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小子還一套一套的。”副書記在電話那頭笑著說,“隨你吧。”

陳宗輝在過道裏站著,想起老幹部訴說的往事,往事中充滿了矛盾、競爭,甚至充滿了看不見的你死我活。他向遠方眺望,城市沒有遠方,城市的遠方被一幢幢建築擋住了,就像機關沒有波瀾,機關的波瀾被一個個彬彬有禮遮蓋住了。

“小陳,你來一下。”副書記在樓道的那一頭喊。

陳宗輝走過去。

“你後來沒有給局長打電話?”副書記問。

陳宗輝點點頭,說:“沒有。局裏,我就給您打過電話,還有就是給老幹部電話拜年。”

“沒有打也好,否則局長說不定還以為是個‘陰謀’。”副書記笑著說。

陳宗輝問:“陰謀?”

“小陳,你覺得換一個部門怎麽樣?”副書記轉過話題說。

陳宗輝的心突地一跳:“換?換到哪裏去?”

“到辦公室來,怎麽樣?”副書記問。

陳宗輝的心又是突地一跳:“辦公室?為什麽?”

“我有一個考慮,你和辦公室的林和平換換。”副書記說。

林和平是前年由省領導介紹來的碩士生,學的是財經專業。局裏對他寄予厚望,先把他安排到預算處。但是他既沒有工作熱情,似乎不屑與比他學曆低的人打交道,又缺乏工作能力,好像才華都在考試的時候用完了。局裏就把他放到局辦公室,讓他做一些事務工作,他又專業不對口。礙於省領導的情麵,如果局裏不是實在沒有辦法,不會輕易動他。

陳宗輝當然想去局辦公室,但是他突然覺得不能答應副書記。如果答應了,別人就會說,他在老幹部處的一切做法都是為了改變環境,還會得罪林和平——得罪林和平並不怎麽可怕,可怕的是林和平是省領導介紹來的。而且,他在老幹部處沒有競爭對手,顯不出誰高誰低,一到辦公室,和其他人一比,他這個新手盡是不足之處。這時候,一個念頭從非常隱秘的地方跳了出來:局裏不可能把林和平換到老幹部處的。林和平從預算處到局辦公室,不算被貶。因為一個是業務部門,一個是行政部門,兩個部門都能發展,而且在機關工作,行政部門的發展可能還會快一些,但是從局辦公室到老幹部處就不一樣了,省領導不會不管。與其將來調不成反而被動,不如現在不答應副書記。緊接著,一個更隱秘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漆黑的天幕:局裏不是真的要給他換工作,而是在試探他是否安心在老幹部處。他非常驚訝自己怎麽會在瞬間有這麽多、這麽深的想法,並且能立即作出判斷和結論。

“李書記,我不是不服從組織。我知道您把我調到辦公室是為我好,可是,老幹部的工作我剛上手,還是讓我再幹一段時間再說。”陳宗輝誠懇地說。他很奇怪自己怎麽突然就能流利地說出這麽多得體的話。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繼續說:“我在老幹部處,隻要手腳勤一些就行了,到辦公室就不一樣了,要動腦子的,我一沒有幹過,二學曆又低。”

副書記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和局長已經商量好了,局長也許已和林和平談了。”

“又沒有公布,改還來得及。”陳宗輝說。

副書記想了想,平和地說:“你要有思想準備。在老幹部處,是難有發展的。至少,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局裏不會從老幹部處提拔幹部,否則也不會由我兼任處長。”

“我才工作,談不上什麽發展。”陳宗輝說。副書記把話說得很直,讓他有些靦腆,這靦腆正是他現在最需要的,靦腆使他在副書記麵前更顯得單純。他說:“發展不發展是以後的事,我還是先做些事情吧。”

陳宗輝的態度出乎副書記的意料。副書記點點頭,去局長室,局長正在接電話。

“李書記,你和他說啦?”局長放下電話問。

副書記笑著說:“說了,剛說。”

“怎麽樣?”局長問。

副書記把他和陳宗輝的談話重複了一遍。

局長想了想,說:“那就先這樣吧。”

