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樹枝還是搬進了縣城,全是老父親一手操作的。老父親執意要陳嘉仁買房子,陳嘉仁實在沒法兒,就買了三室一廳的房子讓仝樹枝搬進去。仝樹枝原想這樣也好,不信離得近了他就不回家看看。陳嘉仁在外邊做了什麽,仝樹枝並不知道,他有過多少女人她更不知道,隻是一心燒香拜佛。從花籃開始,她心裏像裝滿了破碎的玻璃,永遠有挑不盡的碎片。這碎片多點少點無所謂,血一直在流,就沒有結痂的時候。一個女人,自己的男人有外遇,自然有怨恨,也有自責。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什麽地方。她沒長相,沒文化,可是當初陳嘉仁也沒嫌棄她。再說了,當初他自己也是個窮小子,他也沒有料定日後的發達。仝樹枝雖然也怨恨陳嘉仁,還是對他心存感激的,是他給了她現在擁有的一切,給了她一個體麵的名分,一個家庭,一個穩定的生活保障。隻要他不提離婚,她就打算這樣過完餘生,孩子們大了,她也有足夠的時間燒香拜佛。現在,她心裏已經非常平和了,聚也好,散也罷,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也許人到了這個年齡,自然就心平氣和了。直到有一天,檢察院的來她家裏搜查,她才知道陳嘉仁犯了事兒。陳嘉仁犯什麽事兒檢察院的也沒說,隻是把她叫到一個賓館裏,問了她幾個問題,就把她放回來了。

陳嘉仁出事兒,是因為郎虎出事兒了。郎虎因為經濟詐騙被判了刑,他就把陳嘉仁交代出來了。郎虎交代得翔實細致,比陳嘉仁自己交代的都清楚。他對陳嘉仁知道得太多了。

陳嘉仁聽說郎虎被抓,心裏一直不寧。他想好了,準備帶著小西湖一起逃走。可是,小西湖年紀輕輕,正是享受生活的時候,當情感的附著物不複存在時,她還願意跟一個罪犯——一個半老男人,流浪天涯嗎?聰明的陳嘉仁應該想到這一層。縱然他恩威並重,涕泗橫流,也沒有打動小西湖。小西湖說:“犯罪的是你,我幹嗎要走?”陳嘉仁想,還是孔老夫子說得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她不走也罷,他就一個人先走。誰知他剛剛從小西湖那兒出來,就被抓走了。調查取證時,嬋娟的房產證早已轉讓了,歸到了胡小韋的名下,過戶手續,包括契稅都有證據,找不到陳嘉仁的一點兒蛛絲馬跡。而且,嬋娟一口否認跟陳嘉仁有什麽關係,隻是說早年陪他唱過歌而已。胡小韋現在已經是鄉長了,拿出了給嬋娟的美容店融資的證件,嬋娟的美容店仍然照常營業。

仝樹枝變賣了一切可以變賣的家產,包括早年的首飾,又向她親戚、朋友借些錢,幫陳嘉仁找人活動,希望他能早日出來。可是,陳嘉仁還是被判了刑。

陳嘉仁被關在監獄裏,他最想見到的女人一個也沒見到。倒是仝樹枝給他送去了他過去的舊衣服,自然不會是什麽名牌。因為最近幾年的名牌服裝一件也沒有放在仝樹枝那個家裏。

見到仝樹枝,陳嘉仁一句話都沒說。他想,這個女人一定會幸災樂禍,他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她這張假惺惺的老臉。隻要他能出去,還是要離婚的。

仝樹枝看他情緒不好,勸道:“你好好改造,能辦的事情,我盡最大努力。”

看著仝樹枝離去的背影,陳嘉仁心裏冷笑,她去辦?她能辦什麽事兒?他想到了小繆,小繆已經當書記了,如果她出麵活動,他說不定還能早點兒出去。然而,這種想法也隻是一閃即逝。自從他離開了鄉裏,小繆再沒有和他聯係過。他即便不進來,恐怕早已不入她的眼了,何況現在的處境呢?這種事情任誰都躲得遠遠的。小繆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怎麽可能會惹火燒身?說不定她還擔心他把她說出來,希望他早日歸天。算了,聽天由命吧。

