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輝知道了單位的許多過去,也知道了同事的許多過去。有些人到新的單位,總是來不及了解過去,甚至看不起過去,滿眼睛和滿腦子都是未來和前途,其實等於在沙地上蓋高樓。過去是基礎,基礎越深,你的大廈就越會高聳入雲;過去是基石,基石越高,你越能高屋建瓴。他在實踐中明白了這一點。

掌握了過去,再打量某個同事的時候,陳宗輝心裏就有了異樣的感覺,仿佛暗中捏住了同事的把柄。他先把某個自以為是的同事從架子上拉下來,再謙恭地把同事向架子上捧,也就是說,他在心裏鄙視,再在表麵上恭維。比如他見到局辦公室主任,臉上笑著說:“你好,馬主任。”心裏卻在想:麵前這個人曾經像狗一樣跟在老局長後麵。他沒有辦法表裏如一,就像看見一個女人光身子之後,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這個女人穿戴整齊,也還是要想到她白玉般的身體。他臉上的笑因為表裏不一而更燦爛,又因為內心的鄙視而使自己不感到燦爛得過分,燦爛得肉麻。局辦公室主任不知道內情,以為自己在新來的人心目中地位重要、顯赫,把過分肉麻的燦爛全盤接受了:

“小陳啊,你好啊。最近忙吧……”

在和同事相接觸的時候,陳宗輝就能比較好地把握感情的基調和交往的策略。有些人老實,其實如同一條枯木頭似的鱷魚,輕易不出擊,一旦攻擊就能置對方於死地;有些人咄咄逼人,其實隻是貴州的驢子,似乎能左右局勢,好像全身都是本事,真正出事時往往一籌莫展。一個單位真正要注意的,並不是咄咄逼人的人,咄咄逼人的人在咄咄逼人的時候已經破綻百出,好像一個功夫不深、脾氣火暴的小和尚,一塊土疙瘩都會讓他人仰馬翻甚至送命。一個單位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那些看上去老實的人,他們在長期的默默無聞中,已經修煉成掌握獨門暗器的高手,將別人的套路爛熟於心,時機成熟就脫穎而出,成為最大的受益者。這樣,他麵對老實人的時候,表麵上當做枯木頭相處,心裏當做鱷魚提防;他麵對咄咄逼人的人的時候,表麵上處處尊重,心裏當成黔之驢。

因為閑著也是閑著,陳宗輝就在紙上把局裏的人分成兩隊,一隊是咄咄逼人的人:陳乃光、金慶華、周希貴、莫崇武、華承翔……一隊是看起來老實的人:黃懷清、解國盛、李蘇民、鄭詠詩、尤澤楓……還有一部分人分不清隊伍,他把這些人列出來,準備等進一步觀察之後再說。

陳宗輝沒有想到,在無用武之地的老幹部處,居然能掌握這麽多的東西,仿佛是不小心掉進一個坑裏,本來要怨天尤人,卻發現是進入了一座古墓,每一眼都能看見財富,每一腳都能踩到財富,每一手都能抓到財富。這些財富對一個年輕人的成長非常重要,許多人在這方麵都是一窮二白,而他已經在奔小康。這之間一進一退,天壤之別。

“小陳啊,你的表現還是不錯的。”副書記在處務會議上說。老幹部處實際上就一個人,會議怎麽開都不像樣子,每周一次的處務會議都是和局辦公室一起開。

陽光照射在陳宗輝的臉上,他眯著眼睛,把笑掩飾在皺緊的眉頭裏。

副書記說:“這至少說明兩個問題。一是,隻要肯幹,即使是大專畢業生,也能做出成績;二是,隻要肯幹,即使是在老幹部處,也能做出成績。”他說完,看著大家。

大家點點頭,還有人朝陳宗輝笑笑。陳宗輝回笑,正好把掩飾住的笑放開。有的說,小陳是不錯,一個新同誌,能迅速打開局麵,不容易;還有的希望他不要自卑。

“自卑?”副書記問。

那位同事說:“是啊。不要為大專自卑,不要為在老幹部處自卑。”

“對。是金子,總是能發光的,擋是擋不住的。”另一位同事附和。

有人跳躍性很大地學著廣告:“擋不住的感覺是可口可樂!”

