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籃不是陳嘉仁。陳嘉仁隻是一心成其好事兒,並沒有想別的。而花籃是個單純的女孩兒,夢幻和浪漫自然難免。自從跟了陳嘉仁,就一心一意想做陳夫人。陳嘉仁怎能抵得住花籃嬌癡嬌嗔?就不得不想離婚的事了。開始,他確實沒有想到這一層,沒想摘下這嬌豔的花朵怎麽處置。不過,能跟花籃結婚那當然是人生一大快事。於是,“運作離婚”便拉開了序幕。

陳嘉仁做下這種事兒,哪兒有不透風的牆?一時間,便有了一些傳聞。仝樹枝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於是,仝樹枝就換上那套天藍色印有大紅玫瑰的新睡衣去了醫院。她不為別的,就是想看看勾住她丈夫的女人什麽樣。待她見了花籃,雖然心裏醋意大發,並沒有當場發作。她強忍著眼淚回到家裏,一進門就聽到陳嘉仁癱瘓的老母親朝她“唉、唉”地叫著。她知道一定是又拉了一床。於是,她拿出一塊洗幹淨的墊布替她換上,把那塊沾滿大便的墊布扔進垃圾簍裏。她今天不想再洗了,他不當日子過,這日子還有啥過頭。隨後,一個人關起門號啕大哭,哭了一陣子,就停了下來。哭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她對自己說,一定得沉住氣,一旦撕開臉皮,他就無所顧忌了。他已經幾個月沒有跟她同過房了。是啊,誰有了好麵饃也不吃黑窩窩。不過,她已經號準了陳嘉仁的脈,他是不會輕易地說離婚的。隻要他不說離婚,她就這樣守著,假裝不知道。她見了花籃,知道這個女人心性很高,不會甘當小的。仝樹枝決定:沉著應對,以靜製動。

仝樹枝也太樂觀了。陳嘉仁還真是想離婚了,隻是,他還沒有想好兩個孩子怎麽辦。他不能讓孩子像他恨父親那樣恨他。他恨父親,是因為他把父親買酒的五分錢買西瓜吃了,父親為此狠揍了他一頓。那是他一生都難以忘懷的一腳,現在想起來還記憶猶新。小時候,他記得嗜酒如命的父親,總是拿家裏的雞蛋去換酒。那天,父親酒癮上來了,便翻出母親為他攢下的學費,讓他去打酒。他拎著酒瓶正走著,聽到了賣瓜人的叫賣聲:“快來嚐啊,快來買,又沙又甜的大西瓜,吃一口甜三天……”叫賣聲像錨一樣鉤著他,他的腳就停下了。

他回到家裏,父親正巴巴地等著。可想而知,父親一巴掌就把他扇倒了,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腳。那一腳踢得他疼了一個星期。他沒有哭,倒是說了一句:“長大了我還你。”說完那句話,就掙紮著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父親看著一瘸一拐的兒子,愣了半天。兒子的那句話像悶雷一樣炸在他心裏。不過,自從他說過那句話,父親就再也沒有打過他。而他卻從此就記下了這一腳,因為那時候他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每當自己遇上磕磕絆絆的事情,總會想起這一腳。後來,他當上鄉長以後,第一件事就是給父親送回整整一箱五糧液。父親毫不愧疚地說:“虧了他那一腳,不是那一腳,還踢不出個鄉長來。”

陳嘉仁做事縝密,沒有把握的事情,從不輕易出口。他確實是沒有想好怎麽安置孩子,才沒有開口跟仝樹枝提離婚的事兒。他知道,父親的婚變遠比父親的一腳對孩子們的傷害更深。一個初中生的仇恨,遠比一個小學生的仇恨更可怕。他不能讓孩子們把他當做仇人。花籃一個黃花閨女,肯定不願一結婚就當後娘。如果判給仝樹枝,孩子們恨他又確定無疑,而且是深仇大恨。

那天,陳嘉仁剛剛送走花籃,心裏有說不出的煩,就倒在**躺著。花籃執意要結婚,還執意不要孩子。他也能理解,一個黃花大閨女,一結婚就讓兩個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孩子喊媽,確實無法承受。可他舍不得孩子,更舍不得花籃。他腳踏的是兩隻對開的船。

陳嘉仁總是很幸運,他自認為有神靈保佑,是個命中有官的人。他正在為難之時,齊書記敲開了他的門。齊書記一進門就吸了吸鼻子,說:這屋裏怎麽有女人的肉香?