陳嘉仁判了十年,在服刑一年多的時候,仝樹枝接到監獄的電話,說讓她給陳嘉仁辦保外就醫手續,陳嘉仁得了腎病。

陳嘉仁被仝樹枝接回來,直接送進了醫院。他得了尿毒症。陳嘉仁雖然進了醫院,但他仍然不輕易跟仝樹枝說話,不知是愧疚,還是繼續想離婚。

那天,陳嘉仁透析結束,仝樹枝就出去了。透析後,陳嘉仁感到很輕鬆,心情也不錯,仝樹枝回來之後,他竟然主動問她:“幹什麽去了?”

仝樹枝淡淡地說,他這病不是小錢能治好的,她把房子賣了,估計還能撐一段時間。陳嘉仁不吱聲了,這是他給仝樹枝和孩子留下的唯一財產了。

陳嘉仁沉默了半天說:“我想出去轉轉。”仝樹枝說,我陪你去吧。陳嘉仁說:“沒事兒,反正公安局的也知道我是隻死老虎,出去見見日頭。”

陳嘉仁去了他和嬋娟的家,站在門前猶豫不決。他這樣貿然地見嬋娟,會是什麽結果呢?仝樹枝枯槁的麵容一閃,陳嘉仁堅定地舉手敲門。胡小韋從屋裏出來,陳嘉仁便愣在門口。胡小韋說:“不是十年嗎?那麽快就出來了?不過,這房子我已經買下,這是過戶手續。”

這時,從屋裏出來個四五歲的孩子,說:“爸爸,你快過來,我的車翻了。”

小家夥看到陳嘉仁,問胡小韋:“爸爸,他是誰?亮亮怎麽不認識?”

胡小韋說:“乞丐。”說著就把門關上了。

陳嘉仁笑笑走了。他想,他和嬋娟的孩子也該有這麽大了。胡小韋已經升到書記了,他沒有猜錯的話,胡小韋可能又結婚了。聽說他老婆跟人相好,被他逮住了,他就輕鬆地離了婚。那時候,陳嘉仁還羨慕胡小韋,心想要是仝樹枝能跟人相好就好了,他就不用那麽挖空心思地想離婚了。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陳嘉仁離開後才想起來,忘了問問嬋娟住哪兒了。於是,他就去了嬋娟的美容院。

還好,嬋娟正跟客戶聊著。他等著客戶走了,才進門叫了聲嬋娟。他原想嬋娟準會抱著他痛哭一場。然而,嬋娟愣了半天說:“你沒看男士免進嗎?”

“嬋娟,我是……”

嬋娟並不等他說完,就朝裏喊道:“小玲,給他一塊錢讓他走,這年頭要飯的都要錢了。”

這回,輪到陳嘉仁愣了。小玲說:“老板,物價漲得真快,昨天那個要飯的你隻給了一毛錢,今兒改一塊了。”

陳嘉仁轉身走了。

大概走了五十米遠時,那個叫小玲的姑娘趕上來說:“唉,我們老板心情好,剛剛談完了一單生意,她說,算你幸運,討個彩頭,非把這個給你。”

“一個紅包。”

陳嘉仁想,嬋娟給他的肯定不是頭彩的現金。

他打開看,果然有一百元錢。還有一張親子鑒定的複印件,是胡小韋和一個叫亮亮的小孩的,鑒定結果:判斷有血緣關係。

陳嘉仁想起來他在胡小韋家見到了自稱亮亮的男孩。

陳嘉仁並沒有覺得意外,隻是讓他感到有些突然。嬋娟懷孕時還信誓旦旦地跟他一輩子,卻是懷了胡小韋的孩子。他當時還為自己的懷疑感到愧疚。想必那時嬋娟就知道不是他的孩子,才故意哄他的。天意!陳嘉仁想起了呂不韋,可惜胡小韋不姓呂。