副書記剛出辦公室,陳宗輝就覺得自己也許想得太多了。他從前沒有這樣複雜。他在老幹部處賣力地幹,就是希望有一天離開老幹部處,沒想到機會來了,他卻輕而易舉地放棄了,是老幹部處給了他一次機會,又是老幹部處讓他失去了一次機會。他有些後悔自己的選擇。但他又想,既然存在那麽多的可能,就不能不考慮,或許還有更複雜的可能存在著,隻是因為他的不成熟而沒有考慮到。

幼稚有幼稚的快樂,成熟有成熟的悲傷。幼稚是隻看見好處看不到陷阱,快樂中隱藏著萬一陷進去的悲傷。成熟把好處全當成陷阱,悲傷中隱藏著很難陷進去的快樂。陳宗輝既為過早地失去幼稚而悲傷,又為自己過早地得到成熟而快樂,如同一個少年既傷心過早地失去童貞,又高興過早地得到情愛。

老幹部處在樓層的頂頭,平時很少有人過來。那些說說笑笑的聲音,到隔壁的綜合處就拐彎進屋。外麵來辦事的人不熟悉局裏各部門的布局,有時候會沿著樓道走過來。他們看看辦公室,又看看門框上方“老幹部處”的牌子,會再看看辦公室裏的年輕人,嘴裏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語:

“哦,老幹部處。”

陳宗輝在這些話中曾經自慚形穢,好像自己來路不明,有許多值得懷疑的地方。後來他習慣了。他雖然在老幹部處,但這是在市局,和他相比,許多人是在基層,他已經勝了一籌。人就是要不斷調整自己的心態,使自己不斷適應環境,直至最後想辦法去改造環境。他覺得很少有人過來是一件好事,在寂寞中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他把成人高考的書籍放在抽屜裏,沒有人的時候就看。他想,趁年輕,在老幹部處多坐幾年。坐吧,坐個三年五年,一切都會有的,至少他可以完成“專升本”。

陳宗輝看了一會兒書,心思跳到書外。他又想起林和平的事。事情雖然沒有辦成,但從這一件事上能看出局領導已經注意他了,不然不會把他從無關緊要的老幹部處往局辦公室這樣的核心部門調。他直想笑。一個大專畢業生,才工作半年,又沒有什麽後台,卻已經被領導注意了,這不容易的,這要付出多少心血!想到不被當一回事地安排到沒有人願意來的老幹部處,想到自己的處處小心翼翼、勤勤懇懇,他沒能笑起來,下意識地摸摸胡子。

陳宗輝遇到林和平,還是像往常一樣先打招呼,林和平也還是和往常一樣點點頭。林和平似乎從來沒有把陳宗輝這個大專生放在眼裏,陳宗輝也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和林和平這個碩士發生什麽關係。但現在不一樣了,領導的一個想法把他們聯係到一起。雖然沒有產生什麽實際後果,陳宗輝還是覺得,他是失敗的成功者,林和平是成功的失敗者。隻要願意,他就是在局辦公室,碩士林和平就是在老幹部處。

三月開全國人大會議。因為要換屆選舉,涉及國家領導人的人事變動,又因為要討論並決定機構改革的問題,涉及千家萬戶,會議在召開之前就有許多說法或者謠傳,所以這次大會特別引人注目。市財政局局長是全國人大代表,又是市裏最年輕的局長,會議結束後,財政局肯定是全市改革力度最大的單位,所以財政局的人比誰都關心這次大會。大家每天晚上都注意收看電視,每天早上都注意收聽收音機。有一天,中央電視台播放各省分組討論的情況,大家看見局長了。局長穿著藏青色西服、天藍色襯衫,打著素花領帶,胸前別著代表證。他正在做筆記。鏡頭掃過去後又切換回來,這一次他在發言。他兩手扶著茶杯,似乎在嚴謹中夾雜著拘謹,不像在局裏講話騰出一隻手做手勢。他在局裏講話的時候很會用手。遺憾的是沒有他的聲音,他和許多人是播音員聲音的背景。

