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鍾開泰把東方曉約到一家僻靜的小餐館,感謝他在黃金時段給組織部上了兩個頭條新聞。鍾開泰先跟餐館老板打了招呼,要他上館子裏有特色又叫得響的菜,安排最機靈最漂亮的小姐。在包房裏落了座,鍾開泰試探性地對東方曉說道,是不是把陸百裏也叫來?不想東方曉一聽就不高興了,大聲叫道,你要請他,我就走。鍾開泰知道東方曉一向看不起陸百裏,隻得趕忙說,你別緊張好不好?東方曉說,他陸百裏是什麽玩意兒我還不清楚?高中畢業考了兩年才考了一個財校,如今在財政局混了一個副科長就趾高氣揚的,我就是看不順眼。鍾開泰說,可人家不是一般的副科長,是行財科副科長,而且和你一樣,科裏沒有科長,他是當家的副科長。東方曉說,當家的副科長就了不起了?你是看見了的,人家堂堂市委常委在我麵前還要客客氣氣的呢。東方曉話雖這麽說,可過了一會兒,卻又說,還是把陸百裏叫來吧。鍾開泰故意說,算了吧,就我們兩個還自在些,何必讓第三者插足。東方曉撲哧一聲笑了,說,看來你鍾開泰隻要離開組織部,說的話就動聽了。又說,我知道你今晚不僅僅請我,你如今在辦公室負責,有求於陸百裏。何況我們也曾經同學一場,我不能太小肚雞腸。東方曉還拿出隨身電話號碼本,要鍾開泰自己給陸百裏打電話,一邊說,我曾因要替人辦事找過他,誰知他事沒給我辦,卻牛皮哄哄的,氣得我差點放了他的腳筋。

東方曉數落陸百裏的當兒,鍾開泰已經要通了陸百裏的手機,陸百裏打了打折扣,最後還是答應了。十多分鍾後陸百裏就趕了來。東方曉對陸百裏雖有不滿,但見了麵還是客客氣氣的,並習慣性地掏出名片給陸百裏遞上去,說,這是新近印的,原來名片上的手機號碼是900的,現在改作138了。同時也沒忘記朝陸百裏討名片。陸百裏的口氣也跟鍾開泰一個樣,說,我一個小小副科長,印名片鳥用?鍾開泰心下就暗暗好笑起來,今天在座的三個都是上不得場麵的副科,怎麽就這麽巧了?也好,免得有人心理不平衡。

這時服務小姐見客人已經到齊,就把菜端了上來。鍾開泰說聲,開始吧。招呼服務小姐斟酒。小姐斟酒的姿勢很優雅,而且那隻手白淨豐腴,一下子引起了陸百裏的注意,他於是把小姐拉到身邊,要她一起喝酒。小姐說,先生,我喝不得酒,一喝就愛發酒瘋。陸百裏覺得小姐說話有意思,說,我最喜歡小姐發酒瘋,發酒瘋才有風度嘛。小姐也就不再客氣,端起了杯子。這小姐其實酒量不錯,三個男人喝得微醺了,她還沒事。陸百裏來了雅興,瞥了屋角電視屏幕上的泳裝女郎一眼,要和小姐搞對唱。小姐說,什麽年代了,還對唱?正說著,外麵有人喊小姐接電話,小姐就說聲對不起啦,出了包房。

