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輝聽到消息後,心裏十分著急,生怕臨時調整會出什麽亂子。其他不說,單交通管製、現場保衛等工作就很難做。但是,他馬上發現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平時像“老爺車”的機關,這時候就像突然換了大功率發動機的機器,高速運轉起來。大家忙而不亂、急而不躁,各司其職,應對自如。他突然對機關肅然起敬:就是這個看起來鬆散的機關,如果天塌下來,它也能把天撐住。他全身猛地一麻,好像經絡在這一瞬間被機關打通了。

幾個公安人員對著對講機說著話,不一會兒,他們上了兩輛警車,警車拉響警笛,一前一後出門。在財政局等候的領導紛紛上車,“砰”“砰”“砰”的關車門聲此起彼伏,一輛一輛小車按領導的級別先後駛出大門,迅速組成一個車隊。

陳宗輝在最後一輛麵包車上。他看到每一個路口都站著交警,無關的人群和車輛被交警的手勢和紅燈製止住。那些被攔住的車輛老老實實地熄火,騎自行車和步行的人尖著眼往車裏看,似乎想弄明白車裏是什麽人。他心裏頓時湧出許多感慨。權力是實實在在的,權力的實質就是讓大多數人站住成為瞻仰者,使自己通行無阻。他一時間產生了幻覺,好像現在是將來的某一天,他將到市裏來視察。機關幹部大概都會有這個幻想,他笑了笑。

先到洪老家。去洪老家的道路很幹淨,車輛停到洪老家後麵,前麵的空地留給省委副書記的車隊。一些人在上上下下,還有幾個便衣模樣的人,將右手手指的三分之一伸進第二個和第三個衣扣之間,仿佛隨時能快速反應掏出槍來。更多的人站在樓下。洪老穿了新襯衫,打了領帶,臉紅得像加了色素的熟西紅柿。他不知道是應該在樓上恭候,還是應該在樓下迎接,又不好意思問,一問倒顯得沒有什麽見識,幾個來回跑下來,人矮了,氣也粗了。

陳宗輝站在離局領導不遠的地方,等待指示。局領導不看他,而是和大家一樣,把目光投向省委副書記來的方向。

九點整,一輛警車開來,後麵是兩輛奧迪,車牌號分別是10001和00003——這是市裏一號領導和省裏三號領導的車。陳宗輝以為市委書記和省委副書記會從裏麵出來,但後麵又開來一輛麵包車。大家紛紛讓開一條路,又以麵包車為中心形成一個包圍圈,包圍圈隨著麵包車的移動而移動。本來還站在空地中央的局領導,一下子就被包圍圈甩在外圍,隻好找人縫往裏鑽。洪老擠不進去,急得滿頭大汗。

陳宗輝沒來得及反應,就已經在外圍之外。他踮起腳看到車門開了,市委書記一個箭步跳下車,伸手接省委副書記。省委副書記下來視察,市委書記可以陪同,也可以不陪同。但省委副書記年輕,有傳聞說他不是進中央,就是接省委書記的班,市委書記當然要陪同。省委副書記低著頭下車,隻讓陳宗輝看了一個側影,就被人群淹沒。又下來的是省委秘書長、組織部部長等領導,他們也被裹在其中。包圍圈縮小,往樓道裏湧。二十幾個人進了樓道,還有二十幾個人被警察擋在樓下。陳宗輝看到局領導和警察說了什麽,警察放他們進去了。洪老這才發現自己還在樓下,急忙撥開人群,警察一攔就攔住了他。

“我是洪泰儀!”洪老說。

警察想了想,問:“你是幹什麽的?”

“我是406的洪泰儀。”洪老指著樓上說。

“對不起,有任務,請你等一會兒再回家。”警察說,“給你添麻煩了。”

洪老的手比畫了一陣才說出話:“他們……他們就是到……到我家看我。”

“……”警察疑惑地看著洪老。

警察旁邊一位文質彬彬的中年人上前一步說:“已經視察了,你再上去就來不及了。四樓呢。”他特意看看手表。

“我不上去,那他們看哪個?”洪老問。

中年人笑笑,不答。

“怪了,怪了。”洪老鬆開領帶,抓抓頭發,坐在台階上。他掉進這個問題裏了。

樓道裏有了聲音,局領導最先出門洞,看樣子他們沒有能進屋。陳宗輝想笑。領導們平時都高高在上,這時候都自動站到下風。這時候的省委副書記就像平時的局領導,這時候的局領導就像平時的他,甚至連他都不如,他畢竟沒有這樣謙卑過。他就覺得當領導有當領導的好處,也有當領導的難處,當然,有難處是為了有更多的好處。又倒退著下來幾個人,然後是省委副書記和局黨委副書記並肩握手下樓。陳宗輝以為兩位副書記是熟人。洪老想過去說什麽,人群又把他卷到外圍。

大家又上車,車又一輛一輛開走。陳宗輝坐的麵包車開了,他看見副書記沒上來,而是在和洪老說話。他急忙向副書記招手,身旁的一個人說:“他不去了。”他問為什麽,那人說,剛才省委副書記在樓上問誰是洪老,因為洪老沒有上樓,大家就把局黨委副書記拉過去。

