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陷阱

張秀秀仿佛聽到有人呼救的聲音,那是誰在呼救?張秀秀想到的是沈魚魚他們,現在是第三天了,他們還沒有下山。她在這個下午走出了房間。喪席已經散了,院裏院外杯盤狼藉,她母親七嫂和幾個婦女在收拾。

張秀秀問母親:“我爸呢?”

七嫂說:“他喝多了,在房間裏躺著呢。你老躲在房間裏做什麽?也不吃點東西。”

張秀秀說:“我不餓。”

一個婦女對七嫂說:“長發去了,秀秀心重,她怎麽能夠吃得下東西呀。”

又一個婦女說:“是呀,秀秀有情有義呀,和她父親一樣。”

張秀秀沒有理會她們的議論,走進了父親的房間。張大頭和衣躺在**,滿身是汗。他的臉色通紅,一定喝了不少酒,房間裏充滿了酒臭味。張秀秀本來想叫父親組織人上山找沈魚魚他們的,結果父親喝多了。張大頭突然說了聲:“長發,長發哥,你怎麽說走就走了呀,長發——”張秀秀聽到父親酒醉中的話,有流淚的衝動。她知道父親的心還浸泡在悲傷之中。張秀秀退出了父親的房間,從天井上看到了白生生的陽光。沈魚魚他們一定出什麽問題了,張秀秀這種感覺異常強烈。

她必須去把他們找回來!

張秀秀想到了張宏亮,他是村裏的治保主任,一直跟張大頭鞍前馬後跑著,張大頭不止一次說要培養他,以後張大頭不幹村長了,就讓位給他。對,去找張宏亮,讓他組織人上山去找沈魚魚他們。

張秀秀走出了家門,一股熱浪撲麵而來。

張秀秀頂著毒辣的陽光來到了張宏亮的家門口。張宏亮家的大門洞開著,他的兒子小強在廳裏看電視。白天的時候,鳳凰村人隻要有人在家,一般是不會把家門關上的。張秀秀走了進去。小強抬起頭對她說:“秀秀姐,你來了。”張秀秀說:“嗯,你媽媽呢?”小強說:“我媽出去了,不知道幹什麽去了,你坐吧,秀秀姐。”張秀秀又問:“小強,你爸爸呢?”小強笑了笑說:“秀秀姐,你不知道呀?中午你爸非要我爸陪他喝酒,結果兩個人都喝醉了。現在我爸在**躺著呢。”

張秀秀果然聞到了濃鬱的酒臭味。

她無奈地走出了張宏亮的家門。

她站在烈日下,不知所措。那呼救的聲音在她的心中一遍一遍地回響著,折磨著她本來就十分悲傷的心靈。張秀秀想了想,咬了咬牙,找了根棍子就朝村外走去。她邊走邊往梅花尖頂峰的方向眺望,那裏霧靄一片,根本就看不清頂峰的模樣。

濃霧籠罩的梅花尖有許多莫測的危險在等待著她。

張秀秀橫下了心,不管怎麽樣,她現在就要上梅花尖去找他們。

她獨自朝梅花尖方向走去。

瞎眼婆婆還坐在張長發的墳前。陽光如雨。瞎眼婆婆可以感覺到如雨的陽光。風把張長發墳前的紙錢吹得漫山遍野,像一朵朵開放在草葉間的白色花朵。年輕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沒有瞎,可以看到山野開放的花朵。她會跑到山上摘很多野花放在閨房裏,聞著野花的芬芳,對生活充滿了美好的向往。如今,當初那些鮮豔的野花已經隨著歲月的河水漂遠了,留下的隻是憂傷的回憶。

瞎眼婆婆記起了一朵染血的雛菊。

那個山頭已經焦土一片。血腥味濃鬱。硝煙遮天蔽日。

楊武平和胡翠姑趕到梅花尖頂峰時,戰場死一般的寧靜。楊武平看到了戰友們的屍體,有的趴在戰壕邊上,有的倒在戰壕裏。他們身上的衣服都已經破爛不堪,被鮮血染紅了。楊武平眼中冒著火。他往山下望了望,一點動靜也沒有,山坡上留下了十多具鬼子的屍體。

