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小楊的話,小馬懸著的心算是徹底放下來了,他簡直想哭也想笑。想哭,是因為現在的幹群怎麽成這樣了,牛縣長從馬上掉下來這麽平常的事情,結果謠言四起,一傳十,十傳百,整個縣城都傳炸了,傳來傳去竟然成了縣長落馬事件,還和此前出問題的官員聯係起來,說得神乎其神。想笑,是因為自己這個秘書現在怎麽會變得如此小心翼翼、唯唯諾諾,自己過去也曾是敢作敢為的人,現在怎麽會變成畏首畏尾、瞻前顧後的一個人呢?是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成熟了,還是官場的環境使自己丟失了固有的東西,變成現在這個麵目全非的樣子了?他一時也無法給自己準確定位。

“小楊,你在現場,老牛到底傷到哪裏了?要緊嗎?”

“沒事,就是落馬的時候,地上有個小石頭,正好硌了一下胸部,沒有什麽大礙的。”小楊說得很輕鬆,劉教授和小馬自然也就不再擔心了。

來到荊山縣人民醫院,進了牛縣長住的病房,這裏人來人往,探視的人絡繹不絕,有幾個陪牛縣長說話的幹部見劉教授來了,打個招呼都準備離開。劉教授見到丈夫坐在病**仍然談笑風生,看上去根本不像個病人,就開始埋怨了:“縣長大人,瞎逞能,傷著了吧?”

牛縣長一邊示意他們,一邊笑著說:“沒事,沒事,落馬受了一些輕傷。”

劉教授正要說話,呂副縣長出現在病房門口,示意劉教授出去一下。劉教授出去之後,牛縣長說話了:“小楊和小馬,給你們一個任務,我住院期間,尤其是今天,共收到三個局委領導送過來的錢,三千五千不等,隻有荊山風景區送的最多,是一萬。現在你們兩個人務必按照信封上的名字把款退回去。”

小馬和小楊猶豫在那裏,牛縣長又說話了:“本來應該交給紀委的,可是這些錢有些是單位的錢,有些可能是個人的錢,因此我決定還是退給本人為好。”小楊和小馬覺得平時清正廉潔的牛縣長還是很有人情味的,他們趕緊按照牛縣長的指示去退款,每到一處,當事人都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哎,這個牛縣長也太認真了,過去都是這樣做的,他……哎呀,牛縣長可真是個清正廉潔的人啊!

幹部們說這樣的話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據說前任縣長也住過一次醫院,僅探視禮金就收了五十多萬,平時過節對送禮者也是來者不拒,而牛縣長上任伊始,就明確告訴大家誰都不準送過節禮金。

忙活了半天,把探視禮金都退了之後,小馬和小楊回到縣醫院,聽見兩個醫生正在竊竊私語:“縣長的病情不容樂觀,很可能是那個病啊!唉,現在這種病怎麽會這麽多……”

聽了醫生的話,小馬和小楊有些吃驚,小馬喃喃自語:“牛縣長難道查出來什麽不好的病了嗎?怎麽可能呢?牛縣長平時身體很好,幾乎連感冒都沒有過啊!”

“難道真像老百姓說的,病蔫蔫熬過翹倩倩嗎?”小楊也自言自語地說。當他們來到病房的時候,已經不見牛縣長談笑風生了,劉教授也一臉悲傷,正緊緊張張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小馬急忙問:“嫂子,又發生什麽事情了?”

劉教授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聲音有些哽咽:“老牛平時身體像頭牛,怎麽會得個肺癌呢?我不相信,說什麽我也不相信,這年頭癌症怎麽會這麽多啊!”

小馬驚了一下,趕緊問牛奮蹄:“牛縣長,已經確診了嗎?”

“還沒有確診,不過醫生說片子上好像有陰影,是不是肺癌還需要進一步確診,要到市醫院再檢查檢查。”牛奮蹄這時仍然是樂嗬嗬的樣子:“不可能,不要疑神疑鬼的,我沒事。”

“牛縣長吉人天相,不會有問題的,平時身體那麽好啊!”小馬對著牛縣長說。

小楊自從聽到牛縣長可能得了肺癌之後,表情就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小馬吞吞吐吐地說:“嫂子,我和你們一起去市裏吧,讓小楊去送。”小馬看一看小楊,他低著頭沒有任何反應。