陳嘉仁笑笑說:“您的鼻子成雷達了,連女人的香味都能聞到。”他很聰明,在齊書記跟前既沒肯定也沒否定。他想,將來真離婚齊書記肯定會知道的,現在否定將來更不好說。不如給自己留下餘地。

齊書記說:“你啊,千萬別讓肉香給毀了前程。我聽說最近要動鄉裏班子了,你自己把握吧,別拿雷管炸自己。”

陳嘉仁一聽齊書記的話,茅塞頓開。於是,他約了花籃,跟她說:“你願意嫁給一個副書記,還是願意嫁給一個鄉長?”花籃愣了一下,他料定花籃不明白,就跟她說鄉裏要考核班子了,他是鄉長候選人。如果錯過這次機會,他一輩子就這樣完了。如果他現在鬧離婚,或者和她繼續來往,他就有可能錯過這次機會。

其實,花籃覺得能嫁一個副書記已經不錯了,她也沒有過高的願望。可是,她左右不了這個男人,到了這種時候,她就沒有了主動權,隻能被他牽著走。能是她想嫁什麽就能嫁什麽嗎?現在,她也多少明白一些,這個男人雖然是俠骨柔腸,但並不是哪個女人能輕易絆住他的。她隻能等他當了鄉長再說結婚的事兒。

陳嘉仁回家就改變了對仝樹枝的態度。他將近一年沒有碰過她了,那天晚上,把仝樹枝折騰得嗷嗷亂叫。仝樹枝叫完就哭了。陳嘉仁陡然惱了,好好的哭啥?不好好地受用一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生就骨子裏的病——賤。但他隻惱在心裏,並沒有發作,他知道不能發作。隨口說道:“好了,好了,別哭了。我上段時間工作忙,壓力大,沒有心情,這不回來了嗎?”

仝樹枝就適可而止,她知道眼淚是拴不住他的,充其量也隻能表達一下自己的意思,萬不可壞了他的心情。於是,她擦把臉說:“我怕你壓力一直大,就摸不著自家門口了。”陳嘉仁沒有說話,他沒心思琢磨她的話,隻尋思著怎麽把自己的想法跟仝樹枝說明白。可是,今天不能說,今天一說就顯得自己太市儈了,明天再整治她一晚上再說。於是,就說:“睡吧,明兒還得早起,鄉裏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已經開始了。”仝樹枝知道陳嘉仁是個工作狂,但他猛然回頭應該是有原因的。他不是會良心發現,或者浪子回頭。他肯定有事求她,她現在就想把事情掀開了。可是,他竟然睡了。

第二天晚上,陳嘉仁在鄉裏開碰頭會,回來得很晚。仝樹枝把洗腳水給他打好,伺候他洗腳。仝樹枝把他洗好的腳放在拖鞋上,就端起洗腳盆去倒水。待她放好洗腳盆回到臥室,陳嘉仁已經躺在**了。仝樹枝沒有上床,站在床前說:“有事你就直說吧,我心裏不能盛事兒。”

陳嘉仁覺得再撇假就沒意思了,就把齊書記的話說給仝樹枝了。他跟她分析了當時的情況:“鄉裏齊書記推薦準沒問題,他工作幹得好,群眾基礎也不錯,就差縣裏有個領導說話了。”老嶽父的一個學生是縣裏管組織的副書記,叫仇龍。陳嘉仁當副書記時,老嶽父找過仇龍,那時他是組織部長。現在他是管組織的副書記,隻要他肯幫忙,當鄉長是沒問題的。問題是他不確定他的事兒仝樹枝有沒有跟她父親說過。過去,老先生對他們陳家有恩,他弟弟陳嘉義的工作也是他安排的,他老表轉幹,也是老嶽父說的話。如果沒有工作,陳嘉義恐怕連媳婦都找不到。所謂“恩威並重”,有了恩,自然就有了威。陳嘉仁原來就怵老嶽父,現在更沒有把握了。他也清楚,隻要讓仝樹枝出麵說話,老人家肯定出山。

仝樹枝是個明白人,這種事情她當然得幫他。陳嘉仁的顧慮不是多餘的,老人家確實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還提醒過仝樹枝。仝樹枝都替他遮掩過去了。老父親那裏她從來不敢多嘴,他在官場上混了一輩子,果真使起手腕來,陳嘉仁未必是他的對手。