胡翠姑在檢查著戰友的屍體,看有沒有還活著的。

楊武平看了看胡翠姑,其實她的身體還十分虛弱,爬了那麽長時間的山,臉色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楊武平歎了口氣,對她說:“翠姑,你坐下來歇會兒吧,一會兒如果鬼子上來了,你還得幫我裝子彈。”

這是胡翠姑生下孩子後楊武平第一次和她好好說話。

胡翠姑有些感動,淚珠在眼眶裏打轉。楊武平的傷其實還沒有好,頭臉上還纏著繃帶,但是他一定要上山。胡翠姑也拿他沒有辦法,隻好隨他去。楊武平還不讓胡翠姑跟著他,用槍指著她說:“你要跟著我,我就先斃了你!”胡翠姑看著他冒著怒火的眼睛,知道他這個時候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隻好等他離開後,把孩子交給了張文輝夫婦,悄悄地跟在了他的後麵。直到過了鐵索橋,進入梅花尖後,楊武平才發現她。那時,梅花尖還沒有驅不散的濃霧,楊武平回頭看到了山路山的胡翠姑。他折了回來,抓住了胡翠姑的衣領,沙啞著聲音說:“你跟著我幹什麽,幹什麽!你給老子滾回鳳凰村去,老子不想讓你看著我死!”胡翠姑平靜地看著他說:“你就是掐死我,我也要跟你上山,我知道你恨日本鬼子,難道我就不恨嗎?楊武平,我比你更恨!”楊武平看著胡翠姑決絕的目光,放開了抓住她衣領的手,一言不發地往山上走去。山上傳來激烈的槍炮聲……

胡翠姑哽咽地說:“我不累,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給你裝彈的,你盡管給我好好地打,一槍給我結果一個鬼子!”

胡翠姑看到了一朵小花,就在一個新四軍戰士的頭旁邊,那是一朵雛菊,本來是白色的花瓣和黃色的花蕊,現在卻被那個戰士的鮮血染紅了。胡翠姑的淚水滾落下來。

楊武平對胡翠姑說:“翠姑,你找找江指導員,看他是不是還活著。”

就在這時,楊武平聽到了江楓渾厚的聲音:“楊武平,我怎麽會死呢,不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我是不會死的!”江楓說著從壕溝的另外一端走過來,邊走邊拍著身上的塵土,他的臉上滿是一道道黑色的硝煙痕跡。

江楓的出現,讓他們的臉上都出現了欣喜的笑容。

這陣地上好歹還有個活人,而且是他們的指導員江楓。江楓把頭上的軍帽摘下來,使勁地在手上拍了拍,然後端端正正地戴上。江楓走到楊武平的麵前,往他的胸膛上輕輕擂了一拳說:“我就知道你小子會上來的!”

楊武平說:“我早就該上來了!指導員,其他同誌都犧牲了,就剩下我們了?”

江楓點了點頭,臉色凝重地說:“是呀,同誌們都犧牲了,就剩下我們了!我想,就是剩下一個人,我們也要堅持到最後,不讓鬼子攻破這個陣地!”

楊武平點了點頭:“放心吧,指導員,我不是孬種!我發誓,和鬼子拚到底!”

江楓把頭轉向胡翠姑:“翠姑,你怎麽也來了?孩子呢?告訴我,是男孩還是女孩?”

江楓一提到孩子,楊武平的臉上就下了霜。

胡翠姑低下了頭,輕聲說:“是個男孩。”

江楓哈哈一笑:“好呀,我們連總算留下了一條根呀!翠姑,你還是下山去吧,孩子不能沒有娘呀!”

胡翠姑說:“我死也不下去,我也要打日本鬼子!”