劉教授說:“不用,這些事都是呂縣長統一安排的,縣醫院要去人的。”她說罷提著東西要出病房,小馬急忙去幫助牛縣長,而小楊就顯得有些不樂意。小馬說要去照顧牛縣長,牛縣長擺手自己大步出了病房的門。

等把劉教授送上縣醫院的另一輛車,沒有見到牛縣長的身影,小馬往醫院門望了一下,縣醫院的另一輛車已經出了大門,牛縣長肯定是前邊走了。

在離開縣醫院的時候,小馬坐的是小楊的車,小馬正在擔心牛縣長的身體,小楊開腔了:“小馬,一旦牛縣長真是肺癌,可害苦了我們兩個。”

“為什麽?”小馬問。

“你是真傻呀還是裝傻?你是牛縣長的秘書,我是牛縣長的司機,一旦牛縣長……唉,誰還再用咱們兩個啊?你吧還好一點兒,可以到下邊鄉鎮去當副鄉長,我呢,是個工人,就慘了啊。”小楊怨天尤人起來。

小馬不知道說什麽好,但是他知道一旦牛縣長就此不能上班,他的司機和秘書確實是沒有人用的,過去荊山縣政府一直是這樣的,現在也不可能會改變。

小馬還是被呂副縣長安排去市裏照顧病中的牛縣長,去之前他到政府辦公室裏取些東西。平時對他極其熱情的人,忽然都變得冷漠起來,辦公室裏兩個秘書當著他的麵肆無忌憚地說:“聽說沒有?牛縣長得肺癌了!聽說這種病治好的幾率是很少的,最多也就是兩年時間了。”

“你說會讓誰接替牛縣長當縣長呢?我看咱們的呂副縣長很有希望。哎呀,你可不知道,這呂縣長雖然年齡不大,思路可清晰的很呢!”

“這個我知道,很多人認為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任更比一任強呢!”

“不好說,這個可不好說,這要看組織上是如何考慮,如何安排了。”

機關裏都在議論縣長得病的事情,大街上的閑人也有不少的議論。有人說:“原來聽說縣長是落馬,現在聽說是癌症,不知道哪種說法是真實的?”

有人說:“牛縣長可不能倒下啊,他可是個清正廉潔的好官,聽說沒有?他把別人送給他治病的錢都退了,這可與他的前任大不一樣,好官難得啊。”

“會不會是牛縣長作秀?現在的人還有不愛錢的?”

“牛縣長可不是愛作秀的人,咱們縣自從搞旅遊開發之後,山青了,水綠了,經濟也發展了,可惜他也累病了。”

小馬感慨著公道自在人心,他給小楊打了個電話:“小楊,我要去市裏看望牛縣長,看你是不是能夠把我送過去?”

小楊在電話上說:“哎呀,馬哥,不巧啊,我不在家啊,你坐公交車去吧。”掛了電話,小馬遠遠看見小楊的車就在路那邊,他陪著一個時髦女人從車上下來,走進了一家商場。他不由得搖搖頭,歎著氣去坐公交車。

來到市醫院,小馬見到牛縣長和劉教授,劉教授的眼睛紅腫無神,而牛縣長的神情仍然淡定自若:“小馬,放心,我自己的身體還能不知道底細?不會有大事的,是小楊送你來的嗎?”小馬苦笑一下說:“我是坐公交車來的,小楊忙。”劉教授冷笑了一下沒有說話,牛縣長也沒有發表對小楊的看法。他看見小馬低著頭看床頭櫃上的紅包,就說:“放心,這些錢可不是荊山人送的,是我的大學同學們聽說我有病了,就送錢過來看一看,這些是不能退的,這是人情,將來人情是要還的。”

小馬頓了一下問:“荊山縣就沒有人過來看望您嗎?”

劉教授像發牢騷似的說:“當官的人會有真心朋友?原來人家到醫院看望老牛,是認為他得的是一般病,是看望一個縣長,現在知道他得的是不治之症,誰還來看望老牛啊!看病號哪裏不會看啊,這就是人情,這就是實用主義者的真實嘴臉,滑稽死了!”

