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昆沒想到林小麥這樣說,等於拒絕了,又等於接受了,一時竟然沒了話。他不再說什麽,開始盯著主席台,好像認真聽會的樣子,高高的主席台上,趙書記還在慷慨激昂地講話。

林小麥開始進入遊戲階段,給領導們畫像,一般她也按照級別畫,先畫趙書記,她截取了趙書記說“落實”二字時的表情,誇張了嘴部輪廓,嘴唇像是被什麽力量牽製著;然後畫邢書記,這時她看見邢書記支援中央的一綹頭發在耳根後邊垂了下來,林小麥寥寥數筆,就把他正襟危坐卻又眼望窗外、心遊萬仞的性情刻畫了出來。其他人也都一一選擇他們有代表性的動作時刻畫出來,當她畫許建群書記摳鼻子眼時,會議才結束。

不知不覺,單就優化開放環境就開了一上午。蘇芳下午來找她,讓她幫助寫一篇關於優化開放環境的文章。林小麥說:“你怎麽也寫這個?”蘇芳說:“蔣昆書記說的,點名讓我寫。”林小麥發現她一提蔣昆,眼裏閃過一種複雜的表情,憑她對蔣昆和蘇芳的了解,他們之間肯定發生了一些事情,隻是程度深淺問題。

蘇芳出生在一個老革命家庭,是家裏的老小,父親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回來後一直任長山縣武裝部部長,蘇芳上大學的時候就已經退休了。蘇芳有點嬌生慣養,上學的時候,林小麥泡在圖書館裏讀怎麽也看不懂的馬斯洛心理學,她在旁邊看《大眾電影》,一直到畢業林小麥都不知道她是怎麽考上學的。她很單純,畢業分到了長山縣辦公室,和父親戰友的兒子結了婚,他丈夫目前做著生意,生活看來很安逸、舒適,完全可以不做什麽就能過得很體麵。這樣一個女人怎麽會逃出蔣昆的手心呢?

蘇芳遲疑著,說:“蔣書記說這是個機會,讓我別錯過,我也想了,咱們這些同學就我沒出息,至今隻是個副科。我想我也是大學生,怎麽就不行呢,蔣書記對我就是、就是……”

林小麥明白是怎麽回事,蘇芳也頂不住了,也想混個一官半職,但是她怎麽知道這條路的風險,尤其是對一個女人。望著蘇芳姣好的麵容,林小麥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是一張多麽好的通行證。但是,把這張臉舍出去,值嗎?可是,對於蘇芳來說,除了這張臉,還有什麽呢?她對蘇芳說:“你這些年過得挺好,別蹚這渾水,沒用。”

蘇芳說:“怎麽沒用?這麽多人都追求的東西不會沒用,我還是該拚一下。”

蘇芳已經不是一句話能說服的了。但是林小麥還是堅持說:“再說,你已經三十六歲了,即使再拚命幹又能怎麽樣呢,有些當官的素質並不像你想的那麽高,會糟蹋你的,你還是回到你原來的生活軌道上去吧。”

蘇芳說:“小麥,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真的想有點出息,真的,你在文字上比我強,幫我出個思路吧。”

林小麥想起了邢書記在湖邊說的話,在別人看來,林小麥至今不甘心把一生的目標定位在任何一個領域,可是,林小麥想要的,是一個“愛”字,隻是愛情在她的心裏是和地位、名望甚至權力、金錢密不可分的,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怎麽能夠會有愛情?讓人家愛你什麽呢?換句話說,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好像隻為做給一個人看的,她想接近那個人,一點一點接近,告訴他自己為了贏得他的愛情在奮鬥,一旦那個人讓她說出那三個字,這個遊戲就可以結束。可是蘇芳不是,蘇芳已經把目標具體化了,她就是想要一個官職。她從心裏歎了一口氣,也許有些錯誤,隻有犯過了才知道是錯誤,她最終說:“我考慮一下,有了提綱告訴你。”

送走了蘇芳,林小麥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她了解蘇芳,人不壞,但原則性不是很強,關鍵時候很可能做出格的事。正胡思亂想,手機響了,她一接,竟然是趙書記的電話,他說:“林科長嗎?我是趙基明,方便嗎?”