江楓沉默了。

那個晚上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楊武平讓江楓和胡翠姑休息,自己負責警戒。楊武平把十多支步槍的子彈都壓滿了,放在自己的身邊。他想,這個晚上,隻要鬼子摸上來,他會讓他們好瞧的。楊武平守了一個晚上,山下一點動靜都沒有。梅花尖的幾座山頭,朝南方向都是懸崖峭壁,隻有頂峰朝南的方向是個坡地,靠山頂兩百米左右是一片開闊地,長著野草,兩百米左右以下是叢林。隻要守住了梅花尖的頂峰,鬼子就休想從這裏進入鳳凰山地區。

天蒙蒙亮的時候,楊武平看到山下叢林裏的一棵樹旁邊探出了一個頭。

楊武平扣動了步槍的扳機。

子彈穿過淡淡的晨霧,擊中了那個鬼子。那個鬼子撲倒在地。楊武平咬著牙說:“狗日的,來吧!老子等著你們呢!”

楊武平的槍聲吵醒了江楓和胡翠姑。

江楓端起了一挺機槍,對著山下,他說:“武平,鬼子可能要衝鋒了,我們一定要把他們壓下去!”

楊武平冷冷地說:“沒問題!”

胡翠姑把那些犧牲了的戰友的槍收過來,往槍裏裝子彈,裝好一支槍就往楊武平的身邊放。

清晨的風涼絲絲的,江楓輕輕地唱起了歌:

要英勇衝鋒,

殲滅敵寇;

要大聲呐喊,

喚起人民。

……

江楓的歌聲在晨風中輕輕地飄**。胡翠姑以前聽江楓唱過歌,可從來沒有這樣靠近的聽他唱過。江楓的歌唱得好,在他們這支部隊是出了名的,據說,江楓參加新四軍前,在大學裏是學習音樂的。江楓的歌還沒有唱完,鬼子就開始了新一輪的進攻。

鬼子從叢林裏蜂擁出來,喊叫著朝山上發起了衝鋒。

這時,天上的烏雲從四麵八方聚攏過來。

江楓手中的機槍響了,鬼子在憤怒的槍聲中紛紛倒下。楊武平也一槍撂倒一個鬼子。他的眼睛血紅,嘴巴裏嘟噥著胡翠姑聽不懂的話語。他打完一支槍就把槍扔給壕溝裏的胡翠姑,然後又從旁邊拿起一支槍。因為地勢險要,不一會兒,鬼子就被壓回叢林裏去了。江楓對楊武平說:“鬼子還會進攻的,小心!”楊武平說:“讓他們盡管來吧,老子這條命就放在這裏了!活著我要守住陣地,死了做鬼也要守住陣地!這樣才能對得起張文輝家的那隻老母雞!”

天上響起了雷聲,有閃電劃過陰霾的天空。

不一會兒,雨落了下來。

鬼子又開始了新一輪衝鋒。

雨下得很大。雨聲和槍炮聲夾雜在一起,還有楊武平的怒吼聲。整個梅花尖頂峰沉浸在一種悲壯的氛圍中。他們又一次打退了鬼子的進攻。楊武平對江楓說:“我一口氣幹掉了8個,打了30發子彈。”

江楓朝他伸出了大拇指,臉上浮現出笑容,他的頭露出了壕溝,往山坡上望去,其實這個山坡也是很陡的,鬼子選擇這個地方進攻,沒有碰到防禦還可以,隻要梅花尖頂峰有抵禦的力量,他們就很難辦了,這裏的地形真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鬼子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地方還有這麽一支抗日隊伍。

就在這時,一顆子彈在雨中飛過來,擊中了江楓的額頭。

江楓撲倒在壕溝邊上。楊武平看到一百多米外的草叢裏露出了一張臉,那是一個裝死的鬼子,他得手後正想往後麵的叢林裏撤。楊武平的槍響了,一連三槍都打在鬼子的臉上,那個鬼子再也沒有爬起來。