大家就說去買一些飲料吧,天天喝純淨水都喝膩味了。於是有人拿出賣廢報紙的錢,讓陳宗輝去樓下買來一箱易拉罐可口可樂,“噗噗噗”地打開,往喉嚨裏灌。

“今天這飲料應該是小陳請客。”有人說。

大家都說對。

陳宗輝笑著說:“下周處務會,我一定請,一定請。”

一個單位,想做事的人往往最容易被別人提防、暗算。想做事總是和有企圖聯係在一起,沒有企圖那你想做事幹什麽呢?你想做事,企圖就可能變為現實。你有現實了,別人就吃虧了。於是你就成了靶子,什麽硬東西都會往你身上砸,什麽髒東西都會往你身上潑,你往往在一無所獲的時候,就已經千瘡百孔、身心疲憊、聲名狼藉。所以,單位裏的人一般是按部就班,靠表麵的熬時間過日子,而把工夫放到暗地裏,在暗地裏提防、暗算想做事的人,在暗地裏為自己尋找升遷的台階。但老幹部處的陳宗輝現在是個例外,他是想做事的人,可他沒有遭到提防和暗算。原因很簡單:他在老幹部處。老幹部處不是重要的部門,換句話說,財政局要提拔年輕幹部,至少不會先從老幹部處考慮,何況他還是一個大專畢業生——財政局最近進的都是本科畢業以上的人。他和年齡相當的同事不在一條起跑線上,所以,他做點事,別人不會注意,別人也不忍心注意——大家都是視力1.5,他是高度近視,總不能不讓高度近視的人戴副好看一點的眼鏡吧?在大家的心目中,他做的一切,就等於想戴一副好看一點的眼鏡。看到木訥的他忙忙碌碌,大家還情不自禁地同情、可憐他,如同同情、可憐一個明知無望卻還在掙紮著求醫的病入膏肓的絕症患者。

“小陳,又出去啊?”

“……去錢老家。錢老病了,去看看。”

…………

“老幹部處嗎?”

“是的。您是鍾老吧?”

“你是小陳同誌吧?”

“是的。鍾老,您有什麽事嗎?”

“我家下水道堵住了。”

“我馬上來。”

…………

有一天,陳宗輝回學校,和他的師弟們見麵。他回學校的時候有一種光榮感,好像是名人返鄉。老師會指著他對他的師弟們說:

“看到了吧?他就是陳宗輝。”

師弟們會刷地偏過頭,目光穿過窗子,隨著移動的陳宗輝而移動。

陳宗輝感覺到了大家的目光。他在重點大學也許不算什麽,但在這個每屆畢業生都要為找工作而頭痛的大專,他是一個榜樣,是一個偶像。他在法國梧桐樹下走著,年輕、高大、沉穩、自信,卻又不張揚、傲慢,與他在局裏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他好像是一個剛發了一筆小財的人,進大賓館精神緊張,進小酒館卻綽綽有餘。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灑下來,在他身上產生了迷幻的色彩——當陽光要照耀某個人的時候,想擋是擋不住的,擋隻會增強陽光的穿透力,隻會增加陽光要照耀的那個人的魅力。

在見麵會上,陳宗輝首先笑著說:

“我在老幹部處工作。”

陳宗輝用嘲諷的語氣,介紹了自己服務的部門。他的話引起大家的一片笑聲和掌聲。大專的同學在聽講座的時候,總是高度緊張,生怕自己領會不了幽默,在關鍵時刻沒有發出笑聲和掌聲。敢於嘲諷自己的人,一定是突出的人,就像名人總是不回避自己睡覺愛打呼嚕,不回避自己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曾經對一個異性同學產生過好感。一經自己嘲諷,被嘲諷的對象也就有了特殊的意義,老幹部處仿佛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部門。當陳宗輝苦惱地說到“老幹部處目前真正幹活的隻有我一個,處長是局副書記兼的”時,大家已經領會了,把他放到老幹部處,是局領導有意安排。大家是這樣想的:他學的專業與財政局不對口,局領導覺得把他放在業務部門對他成長不利,就把他放在不需要專業隻需要專心的老幹部處,讓他一個人工作是讓他獨當一麵。難道還有更好的解釋嗎?大專生在一些問題上總是設法考慮得非常周全,他們處處要證明,他們和本科生、研究生隻在分數上有區別,在智力上沒有什麽差距。