陳嘉仁費盡了周折,終於如願以償。齊書記提拔到縣裏進了常委,鄉長接了書記,他接了鄉長。剛剛上任,迎來送往,天天喝得小暈。那天,他突然想起,幾個月沒有見過花籃了,就給花籃打了電話,讓她送些藥過來。

花籃覺得終於等到雲散日出的時候了。她盤算著,今天無論如何也得把事兒說定了,不能再等了。花籃沒到時,陳嘉仁就跟通訊員小章安排好了,說他喝多了,不太舒服,別讓人打擾他。

當然,這個“人”不包括花籃,花籃是來送藥的。小章隻好開了陳鄉長的門,讓花籃進屋。待花籃進屋,他又隨手把門關上。陳嘉仁確實喝多了,但他很清醒。他沒有等花籃把藥敲開,就把她“敲”開了。他剝掉她的衣服,足足啃了半小時,待事兒畢後,就睡著了。花籃收拾好戰場後,怎麽都叫不醒他,看著他鼾聲如雷,隻好悻悻地離開了。

花籃心裏十分不安,漸漸地有了偷雞蝕米的感覺。不行,她顧不了許多了,得去找他。她去了鄉政府幾次,都沒有見到陳嘉仁。不是去縣裏開會,就是下鄉視察。春節期間,鄉裏放假了,花籃就去鄉裏死等,不信他不進鄉政府。小章見是陳鄉長的“貴客”,就把她讓到值班室。她坐在那裏越想越生氣,當初他一天去醫院幾次找她,這才多長時間啊,連麵也不見了。隻要見到他,一定跟他攤牌。

天快黑時,陳嘉仁坐著小車回來了。見花籃在值班室等他,心裏一動,趕緊把花籃讓進屋裏。過春節,他免不了要去慰問縣裏的頭頭腦腦,自然也免不了被各方慰問,確實忙得很。

花籃一進他的辦公室就感覺到了。辦公室由一間改成三間,各種擺設也都上了檔次。進了這屋就有了一種人上人的感覺。怪不得找他難,事兒做大了就是不一樣了。花籃看到器宇軒昂的陳嘉仁,氣就消了。她別別扭扭地坐在沙發上,受氣的小媳婦般不言不語。

陳嘉仁歉意地說:忙死了。一天到晚,腳打屁股蛋兒,連睡覺都得睜著眼,也沒有顧上跟你親熱親熱。

他邊說邊脫大衣,掛起大衣就去關門,關上門就抱住花籃。花籃輕輕地推開他,眼淚滴溜溜地轉著。陳嘉仁笑著說:“好乖乖,別哭了。好不容易見個麵,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多沒意思。”他放開花籃,從抽屜裏拿出一遝錢,塞給了花籃說:“過年了,我也不能陪你買件衣服,你自己去買吧。”他說著,就把花籃拉到了床前。花籃醞釀已久的那些嗆人的話,還沒出口就被陳嘉仁給消化了。久別的**像春潮把她卷起。她青春的,被陳嘉仁撥弄得像剝了皮的蘆薈,汁液橫流……終於,陳嘉仁氣喘籲籲地躺在**。花籃邊穿衣服邊說:“你要我等多久?”

陳嘉仁說:“我一刻都不想讓你等,我天天都想要你。你想,天天有自己心愛的人陪著多幸福啊。可是,我剛當鄉長,如果這時候就離婚,人家會咋看我?組織上會咋看我?就是我不在乎這個位置,你也不想讓我這樣吧。好乖乖,咱還得從長計議,‘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說是不是?咱鄉裏的書記很快就要提拔了,我也很快會接任書記。這時候千萬不能出問題的。再等等,啊!”陳嘉仁說著便拉住花籃的小手,把玩一陣,然後放在嘴上嘬著,感歎地說:“嗨,就這一雙小手,就夠我愛一輩子。”

花籃嬌嗔道:“說得好聽,你這人我還不知道,這山看著那山高,你是不是要我等到你退休?”