楊武平扔下槍,走過去,抱著江楓的屍體,吼叫道:“指導員,你不能死!不能死!抗戰還沒有勝利呢!我們還沒有聽夠你唱的歌呢!指導員——”

胡翠姑的眼淚和雨水一起滾落。

她又看到了那朵雛菊,江楓的血水將它浸透……

張秀秀走到鐵索橋上時,回頭看了一眼陽光下的鳳凰村。她又看了看鳳凰山後山的那片墳地。那裏是張家祖祖輩輩埋葬死人的地方,是鳳凰村的聖地。張秀秀突然想,自己死了後會不會埋在那片墳地上?這個奇怪的想法,讓她心底冒出了一股冷氣。張秀秀看到了陽光下的那座新墳。那是張長發的墳,張秀秀又想,如果後來張長發的生父生母把他帶走了,那麽他死了會埋在哪裏?這是一個沒有人能夠回答得了的問題。

張秀秀帶著這個問題進入了梅花尖。

剛才還是陽光燦爛的天空,很快就被濃霧遮蔽了。張秀秀沿著那條小路,在濃霧中摸索著前進。雖然說她是鳳凰村人,可她一年到頭爬不了幾次山,也很少走山路,就是到鎮上去讀書,也是坐拖拉機去,坐拖拉機回來的,特殊情況下,她才走路回村,那是極少的事情。每年一次的祭山,她跟在大人的後麵,也沒有記什麽路,人多時走山路,不覺得辛苦,也不覺得艱難,像是玩耍一樣。現在可不一樣,她一個人上山去找沈魚魚他們,心裏忐忑不安,總覺得有什麽不測的事情在等待著她。

濃重的霧靄裏透出一股黴爛的味道。張秀秀在爺爺死之前聽他說過,很久前的梅花尖不是長年被濃霧緊鎖的。他童年時經常和一群村裏的小夥伴到梅花尖的森林裏采摘野果,那時的梅花尖風光無限,鳥語花香,不像現在那麽沉寂,濃霧籠罩,陰森可怖。張秀秀聽爺爺說,在1944年8月梅花尖的那一場戰鬥後,梅花尖才聚斂起濃霧,許多年過去了,也沒有散去。張秀秀不清楚那一年梅花尖的戰鬥有多麽的慘烈,她隻知道死了很多人,幾十個新四軍上山後再也沒有下來,包括張長發的親生父母楊武平和胡翠姑。

前幾年,山外來了一些人,開發梅花尖。所謂的開發就是把梅花尖叢林裏的那些參天大樹砍去換錢。張大頭和鳳凰村的村民們都不讓他們砍,但是沒有辦法,他們拿著上麵的紅頭文件,還有公安維護他們。結果,砍伐的隊伍開進了梅花尖。從青石鎮通往鳳凰村的那條沙土簡易公路也是那個時候修建的。本來說,等開發好了,要修一條像樣的水泥公路的,結果這個計劃連同開發梅花尖的計劃一同泡湯了。因為死人了。砍伐森林的隊伍進住梅花尖的第一天晚上就死了一個人,一個工人莫名其妙地從一個懸崖上掉下去摔死了。他們在鋸第一棵樹時,樹鋸斷了就是不倒下去,他們想盡了辦法,那棵大樹就是倒不下去。工人們沒有辦法,正當他們圍坐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商量對策的時候,那棵鋸斷的大樹發出了一聲巨響,朝他們倒壓了過來,那些工人躲閃不及,有兩個工人當場就被大樹壓死在下麵……沒有幾天,伐木的隊伍就撤離了梅花尖。張秀秀聽人說,其實還有一個恐怖的細節,沒有對外公開,說鋸那棵大樹時,飛濺出來的不是木屑,而是鮮紅的血漿,工人們還聽到大樹發出的人一般的慘叫聲……

