰到了他的額頭,嚇了一跳。怎麽這麽燙?你不是發燒吧。又趕緊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

陶凡這才感到鼻子出氣有熱感,背上微微滲汗,心想可能是病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秋涼天氣,在石頭上坐兩個多小時,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腳。

陶凡說不要緊的,家裏有速效感冒膠囊,吃幾顆,再蒙著被子睡一覺就好了。

夫人取藥,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藥,依舊躺下睡。

藥有點催眠,不一會兒,陶凡竟睡著了。

夫人準備關門出來,又見了滿是血跡的手絹,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躡手躡腳出來問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發著急。又不能吵醒陶凡,隻有眼巴巴地等。

大概個把小時,夫人聽見臥室有響動,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輕輕推門進去,問感覺好些了沒有。陶凡眼睛睜開馬上又閉上了。他覺得眼皮很澀很重,見滿屋子東西都在恍恍惚惚地飄**。靜一,隻怕是加重了。聲音輕而粗糙。

夫人早忘了血手絹的事,忙問怎麽辦?是叫醫生來,還是上醫院去?

陶凡隻擺擺手,不做聲。夫人不敢自作主張,站在床邊直絞手。

陶凡想,現在萬萬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讓外界知道他病了。別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隨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這個時候生病。如今官當到一定份上,就有權耍小孩子脾氣,有權放賴,一遇不遂心的事就告病住院。到頭來,假作真時真亦假。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別人也不會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會說我喪失權力,抑鬱成疾!

陶凡滿腹苦澀,卻不便同夫人講。見夫人著急的樣子,就說,沒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讓人知道我病了。同誌們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趕來看我,耽誤他們的時間,我好人也會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沒事的,隻是感冒。

夫人說,總得有個辦法老陶。百病涼上起,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幹部曾老,也隻是感冒,不注意,並發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這份擔心講出來,隻急得想哭。

先挨一晚再說吧。陶凡說話的樣子很吃力。

夫人隻得告假護理。

陶凡總是閉著眼睛,卻不曾睡去。太安靜了,靜得讓他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腦子裏的轟鳴聲。伴隨轟鳴聲的是陣陣脹痛。

夫人從陶凡的臉色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麽辦老陶?

陶凡說,好像是越來越難受了。我剛才反複考慮了一下,隻有到陶陶那裏去,讓隱達安排個醫生在家裏治療一下。不要地委派車,要隱達來接。也不要司機來,讓隱達自己開車來。

夫人馬上掛隱達縣裏的電話。縣委辦的說關書記正在一個會上講話。掛了縣工商銀行,找到了陶陶。一聽說爸爸病了,陶陶聽著電話就起哭腔。靜一馬上交代女兒,爸爸講的,要保密,不準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囑咐了一遍。

那邊安排妥當,陶凡讓夫人扶著,勉強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親自打了吳秘書長的電話,老吳嗎?我老陶。林姨記掛女兒跟外孫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報告一聲,明天一早動身。不要你派車了,隱達同誌有個便車在這裏。沒事沒事,真的不要派車,派了也是浪費。老吳,就這麽定了。請轉告兆林同誌。

陶凡說是明天一早動身,其實他想好了,隱達一到,馬上就走。隱達從他們縣裏趕到這裏最多隻要一個半小時。

天剛擦黑,隱達夫婦到了。陶陶快三十歲的人了,在大人麵前仍有些嬌氣。見爸爸病懨懨的樣子,她跪在床邊就抹眼淚。陶凡拍著女兒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隱達去了。

關隱達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倆見麵總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別,既有官場的敷衍味兒,又有自家人的關切味兒。他倆在家裏相互間幾乎沒有稱呼。交談時,一方隻要開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講話,從不需喊應了對方再開言。而公共場合,從不論翁婿關係,一個叫陶書記,一個叫隱達同誌。久而久之,他倆之間從稱謂到感情都有些說不準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關隱達說,病就怕拖,是不是馬上動身?

陶凡點了點頭。

王嫂早已將衣服、用具清理妥當。夫人望著陶凡,意思是就動身嗎?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鍾,說,隱達他們剛進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關隱達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徹底黑下來再動身。

這個世界上,最了解陶凡的人其實是關隱達。但他的聰明在於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說破。王嫂聽說還要坐一會兒,就沏了兩杯茶來。關隱達喝著茶,又一次欣賞起壁上的《孤帆圖》來。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氣。在他跟陶凡當秘書的時候,黃永玉老先生來過地區,同陶凡一見如故,竟成至交。據說事後黃先生談起陶凡,講了兩個“可惜”。憑陶凡的品格和才幹,完全可以更當大任,可惜了;憑他的才情和畫風,本可以在畫壇獨樹一幟,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譯陶凡畫作的,唯關隱達一人。就說這《孤帆圖》,見過的行家都說好,卻並不知其奧妙所在。那些下屬們則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幾個文化人便用“直掛雲帆濟滄海”來作政治上的詮釋,就像當年人們按照政治氣候牽強附會地解讀的詩詞。陶凡卻總笑而不置可否。關隱達知道,這其實是陶凡最苦澀的作品,是他內心最隱秘之處的宣泄,卻不希望任何人讀懂它。這差不多像男人們的,既要宣泄,又要躲藏。關隱達有次偶然想到這麽一個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連叫罪過罪過。

