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陳宗輝把爛醉如泥的班主任架回家,然後推著車往回走。深夜的風吹著頭頂的樹葉,發出簌簌的響聲。他忽然想到了《紅樓夢》中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劉姥姥裝憨裝傻,是為了取悅於老祖宗和太太公子小姐們。班主任今晚就是劉姥姥,可班主任為什麽要做劉姥姥呢?

元旦過後,機關工作人員的心思就不在工作上,因為快過年了。坐在辦公室是過不好年的,大家就往區縣跑,往效益好的企業跑。想不跑都不可能,區縣和企業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打來,你無法拒絕,隻有排時間表,今天去這裏,明天去那裏,或者上午去這裏,下午去那裏。連油水不多的民政局都在忙,財政局就更不要說了。財政局是什麽地方!你不讓財政局過好年,你一年都過不好。

就像硬幣都有正麵和反麵,財政局裏也有沒有油水的部門。在老幹部處工作有什麽油水?不僅沒有油水,還要讓老幹部過好年。老幹部過不好年,機關一年都過不好。陳宗輝元旦前就遵照副書記的指示造了一個計劃,什麽時候開老幹部茶話會,什麽時候發放“元旦春節兩節補助金”,什麽時候上門慰問、了解具體困難,什麽時候送到外地過春節的老幹部,什麽時候分送過年物品,誰家有孩子結婚需要派車、讓領導到場,等等。根據老幹部的實際情況,陳宗輝還製定了應急措施,比如老幹部生病怎麽辦,老幹部家發生矛盾糾紛怎麽辦,老幹部家失火、被盜怎麽辦,老幹部家突然沒有煤氣、房屋漏雨怎麽辦,老幹部在外地過春節發生意外怎麽辦,等等。“總負責”都是副書記,“聯係人”都是陳宗輝。

老幹部們到老幹部處看到計劃和應急措施,非常激動,也非常感動。

“就是我兒子也沒有考慮這麽細致。”

“老實說,還從來沒有人這樣關心我們。”

“都像這樣的話,我就早退下來幾年了。”

“……”

有些老幹部在讚揚之後開始挑剔。在晚輩麵前,他們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仿佛不指教幾句就是失職。

“失火呀,被盜呀,不太吉利。這些事情,小陳你心裏有數就行了,不要把具體條文寫出來。”

“對。還有什麽突然沒有煤氣、漏雨,什麽生病、矛盾糾紛,什麽在外地發生意外,好像什麽倒黴的事我們都要碰到。”

大多數老幹部開始反擊。

“這些事情碰還是會碰到的。”

“我們是唯物主義者,還怕什麽不吉利?”

“不管吉利不吉利,生病、老死,天災,總是難免。”

“不寫怎麽行?應該寫,否則領導們高高在上,怎麽知道老幹部處原來還有這麽多事要做?”

“還是寫出來好,要不然,出了事還真不知道怎麽辦。”

在春節快到來的時候,市財政局的同誌基本上在為自己忙,陳宗輝全心全意在為別人忙。他騎著自行車跑來跑去,先張羅茶話會:打掃會議室,拉橫幅,準備茶水和水果,買紀念品。他本來設了主席台,讓領導和老幹部麵對麵。後來他覺得這樣做好像人為地分成了兩個陣營,就把桌子按長方形圍成一圈,像圓桌會議似的不分主次,中間的空地上擺放幾盆冬青植物。

“沒有用。他們一來,還是往角落裏坐。”幫陳宗輝搬盆景的工友吳老頭說。

陳宗輝想了想,用畫報紙做成席卡,再在上麵寫上名字。

吳老頭提醒說:“位置放不好,他們要鬧的。”

“都退了,還鬧什麽?”陳宗輝抬起頭說。

“他們和我不一樣,你讓我帶張小板凳坐在門口都行,他們可不行。”吳老頭說,“他們忙了一輩子,還不就是為了一個名分?過去,老婆還分大小呢。”

陳宗輝差一點被吳老頭的話逗笑起來。但他沒有笑,他知道遇到了一個難題。他背著手,圍桌子轉了一圈,突然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先把局長的席卡放在朝南一邊的正中央,然後把在職的領導亂放到四周,再在他們旁邊放老幹部的席卡。在職領導不分主次,老幹部就不好計較。