想起這些,張秀秀的頭皮發麻。

梅花尖有太多的詭異傳說,她現在不敢去想。

她一路走著,邊走邊往小路的兩旁張望,她希望在自己目力所及的地方發現完好無缺的沈魚魚他們,然後和他們一起高高興興地下山。張秀秀懷著良好的願望在濃霧的山林裏穿行。她走了兩個多小時,連他們的影子也沒有看見。張秀秀還邊走邊叫著沈魚魚的名字,山林裏回聲陣陣,卻不見沈魚魚他們真切的應答。張秀秀心中的那種不祥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們也許真的碰到什麽不測了。如果那樣,她這樣尋找還有什麽意義?不,他們也許是迷路了,現在正在某個地方等著她引導他們走出迷霧。張秀秀這樣想著,繼續往山上走,盡管山林裏陰風陣陣,張秀秀的汗水還是濕透了內衣。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

張秀秀沒有想到天暗得如此之快,在鳳凰村時燦爛的陽光使她產生了一種錯覺,就是離天黑為時尚早。張秀秀有點不知所措。她心想,是不是往回走呢?盡管她這樣想,腳步還是朝前邁著。接著,張秀秀想到了一雙無助的眼睛,那雙眼睛裏積滿了淚水。那是沈魚魚的眼睛。張秀秀的心疼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為一個陌生的人難過,而且那麽的想幫助她。張秀秀對自己說:“你不能回去,你一定要找到沈魚魚他們。”張秀秀鼓足勇氣往山上走著。走出幾步,她在朦朧中看到一根伸出來的長滿細細嫩葉的青色枝條。她心裏一驚,躲過了它。她心裏十分清楚,這根美麗的青色枝條有著讓人恐懼的危險,如果折斷它,它會流出乳白色的黏液,人的皮膚隻要沾到這乳白色的黏液,就會起泡和潰爛,時間長了不處理,會造成血液壞死……張秀秀知道,村裏人管這種植物叫漆樹,為什麽會叫它漆樹,張秀秀沒有去考證過。

張秀秀從來沒有想到過天黑下來後,梅花尖是什麽樣子的。

叢林很快就陷入了黑暗之中。張秀秀在黑暗降臨後,才發現自己根本就無法行走了。巨大的孤獨感像黑暗一樣把她凝固在叢林裏。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想起了許多關於梅花尖的恐怖傳說,她第一次孤獨地置身於叢林的黑暗中,恐懼就變得那麽的具體了。張秀秀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黑暗中的叢林十分寂靜,連一絲風也沒有,連一點輕微的響聲也沒有。寂靜中的張秀秀努力地睜大著眼睛,可她什麽也看不見。

張秀秀仿佛覺得寂靜的叢林裏蘊藏著什麽東西,黑暗中有一雙可怕的眼睛在注視著她。張秀秀感覺到了寒冷,徹體徹膚的寒冷。她的牙關打顫,渾身戰栗。此時,她多麽希望父親和鄉親們舉著火把趕來,把她帶離這個地方。張秀秀後悔了。她真的後悔了,不應該一個人上山來的呀,應該等父親酒醒後,讓他帶人上山來找沈魚魚他們的。

哭聲?

是的,是哭聲。在無邊無際的寂靜中,她真切地聽到了哭聲。是個女人的哭聲,從聲音上判斷,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哭聲。年輕女人的哭聲從叢林裏傳來,好像離她不是很遠,就在離她幾十米的地方。

這是沈魚魚的哭聲?

據她所知,現在梅花尖裏,隻有兩個女性,一個是她自己,另外一個是沈魚魚。張秀秀盡管眼睛裏熱乎乎的,有流淚的感覺,可她還沒有哭出聲來。那麽,這個哭聲一定是沈魚魚發出來的。想到沈魚魚,張秀秀仿佛看到了某種希望,此時,不是她來救沈魚魚,沈魚魚反而成了她的依靠。