三人本來就不是癮君子,小姐不在場,也就沒再喝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鍾開泰見今晚陸百裏還高興,他也跟著高興,說話的聲音不覺也略高了些。東方曉知道鍾開泰要說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說,今晚你請我倆喝酒,我想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鍾開泰說,別說得這麽難聽嘛,我又不是設的鴻門宴。不過彼此是同學,鍾開泰也就不再繞彎子,把目前自己麵臨的困難說了。東方曉把頭偏向陸百裏,將了他一軍:我東方曉已經在黃金時段給鍾開泰上了兩個頭條,也算盡了點綿薄之力,你陸百裏也說句話,你身居財政要職,現在鍾開泰有求於你,你是怎麽個態度?陸百裏說,我當然盡力而為,不過現在財政十分困難,工資都保證不了,恐怕沒多少餘錢派作其他用場。東方曉就拉長了臉說,你看看你看看,鍾開泰還沒向你伸手,你就這個態度。鍾開泰忙止住東方曉說,百裏說的也是實情,財政確是捉襟見肘,何況幾天前他已經給我撥了三千元公務費。陸百裏說,市長和局長都打了招呼,工資之外的一切支出都停撥,除了得癌症躺在醫院裏要吊命。東方曉馬上說,那鍾開泰你就打個申請解決癌症病人醫藥費的報告吧,讓陸百裏給你解決個七萬八萬的也好。鍾開泰攤著雙手說,我部裏又沒有癌症病人。東方曉說,沒有癌症病人就難住你了?你不可以發揮你的聰明才智,創造些癌症病人出來?鍾開泰對陸百裏說,這行嗎?陸百裏說,其實你真要想解決問題,我倒是可以給你出個主意。鍾開泰說,隻要能弄到錢,我聽你的。陸百裏說,你最好是要你們嚴部長給我們的局長打聲招呼,憑我的經驗,財政局長可以拿出千條萬條理由拒絕任何人,但組織部長說句話,他還沒這個膽量拒絕。鍾開泰卻感到為難了,搖著頭說,這個我可不好去跟嚴部長說,他這樣的領導位置特殊,講話做事都小心謹慎,你要他低著腦殼去求人,他首先考慮的是人家會向他提什麽交換條件,一般是金口難開的。東方曉也說,部長打招呼弄的錢也不能算他鍾開泰的功勞呀。陸百裏於是一臉無奈地說,那你真的隻好寫個申請癌症病人醫藥費的報告來試試了,不過我不敢保證就能批到錢。

第二天,鍾開泰還真的給陸百裏送了一個申請解決八萬元癌症病人醫藥費的報告。然後鍾開泰就等候著,一個星期給陸百裏打兩個電話。這樣過去了兩個月,陸百裏還沒一個準信,鍾開泰也就泄了氣。弄不來錢,組織部的日子不好過,他鍾開泰的日子更不好過。嚴部長對部裏的開支情況過問得越來越少了,見了鍾開泰也沒了先前的熱乎勁,鍾開泰似乎從嚴部長臉上隱約看出了對自己的不信任。鍾開泰心裏就有些虛,他知道再這樣繼續下去,他這個辦公室負責的遲早要負不成責。鍾開泰的情緒變得很低落,亮了幾個月的印堂漸漸暗淡下去。老婆周春雨見鍾開泰一臉的晦氣,也對他失去了信心,挖苦道,你真不中用,過去總怨領導不重視你,現在領導重視你了,給了你這麽好的機會,你又能怎麽樣?你就認命吧,你家的祖墳還沒起拱哩。鍾開泰正煩著,周春雨這一說,他更加惱火,吼道,我是不中用,你拿我怎麽樣?又沒犯著你哪裏,你狗咬耗子管什麽閑事!周春雨也來了氣,叫道,好好好,我狗咬耗子,我多管閑事,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鍾開泰說,不犯河水就不犯河水,你以為你身上長著花,我稀罕得不得了?周春雨的淚水就從眼眶裏溢了出來,咬著牙根道,我倒了十八輩子黴,我瞎了眼,嫁給你這麽個男人,吃沒吃好,穿沒穿好,玩沒玩好,人家夫榮妻貴,穿金戴銀的,我別說項鏈耳環,連像樣點的裙子都沒一條。鍾開泰覺得這麽吵下去沒多少意思,就推開門走了出去。

那天鍾開泰愁雲慘霧地在街上遊**了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後回到家門口,門上的鎖卻怎麽也打不開。鍾開泰知道是周春雨上了倒鎖。鍾開泰在門上敲了半天,周春雨也不來開門,他隻好下樓去了辦公室。辦公室連沙發也沒一張,鍾開泰隻好把辦公桌上的東西挪開,攤了幾張報紙,在上麵睡了一夜。不想第二天早上醒來,頭重腳輕的,路都走不穩了。辦公室小張來上班的時候,見鍾開泰臉色枯黃,目光失神,一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樣子,大吃了一驚,喊上單位的小車把他送進了醫院。其實也沒大病,吊了半天鹽水,又傻睡了幾個小時,就恢複了不少。部裏的人就都跑到醫院裏來看望,連嚴部長也來了。嚴部長在鍾開泰額上撫了撫,心疼地說,小鍾啊,你這完全是工作累的,以後可不能再這麽玩命了,要注意勞逸結合,愛護身體喲。鍾開泰就感動得不得了,暗下決心,一定要把工作幹好,以實際行動報答嚴部長。