“胡扯,適當的時候我會考慮的。我能不想跟你生活在一起嗎?做夢都想。我枕頭上都寫著你的名字,我每天睡覺都抱著它。不信你看看。好了,別耷拉個臉子了。”陳嘉仁把花籃扳倒在他身上……花籃看了看那枕頭,上麵確實是一幅機繡的花籃兒圖案,便無言以對,隻好帶著陳嘉仁給她的錢走了。她覺得他的話完全是“指山賣磨”,開始他想當鄉長,現在他想當書記,以後他還想當副縣長、縣長、市長、省長,在無止境的和有限的青春之間,她選擇後者,沒等陳嘉仁當書記便遠嫁他鄉了。

陳嘉仁著實傷感了一陣子。怪花籃無情,再等等怎麽了?他不正在籌劃嗎?正在考慮他們的關係嗎?他那麽愛她,那麽在乎她,想為她離婚,她怎麽就不理解他?是的,花籃給他帶來了一種全新的感覺,他跟仝樹枝從來沒有這種美妙的感覺,他把這種感覺叫愛情。有了花籃,他才嚐到愛情的滋味。可她現在已為他人婦,竟然招呼都不打,那麽迅速,那麽決絕,讓陳嘉仁緩不過神來,隻歎:“女人就是水性楊花……”

陳嘉仁望著地上別人送的一箱五糧液,想著應該回老家看看老父親了,老父親不願和他一起生活,在老家跟著陳嘉義。過年了,他給父親送去一箱五糧液,也不枉他把他養大。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每逢煩心的事兒就想回老家走走。他現在也是他們村裏最大的官了,順便還給他們的村長也準備了一箱酒。這村長就是早年最看不起他們家的生產隊長。他曾經嘲笑陳嘉仁的母親說,“自己窮得叮當響,還讓孩子讀書,也不看看陳家老墳院有沒有風水?”這箱酒當然不是陳家風水的衡量,隻是想讓他想想早年說過的話。

車一到陳家莊村頭,陳嘉仁就下了車。自己徒步而行,讓車子跟在身後。剛進村,就碰上了早年曾經“血戰”過的二愣,如今的二愣完全沒有了早年的英雄氣概,頭發已經花白,身子也有些佝僂了,“農民”二字已經刻在他的骨子裏。陳嘉仁連忙掏出軟包中華遞上,二愣接過煙,並不馬上點上,把玩似的看看、聞聞,又在拇指蓋上頓一頓,然後才點上。點上之後,又橫看片刻,才使勁地吸一口,慢慢地呼出。自接過陳嘉仁的煙,二愣的臉上一直掛著謙卑的笑容,吐完煙霧由衷地說:“好煙。”陳嘉仁悠然親切地看著二愣,那次“血戰”已成了美好的回憶。於是,他有了衣錦還鄉的感覺。

從老家回來,陳嘉仁心情好多了,花籃漸漸地在他心裏隱去,更大的通過老家的滋養彰顯出來。

陳嘉仁也有喝醉的時候,酒量再大擱不住人多。那天,縣裏年終目標考核,一下子來了十五人的考核組。縣直機關都知道陳嘉仁酒量大,喝酒用碗。凡是來過他們鄉裏的客人,都知道他們的酒場規則,入場券三碗,然後每人碰一碗。既然是考核組,陳嘉仁當然是禮讓三分,一陪到底。考核組成員無論職務大小,都得一視同仁,不然,小河溝照樣讓你翻船。考核組自覺優越,拿出了架勢,他必須先喝三碗,然後才逐人碰酒,不然就別上酒,反正領導有要求,考核組不準喝酒。官場就是這樣,身份複雜,同一個人,一會兒是爺,一會兒是孫兒。陳嘉仁這會兒就得裝孫子,他隻得老老實實喝三碗,然後端著酒碗帶著謙卑的笑容挨個碰酒,一圈碰下來,三斤酒進了肚。考核組雖然是人仰馬翻,陳嘉仁也超出了極限。他送走了考核組,就有些站不穩了,回到屋裏,倒頭便睡。

待他醒來,天色已晚,屋裏亮著燈。他看到辦公室的小繆正坐在他的床前。小繆見他醒來,就慌忙遞上水說:“陳鄉長,我看你喝多了,怕你有事沒走。”

他不知道小繆什麽時候進了他屋,暈暈乎乎地說:“我喝多了?”

“可不是,吐得一塌糊塗,做夢還跟人碰酒呢。屋裏我已經給你收拾好了,你要不要吃點兒東西?”小繆說著,眼風就飄了過來。

“謝謝你,小繆。讓你見笑了。以後不能再這樣喝了,再喝下去,身體就完了。小章呢?”

“小章有事回老家了,他讓我跟你說一聲,晚上回不來。你有什麽事兒,叫我。”

“哦,我沒事。你回去休息吧。”陳嘉仁想,“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我不能做傻事。”花籃給他留下了創傷,決不能讓小繆來療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