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台

領導幹部也是人啊!難道隻有招一般人家的子女才是風氣正?自己與這些老同誌共事這些年,臉都沒紅過一次,他們自己的事自己不好開口,你是要退休的人了,給他們辦事也隻能辦這麽一次了,名單上又沒你的子女,無嫌無疑,還怕啥嘛!再說,要不簽,這十個指標便作廢了,現在招個工多難啊,何苦呢?

小段拿了招工名單,仿佛拿著賊贓似的從計委辦公室出來。

招工指標早就下達了,汪主任推來拖去,拖了兩個月,竟拿出了這麽一份名單,小段實在不願為此丟人現眼,但汪主任卻硬叫他去辦,有什麽辦法呢!太陽蒼白刺眼,風也很冷,這十二月的天氣,對人也極其冷峻。他心裏幾次要折回去,但腳下還是一步一步往前邁,碰見熟人也不打招呼,機械地向路副縣長的宿舍兼辦公室走去。

路副縣長正準備下鄉。一個有幾道銅拉鏈的黑色人造革提包鼓鼓的放在寫字台角。炕上的被褥已經卷起,用一塊塑料布苫著。火爐也熄了。屋子裏的暖氣正在消散。小段把招工名單交到他手裏,一邊站著準備回答他的問話,一邊尋思著能對答的詞句。

“這是幹啥的?”

“招工名單。這是十月份給咱們縣的那十個指標。要給落後山區文化站配備的……”

“哦,我知道了。”路副縣長坐下去,—邊輕輕念出了聲,“張蘭芳,女,團員,二十一歲,高中,清水縣城關鎮待青——哎,咋把清水縣的招來了?”

“這是鐵書記老三的未婚妻……”

路副縣長心裏一怔,長長的眉毛梢掉下了些,平時笑麵佛似的麵孔多了幾分冷氣。他默默地念了這個名字後麵的幾欄,才慢慢地把目光移到第二個名字上。“王茂生,男,二十歲。小學,雙井公社——這次允許招農村的了?”路副縣長把詢問的目光盯住了小段。

“招工條件是: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熱愛文化事業,有特長的城鎮待業青年。”小段一口氣直接說下來。

“那這個王茂生是咋回事?”

“這是曹縣長的外甥。”

路副縣長不信任地盯了小段一眼,碰到小段坦然的目光。他的眉毛梢又往下掉了掉,笑麵佛仿佛喝了黃連水,苦味從臉上滲出來了。

“黃桂花,女,團員,十九歲,初中,孟套公社——是不是黃書記的什麽人?”

“是黃書記的女兒。”

路副縣長心裏全亂了。他抖抖地在幾個口袋裏摸煙,眼睛卻盯著名單。小段從炕頭上拿過煙來遞給他,他慢慢地取了一支,又慢慢地點上,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名單。他發現了自己家裏的那位“胡彩蓮”的名字,心中突然一震,迅速往後麵幾欄一掃,眉毛立時擰成了疙瘩:“這個名單是誰搞的?”

“汪主任……叫我寫的……”

“胡鬧!”路副縣長在心裏罵了一句,用圓珠筆在“胡彩蓮”三字前重重地打了個“×”。“這是給文化站招的工作人員,又不是給食堂招大師傅,把她寫上算啥!這明明不符合條件嘛!你給汪主任說,叫他去掉!”

小段輕輕“嗯”了一聲。

“這幾個……是咋回事?”

“趙綱是趙常委的兒子,”小段指著名單說,“趙健平是申部長的小舅子,王義是公安局王副局長的兒子,盧誌珍是地區計委盧元昌的兒子,李秀紅是我老婆,也不符合條件。——汪主任硬叫寫呢,我就寫上了……”他的臉漲得通紅,偷眼瞅著,“最後這個是汪主任的女兒。”

路副縣長從嘴上拿下早已熄滅的煙,習慣性地彈了彈並不存在的煙灰,自言自語地說:“農村的七個,高中的隻有兩個……”

“真正符合條件的隻有趙常委的兒子一個。”小段說。

路副縣長又把沒火的煙叼在嘴上,心裏七上八下,不是滋味。有心打回去吧,自己才提上來不久,倒在老上級身上下手了,有心通過吧,這名單實在太荒唐。他目光停在名單上,卻什麽也看不見。門前刮過—股風,細塵從門縫裏直往裏鑽,寒氣也跟著鑽進來,驅趕著屋裏的餘溫,小段覺得棉衣變薄了,心裏也有點冷。

“你給曹縣長看看。”路副縣長終於說話了。他倒不是推,隻是想著曹縣長資格老,打回去別人不多心。

小段接過名單,遲疑著說:“曹縣長下鄉去了吧……”

“回來了。地區楊專員要來,叫回來的。”

“你就走嗎?”