牛縣長哈哈一笑說:“打住,打住,別人可以這樣說,你是縣長的夫人,不能這樣說。”

“哼,你就自作多情吧,隻怕在荊山人心目中你早已經不是他們的縣長了,隻是個病號而已。連你的司機小楊都不照麵了,典型的勢利小人,變色龍!”劉教授表情非常嚴肅地說。

正在這時,荊山縣旅遊區來了幾個農民,他們每人都提著一籃山果來看望牛縣長,有核桃、有葡萄、有柿子、有蘋果。一個老漢說:“牛縣長,聽說你病了,我們可心急了,一定得來看看你,你可是我們的好縣長,我們拿這些東西不算行賄吧?你可一定要收下。”

牛縣長的眼睛有些濕潤,急忙招呼鄉親們坐,鄉親們也不坐,一個中年婦女說:“見你精神這麽好,我們就放心了,我們要回去了,東西你一定得收下,這是我們的心意。”

“收下,我一定收下,謝謝鄉親們啊!”牛縣長見鄉親們已經離開病房,趕緊說:“小馬你替我送送鄉親們!”小馬急忙替牛縣長去送鄉親們,劉教授也要送,鄉親們說什麽也不讓她送。牛縣長對妻子說:“看見了吧,荊山人來看望我了吧,我還是荊山人的縣長嘛,隻要你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人民群眾是不會忘記你的!”

劉教授顯然也被感動了:“沒有想到你還真是個好縣長啊!以前我怎麽就沒有看出來呢?”

“那當然,好不好,是讓人民群眾說的,是讓組織上考驗的,可不是讓自己的妻子評價的。”

牛縣長和妻子正說話,醫生進來了,拿著X光片問道:“牛縣長,你的片子很特別,我需要再來證實一些情況。”然後看一眼劉教授,欲言又止。

劉教授莞爾一笑說:“你有什麽話就大膽問吧,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一開始我就沒有對老牛隱瞞病情,事實就是事實,偽裝應該剝去。”

“是這樣啊!牛縣長,你的胸部過去受過什麽傷沒有?”

牛奮蹄想了想說:“沒有,身體一直很好。”

醫生又問:“你青少年時代害過比如肺結核之類的病沒有?”

“沒有,從來沒有。”

“哦……不過有些人是害了病自己並不知道,後來慢慢病愈了,病人並不知道。”

“這個就不好說了。我出生在小山村,過去農村人是很苦的,我兄弟姐妹八個,我是最小的一個。等我上初中的時候,母親害肺結核病死了,上大學的時候,父親害高血壓病死了,是三個哥哥和四個姐姐供我上的大學,有一階段我經常感冒,老是咳嗽,後來參加了學校的籃球隊,身體慢慢就強壯起來了。”

醫生點點頭,又看了一陣子片子,沒有再問什麽,笑著出去了。醫生的神情讓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惴惴不安。

牛奮蹄在市醫院住了一陣子,病情終於查清了,竟是虛驚一場,他並不是得了肺癌,而是早年害過肺結核病,自己並不知道,且肺上至今還留有一個小陰影,這個小陰影被縣醫院的醫生誤診,認為他可能是肺癌早期,把劉教授嚇得哭了好幾場。

牛縣長上班了,他仍然是風度翩翩,神采奕奕,工作勤奮,一絲不苟。機關和縣城裏又是一陣議論,有人說好人終有好報,有人說虛驚一場也是驚。有人拍馬屁,說牛縣長應該去告縣醫院的醫生,索要精神損失費。牛縣長笑一笑沒有回應。小楊誠惶誠恐地給牛縣長送來檢討信,說自己在牛縣長不在崗位的日子裏,紀律上有些散漫,現在要深刻檢討和認真反省,他沒有用“縣長住院”這些字眼,而是用了“不在崗位”幾個字。牛縣長笑一笑把小楊的檢討書投進了紙簍裏仍然沒有說什麽。小楊可能是心裏有鬼,就打電話約了小馬,說是到市裏看望一下劉教授,還說劉教授不接他的電話。小馬不敢擅自作主,就主動給劉教授打了個電話,說明意思之後,劉教授不冷不熱地說:“沒有必要來了吧,我在北京參加一個研討會,再說不久咱們就該見麵了。”

小馬不知道劉教授是不願意見他們,還是真出差了。他把情況說給小楊之後,小楊顯得非常不自在,那表情像要哭又沒有哭。這也難怪,自從牛縣長上班之後,很少坐小楊的車,這讓小楊顯得非常尷尬。