嚴部長的話比醫生的鹽水管用多了,鍾開泰的病當即好了大半。鍾開泰就有些熬不住,想離開醫院。不想此時病房裏又來了一個人。鍾開泰就泥在床邊,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這人不是別人,是借調在電教站的胡小雲。這一陣鍾開泰為撈取向上爬的資本忙裏忙外的,也沒顧得上胡小雲,好像好久沒見過她了,這一下她從天而降,自然讓鍾開泰不覺一陣驚喜。鍾開泰的臉上泛出光來,一邊跟胡小雲招呼,一邊挪過床頭的凳子給胡小雲讓座。胡小雲笑著走上前,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籃鮮花,遞到鍾開泰的手上。鍾開泰連說幾聲謝謝,把花籃捧到鼻子底下聞聞,再小心放到了床頭櫃上。胡小雲已在凳子上坐下,說,你身體一向那麽棒,怎麽突然住進了醫院?鍾開泰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嘛。胡小雲說,那也是。鍾開泰說,不進醫院,誰會給我送鮮花?胡小雲開心地說,你想要鮮花,以後我天天往你家裏送,看你招不招架得住。

開了幾句玩笑,鍾開泰說,好久沒見你去我辦公室了,你在忙些什麽?胡小雲說,誰說我沒去你辦公室?每次去你不是忙得團團轉,就是不在辦公室,想跟你說句話都說不上。鍾開泰半真半假地說,是嗎?是我不好,不過我心裏一直是裝著你的。胡小雲說,別說得這麽好聽,如今的男人都是花舌子,十話九不真。鍾開泰說,十話九不真,總還有一話是真的嘛,這唯一的真話我都給了你了。說著,鍾開泰還認真地看了看胡小雲那雙動人的大眼睛。胡小雲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低下頭輕聲說道,其實在組織部我也就你一個朋友,我佩服你的人品和才華,覺得跟你在一起挺有意思的。鍾開泰有幾分感動,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就有意岔開話題道,你正式調動的事有進展了嗎?胡小雲說,不忙,等機會吧。鍾開泰說,要不要我跟嚴部長去說說?胡小雲立即搖搖頭說,不可不可,你自己的事正在節骨眼上,你要在工作上多出點成績,取得嚴部長的信任,切不可因為我的事讓嚴部長對你產生什麽看法。鍾開泰覺得胡小雲太善良太為人著想了,感激地說,你說的也有道理,等我這個主任的職務有了眉目,一定幫這個忙。

兩人說著話,不覺得天就黑了下來。胡小雲還不想走,又覺得待得太久不好,便告辭出了病房。鍾開泰來到門口,直到望著胡小雲嫋娜的身影消失在樓道口,才轉身回去。見花籃裏的鮮花豔豔地開放著,不免又是一番癡想。這麽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收拾了簡單的兩樣東西,提了花籃,去營業廳辦理了結賬手續。出了醫院,想起那醫藥費報告的事,便給東方曉打了手機,問他在哪裏。東方曉說,我現在在省城,給一個朋友往省台送帶子,要過兩天才回得來。鍾開泰說,你回來就呼我,我有要事找你哪。放下電話,鍾開泰在街頭徘徊了一會兒,才慢慢往家裏走去。快上樓時,才發現手上還提著胡小雲送的那籃鮮花,覺得在周春雨麵前不怎麽好解釋,又折轉身去了辦公室。擔心鮮花容易枯萎,便找了幾個空酒瓶,盛了水,一枝枝****瓶裏,再移到窗台上,好沾點夜露。做完這些,鍾開泰才滿意地瞧了瞧窗台上的花,離開辦公室,回了家。