“還不。”

小段看了一眼寫字台角上的黑提包,慢慢出門去,心裏更添了一層煩惱。他心裏很清楚,這份名單的炮製、出籠,是經汪占奎精心策劃過的(他心裏恨恨有聲,不由得跑出這些惡毒的字眼來)。汪的真正目的隻有兩個:他的女兒和未來的女婿(即盧元昌的兒子,此事目前還隻有小段一個人知道),拉上書記、縣長、局長,顯然是他“拉大旗,做虎皮’。最使他心裏不舒服的是汪占奎硬填上了他媳婦的名字。這是一個毒招,不僅堵了他的嘴,而且在世人眼裏,他也成了合謀者。他恨這出齷齪劇,更恨把他硬拉入這出齷齪劇的汪占奎。在他,是寧願自己的老婆不招工,也不願讓汪占奎的陰謀得逞。他早打定了主意,隻要一有機會,便把真相說出來,以便恢複自己的清白。然而,路副縣長卻被虎皮嚇退了。他心裏有些涼,真想一下說穿,但又害怕真這樣講出來,別人是否會懷疑他對汪占奎有成見呢?鬧不好,自己落個沒意思,反而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

老遠便聽見曹縣長硬巴巴的聲音在和誰大聲說話。可能剛生著爐子,門窗全大開著,灰黃的煙大股地從裏麵湧出,被風一吹,刺鼻子的煙味直往人臉上撲。通信員小李正匆忙地端了半簸箕爐灰出門。屋地上撒著些柴屑和碎煤塊。一個花白胡子的鄉下人坐在旁邊,腳下放著個鼓鼓的褡褳。曹縣長從暖瓶裏倒了水洗臉,卻不小心燙了一下手,提起手來齜著牙忍著。小段忙提起鋁壺去打涼水,等回來時曹縣長已洗完臉了。

“啥事?”曹縣長鼓起兩隻金剛怒目眼問小段。

“要給公社文化站招工作人員,路縣長請你看一下名單。”

曹縣長一聽是招工的事,便把眼一瞪。這事應是路副縣長管,如何又拿來問我?想起先前被人議論,說他工作方法簡單,喜歡獨斷專行,雖每每提醒自己想著要改,隻是事到臨頭,又忘記了。現在連新提拔起來的路副縣長也不敢大膽管事,莫不是他也存了戒心?是嫌他不放手,還是借故推辭、賭氣?若為此影響了關係,自己算老的,自然是應該負主要責任。想著便說:“我不看!叫路副縣長看去!”

“路副縣長看了。叫你再看看。”

曹縣長心裏疑惑,一時吃不準是什麽用意,便不接名單,轉過臉去問那位花白胡子的鄉下人:“你今年承包得咋樣?”

“好,好。”那人慌忙欠身,把收成情況簡單報告了一遍。曹縣長似聽非聽地點著頭。待說話告一段落,他才又向小段說:“路副縣長看了就行了,還拿來幹啥?”

“路副縣長定不了。這個名單有些情況。”

“啥情況?”

小段這才將名單遞上,把那些話又重說了一遍。曹縣長一聽他外甥也在上邊,那氣便不打一處來。以前盧元昌當計委副主任時便這麽不打一聲招呼,把他侄兒的名字寫上了,外邊到處議論,好不容易才淡忘了,這個汪占奎又來這麽一手,這不分明是給他臉上抹屎嘛!而且盧元昌的兒子也上了名單,這不是沒有盧元昌的盧元昌路線?誰不知道他和盧元昌是對頭,這簡直不是招工,而是向他示威!他一肚子疑惑早拋到爪哇國去了,隻氣得胸悶氣塞,金剛怒目眼瞪得有銅鈴般大:“搞的啥名堂!”他使勁把名單往門外一扔,沒有扔出去,倒被風吹到裏邊來了。“你給汪占奎說,就說我曹兀龍說了,把權都交給他,他願意咋招就咋招!他願意招誰就招誰!我曹兀龍管不了他,也不敢管。由他去,到時候咱們再算賬!整黨整風的時候,看是整到他汪占奎的頭上呢,還是整到我曹兀龍頭上!”

花白胡子的人尷尬地笑著將名單拾起給小段,小段拿著,卻不知該走該留:“那……這咋辦呢?”

“拿回去給汪占奎!你叫他汪占奎搞去!我看他還能搞出啥名堂來!你給路廣清也說清楚,叫他不要管!他還想學盧元昌的樣,把亂子搞下一拍屁股就走,沒那個門了!”

