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燈花一爆,修道之人下意識地就想卜問凶吉。

牛青雲看著燃燒的高燭長歎短籲,卜出的卦又是一個異卦。

同卦下巽上巽,《象》曰:隨風,「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兩風相重,長風不絕,怎麽看都不像是兩兩為偶,陰陽合德的美滿之意。

燈下,他的大*清楚仍是拿著百年不變的鐵算盤在精打細算,小*明白個頭長高了,比師兄還高半個頭,正窩在他身邊看他算帳,嘟嘴道:「師兄,我上個月明明沒有犯錯,你又扣我月錢!」

「誰說你沒有?上月給陳村的村長家驅邪,你貪嘴,拿了人家供桌上的饃吃了,害我們後來還得偷偷補上賠人家,這不是錢啊?」

「可是我容易餓嘛!」

「餓餓餓,你怎麽就光長個身體不長腦袋?」

說是這麽說,做師兄的卻把自己麵前那份糕點小食推到師弟麵前,臉臭臭地道:「隻準許吃一個!我是打算明天打包了路上吃的。皇族的酒席都沒能讓你吃飽,你這到底是什麽無底洞的肚子!」

「誰叫師傅!一早就把我們拖出來,說什麽收拾一下最好連夜上路。師傅到底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啊?怕五皇子怕得要死!」

他是很想放開了肚皮吃啊!可恨天不遂從人願。

「就說你根本就沒長個腦袋!」

狠狠地在他腦殼上鑿了一下,清楚帳麵上精明地把師弟剛剛吃下去的這個點心的錢卻也扣除了。

惹來當帥弟的不滿及大叫:「錢鬼!你老攥著錢袋不放怎麽不去當別人老婆?管得這麽死!」

「你、說、什、麽?」

當人師兄的眼睛一眯,一道寒光從眯起的眼縫裏迸裂而出,讓光有個頭可觀的師弟立刻消音。

「我倒不知道,居然你也長到這種想老婆的年紀了。不過師弟你最好別忘了,我們可是道士、出家人,可不同人家五皇子,嬌妻美眷姻緣天定。你眼紅眼熱也沒你的份--你這修的什麽道啊!?回觀定要你麵壁思過!」

咻咻咻,薄唇裏放出的冷冽言諷堪比飛刀,把自家師弟本來就不太強壯的自尊給削得片片粉碎,清楚除了冷嘲熱諷之外還很當機立斷地判定了處罰。

在明白的心裏,麵壁等於吃白飯等於不人道的虐待,立則像一條大狗一樣撲上來巴著自己可親可愛的師兄,隻差沒伸出舌頭來舔他的臉兼尾巴豎起來搖一搖了:「師兄人最好了!我剛剛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想!」

「下去下去,重死了!」

清楚很努力地去掰開他的手,不讓他趁亂擾亂自己的帳目,可是卻在體力上遜他一籌。

正在打鬧間,門外卻有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如此深夜,倒是叫人一怔,不知做何反應。

「算了,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更問況我們還是捉鬼的道士。。。。。。生意上門了!」

被師兄喝令去開門的明白一邊念念叨叨,一邊手執桃木劍去開門。

門開處,外麵的人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雪白的麵孔襯著身上微有些淩亂的大紅喜服--卻是新郎官沒在他的溫柔鄉裏溫存,黑天半夜的摸到他們這道士房裏來了。

牛青雲一見是他,驚得手中的卦牌都掉了,醜臉上趕緊堆起了笑,搓著手保持一定距離,然後跟人家打招呼--他實在對以前被五皇子打滿頭包的舊事記憶深刻。

「你說過,八年後他會再來找我,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八年前,軒轅殿上一戰,風神相助,風止後,驅走了鬼王蚩尤,也不見了左靜言的鬼魂。

軒轅鳳辰瘋狂搖鈴不見回應,找尋又無處可覓,幾乎又犯了最初的失心之症,後來是牛青雲請神弄鬼,扶乩得留書,說是左靜言受傷甚重,叫風後給帶走了,約他八年後再相見。

軒轅鳳辰信了,這才好起來,也才有了今天冠蓋滿京華的龍騎將軍。

「這。。。。。。神仙怎麽會說謊呢,肯定是日子還沒到!也有可能啊。。。。。。左靜言這小子你是知道的,他這麽聰明,說不定叫神仙也看中了他的資質,留他在神仙洞府當個隨從,或者也成仙去了,那是他大大的福氣啊!皇子您就別掛念再添他塵緣了!」