原來,陶凡是前任省委書記的老下級。當年省委書記在省一化工廠任一把手的時候,陶凡是那裏的高工。書記出山後,從一化工帶出了一批幹將,陶凡又是最受賞識的。那幾年時有傳言,說陶凡馬上要進省委班子。後來,省委書記因健康原因退下來了,隻在北京安排了個閑職,卻仍住在省城。外麵傳說那位省委書記的身體很好,最愛遊泳。而他常去的那個遊泳館突然因設備故障要檢修,三個多月都沒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風聲。偏這時,中央有精神說穩定壓倒一切。他便這麽穩定了幾年,一轉眼就到退休年齡了。這幾年,他的權威未曾動搖過,但他知道,許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著他退休。正是在這種不能與人言說的孤獨中,他作了《孤帆圖》,並題曰:孤帆一片日邊來。帆者,陶凡也。關隱達深諳其中三昧,所以從來不對這個作品有一字實質上的評論。

天完全黑了下來,陶凡說走吧。

臨行,陶凡又專門交代王嫂,說明天早晨,地委辦還是會派車來的,你就說我們已走了半個小時了。

縣委辦王主任同醫務人員早在關隱達家裏等著了。一介紹,方知醫院來的是高院長、普內科李主任和護士小陳。因為發燒,陶凡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人,卻注意到了三位醫務人員都沒有穿白大褂。這讓他滿意。為了不讓人注意,關隱達專門關照過。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強撐著同人握了手,說辛苦同誌們了。

診斷和治療處理都很簡單。關隱達夫婦的臥室作了陶凡的病房。李醫生說他同小陳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高院長堅持要留下來,陶凡說晚上沒有別的治療了,大家都去。隻需換兩瓶水,林姨自己會換的。關隱達說還是聽醫生的。於是按李醫生的意見,隻留他和小陳在床邊觀察。

關隱達留高院長和王主任在客廳稍坐一會兒。先問高院長,問題大不大?高院長說沒問題的,隻是年紀大了,感覺會痛苦些。但陶書記很硬朗,這個年紀了,真了不起。王主任也說確實了不起。

關隱達特別叮囑說,我還是那個意見,請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寧的。高院長你要把這作為一條紀律交代給這兩位同誌。

高院長說,這兩位同誌可靠,關書記放心。

關隱達又同王主任講,你們縣委辦就不要讓其他同誌知道了。也不用報告其他領導同誌。

王主任說,按關書記意見辦。但培龍同誌要告訴嗎?

這話讓關隱達心中不快。這個老王,他這話根本就不應該問!到底見識不多。劉培龍同誌是地委委員、縣委一把手,什麽事都不應瞞著他。嶽父這次來雖是私人身份,但在中國官場,個人之間公理私情,很難分清。美國總統私人旅行,地方官員不予接待。而中國國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瞞著劉培龍同誌,就顯得有些微妙了。副書記同書記之間微妙起來,那就耐人尋味了。關隱達也早想到了劉培龍這一層,他原打算相機行事,但沒有必要馬上告訴他。可這不該問的尷尬話偏讓老王問了。關隱達畢竟機敏過人,隻沉吟片刻,馬上說,培龍同誌那裏,我自己會去講的,你就不必同他提起了。

安排周全後,已是零時。陶陶讓媽媽同兒子通通睡,她兩口自己睡客房。臨睡,關隱達說,明天告訴通通,不要出去講外公來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說你比老爸還神經些,他們幼兒園小朋友難道還知道陶書記瓷書記不成?

陶凡這個晚上很難受,一直發著高燒,頭痛難支。直到淩晨五時多,高燒才降下來。這時,輸液瓶裏的藥水漸漸讓他遍體透涼,竟又發起寒來。護士小陳隻得叫醒關隱達夫婦,問他們要了兩個熱水袋,一個放在陶凡藥液注入的手臂邊,一個放在腳邊。少頃,身子暖和起來,但寒冷的感覺卻在腦子裏久縈不散。又想起白天,自己在秋風薄寒中抖索了兩個多小時。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隻是小事一樁,但內心仍覺蒼涼。

天明以後,病情緩解了,陶凡沉沉睡去。所有的人都退到客廳,不聲不響地用了早餐。

李醫生說,現在沒事了,但起碼要連用三天藥,鞏固效果。醒來後,盡量要他吃點東西。還要扶他起來坐一坐。躺久了最傷身子的。

李醫生讓小陳上午回去休息,下午再來接他的班。

上午十點多了,陶凡醒來。頭腦清醒了許多,但渾身乏力。夫人和李醫生都在床邊,見陶凡醒了,都問他感覺好些嗎?想吃些什麽?