“好好,這樣好這樣好。”吳老頭讚不絕口。

陳宗輝抑製不住得意,幹脆笑了起來,說:“我也隻能這樣了。”

茶話會在下午三點開。一個星期前就定好的時間,局領導這個下午就沒有其他安排。局領導在局裏,局領導的車就在局裏。七輛局領導的車、一輛麵包車按照老幹部處的時間表、局辦公室的安排,一點半就出發,分八路沿線去接老幹部。陳宗輝事先就給老幹部們打了電話,要他們在什麽時間下樓等車。

小車司機平時都是眼睛長在額頭上,今天卻很配合。因為局長和副書記都明確作了指示,副書記還悄悄讓陳宗輝給司機每人買了一條煙。

“這幫兔崽子被下麵人慣壞了。”副書記說。

老幹部們以前開類似的會,除了從局領導崗位退下來的由局裏派車接之外,都是自己準備交通工具,有的騎自行車,有的擠公共汽車,有的步行,有的“打的”,也有的從其他什麽地方搞來車。這一次不同了,這一次有小車接送。他們本來是應該到巷口或者路口去等,但都不約而同地要車開到樓下。

“恐怕時間不好掌握吧,還是讓車直接開到樓下。”老幹部們說,“省得我們在路口等,也省得司機在路口等。”

如果是別人通知,老幹部或許不會這樣說,主要是對知道底細的人說不出口,工作時都沒有享受過小車待遇,退下來就更不用說了。現在是陳宗輝通知,有要求不提白不提,即使提錯了,陳宗輝也不能把他們怎麽樣。

陳宗輝向副書記請示。

副書記笑著說:“真是越老越幼稚了。你就按他們的要求辦。”

陳宗輝兩天後才想明白副書記的話,老幹部們是想讓鄰居看見他們乘車。

小車一般都準時到樓下,老幹部卻很少準時出來。小車催促的喇叭響了幾聲後,不相幹的人都被叫探出了頭,老幹部還是不見蹤影。

“吵什麽!我們不要睡午覺啊!”樓裏有人從窗子裏伸出頭抗議。他們的腦袋被窗子框著,像一張張拍得不成功的照片。

這時候老幹部及時出了樓洞,一邊仰頭對鄰居說對不起,一邊對司機說對不起,然後大幅度拉開車門,慢慢鑽進去,再把車門用力帶上:“砰!”

陳宗輝在會議室門口等老幹部。他和他們都熟悉,他緊握他們的手,一邊搖著,一邊不動聲色地使勁,把他們往裏引,這樣可以減少握手的時間。一開始他不是這樣的,一開始他讓老幹部握著,聽他們問寒問暖。他一雙手握著那人的一隻手,那人的另一隻手拍著他的手背。握手的時間長了,就很別扭,他想早一點鬆手,又找不準鬆手的時機。他無意中看到局領導和他們握手,都是緊握著往裏引:

“啊喲,郭老啊。身體還好吧?”

他們邊說邊鬆手,或者邊說邊抽手,眼睛離開這個人,笑著望下一個,嘴裏卻還是對剛才這個人說:“郭老先坐,你看劉老來了,一會兒聽你指教。”

局領導的手鬆得自然,抽得自然,既及時,又得體,還不由分說。

陳宗輝很快就學會了,邊說邊往席卡拖,“馬老,您坐這裏,對,這裏。”

“小陳,你讓他們自己找席卡。”副書記悄悄對陳宗輝說。

陳宗輝以為給老幹部指明位置是分內之事,沒想到被領導製止了。他一陣心慌,以為做錯了什麽,又想自己沒有錯,但仔細一想,他發現自己真是錯了。讓老幹部自己找,不是對他們不尊重,而是讓他們在尋找中體會到一種快樂,就像發工資的時候給他們一張存折,讓他們自己去銀行取錢一樣。生活處處有學問,就看你是不是有心人。他很高興自己是有心人,同時他暗暗吃驚,當官的都把人的心琢磨透了。然後他又隱隱擔心,萬一自己有什麽心思,不是像一個病人站在CT麵前了嗎?