眼珠子四下亂轉,牛青雲就怕一言不合他意又給來上這麽一頓拳腳。

「他不會。無論是成仙還是做鬼,他不會沒有個交待就這樣走的。」

說是這麽說,軒轅鳳辰心裏卻也沒個底。

做鬼左靜言是不會放過他,可是要真看破了,羽化登仙而去呢?

把舊日的情仇愛恨全忘了,無牽無掛,無憂無愁,這才是做神仙的好處。

「不行,我要去找他,風後住在哪裏?我一定要找到他問清楚。」

軒轅鳳辰臉上顏色雪白,眼眶通紅,雖然已經是成年人了,可是在這神情中,牛青雲依稀又見到當年那個犯倔地要強,心痛卻哭不出來的孩子。

被他經過武練而強勁的手揪著衣襟,差點給搖得透不過氣來,牛青雲頭一暈,脫口而出:「神仙嘛,聽說在昆侖之巔有個玄風洞,能通九天之界的風口,風後應該就在那兒。」

「昆侖之巔是吧?好!」

一句話,止住了軒轅鳳辰不自覺的暴戾,他收手,握拳,轉身,也不過是這麽一個瞬間的事,然後就見一匹白馬絕塵而去。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看著軒轅鳳辰不顧一切而走的背影,牛青雲搭舌不下,嘴巴張得可以塞下個鴨蛋,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懊惱得直拿頭撞牆。

「師博不是給了五皇子那個書生鬼的下落了麽,幹嘛還這麽緊張?」

明白看看大開的房門,再看看明明沒有請鬼上身又做癲狂狀的師傅,不解。

「撒一個謊呢,就是要用更多的謊言去圓它。尤其是這個謊已經說了八年,圓得太像真的,當事人自己都信了,到頭來才發現是上當受騙,你說這謊要是被揭穿了事情會鬧到多大?」清楚涼涼地說著,歎氣:「我看找們還真的得馬上收拾包袱走路了。五皇子居然會是個癡情種子,人算不如天算啊!」

一語提醒了還在抓狂撓牆的牛青雲。

他一把握住自己大*的手,涕下道:「清楚,你說得對!我們立刻連夜上路吧!」

於是,在軒轅皇朝第五皇子行圓房之禮的洞房花燭夜,王府走失了新郎,一片慌亂中也無人顧及偷跑的幾個道士。

天子、太後震怒,二皇子軒轅鳳翔奉命查找五皇子下落。

一片猜忌中,倒是五皇妃越璃並不對此做任何反應。雖是換做了新婦打扮,卻恬靜淡定一如往昔,似佛前的那朵清蓮,無心問情,不惹塵埃。

昆侖之巔!

茫茫一片雪海。

雲海下是崢嶸的怪石。傳說中西王母宴款眾仙的瑤池、南極仙翁的靈芝仙草園,皆不見蹤跡。

嶺上積雪,與雲海混成一片,腳下卻是萬丈深淵,稍有不慎,便凶險之極。

風在高山嶺上吹過,如刀、似劍,急疾而無阻,隻與雲山霧海嬉戲,自由馳騁。

這日,這隻怕除了神仙之外無人能造訪的昆侖之巔出現了-條影子。

竟是個凡人。

清矍的麵容,雖然有些憔悴枯瘦,但眼睛清亮,炯然有神,原本應該華麗的衣飾已經被上山的艱辛攀爬而顯得殘舊,但在他終於站上了這昆侖群峰之巔後,臉上一抹狂喜之色卻做了他最好的裝飾。

在風的勁吹下跌跌撞撞地前行,但大約是因為連日來的辛勞讓他實在已經到了體能的極限,要在這片並不熟悉的地方尋找一個特定的目標物著實有點困難,權衡了一下,他放棄了心焦如焚的尋找,勉強找了塊大石躲在後頭避風,這才喘定一口氣,抬頭看向半斜的明月。