局長回來後,根據市委市政府的部署,立即進行機構改革試點。市財政局十一個處室將合並、調整成六個處室。各處室定編定員,處室領導競爭上崗。全局八十二人,將有二十四人分流,分流人員將參加再就業培訓,爭取在一年半內到達應該去的崗位,培訓期間待遇不變。

市委書記在動員會上說:“市財政局的改革,一切按改革方案進行。分流的同誌,要根據自己的特長,認真參加再就業培訓,不要到處喊冤叫屈,也不要到處找關係、走後門。我可以代表市委市政府領導表個態,我們絕對不為某個人寫條子、打招呼。我們也希望,財政局的領導同誌不要理睬任何走後門的條子、說情的電話。財政局的改革方案,是市委市政府批準的,也得到了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同誌的同意,因此,希望財政局大膽改革。如果改革中出了問題,責任由市委市政府承擔。”

市委書記最後用手指點著桌子說:“請大家想想,市財政局有八十二個在編人員,還有二十七個從基層單位借用的人員。一個局就有一百零九個人在吃財政飯哪同誌們!那麽全市這麽多部委局辦,有多少人在吃財政飯?不改革行嗎?”

市財政局像被誰用竹竿捅了的馬蜂窩,大家狂飛亂舞,找不到頭緒。在沒有結果之前,誰都可能分享到改革的甜頭,誰也都可能經受改革的陣痛,問題是誰都想分享甜頭,誰都不想經受陣痛。亂糟糟的幾天過去了,一些估計自己在分流之列的中年人開始罵罵咧咧,從局裏向上罵,一直罵到中央,再從中央一直罵回局裏。他們想讀書,趕上“**”;想當工人、當兵,趕上上山下鄉;想多生一個孩子,趕上計劃生育;好不容易回城擠進機關,熬到該提拔了,趕上幹部要知識化、專業化;孩子上學了,趕上“並軌”,要交委培費;正是有病可生的年齡,趕上醫療製度改革;急需房子,住房製度改革;萬念俱灰,隻剩下想安心工作、養家糊口,又趕上分流。他們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一個眼看也要下崗分流的老婆或者丈夫。要命的是他們進了機關之後,什麽也不會幹了,什麽也不肯幹了,就會坐機關,也隻想坐機關。可是現在在機關坐不住了,需要八十歲做吹鼓手,重新擇業,他們想想就怒不可遏。接近老年的人不是非常害怕分流,無非就是提前退下來,退一步天地寬;而掌握一技之長的半老年人退下來之後,就像時鮮菜一樣搶手。年輕人對分流似乎更不在乎,他們既有知識,又年輕,歸根到底,事業是掌握知識的年輕人的事業。即使分流,他們也可以迅速找到更好的崗位。他們中間的許多人原先就不安分,想闖一闖,如果讓他們分流,就等於在闖後麵抽了一鞭子,闖就會撒開四蹄狂奔。

局裏以為一些人會鬧事,準備了一係列應急措施。市委市政府有兩點指示:不管遇到什麽情況,都隻能說服教育,耐心做思想工作;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都必須堅持改革。但局裏沒有人鬧事,中年人怎麽可能鬧得起來?他們那麽多的事都經曆過了。他們想想就想通了,那麽多的人都擠在機關,非改革不可;改革是大勢所趨,反對也沒有用;這次不僅是一般工人、機關幹部下崗分流,連部級領導都要麵臨下崗分流了,官民一致,還有什麽好說的?再說,誰分流都還沒有定,誰鬧事不是自找沒趣嗎?即使分流,因為是試點,市裏也一定會讓他們有一個好的去處,使後分流的人心裏踏實。這樣一想,他們覺得前幾天的罵實在幼稚和不應該,見到局領導,臉上的笑就格外多,格外親切。

年輕人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想出去闖。陳宗輝就不屬於想闖的年輕人。他是大專畢業生,出去闖底氣不足。而且,一個大專畢業生分到了市財政局,還有什麽不滿足,為什麽還要自找苦吃出去闖?他慶幸是在老幹部處,從中央到地方都不敢不重視老幹部工作,老幹部處就他一人,他又幹得很出色,局裏不可能讓他分流。這樣一來,他在局裏似乎是最不可能分流的人。誰都認為老幹部處無關緊要,恰恰是無關緊要的老幹部處救了他。他覺得,他沒有去局辦公室是對的。人生的路很長,關鍵的也就是幾步。