林小麥一聽,心裏一愣,急忙說:“趙書記您好,方便,您有什麽指示嗎?”

趙書記說:“能來一趟嗎?我在家,在東風路流河街38號,一棟兩層樓。你從西邊的樓梯上來。”

林小麥說:“好的,我馬上過去。”她沒敢騎自行車,打了的士,很快就來到了,她從西邊的樓梯上樓的時候,心怦怦直跳,生怕遇到人,那可是通向趙書記家的專用樓梯呀,一個女人晚上上那個樓梯別人會怎麽想呢?

門是虛掩的,她輕輕一推就開了,趙書記肯定從窗戶裏看見她進來了。屋子並不奢華,簡單的裝修,趙書記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說:“你的考察報告我看了,很好啊,我已經批了,發辦公室通報。”

林小麥拘束地說:“謝謝趙書記。我覺得自己離您的要求還有距離,還需要努力,您一定要多指點。”

趙書記說:“不錯,以後咱們互相幫助。”

林小麥說:“您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會努力完成。”

趙書記順手拿起那個考察報告,指著一處地方說:“你看這個地方我看不明白。”

林小麥欠著身子,說:“哪裏?”

趙書記說:“就在這裏。”倆人誰也不動。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林小麥走過去,坐在趙書記身邊,一看趙書記指的是“比較效益”四個字,知道趙書記是找借口讓自己坐得近點,心裏不禁撲騰亂跳。她隻能順勢假戲真做,認真地解釋“比較效益”的內涵,趙書記沒等講完就打斷了她的話說:“我還不知道比較效益是什麽意思?我這書記怎麽當?”

林小麥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麽好。

趙書記說:“我不是壞人,你不用怕我。”

林小麥本來沒害怕,隻是有些緊張,他這樣一說,林小麥倒真害怕了。

趙書記用手撫摩了一下林小麥的頭發,林小麥沒敢動,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如果繼續下去,自己該怎麽辦呢?如果自己妥協了呢?神不知鬼不覺,自己孜孜以求的縣級待遇還不是他一句話?那一瞬間,林小麥竟然想起了邢書記,一想起邢書記,林小麥的心裏一酸,眼裏就迷蒙了一層白霧,即使自己非要走這一步,也應該是邢書記呀。

趙書記看見了林小麥的情緒變化,臉色就有些難看,聲音很低地說:“林科長,我不強迫你,你想好了嗎?”

林小麥在這一刻特別思念邢書記,眼裏竟然肆意地噙滿了淚水。

趙書記看了看,說:“你知道我喜歡你嗎?那次考察活動期間,我看見在人群裏你很文氣。”

林小麥說:“謝謝趙書記。”偏偏這時候,林小麥的肚子餓得咕嚕嚕叫起來,聲音格外響亮,連趙書記也聽見了,說:“你還沒吃飯嗎?”

林小麥一看,馬上添油加醋地說:“今天的會議記錄還沒有整理,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要是沒有特別要緊的事,要不我先去吃點飯?”

趙書記一聽,馬上就明白了。說:“好,你去吃飯吧,好好工作。”

林小麥記得,她從趙書記家出來,來到街上,看見三三兩兩晚飯後散步的人,陸續從身邊經過,忽然淚流滿麵。晚上簡單地做了點飯,剛放到嘴裏,就又想到這一幕,忍不住一陣哽咽,嘴裏的飯菜哽在喉嚨難以下咽。自己這些年都經曆了些什麽呀?自己在這麽殘酷的舞台上拚殺衝鋒、左衝右突,連一個真正的觀眾也沒有,她一時泣不成聲。

進入三月份,機關大院的各種鮮花次第開了,白色的海棠、紅色的迎春,一簇一簇的,讓機關大院多了一份靈秀。林小麥喜歡梧桐花,每年春天來臨,她看見一串串淡紫色的喇叭花在窗外搖曳生姿,心裏就有一些很文人氣的感慨,而且是女文人的感慨。有一次她和蘇芳說:“女人應該像梧桐花,到了該開花的時候,自己就燦爛地開,盡情地開,不要指望綠葉讓自己美麗。女人要清楚自己就像梧桐花一樣,花期是有限的,不要指望開到夏天、秋天。有夢想的女人更要學梧桐花,既然走到了高處,不要指望有多少人架著梯子來欣賞你。一切都有自己,一切依靠自己。”