這一回,周春雨沒再上倒鎖,可仍然不肯理鍾開泰。鍾開泰也沒說自己這天在醫院吊針的事,洗了個澡就上床睡下了。睡下後就老做夢,夢見自己老往一處陡壁上攀爬,爬上去一點又摔了下來。這個夢做了整整一夜,鍾開泰終於還是沒能爬上去。醒後,夢中的情形還在腦殼裏縈繞不去,鍾開泰就想,這是不是對自己前程的預兆呢?鍾開泰向來是不信有什麽預兆的,但這天他不知怎麽的,還是跑到那條老街上去問了問析夢算卦的人。那是一個瞎老頭子,聽了鍾開泰說的夢,故意沉吟了半晌,才笑道,恭喜恭喜,先生不久就有高升。鍾開泰說,那個陡壁我不是老爬不上去麽?有什麽可高升的?瞎老頭說,這先生您就不懂了,夢中的事都是反喻,夢中爬不上去的地方,現實中則一定能爬上去。瞎老頭怕鍾開泰不相信,還給他打了幾卦,然後說,卦辭上說,先生吉星高照,官運亨通,不久就會榮升。說得鍾開泰心花怒放,放下一張十元票子,昂然而去。

接下來的兩天,鍾開泰就一門心思等著東方曉,什麽事情都沒心思做。好在窗台上的花還鮮豔著,無聊時就澆澆水,一邊想想送花人。其實送花人就在同一棟樓裏,鍾開泰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她。但鍾開泰告誡自己,這個時候可要穩得住,當前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工作工作再工作,而不可心有旁騖,讓領導對自己有什麽想法。倒是胡小雲偶爾會從辦公室門外走過,好幾次都見鍾開泰在專心給窗台上的花澆水,心裏不免一陣熱乎。她也想進去坐一會兒,卻有些猶豫,最後還是不聲不響地離去,回了電教站。

東方曉從省城回來就打了鍾開泰的呼機。兩人一見麵,東方曉就說,什麽好事急著要找我?是不是老婆吃小蜜的醋,要我來調解?鍾開泰說,哪有你們做記者的這麽風流?我長到三十多歲還不知小蜜是啥滋味呢。東方曉說,想知道小蜜的滋味還不容易,下次批發一個給你。說了一陣開心話,鍾開泰趕忙把話頭打住道,找你來可不是跟你窮開心的,有件事還得請你出主意。東方曉說,有話你就說,別老這麽吞吞吐吐的。鍾開泰說,上次交給陸百裏的醫藥費報告,他還是沒給下文。東方曉說,我知道那廝的意思,你沒有什麽表示他是不會有動作的。鍾開泰說,陸百裏不會是這種人吧,我們畢竟同學一場。東方曉說,你這是一相情願,你在機關裏待久了,人也癡呆了,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他陸百裏才不會這麽書呆子氣呢,你也知道,如今誰辦事都是有交換條件的,何況你的報告也不是三五千元的事,陸百裏要把它辦成也要費一點力氣。鍾開泰就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歎道,看來我真的落伍了。東方曉就笑了,說,你也沒必要責備自己,其實你這是大隱隱於市,沒什麽不好。鍾開泰說,你別挖苦我了,再這樣,我的自信心就喪失得幹幹淨淨了,你還是說說我該怎麽向陸百裏表示吧?東方曉說,我出這趟差,家裏積了不少爛事,等我把這些爛事處理了再跟你聯係。

沒幾天,東方曉就打來了電話。東方曉說,你準備一個大點的紅包,等一會兒有一部黑色奧迪會開到市委大樓前,到時你到車上來。鍾開泰身上有四百元錢,又朝小張和另一個同事借了六百元,湊齊一個整數,塞進衣袋,趕忙下了樓。還在樓廳裏,就見奧迪車從大門外徐徐開進來,不聲不響停在了樓前的台階下。上了車,東方曉就把駕車的人介紹給鍾開泰,說是市房產信托投資公司的舒總。舒總很有風度地側側腦殼,跟鍾開泰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後一踩油門,把車開出了市委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