陳嘉仁經過了牢獄之災,情緒竟然也沒有太大的波動。他走到醫院大門口,又想起了小西湖,便來到了他和小西湖的家。他是因為小西湖不願跟他去流浪,才進了監獄。如果不是小西湖的羈絆,他也許早就逃竄在外了。

他來到了小西湖的家門口,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拎著一袋垃圾出來。他問小西湖是不是住這兒?那女人說:“什麽小西湖大西湖的,這兒從來沒有這個人。這房子她是通過一個親戚買的,手續齊全。”

陳嘉仁回到醫院,他不想讓仝樹枝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就在病房樓下坐著。他不知道將來怎麽辦,他想就這樣死了算了。他像一條狗一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重要的是,他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且不說這種窮困,他要是能自食其力還好。可現在,他完全靠仝樹枝活著。仝樹枝把房子也賣了,隻靠“低保”生活。他過去做過的那些事,像垃圾裏的玻璃一樣裝在她心裏,不僅刺得她血淚斑斑,還有病毒汙染!其實,她完全可以提出離婚的。她為什麽不提?就是不離,她也應該表現出一些不屑和譴責,可她竟然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這個女人生就是他的克星。每天麵對一個你愧對的人,麵對一個你曾經傷害、她又大度接納你的人,麵對一個你連麵都不想見還不得不連累的人,還不如死了。於是,陳嘉仁走了。

陳嘉仁出去後,仝樹枝就去了孔主任的辦公室,想谘詢一下這種病的情況。孔主任就是那個孔儒生,他早已不在鄉醫院當院長了,調到縣醫院當了腎病科主任。他聽了仝樹枝的話,欷歔不止。想當年,他們關係還是不錯的,隻是後來陳嘉仁官當大了,他們來往得就少了。陳嘉仁的情況他也聽到一些,隻是沒想到是這樣。這可是個無底洞啊,倘若他還在位,也許沒什麽問題。可是現在,基本上沒什麽辦法。就是有辦法,恐怕也實行不了。孔儒生望著這個黑黃瘦弱的女人,暗暗稱奇,究竟是什麽力量支撐著她呢?

仝樹枝說:“你說說看吧,辦成辦不成是我的事。你放心,我也不會為難你的。”

“不是這個意思。我確實也幫不了什麽忙,醫療費的問題,醫院裏有規定,我不當家。這不同我在鄉裏當院長的時候。要想治好這個病,隻有換腎。”

“換腎,得多少錢?”

“如果有腎源也得十來萬吧。”

“腎源是啥?”

“就是如果有人願意捐腎,不要錢。”

“哦。”

“最好是有血緣關係的。”

“血緣關係?”

“兄弟姐妹,父母兒女。”

“哦。”

孔儒生說:“隻要我能做的我會盡力。嫂子,生死由命,還是順其自然吧。”

仝樹枝要了孔儒生的電話號碼,就離開了。她回到病房,陳嘉仁還沒有回來,她想,他不會出什麽事吧?

於是,她便下了樓,沒有見到陳嘉仁,心裏頓時有了不祥的征兆。

中秋已過,天漸漸涼了。陳嘉仁披衣坐在院子裏那棵老槐樹下。這棵老槐樹也有些年頭了。這院子過去是地主家的馬廄,這棵樹不知是父親種的還是老地主種的,反正種樹的人已經不在了。這棵樹也像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蒼老的樹幹上長滿了瘤一樣的疙瘩,疙瘩周圍被蟲子打了許多洞,樹心已經空了,樹冠的虯枝也透著死灰,奇怪的是它每年還能發出一些新枝。種樹的人走了,樹下坐著的人還能活多久呢?肯定活不過這棵傷痕累累的老樹。

陳嘉仁心靜如水,想著他今後的日子。他當時不可一世地張揚,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他背叛了這片土地,背叛了自己的親人,背叛了自己的靈魂。他本來就是一個常人,不過比陳家莊的人多念幾年書,多去過一些地方,怎麽就不是凡人呢?是啊,人在權、錢、欲中就會裂變,快速的裂變就成了癌。他的身體得了不治之症,他的靈魂也已經癌變。他想,應該去見種樹的人了。