在兩句介紹之後,陳宗輝就開始說是怎麽在老幹部處工作的。他工作的時間不長,但事情做得多,事情的細節更多。大家對機關不熟悉,對老幹部處的情況知道得更少,所以聽得津津有味,僅老幹部那些稀奇古怪的病,就讓大家新鮮無比又恐懼無比。

“當心,你也會老的。我很高興能為你服務。”陳宗輝最後說,站起來向大家鞠了一躬。

陳宗輝的幽默先讓師弟們一愣,再讓師弟們爆發出熱烈的笑聲和掌聲。大家知道他的結束語一定很精彩,許多人在暗暗思考他會怎麽結尾,希望自己猜想的結尾能和他的相同,結尾相同說明心智相同。誰也沒有猜到他會結束在這一點上,大家看出了和學長的差距,更看出了現任學生會主席的差距。現任學生會主席明年畢業,夢想能和他有同樣的結局,所以既討好老師、領導,希望得到關照,又討好同學,希望得到民心。大家崇拜陳宗輝,卻又因為陳宗輝有好的結局而嫉恨現任學生會主席。他們把現任學生會主席和陳宗輝一對比,發現他全是缺點。他們故意不聽他的,卻聽副主席的。副主席明年也畢業,他當然不能帶頭和“一把手”鬧對立——主席說起來是民選,實際上是學校安排好的,所以,他一方麵為能得到大家的支持而高興,一方麵又為無力將自己扶正而著急。他想,他至少不能讓主席去好單位。

會後,主席利用帶陳宗輝上廁所的機會說:“陳處長——”

“我不是處長。”陳宗輝笑著說。

“嘿嘿,陳處長,學校是什麽時候和你交底的?”主席問。

“交底?”

“就是讓你不要為工作著急。”

“大概、大概是三年級開學不久。”陳宗輝說。他把學校和他交底的時間提前了大半年。

主席說:“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和我談呢。”

“也許情況和以前不一樣,也許你我的情況不一樣。”陳宗輝說。

主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當然不能和陳處長比,我不是省三好學生。”他有些氣憤地說,“我本來可以是的,被我的副手搗蛋搗掉了。”

“具體情況我不清楚。”陳宗輝說。他看到副主席在不遠的地方向他看,他和副主席招招手,向副主席走去。他能肯定主席對他的背影和做法目瞪口呆。他對他的繼任者沒有好感,覺得麵前這個麵孔扁平的主席像一個奸商。他不希望他的繼任者也能和他一樣,被分配到一個好單位,否則他到財政局,就不是因為他的出眾,而是職務給他帶來的好處。

副主席看到陳宗輝和主席說著話從廁所走出來,心裏很難過,也充滿了嫉妒。但他看到陳宗輝向他走來了,連忙迎上來。他是無意的,但他的動作讓敏感的主席以為他們的見麵好像是一次約定,好像他們早就熟悉了。

“陳老師,他肯定是和你談分配的事。”副主席推推眼鏡說。

陳宗輝說:“快畢業了,都這樣。”

“他太狂,以為你去了好單位,他就能去好單位。”副主席說。他有一張白皙的臉和一個好看的鼻子,這使他有幾分秀氣和書卷氣。他說:“他在學生會基本上不幹事,但我們幹成了,都是他去領導那裏匯報。這樣,我們幹的事,好像都是他支持的,或者幹脆就是他幹的。”

陳宗輝笑著說:“你不要指望一把手親自幹什麽,你們幹什麽,他不反對就是你們的福氣了。”

“你去好單位,對你不好。人家會怎麽想?人家會說——”副主席說。

陳宗輝覺得這位副主席有幾分可愛,接過話說:“會說我不是幹出來的,是職務帶給我的。是不是?”