過了幾天,從市裏傳來消息,市旅遊工作會議要在荊山縣召開,荊山縣也獲得了省級旅遊先進單位的稱號。要開會秘書就得寫匯報材料,小馬正為匯報材料頭痛,牛縣長給了他一份材料,並且說:“我愛人可是這方麵的專家,她前幾天去外地開了一個會議,帶回來一整套材料,你借鑒一下吧。”小馬看見這一整套材料,如獲至寶,同時也感受到牛縣長的成就得益於他有一個賢內助。荊山縣在旅遊開發方麵取得的成績,與牛縣長的愛人劉教授是密不可分的。

市旅遊工作會議召開了,地點就在荊山旅遊區,有關領導先參觀了荊山風景區的開**況,這裏的開發已經初具規模,特別是那個土匪寨非常有個性……在去參加會議的時候,劉教授自己開著車,硬是把牛縣長和小馬拉到自己的車上,不讓他們坐小楊的車,小楊的表情非常難堪,又不能不開車緊緊跟在後邊。

市旅遊工作會議上,市委書記表揚了牛奮蹄,市長也表揚了牛奮蹄,牛奮蹄的發言也很有特點,他不唱高調,隻說具體事務,還把取得的成績歸結為市委市政府和荊山縣委領導有方,人民群眾大力支持,這讓各級領導都非常高興,讓荊山幹部群眾非常滿意……旅遊工作會議結束之後,誰見了小馬都誇獎著說牛縣長的發言稿寫得好,好像一切成績都是他寫那個發言稿寫出來的,而他心裏清楚,如果不是牛縣長真抓實幹,不是劉教授大力支持,荊山縣也未必能夠取得這麽舉世矚目的成就。

小楊的失意和小馬的得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時間縣政府大院裏又議論開了,有人說小馬快要當縣政府辦公室的副主任了,也有人說小楊在縣長那裏失寵,快要下崗了。小楊聽到議論之後終於耐不住性子了,專門約了小馬吃飯,還自作聰明地說不知道自己哪些方麵做錯了,希望馬哥給他指點指點。小馬欲言又止,他不想把話點透,覺得小楊未必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隻是不想說出來。小楊到現在還沒有對他開誠布公,說明他骨子裏頭沒有認真檢討自己,如果把話說明了,也許小楊會遷怒到別人。小馬想到這些哈哈一笑說:“沒什麽,也沒聽牛縣長說什麽啊,可能是你敏感了,多慮了。”

“真沒有?”

“真沒有!”小馬回答得非常幹脆,小楊的臉上有了笑容。

又過了幾天,一個出差的機會,牛縣長大談這次害病之後的感悟,看似對小馬說,也是對小楊談:病了一次讓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權力是組織上給的,可是一個人如果濫用權力,一旦落馬,可就不是牛奮蹄在荊山寨的落馬了,可能就再也爬不起來了。那麽在以前,那些整天圍著我轉的人,他們是看重我的人格魅力嗎?不是!他們看重的是我這個縣長的權力!這不,當我被查出身患肺癌之後,情況驟然變化,迅速感受到世態的炎涼,這是為什麽呢?因為一有病我就不可能再當縣長了,也不可能升任縣委書記了,如此這般還圍著我轉有什麽意思呢?而那些真心和我做朋友的同學、同事,在他們眼裏隻有我牛奮蹄,而沒有牛縣長。小馬,我考考你,現在我又上班了,那些一陣子熱一陣子冷的人,又一窩蜂地熱起來了,你說如果你是縣長,你應該怎麽對待他們呢?”

小馬在思考,小楊沒有說話而是長歎了一聲。小馬終於開腔了:“牛縣長,其實一切都沒有變,假如我是縣長,眼睛盯著縣長的人,他看見的是縣長,眼睛盯著我馬得草的人,看見的肯定是小馬了,隻要明白這一點就可以了,正常,很正常啊!”

牛奮蹄用異樣的目光看了一下小馬說:“小馬,你這番話打開了我的一個心結,你不簡單啊,我看你不僅能當好一個政府辦副主任,甚至可以當好一個政府辦主任,好好幹吧!小楊的車開得不錯,我就相信你開的車,把車開好,就是對我工作的最大支持。”

聽了縣長的話,小馬忽然覺得有些不自然,而小楊陰沉多天的臉,早已陰轉晴,不由得感慨官場真是高深莫測啊!

王鼎三,筆名張口笑,1958年生,河南省伊川縣人,現為洛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誰主沉浮》係列,《洛陽風雲》等。其官場小說曾經獲得洛陽市第四屆、第五屆“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