“什麽?年齡也不對呀。”陳宗輝忍住笑說。

那人笑著說:“對呀。省委副書記拉著你們的副書記說‘洪老啊,身體不錯嘛。’”

“李書記怎麽說?”車上有人問。

那人說:“你們的李書記很鎮定,說‘精神好,就年少。我們財政局的老幹部工作做得不錯。’”

車上的人笑得前仰後合。陳宗輝在笑中想起了樓道口那位中年人的表情,知道陪同視察的人員把什麽特殊情況都考慮到了,他們即使不拉副書記冒名頂替,也會有其他辦法巧妙應付;省委副書記即使能看破這些,也不會揭穿,而是順其自然,使得大家都方便。他原來以為自己已經入道了,現在發現自己連邊緣都還沒有摸到。他就像一隻小螞蟻奔向一塊巨大的蛋糕,他還隻是隱約聞香味,離中心的奶油還遠著呢。那個人又說,領導視察,都是坐進口麵包車,既寬敞,又顯得廉潔。

“03不是來了嗎?不坐不是浪費嗎?”有人問。

“來是一回事,坐又是一回事,這是兩回事。03是一會兒接省委副書記去接見考察團的。”局辦公室主任說。

陳宗輝看看身邊這個披露內幕的人,這個人來的時候沒有乘這輛車。他問:“你怎麽知道的?”

“我是記者。”那人說。

陳宗輝問:“那你們回去怎麽報道?”

“一處理就行了。”那人晃著大腿說。

陳宗輝想起那個報道住宅樓倒塌的記者鐵平。如果鐵平今天來,又該怎麽報道呢?

去錢老家的巷子進不了車,車隊在巷口停住,大家步行進去。最前麵的隊伍形成之後,後麵的人不知不覺就加快了步伐,企圖擠到省委副書記身邊。他們臉上準備了充足的笑,隨時可以迎接省委副書記的麵對。前麵的隊伍就成了一團,大家都在向省委副書記說什麽。和省委副書記距離這麽近是難得的,他們希望能給負責組織工作的他留下印象。

陳宗輝也想擠上去,可上去了有什麽話好說?就是能說上一句話又能怎麽樣呢?省委副書記一天要聽多少人講話!而且,像他們那樣硬擠是需要勇氣的,一種不怕屈辱的勇氣,他還沒有這個勇氣,他仿佛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沒有勇氣麵對異性。他落在隊伍的最後。隊伍的最後好像是彗星的尾巴,稀稀拉拉。隊伍的順序標明了人的地位,他有些沮喪,見不得人似的,如同參加一個婚禮,被主人安排坐在門檻上吃飯。

“小夥子,你是哪個單位的?”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問陳宗輝。

陳宗輝沒見過這個人,這個婦女的氣色很好,舉手投足顯得很大方、得體,似乎應該是一個在辦公室蹲久的人。他笑著說:“我是市財政局老幹部處的。”

“那你知道你們局裏的老幹部工作了?”婦女問。

“知道。”陳宗輝笑著說。他說了局裏的做法,因為事情都是他做的,又參加過匯報材料的起草,所以講得很動聽。他一邊講,婦女一邊聽,不時點點頭。他們本來是被隊伍落下的,現在好像是因為一個匯報一個聽匯報耽擱了。他希望能一直講下去,他的落後就一直有借口。這個婦女很配合,手背著,仔細聽,在需要更清楚的地方問一些問題,還揚起頭笑笑。

“小夥子,大學一畢業就和老頭子老太太打交道,你不覺得虧?”婦女問。

陳宗輝老實說:“一開始是這樣,接觸多了,就覺得很有意思。他們都是財富呢。如果不是‘一刀切’,他們還在掌舵。”

“哦?”婦女笑著看看陳宗輝。

陳宗輝說:“我說的是真話。局裏調我去辦公室,我沒去。”

“嗯。”婦女點點頭。

錢老退休前隻是一般工作人員,住房麵積沒有洪老家大,所以上去的人更少。留在樓下的三三兩兩說著話。

“啊呀!衛部長,你在後麵啊?”有人朝陳宗輝這邊喊。

陳宗輝想起視察人員名單中有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衛馥之,驚訝地問身邊的婦女:“衛部長?”

“怎麽,不像嗎?”衛副部長笑容可掬。

“不,不。”陳宗輝漲紅著臉說,“不,我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很好啊。小夥子,你剛才說得很好。”衛副部長說。

有人跑過來笑著挽起衛副部長的胳膊:“衛部長,你怎麽在後麵啊?”