“是。我們有一個計劃。我們並不想在背後搗他的蛋,我們隻是不希望你去幫他。我承認我妒忌他,但不讓他得逞,不僅是我的意思,也是民意。”副主席說。

陳宗輝拍拍副主席的肩膀說:“他能不能得逞,我說了不算。你找工作的時候,去局裏找一下我,我幫你找找人。”

“我到時候一定去找陳老師。”副主席滿意地說。

陳宗輝覺得“陳老師”比“陳處長”親切,他差一點受氣氛感染,要和副主席做學生狀的擊掌。

陳宗輝側眼看看樹蔭下,主席茫然不知所措地在那裏站著。矛盾無處不在,這是因為有利害衝突就有矛盾,無利害衝突也會有矛盾。主席有好的結局,對副主席他們並沒有壞處,但副主席他們要想辦法終結主席的美夢。你有我無,我就是失敗。現在的哲學是你無我有,你有我多,你多我優,你優我仇。繼任者將會麵對各方麵的反對,他不禁笑了。他既同情主席,又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副主席他們計劃的具體內容。學生之間的爭鬥一定幼稚可笑又一針見血。但他沒有問副主席有什麽計劃,孩子之間的事,還是摻和得越少越好——他忽然覺得他們是孩子,其實他們隻是比他晚畢業一年,隻是比他小一二歲。有了老幹部處的工作經曆,他似乎已經滿腹滄桑。

這天晚上,學校宴請陳宗輝,班主任作陪。

“去哪裏?”班主任問。

校長說:“校園餐廳。”

班主任愣了一下。

陳宗輝沒有想到學校會宴請他。如果班主任不問、不愣,那他也許隻會激動,不會有什麽其他想法。在班主任不容易被人察覺的愣之後,他一下子沮喪起來。他原來是這所學校的學生會主席,偶爾也會參加一些招待。學校招待來賓有四種規格,最高是到鬧市區的大飯店,次之是去城南民俗風光帶品嚐風味小吃,再次是在學校對麵的“東方大酒店”,最次是在學校的校園餐廳。當然還有更次的,那就是不招待。最次的接待讓他心裏不是滋味,讓他掂量出了自己的分量。他算什麽名人呢?他隻不過是財政局老幹部處的一個很普通的工作人員,他的所謂成績沒有得到過任何一級部門的承認。如果他算名人,那這個名人實在不倫不類。他慢慢跟著大家。大家沒有注意他的情緒,似乎也沒有必要注意他的情緒,說笑著往前走。

餐廳有包間,冷菜和酒水已經準備好了。服務員了解各位領導的習慣,一一倒白酒,並且注意了量的多少,隻是到班主任麵前征求了一下意見:“孟老師,你喝什麽?”

“我飲料吧。”班主任說。

教務主任偏過頭說:“老孟,你是第一次來吧?怎麽可以是飲料?白酒白酒!”

“那舍命陪君子,就白酒。”班主任看看校長,興致勃勃地說。

班主任比平時活潑,動不動就找機會站起來敬酒。他都是先豪爽地將酒杯掀得底朝天,再將酒杯亮向大家。大家隻好跟著幹。但沒過多少時間,大家就發現了班主任的秘密:他將酒含在嘴裏,等大家掀酒杯的時候,嘴唇一鬆,酒溢了出來,漫過下巴,被領口、前胸無聲地吸收。大家不饒他:

“老孟你怎麽這樣!”

“哈哈,老孟,你敢和我們玩花招!”

“老孟,我們差一點兒被你這個家夥騙了。”

“偷一罰二!老孟,你撞到槍口上了!”

大家逼班主任把剛才的酒全補上,把酒杯在他麵前一字排開。

班主任無辜地看著大家,又笑著等小姐把酒倒滿,再將十一杯酒全部倒進嘴裏。他不勝酒力,在倒第六杯的時候,舌頭已經不怎麽管用了。

陳宗輝不會喝酒,宴會成了學校領導和班主任喝酒的機會和場所。他應該是這桌酒席的主客,但隻有他像一個無關緊要的陪客。他基本上是在看他們針鋒相對。他最先發現班主任把酒吐到領口、前胸的秘密,他還發現,這個秘密是班主任故意讓大家發現的,當時,班主任手絞著擠胸前的水,眼睛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瞄著大家。班主任似乎就在等大家發現他的秘密,就在等大家逼他把酒灌進胃裏。陳宗輝非常吃驚。在剩下的時間裏,他嘴在吃飯,心在思考。

“孟老師,不練不行啊。”教務處長又往班主任的酒杯裏倒酒。

班主任勉強抬起嘴巴,抖抖地抓住酒杯,往嘴裏倒。他沒倒準,一杯酒澆在頭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