昆侖之顛全是積雪,千年不化的冰川被風蝕了,形成千奇白怪的玲瓏風洞,風一吹過,如長鳴低嘯,甚是驚心動魄。月光下的座座冰雕如水晶般晶瑩剔透,在夜間折射出淡淡光芒,倒還真有幾分「仙境」的味道。

「今天是朔月之期,我記得你離開的時候是滿月,我可是來早了?」

月下那人看著月亮嘀嘀咕咕,「你可要準時啊!我沒你有耐性你是知道的,遲到了小心我不等你。」

說完,自己倒又忍不住笑了,仿佛這才是他的本性畢露,對著最寵愛自己的人可以任性無禮,而不是眾人麵前那個進退有度的龍騎大將軍。

因為冷得實在有點受不了,他從懷裏取出烈酒飲了一口,搓了搓手,從背後的行囊裏取出火熠子和裝了精炭的小銅盆,自行破冰取雪升起火來。

要不是多年行軍,換以前那個嬌氣的小皇子,隻怕他就算能上得來這雪域絕頂,也絕對無法在這上麵自食其力。

三下兩下就把水燒好就著幹糧吃了,這才覺得身上暖和多了,心道反正還是要等,遂盤膝在石後運起功來,這一夜倒也過得相安無事。

第二天睜開眼來,竟是一片雪光耀眼,風不知何時止了,太陽照在這冰山雪川上,光線折射竟如七色霓彩,瑰麗幻奇,那雪被曬著了竟也不化,隻是寒意比夜間減少很多。

軒轅鳳辰慢慢行來,在這頂上找牛青雲所言的玄風洞,山頂雖然不算太大,但因為冰霜滑不溜足,行走要極為小心,一日下來倒隻行得整座山頭的十分之一麵積。幸好他也不急,告訴自己今天沒見明天繼續,神仙哪有那麽容易找的。

可是連續數日之後,方圓百十裏的山頭給他找遍,卻仍一無所獲,曆經數年磨練相對已經沉穩了許多的軒轅鳳辰還是有些著急了。

看看也近滿月,心道左靜言如對自己有約,則是從來未曾爽約過,那個食古不化的夫子教人要「常存尾生抱柱之信」,信義之守,他倒是嚴以律己得緊。

於是白天他無事就鑽山找洞,晚上看著那高懸於天上的明月,隻恨不得能像拉弓一樣拉它個滿弦圓。

日子就在這樣的尋找與期盼中過去了,他的幹糧帶的分量不足,後來是一塊餅都掰分開來,分成兩天吃,終於在疲憊與心焦之中盼來滿月的日子。

數著日子的軒轅鳳辰一早就起來了,在與興奮期待中佇立於山頂最高的位置直守了一天,卻沒見個影兒,軒轅鳳辰-拍腦袋,自語道:「又忘了他已經不是陽世間的人,就算跟著神仙,也隻不過能當個鬼仙而已,許是到晚上才能出現。」又安下心來,倒對著冰鏡看了看自己現在胡子胡渣,頭發篷亂的儀容,抽出軍刀來好好修整了一下,又用所剩不多的精炭燒了水洗臉,可是到了晚上,昆侖山頂上仍是一片寂寞,連鳥獸都罕至的高度,一陣風吹來他就忍不住向外張望一眼,怕是怕左靜言乘風而至,又找不到自己。

滿輪的明月在山頂上看,大如車輪。現下兒那車輪一點一點地向西斜去,他盼的那人卻還沒有出現。

軒轅鳳辰急了,持起懸於腰間的紅鈴不住搖晃,隻盼他離自己近了,就能聽到。

空曠的山穀回響著清脆的鈴聲,風把這聲音帶走,穿入每一個風洞,結果仿佛滿山滿穀都響徹著這搖鈴聲,聲聲呼喚歸人。

玉兔西沉,啟明金星升起,風一下子止了,滿山的搖鈴聲隻餘下還在他手上作響的那一個,太陽躍出海平線,給腳下的淡白色雲彩都踱上了一層橘黃金紅,群山遍染,極其壯觀,但不多時,隨著雲霧的消去這奇麗的美景又一下子完全消失,空落落的不著一點痕跡--猶如他此刻的心情。