爹娘留下來的這個農家小院,已成了他最後的歸宿。小院經曆了他許多童年的苦和樂,如今,正審視著他現在的哀和愁。

老村長來了,拎了兩瓶酒,他進院就說:“大侄子,聽說你回來了,過來看看。還是你送的酒,我一直沒舍得喝。今兒咱爺兒倆喝兩盅。”他不知道村長是不是回味過早年說過的話。

陳嘉仁站起來,老村長連忙把他摁住說:“別站起來。大侄子啊,別想恁多煩心的事兒,好好休養,人生也不過睜眼閉眼罷了,心強不過命。”

聽到老村長說話,仝樹枝從屋裏出來,給老村長倒了一杯水。陳嘉仁說:“整倆菜,我跟老叔喝點兒。”

仝樹枝說:老叔喝點兒可以,醫生可不讓你喝啊。不是喝酒,你還不得這病呢。

老村長哈哈一笑說:“我大侄子好酒量啊。他那才叫喝酒,病一回也值了。我說著玩的,還能真喝啊。我還有事先走了,等你身體好了,咱爺兒倆再喝個痛快。”

仝樹枝送老村長回來,陳嘉仁讓她給他找個刮臉刀,他想刮刮臉。

仝樹枝看他心情不錯,就把刮臉刀遞給他。自打他從監獄裏出來,還沒見過他的笑臉。老村長來了,他高興,竟然也想收拾自己了。看來,他已經走過了那個坎兒。這就好,隻要他還有心勁兒,她就能想出辦法。

仝樹枝去了陳嘉義家借機動車,準備拉著陳嘉仁去鄉醫院做透析。

陳嘉義一直在想腎的事兒,給還是不給?給吧,他確實害怕,從他身上挖個腎,萬一有個好歹,他這一家子可怎麽辦?不給吧,又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親兄弟命歸黃泉。他們可是一奶同胞啊。他一直下不了決心,也不敢跟花桃商量,心裏真像填了一隻腎,憋悶憋悶的。見仝樹枝來借車,陳嘉義便有一種贖罪感,說要跟她一起去。出了家門,仝樹枝心裏就不安,覺得陳嘉仁有些異常。聽陳嘉義說要一起去,就應承了,說趕緊走吧。

他們進院子時,陳嘉仁已經躺在血泊裏了。

陳嘉仁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想,死亡也並不可怕,也不痛苦,比他想象的好多了。他睜開眼,想看看這個新世界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他看到的是一些穿著白大褂的人,他的意識還有些模糊,這裏怎麽和人間一樣?他究竟在哪兒?

“哥,你可醒了。”他聽到陳嘉義欣喜的話語。

陳嘉仁這時才明白他沒有死,而是躺在醫院的病**了。他看到仝樹枝正在他床前接電話,電話裏一個熟悉的聲音飄過來:“嫂子啊,你上輩子欠我陳大哥的吧。”

仝樹枝淚水頓時流了出來。她俯在陳嘉仁的病**痛哭起來。

陳嘉義頓時慌起來,說:“嫂子,你咋了?俺哥剛醒來,你可不能再有閃失了。”

仝樹枝抹了一把臉,對他們說:“太好了,配上了。”

陳嘉義一頭霧水地說:“什麽配上了?”

陳嘉仁閉上眼睛,渾濁的淚水順臉而下……

柳岸,原名王相勤。女。河南淮陽人。黨員。1991年參加工作。曆任淮陽縣新站鎮政府婦聯主任、組織幹事、組織委員、副書記,淮陽縣四通鎮政府鎮長,2002年至今任淮陽縣科林局局長。200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小說集《燃燒的木頭》,中篇小說《把我丟了》《黃了綠了》《飛灰煙滅》《幻滅》《一路有你》《誰是凶手》《回歸》,短篇小說《分手》《老人妙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