小段心裏冷笑了一聲。想說:大話嚇不倒人,盧元昌在的時候,你說了多少狠話,人家照樣幹,你又把人家咋樣了!你喊得凶,人家由縣計委調地區計委了,一根毫毛未丟!他拿著名單遲遲疑疑地轉過身,卻聽曹縣長說:“你拿來!把王茂生的名字劃掉!我不替他汪占奎當擋箭牌!”

小段隻得又轉身,拿起桌上的紅藍鉛筆,劃了一下,沒有劃上;看時,那筆芯早磨禿了。桌上不見可削鉛筆的小刀,他隻得用舌尖舔一舔筆頭。將就著畫了個“×”。他把名單亮給曹縣長看了,才默默地走出來。他心裏又涼了幾分,邊走邊想主意,隻得再去找路副縣長。

路副縣長正在辦公室門口和法副縣長說話,黑提包放在窗台下。小段拿著名單過去,等法副縣長說完,他才將名單拿出來,向路副縣長道:“曹縣長看了。把他外甥劃掉了。別的叫你看著定一下。”他心裏苦苦的。他不能把曹縣長發脾氣的話說給人聽。

路副縣長接過名單來,不易察覺地苦笑了一下。他見小段的氣色不好,話又說得吞吞吐吐,料著必是曹縣長又發了脾氣,說了什麽氣話,也不好問,想一想,笑著向法副縣長道:“法縣長看這事咋辦好?”

“啥事?”法副縣長眯著眼看名單。他是已經準備退休的人了,機關上的事基本上不再過問,路副縣長尊他是老上級,才客套了一句。見他問,便把情況簡單說了說,法副縣長苦著臉聽了,問道:“還有鐵書記的外甥?”

“鐵書記的兒媳婦!”路副縣長大聲說。

“那你咋不叫鐵書記看看去?”

一句話提醒了路副縣長,他感激地看了老上級一眼,心裏舒了一口氣。轉回身對小段說:“鐵書記正在他們辦公室裏,你拿去叫他看看。”

“哎,對,這種事兒你可要慎重呢!弄得不好,那影響可大了!”法副縣長以過來人的口氣對路副縣長說。

路副縣長笑著點點頭。

縣委和縣政府雖是兩塊牌子,辦公還在一個院子裏。以中間鋪磚的路為界,路東是縣政府,路西便是縣委。

從縣委辦公室往外飄散著烤洋芋的香氣。小段推開門一看,鐵書記、劉副書記、溫常委、辦公室餘主任幾個正一邊討論著什麽問題,一邊吃洋芋。那洋芋皮烤得焦黃焦黃的,香氣直往人鼻子裏鑽。

“哦,小段,來,快吃一個熱洋芋。”鐵書記看見小段,嘿嘿笑著說,順手把一個洋芋遞過來,另外幾個也都笑讓。小段忙接了過來。鐵書記掏出手絹一邊擦手一邊問:“有事嗎?”他是有名的菩薩,菩薩麵孔菩薩心,菩薩脾氣菩薩性。

小段拿出名單,要讓鐵書記過目。鐵書記一聽招工的事,便收斂了笑容,心裏轉了一個圈:一來這黨委和政府分開了,應盡量發揮政府的作用,不能一切由黨委和書記說了算,二來,他雖到這個縣幾年時間了,卻時時記著自己是外地人,為了和本地幹部搞好團結,他是處處留心,盡量不駁回本地幹部的意見。當地幹部主管的部門,他也盡量不插手,何況這曹縣長先前還與他有點小隔閡,就更不應該幹預,以免叫下邊的人亂說,似乎黨委和政府不睦,書記與縣長不和似的。想到此處,便連忙擺手道:“不看,不看!招工的事是政府管的,你叫曹縣長他們看去。兩家分開了,咱們再也不能包辦代替了!”

劉副書記和溫常委此時都吃完了洋芋,聽書記這麽說,都跟著道:“就是,就是。政府的事讓人家政府自己定去。”

餘主任聽了,雖知道他們的用意,但動了好奇心,一邊用手絹擦嘴,一邊笑著說:“小段你念念咱們聽一下,看都招了誰。咱們隻聽不表態,不幹擾他們的部署就行了嘛。”他說著,笑眯眯地往鐵書記臉上看。

鐵書記聽他如此說,便也笑了笑,說:“小段,你就念來叫他們聽聽。”他說“他們”,是把責任推出去,其實他也想聽。

小段心裏一笑,看著名單慢慢念道:“第一個,張蘭芳。女……”

“誰?’鐵書記問。

“張蘭芳。”

“哪裏的張蘭芳?”

“就是……金鍾的女朋友……”

“胡來!”鐵書記一聽把他的兒媳婦也招上了,一下從沙發上直起了身,菩薩臉上的皺紋也一下全加深了。“這是誰搞的?”

“我們汪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