「你為什麽沒來呢?是生我的氣?還是被風後帶去遊曆仙境,一時半會起不回來?」

「至少聽到我在找你,回應一下嘛!要是換成以前,我早就生氣了,說不定十天半個月都不會理你。」

「好啦,我承認我比八年前改變了很多,你別告拆我你認不出我來了。。。。。。我是鳳辰,軒轅鳳辰啊。。。。。。」

一個人在鳥獸也沒有的雪山孤域,早巳習慣了自言自語,軒轅鳳辰隻除了白天時偶爾離開一下,到下方有草木的地方拾柴覓食,絕大多數時間仍守在山頂上,等著一個越來越渺茫的希望。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這日舉頭而望,又已是朔月。

他竟在這毫無生機的山頂苦守了足足一月,缺衣少食的日子,把一個風流俊俏的郎君給折磨得神情憔悴,形銷骨瘦,但這身體上的折磨遠沒有在他心裏翻騰著卻不想承認的事實更熬人。

其實。。。。。。早該知道的。

那場淨化一切的風,連上古元神都吹散了,自己就算再怎麽擋在左靜言前麵,那隻微不足道的鬼魂也不可能撐得過去。

牛青雲說的八年,也許隻不過是一個幌子。

怕自己當時一想不開就無法救治,給自己一個希望,總此當時就絕了自己的念才好。

可笑那時候的自己,是那麽拚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卻真的信了他問鬼扶乩得來的一紙留書。

八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在無心無情的神仙眼中,隻不過花謝花開,林紅八截,草枯八秋;可在有心人眼中,那是一日三秋的時間之牢獄,最煎熬的,莫過於以為是終於能把牢底坐穿的囚徒,盼到期滿了之後,一下子發現自己出來了也仍是在一個更大的牢獄裏待著--更可怕的是,在這裏的刑期沒有人能知道什麽時候終了。

會是千年萬年的長久嗎?

還是會在下一瞬就有人打開那扇門,笑著把他迎出去?

可是他知道,那個人,不會再來了。

自己害了他一次,又一次。

那個總是溫柔地笑著的男子,第一次害死他的時候,他閉不上眼睛,做鬼也仍來找到了自己;可是這第二次,卻害他連元神都消散了。

上天入地,再也沒有可尋他之處了麽?

那自己還生存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義?

活潑潑跳動的一顆心,在前半個月的焦急等待中熱烈燃燒,在後半個月的焦心憂慮中已漸漸枯竭成灰,就好比爐裏燃燒的炭,在遍體通紅的燃燒過後,餘下的總是隻有發白的灰燼,被風一吹,就化成細細的粉塵消散空中,不留些許痕跡。

現在,那個部位空空的,到後來連冷暖知覺都麻木了,山頂上刺骨的寒風,遠不及他內心冰涼的絕望要來得磣人。

「我說過,哪怕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我軒轅鳳辰要找的人,沒有找不到的!別以為你死了我就再也尋你不著。」

月光下抬起頭來的一個笑,淒厲如鬼。心死之人,留在這世上便是行屍走肉,再美的錦衣繡裳,也不過如裹著枯幹焦木,再好的美饌玉食,也不過如填充爛草汙泥。

走到崖邊低頭下望,高得幾乎入雲的峭壁望不見底。

要是從這裏跳下去的話,不要說肉身了,也許靈魂都會被這下墜所帶來強風給撕碎。

就如他當年體驗到的一樣罷?

「我欠你的,還你!這樣就一次還完,倒也便宜了我!」

在風中被撕碎的靈魂,到底是還存在著的微塵,還是什麽都不存在的虛無呢?

如果還能像風一樣,即便是最輕微的存在,我也一定能找到你,然後,風逐著風,和你糾纏在一塊兒,永不分離。

慢條斯理地把發髻梳理好,衣物盡可能收拾齊整,腰帶束緊。側耳聆聽著掛在腰間的紅鈴被風急吹得「叮叮」作響,倒像是他的聲聲召喚。

軒轅鳳辰閉上眼睛,張開雙臂。

自萬丈絕壁上--

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