老幹部中的大多數都沒有麵對過席卡,席卡讓他們感覺新鮮,他們似乎很喜歡這種被固定在座位上的方式。

席卡是重新做的。副書記很欣賞陳宗輝的做法,但嫌自製席卡太粗糙、太寒酸,“小陳啊,你要掌握一個原則,該節約就要節約,不該節約就不能節約。”他立即讓陳宗輝去買有機玻璃席卡,同時讓辦公室的小儲用電腦打姓名。

一些老幹部本來要提一些意見,但麵對今天的待遇,覺得再提什麽意見就是不知趣了。他們就一致讚揚老幹部處有了新氣象,有了新局麵,並由此說到整個財政局都是新氣象、新局麵。

“不服不行啊洪老,人家小季當政,就是比你我強。”鍾老笑著說。六年前他是局長。

洪老笑著說:“那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去年是局長。

“哪裏哪裏。”局長笑著擺擺手說,“這都是李書記幹的。”

副書記笑著說:“具體都是小陳幹的。”

“年輕人,多做一些具體的事,是應該的。”鍾老笑著說,“這個小陳還是不錯的。”

陳宗輝不在現場,他在和吳老頭把“澳毛”毛毯往小車上放,晚上正好讓老幹部帶回去。

成功的茶話會後往往跟著一個成功的晚餐。老幹部今年破天荒沒提意見,所以晚餐氣氛很好。大家喝到了醉而不醉的程度,意識像小鳥在頭頂上盤旋,而不是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得無影無蹤。這是最好的狀態。陳宗輝沒有坐下來吃飯,飯桌上不會有他的位置,即使有,他也不會坐下來。他是工作人員,在宴席間張羅。其實他夾在訓練有素的服務小姐中間,什麽都插不上手。他想到的,她們想到了,他沒有想到的,她們也想到了。他做不了什麽,卻又不能什麽也不做。如果你什麽都做不了,那你就準備做一個領導。他就站在宴會廳中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做出指揮的樣子。開始他做得不好,有些瞎指揮,但小姐們笑著看他點點頭,依然我行我素,既不讓他丟麵子,又沒有影響局麵。他吸取教訓,讓自己的指揮慢三分之一拍,就像一個水平不高、腦子精明的樂隊指揮,總是跟在水平很高的樂手後麵做手勢。整個宴會好像在他的指揮下井井有條。

大家真正吃喝起來,陳宗輝的指揮就顯得多此一舉了,繼續站在宴會廳中央有些尷尬。在他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一個小姐過來對他說司機們要他過去。“我就去就去。”他跟著她走了。小姐把他帶到宴會廳旁邊的包間,司機們都在裏麵。

“對不起對不起。那邊太忙。”陳宗輝笑著說,“各位師傅,我準備過一會兒來敬酒的。”

局長的司機笑著說:“你抓緊時間坐下來吃一點吧。你在那邊湊什麽熱鬧?那邊要我去,我也不會去。不如自己人喝起來舒服、痛快。”

“小陳,大老板讓你坐,你就坐。”副書記的司機說。

局長平時被大家稱為“大老板”,在司機當中,大老板的司機就是大老板。

陳宗輝坐下來,不放心地問:“他們吃完了,怎麽辦?”

“你放心。吃完了,會過來找我們的,不然他們怎麽走?”副書記的司機說,“再說,他們沒有三個小時吃不完。”

陳宗輝拿起小姐添的餐具。包間的菜不像大廳裏那麽多,但精致,看上去是認真挑選的。他忽然看見司機們的麵前都有一個酒杯,又發現桌子中間開著的兩瓶“五糧液”都下去了一大半,嚇了一跳。司機是不能喝酒的,現在八個司機眼看要把兩瓶白酒幹掉了!他心裏著急,嘴上不好說,幾次伸出筷子漫不經心地在菜上繞了繞,又縮回來。

“小陳你放心,我們都有一斤的量,不會喝醉的。”局長的司機看出陳宗輝的心思。

陳宗輝笑著選擇適當的詞語說:“可是,一會兒天黑,還要送人。”

“這一點路不算路,沒有一點問題。”副書記的司機說。

陳宗輝明白直說不管用,想了想,就用知心話的語氣說:“他們年紀大了,你們都還年輕,還是——”他沒有說完就想到了這句話的副作用,想改口,局長的司機端著酒杯站起來說:

“哥們兒,小陳這話說得貼己。是朋友!值得交!來,幹一杯。”