沒有分流之憂,這是非常愉快的事情。陳宗輝想,他愉快,就有人不愉快。他不能讓大家看出他的愉快,就增加了往老幹部家跑的次數,即使不得已在局裏露麵,也總是故意皺著眉頭,好像心事重重,仿佛他在分流人員中首當其衝。

陳宗輝暗暗興奮了幾天。人興奮的時候,就把日子當美味咀嚼;人沮喪的時候,就讓日子一截一截地咀嚼人。日子被興奮的他咀嚼得有滋有味,老幹部處的日子就像一顆顆新鮮橄欖。咀嚼之後,他開始琢磨誰被日子咀嚼。他希望這次分流的都是年輕人,要是有一些有水平、高學曆的年輕人分流就更好了。多一個這樣的年輕人分流,他就多一份競爭勝利的榮耀,少一個今後發展的障礙。他排了一份名單,排完之後他笑了,這些人都是局裏的中堅力量,如同一支足球隊的主力陣容,沒有哪一個教練會愚蠢地把主力陣容全部排除在外。他重新排名單,這一次盡量客觀公正。他的新名單上隻有一個人:林和平。

一天,陳宗輝在樓道裏遇到林和平。他閃進廁所,從窗口觀察林和平的臉色。林和平一臉慘白,但僅僅一會兒工夫,臉色又半黑半白。陳宗輝不相信臉色會變化這樣快,這樣大。他從廁所出來,被太陽耀花了眼睛。他找到了答案,林和平的臉色變化是光線在作怪。他被一種異樣的感覺驅使著,他一定要看清林和平有一張什麽樣的臉。

“馬主任,下一周老幹部處有什麽安排嗎?”陳宗輝走進局辦公室。

局辦公室主任本來對陳宗輝印象不錯,後來局長要把陳宗輝調到局辦公室,他對陳宗輝的印象就發生了變化。他內心當然認為陳宗輝比林和平好,而且管理一個大專畢業生比管理一個碩士容易得多,但他寧可要林和平,因為林和平有背景。雖然他明白,他還用不著省領導關心,但在機關時間長了,背景就被他看得很重。再後來,他聽說陳宗輝不來局辦公室,對陳宗輝的印象又好了,而且還想著要在什麽時候幫一把。當然,陳宗輝不清楚這些。他笑著說:“下一周?下周沒有。”

“馬主任,今年春遊去哪裏呢?”陳宗輝問。

局辦公室主任問:“老幹部有什麽意見?”

“老幹部想參觀新機場。”陳宗輝說。

“也好。一輛車拉過去,帶他們看看,中午在那裏吃快餐,不費多少事。”局辦公室主任說,“去年發的是錢,每人一百塊。”

陳宗輝問:“今年是不是可以讓他們帶老伴?”

“這樣吧,你先寫個計劃,我們相關人員再討論一下,最後交局長辦公會議定。春遊時間可以放在下下周。”局辦公室主任說。

陳宗輝出局辦公室回到老幹部處。他看清林和平的臉色了,林和平的臉色非常正常。他弄不懂林和平為什麽死到臨頭了還無動於衷,然後他想到了林和平身後的關係。林和平是一堵不牢靠的牆,背後的關係卻是堅強有力的支撐。市委書記說堅決不開後門,那是一種姿態。有後台的人用不著開後門,他們的事情在前台就做完了。有後台的人既然不可能被安排到環保所去掃馬路、掃廁所,也就不用開後門調離環保所,如果局裏沒有把林和平列入分流名單,還要開後門嗎?難怪林和平會臨危不懼,他根本沒有危險。

一陣刺耳的聲音從遠處響來,又向遠處響去。聲音中有警車的聲音,有救護車的聲音,有消防車的聲音。這麽多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讓人心裏發慌。大家衝到過道裏,向馬路上看。馬路上的行人在向遠處看。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這時候,有人打開收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