蘇芳笑著說:“酸是酸了點,但是很有道理。”

林小麥聞到了梧桐花嫋嫋而來的香,忽然有些傷感。梧桐花又開了,可自己生命中的春天在哪裏呢,屬於自己的花該開在哪一棵樹上?但是,不管怎樣,她清楚自己需要拚一把,她必須逼迫自己,按照這條路上的規則前行。她不可以輕易改弦易轍,否定自己十幾年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林小麥正胡思亂想,辦公室來電話,說十點召開緊急會議。林小麥問:“都有誰參加?”對方說:“你。”就一個字。林小麥敏感地意識到,這是個特殊的會議,什麽事呢?她看了看表,九點四十二分,她先去了一趟衛生間,故意磨磨蹭蹭,用了五分鍾,然後回到辦公室,準備筆記本和筆,又看了看表,還有十分鍾,會議室就在二樓,到樓上用三分鍾就夠了,那麽她有至少七分鍾時間需要消磨。這時,一隻鳥落在了梧桐樹上,在幾片葉子後麵蹦蹦跳跳,碰落了幾朵淡紫色的梧桐花,她看見那一個個停止了歌唱的小喇叭嫋嫋地落在窗外,時間正好過去五分鍾,她輕手輕腳地走出了辦公室,差兩分鍾十點,她出現在會議室。在官場,一定要有分寸感,去早了周圍的弟兄們會說你積極,積極在文章裏可以用,但在工作中是個貶義詞,是說你搶風頭,表現欲強,是極易引起公憤的行為。去晚了更不行,那就等於主動給了對手把柄,而且這是個有目共睹、可大可小的把柄,平時看不出來,到關鍵時候卻可以百發百中,一蟻潰堤。

辦公室書記主持會議,參會人員範圍很特別,除了林小麥,還有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各科科長。這種氣氛讓林小麥隱隱感覺到,這個會議與幹部任免有關,很可能就是書記人選。林小麥猜對了,這是市委考察組,來的目的就是要求推薦書記人選。組織部部長嚴肅指出:要牢記黨的組織紀律性,嚴格保密製度,對選舉結果不許外傳。

消息還是傳開了,林小麥家的電話打爆了,都是來詢問書記人選的,林小麥因此讓很多人不高興,因為他們沒有探聽到至關重要的信息。但是,林小麥並沒有真正遵守紀律,因為她偷偷地給邢書記打了一個電話。這些年,不少大案都是因為紀檢部門在電話上安裝竊聽裝置暴露的,所以大家一般都不在電話上說一些需要特別保密的事情,林小麥就在當天晚上用公用電話,而且改用方言,給邢書記打了一個電話。她隻說了一句話:“開放科、技術科、管理服務中心,放心吧。”邢書記一聽就明白了,用長長的聲音很動感情地說了一句:“謝謝!”林小麥就把電話撂了。第二天,他們在樓梯上相遇,邢書記盯著她,卻不說話,林小麥突然意識到什麽,改用方言說了一句,“邢書記又要出去?”邢書記哈哈大笑,像是對他的司機說,又像是對林小麥說:“沒想到這瀛洲方言在林科長嘴裏說出來還很有味道,謝謝。”林小麥從心裏笑了笑,沒說什麽就走了。倒是他的司機第一次聽林小麥說家鄉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很不習慣,又不敢笑,最後隻好幹咳了一聲。

等待是一種煎熬。考察結果已經出來了,邢書記和許見群書記據說票數一樣。這等於二人不分勝負,過程的一波三折,使社會上謠言四起,說許見群書記到一家線纜廠張口要了三十萬活動經費。邢書記也不示弱,直接找到了中組部。這的確是一場難分勝負的競爭。許見群書記任職時間長,當過縣委書記,資曆深,有經驗。邢書記在國外留學回來,有實力,為人比較謙和,在下麵口碑很好。二人真是難分伯仲,這樣的戰鬥才更激烈,更有懸念。

市委的各項工作一如既往,工作會議繼續召開,討論從省裏要來的九百萬企業扶持資金發放問題,繼續讓林小麥負責編寫會議紀要。在樓道裏,林小麥看見邢書記和許書記兩個人正走了一個對麵。

邢書記說:“走啊!”