“聽財政局的小陳講講,很受啟發啊。”衛副部長說。

大家圍上來,衛副部長立即成為中心,許多為省委副書記準備的笑,都像花一樣向衛副部長競相開放。陳宗輝又像輪盤上的水滴,被不斷地甩向邊緣。他看著臉色紅潤的衛副部長,回想剛才的講話有沒有什麽漏洞。他沒有說錯什麽,然後他恍然大悟:他需要為落後找借口,衛副部長更需要找借口。大家剛才忙著追省委副書記,顧不上衛副部長,現在衛副部長是最高領導,大家又以她為中心。大家永遠隻有現場的最高領導,都變成一道道菜,放在最高領導麵前,其實這是一種錯誤,最高領導哪裏能吃得下。這時候,如果明智一點,應該把自己放在另外一位領導麵前。這位領導正餓著呢,在餓領導麵前,即使你是山芋,他也會把你當美味佳肴。機關真是充滿了學問,隻有留心,就會有收獲。

陳宗輝局外人似的看著包圍圈。衛副部長像一個吸鐵石,大家就像一個個大頭針。他覺得衛副部長應該會記得大家剛才的冷落,心裏一定比他還明白,但衛副部長不動聲色,手交叉在小腹前。他知道這是領導的涵養。他又想到,在許多場合,衛副部長不也是一根大頭針嗎?這麽一想,他心裏就通明透亮了。什麽事情就怕身陷其中,跳開去看,一眼就能看清楚。“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他似乎明白了洪老掛《題西林壁》的道理。

省委副書記一下樓,和幾個人握了握手,就匆匆朝巷口走。大家又去追他,許多人一溜小跑。市委書記快步跟著,側著身子和他說話,走路的姿勢別扭得像螃蟹要去辦什麽急事。衛副部長又一次落在最後。

“衛部長。”陳宗輝上來說。

衛副部長笑著說:“小陳啊,有什麽事嗎?”

“沒有沒有。”陳宗輝說。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衛副部長想了想,說:“小陳,你記一個號碼,3836006。”

“3836006。記住了。”陳宗輝的心快蹦出胸膛了。

衛副部長說:“這是我家的電話。這個星期,你到我家來聊聊天。你來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

“不不,我沒有什麽好說的。”陳宗輝連忙說。他憑感覺認為應該這樣說。

衛副部長笑著問:“怎麽,是不想和我這個老太太聊天?”

“不不,我不是……不是,我……您……您是……”陳宗輝沿著自己的思路向下演化,讓自己像一個涉世不深的孩子,他覺得,這個時候不應該把衛副部長當領導,而應該當長輩,至少是當阿姨。他所有的經驗和感悟,在這個時候全部調動起來發揮作用了。

衛副部長母性十足地說:“你這孩子。記住啊,本周給我打電話。好好幹,是金子,在哪裏都會閃光。”

03號奧迪開走了,各種車輛各奔東西。財政局的麵包車興致勃勃往局裏開。陳宗輝覺得這次視察就像是做遊戲,他在遊戲中學到不少東西,最大的收獲是結識了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看來還不是一般的結識,否則常務副部長不會約他到家裏聊天。高考沒有考好、進了不起眼的大專、分到不重要的老幹部處,他每次都似乎死定了,卻每次都柳暗花明,絕境逢生。這真是一條罕見的、奇妙的路,他把這條路走寬了,走亮了。

“小陳啊,你笑什麽呢?”一上車就坐到陳宗輝身邊的局辦公室主任問。

陳宗輝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說:“馬主任,我在想,李書記成了洪老了,提前被接見了一下。”

大家笑了起來。

局辦公室主任小聲問陳宗輝:“怎麽,你認識衛部長?”

“……”陳宗輝一愣,“不認識。”

“我都看見了。”局辦公室主任說。

陳宗輝笑笑。

“她可是實權人物。她父親是當地下黨的時候犧牲的。那一年,要不是她生病,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就是她的了。她二十一歲就到了省委組織部,現在的組織部長就是她提拔的,連今天來的省委副書記包立民也是她提拔的。”局辦公室主任說。

陳宗輝點點頭。

“這些你肯定都是知道的,你看我還和你說這些。”局辦公室主任笑了笑,“你什麽時候幫我向她討幅字?”

“……好的。”陳宗輝說。

局辦公室主任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陳宗輝肩上。

回到局裏,林和平正往一輛桑塔納2000裏鑽,邊鑽邊向大家招手。陳宗輝聽到大家議論說,林和平調到省財政廳政策法規處了。這事進行得很秘密,等大家知道時,調令已經到了局裏。局辦公室主任扶著門框呆若木雞,看樣子他對此事也一無所知。

陳宗輝沒有想到林和平說走就走了。他把林和平當對手,並且曾經認為這個對手不堪一擊,實在是庸人自擾、不自量力。他垂頭喪氣,內心深處受了重傷似的。他坐在老幹部處,班主任、馮勤生、校長、局長、副書記、學生會主席、學生會副主席、洪老、省委副書記、衛副部長……許多他認識的人列隊從他麵前走過,讓他很久才從思想的深處浮出來。他回憶著衛副部長說的號碼,把它抄在電話號碼本裏,然後看日曆表。今天是星期四,他想了一下,準備周末去看望衛副部長,去時買一束鮮花。最近的什麽時候,他還要去感謝學生會副主席的父親,他是有理由去的,不去反而沒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