陶凡搖搖頭。

李醫生勸道,不吃東西不行的,霸蠻也要吃一點兒。

陶陶這時也進來了。她今天請了假。

夫人交代女兒,熬些稀飯,有好的醃菜炒一點兒,你爸爸喜歡的。

想起來坐一會兒嗎?李醫生問。

好吧。

陶凡有點奇怪,自己輕輕兩個字的聲音竟震得腦袋嗡嗡作響。這是他以往生病從來沒有過的感受。是老了?是心力交瘁了?也許這次雖然病得不重,卻病得很深吧。這個道理西醫是說不通的,隻有用中醫來解釋。

按李醫生的意見,先在床頭放一棉被,讓陶凡斜靠著坐一會兒,感覺頭腦輕鬆些了,再下床到沙發上去坐。

陶凡雙手在胸前放了一會兒,便無力地滑落在兩邊。整個身子像在慢慢瓦解。心想,老了,老了。

陶陶做好了稀飯和醃菜。陶凡下床坐到沙發上。身子輕飄飄的,像要飛起來。

下午,陶凡暢快了許多。躺了一會兒就要求下床坐著。睡不著,躺著反而難受些。

這次跑到這裏來,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劉培龍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來。他必須馬上想個辦法同劉培龍見麵。時間越拖,尷尬越深。劉培龍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是縣委書記中唯一的地委委員。讓關隱達給劉培龍當副手,陶凡自有他的考慮。可如今,情況變了,劉培龍會怎樣?

護士小陳被陶凡熱情地打發走了。夫人一再表示感謝。小陳說應該的,不用謝。每天三次肌注她會按時來的。

夫人和女兒陪陶凡說話。陶陶盡說些縣裏的趣事兒,有幾回笑得媽媽出了眼淚水兒,陶凡也打起哈哈來。陶凡聽著她們母女說笑話,心裏卻在想什麽時候同劉培龍見麵。隻怕最遲在明天上午。

關隱達準時下班回來,全家人開始用餐。陶凡的晚餐依舊是稀飯醃菜,還喝了幾口素菜湯。席間,陶凡說,明天告訴劉培龍,隻說我來了。陶凡隻這麽簡單地交代一句,沒有多講一句話。關隱達也正在考慮這事,隻一時不知怎麽同陶凡講。他擔心陶凡不準備見劉培龍,那將使他很被動,不料陶凡倒自己提出來了。他真佩服老頭子處事的老到。

第二天上班,關隱達向劉培龍告知了陶凡的到來。劉培龍馬上說,剛才兆林同誌打電話來,說陶書記來我們縣了,要我搞好接待工作。我剛準備上你家去。

其實,劉培龍是昨天上午接到的張兆林的電話。可他見關隱達並不同他提起,知道其中必有原因,也不便問了。既然今天關隱達告訴了他,他覺得還是有必要提一下張兆林的電話,一則替張兆林賣個人情,二則也讓你知道張兆林同他是經常電話聯係的。隻是時間上要做點藝術處理了。

劉培龍馬上隨關隱達到家裏去。陶凡正在教小外孫作畫。陶陶專門替通通請了假,在家陪外公。陶凡見劉培龍一進門,忙放下筆,攤開雙手。你看你看,雙手盡是墨,都是小鬼弄的。把劉培龍伸出來的手僵在半路上。

夫人招呼劉培龍坐下,帶通通進了屋。陶凡進衛生間洗了手出來,再同劉培龍握了手。一邊笑道,培龍同誌,你們縣裏不歡迎我呀!

劉培龍兩耳發熱,不知陶凡指的什麽。便說,剛才一上班就接到張書記電話,說您來視察了,要我做好接待工作。電話剛放下,隱達同誌就來叫我了。

陶凡一聽,便知張兆林的電話隻可能是昨天打的。可見劉培龍的確是個聰明人。便哈哈笑道,不是來視察,是來探親。可這個地方不客氣,我一來就感冒了,燒得暈暈乎乎。隱達說去叫你,我不讓他去。燒得兩眼發黑,同你說瞎話,不合適呀!

說得大家笑了起來。

劉培龍再三講了張兆林的電話,再三賠不是。

陶凡心想,也許劉培龍也知道他看破了關於電話的假話,但還是照說不誤。他忽然像是醒悟了什麽哲理似的。是啊,多年來,我們同事之間不都是這樣嗎?相互看破了許多事,卻都心照不宣,假戲真做,有滋有味。這種領悟他原來不是沒有,但那時覺得這是必要的領導藝術。今天想來,卻無端地悲哀起來。於是笑道,兆林同誌也管得太寬了。我出來隨便走走,要他操什麽心?他管他的大事去!

關隱達剛才沒有插嘴。這兩個人的應對在他看來都意味深長。因年齡關係,陶凡和劉培龍在官場上比他出道早,經驗都比他豐富。但他們的一招一式,在常人眼裏也許不露形跡,他卻都能心領神會,他暗自驕傲自己的悟性。剛才這幾回合,他最服的還是陶凡。幾句似嗔非嗔的玩笑,不僅洗盡了自己的難堪,反倒讓別人過意不去。微笑著晾你一會兒,再來同你握手,讓你心理上總是受製於他。而對張兆林似有若無的慍怒,讓你不敢忽略他的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