許書記說:“走。”兩個人並排走在一起,有說有笑,根本看不出這是兩個你死我活的對手。在會議室裏,他們一如既往,共同坐在主席台上,林小麥真難以想象,他們此時此刻該是一種什麽心態。

會上,邢書記認為這筆錢應該重點扶持那些確實有市場前景的高新技術企業,比如吳大為的線路板廠,產品都上了宇宙飛船,這代表一個城市企業發展的檔次,目前企業正麵臨技術升級,扶持一把就可能成為在國內甚至國際市場上有一定影響的企業。

林小麥注意到,邢書記發言的時候,許見群始終眯著眼睛,偶爾前後左右轉動一下脖子,看來是做保健操,臉上始終沒有表情。

該許見群書記發言了,他看也不看別人,身子一下子挺直了,大聲說:“省裏撥來這九百萬扶持資金,是用來支持企業發展的,支持哪些企業?我認為國有企業改革已經進入攻堅階段,我們不能坐視國有企業全軍覆沒。黨委政府不能嫌貧愛富,民營企業發展起來了,我們就錦上添花;而國有企業遇到了困難,我們卻眼睜睜看著那些曾經為地方經濟發展作出過貢獻的企業停產、看著國有資產流失,看著企業職工下崗失業。*報告中明確提出,要走新型工業化道路,我看就瀛洲市而言,走新型工業化離不開對原有國有企業的技術改造,我認為這筆錢應該用於這些企業技術創新,鼓勵他們加大產品結構調整,力爭東山再起。而不能把這筆錢亂扔亂花,更不能用於自己的私利私情,誰和市委關係好就給誰,這成什麽樣子了?市委、市政府也不會答應。”

許見群書記說得很激動,以至於說完這些話後端水杯的手都有些微微發抖。邢書記臉色也很難看,他顯然沒有預料到許見群書記會在這個問題上將他一軍。但是,官場如戰場,既然成了將軍,誰都不會輕易言敗。

邢書記用力摁滅煙頭,說:“我補充兩句。”他沒有看許書記,而是把目光對準了趙書記,有一瞬間,林小麥感覺那目光在自己麵前晃了一下,林小麥的心裏很不是滋味,真希望自己能夠做點什麽,但是,自己位卑言輕,能做什麽呢。她聽見邢書記說:“見群書記說得很好,黨委政府不能嫌貧愛富。問題是省裏給我們這九百萬元是讓我們發展經濟的,不論國有和民營,不論他姓公姓私,隻要他的企業有潛力,產品有開發推廣價值,能夠守法經營,依法納稅,有利於我們國民經濟增長和群眾生活改善,黨委政府就應該一視同仁,同等對待。國有企業也該支持,但是,我們有的企業技術能力還停留在60年代的水平上,投入這麽大的資金進行技術改造,有意義嗎?比如無線電三廠,已經停產六年了,不良資產四千多萬,這樣的無底洞,莫說九百萬,就是三千萬、五千萬也無濟於事,國有企業要走出低穀,關鍵不在於這裏,而在於產權製度改革,這個問題不解決,多少錢也難以解決問題。這是我的個人意見,我的發言結束了。”

邢書記的錯誤在於他把扶持對象具體化了,而且在許見群書記看來,這個對象恰恰又是邢書記的朋友,這個問題就可以上綱上線了。

會場上一片寂靜,在這個敏感時期,誰都不願意先開口,趙書記也隻是浮皮潦草地對兩個人的發言都給予肯定,沒有提出具體意見,會議就這樣稀裏糊塗的結束了,走出會場的時候,人們都很嚴肅,再也沒有往日會場上葷的素的玩笑調侃。林小麥望了望窗外,覺得天好像有些陰,幾片厚厚的雲彩正飄過梧桐樹的上空,那隻叫不上名字的鳥,不知被什麽驚動了,撲棱著翅膀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