司機都站起來,把酒倒滿,伸向陳宗輝。

陳宗輝也站起來。他不會喝酒,但他讓小姐滿滿地倒了一杯,然後一飲而盡。他做這些動作完全是不由自主,仿佛不是他在喝酒,他隻是一個看客,是班主任在把酒往嘴裏倒。酒辣燙地穿過喉嚨,通過食道,滾進肚子裏,辣燙又從肚子裏回旋出來,直衝腦門、鼻子和眼睛。他連打了五個噴嚏,一聲比一聲響。緊接著,他的眼球像被燒紅了似的,眼前既模糊又灼熱。他隻好伏在桌上。一伏上桌,他的頭就無法抬起來了,就像一棵被吹折的向日葵。

今天和昨天一樣,明天和今天一樣。有人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是科學道理,用在機關上卻不適宜。從機關的窗口看出去,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太陽都是那一輪。機關就是這樣,如果指望機關一天不同於一天,那最好不要到機關來。陳宗輝在茶話會後有一點失落感,好像從一個比較高的地方落到了地上。茶話會雖然開得他很累,但他心裏快樂,他深深地體會到了“工作著是美麗的”的道理,他寧可天天忙、天天累。但是,機關怎麽可能經常開茶話會呢?就像他怎麽可能長時間停留在空中呢?他現在落到地上,恰恰是最正常不過的。

陳宗輝是一個善於調整心態的人,馬上就將自己放到老幹部處。

但是,陳宗輝還是感覺到了不一樣。春節之後上班,有一天,他隨便摸了摸下巴,一種像沙子似的東西蹭著他的手。他知道那是胡子。他的胡子不是很密,屬於可以三天刮一次的人。他平時也摸過下巴,也摸到過胡子,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胡子一直硌到他的心上。機關的每天都一樣,機關的人卻不是每天都一樣,人在一天一天變老,不變的隻是機關。

“我二十三歲了。”陳宗輝對著窗上模模糊糊的他自言自語。他二十三歲了,迎著他走過來的都是蒼老的麵孔,背過身離他而去的都是蒼老的背影。

陳宗輝走到過道裏。春節剛過,大家還沒有完全從假期裏脫身,他們或者到處裏報過到就走了,或者三五成群地聊天,或者品嚐誰從外地帶回的土特產,或者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一個春節,讓大家連牙齒都胖了。他這是工作後的第一個春節,原來打算要和父母回老家看看,因為怕老幹部有什麽突發性的事情,一個人留在了這座城市。

“這樣也好。”父親讚賞陳宗輝的做法。父親在市石油公司做了一輩子工作人員。

做老師的母親心裏不願意,但還是問:“要不要送點東西?”

“財政局的領導還缺東西?你送什麽東西都俗氣,他都看不上眼。”父親說,“打個電話吧。”

陳宗輝吃了七八天的速凍水餃。這期間他給每一個老幹部都打了電話拜年,年三十晚上九點鍾給副書記打了電話。

“李書記,祝您新年快樂,祝全家新年快樂。”陳宗輝說。

副書記的電話裏傳出春節晚會的聲音和吃喝的聲音,他笑著說:“小陳啊,你急什麽,離新年還有三個小時呢。”

“我提前給您和全家拜年,我怕十二點您家電話忙,打不進去。”陳宗輝說。

副書記笑著說:“好,好好,我也給你全家拜年,祝你全家新年快樂,祝你新年找個好對象吧。哈哈哈哈……”

“謝謝,謝謝。”陳宗輝笑著說。

副書記問:“你父母親都好吧?”

“……”陳宗輝想說為了照顧老幹部,他一個人留在這裏吃速凍水餃。話到嘴邊,他又想起局領導洞察一切的目光,怕副書記認為拜年是假,邀功請賞是真。他說:“謝謝,都挺好的。”

“小陳啊,你再給季局長打個電話。”副書記說。

陳宗輝隨口問:“幹什麽?”

“給他拜個年。他對你印象不錯的。”副書記說。

陳宗輝還是不懂副書記的用意,他寧可把副書記的話往壞處想。他用晚輩的口氣說:“我不。我給您拜年是應該的,您是我的頂頭上司,您平時也很關心我。我給局長拜年就太那個了。”

陳宗輝說的是真話,他沒有想過要給局長拜年。他覺得,在領導麵前,對一些關鍵的問題,要不然不說話,要說就要說真話,說了真話就不用擔心語氣不對,就不怕領導聽出什麽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