張秀秀朝哭聲傳來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過去。

有荊棘劃破了她的臉,她也不覺得疼痛,她隻有一個簡單的目標,趕快找到沈魚魚,隻要和沈魚魚會合在一起,她就不會害怕了。張秀秀離那哭聲越來越近,她的心狂蹦亂跳著,一不小心,腳底滑了一下,她摔在了地上。張秀秀手上和身上都沾滿了黏糊糊的腐爛的樹葉和褥草。

哭聲還在不遠處淒涼地傳來。

張秀秀顧不了許多了,她朝哭聲傳來的方向大聲喊著:“魚魚,我來了,我是張秀秀呀,你聽到我的聲音了嗎——”

張秀秀聽不到沈魚魚的回答,隻是聽到那哭聲還在繼續。

也許沈魚魚因為害怕,哭得昏天黑地,聽不見她的喊聲了。

張秀秀繼續朝哭聲傳來的方向摸索過去。

張秀秀給自己壯著膽:“張秀秀,你別怕,你很快就和魚魚姐在一起了,你別怕——”

可是,當她覺得自己靠近了那個哭聲傳出的地方後,女人的哭聲突然消失了。叢林又陷入了可怕的寂靜之中。張秀秀站在那裏,手腳冰涼,心也冰涼。那哭聲呢?沈魚魚呢?難道哭聲是她的幻覺?如果真是這樣,她不敢想象為什麽會產生如此的幻覺。張秀秀絕望地喊了一聲:“魚魚姐,你在嗎?我是張秀秀呀,我找你來了,你出來呀!魚魚姐——”

張秀秀一片茫然。

沈魚魚沒有在黑暗中出現。

張秀秀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哭聲又在不遠處的叢林裏響了起來。為了證明哭聲不是自己的幻覺,張秀秀使勁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她感覺到了疼痛。那哭聲是那麽的真切。張秀秀想,難道是沈魚魚在和自己捉迷藏?張秀秀無奈,隻好硬著頭皮朝哭聲傳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摸索過去。

她走著走著,突然一腳踩在一堆鬆軟的草上,雙腳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拖住了一樣,深陷了下去……

吃晚飯的時候,七嫂發現不見了女兒張秀秀。因為中午吃剩了很多菜,七嫂就叫了些在張長發喪事中比較出力的人來吃,否則那些菜留到明天就餿了。開始吃飯後,張宏亮的老婆突然問起了秀秀,七嫂到她房間裏看了一下,張秀秀根本就不在房間裏。七嫂說:“這孩子會到哪裏去呢?”她走出家門,在村裏找了一圈,也沒有發現張秀秀。七嫂著急了,趕緊把還在**昏睡的張大頭拖了起來:“你還有心思在這裏睡,秀秀不見了!”

張大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粗聲粗氣地說:“你說什麽?”

七嫂焦慮地說:“秀秀不見了!”

張大頭說:“怎麽可能呢,那麽大一個人,說不見就不見了!”

七嫂捶了他一拳:“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呀,還不快想辦法找人!”

張大頭這才感覺到問題的嚴重。他想了想說:“秀秀會不會到長發的墳上去了呢?”

張大頭拿起手電筒出了門,獨自往後山走去。滿天的星鬥,一路上還有許多螢火蟲在紛飛,蟲豸的叫聲此起彼伏。張大頭進入了張姓人家的墳場,墳場上閃動著一些磷火,影影綽綽的,像一些遊魂。張大頭不僅頭大,膽子也大,他徑直穿過一個個野草覆蓋的墳墓,朝張長發的新墳走去。張大頭來到了張長發的墳前,找了一圈也沒有發現張秀秀的影子。

張大頭叫道:“秀秀,秀秀——”

他叫了幾聲,沒有人回答。張大頭自言自語地說:“這裏沒有人呀,秀秀會到哪裏去呢?”

張大頭急匆匆地回到了家裏。七嫂問道:“人呢?”張大頭說:“墳場上沒有。你剛才真的在村裏都找過了,沒有發現秀秀?”七嫂點了點頭:“是呀,該找的地方都找了,你上後山時,我們幾個人分頭又在村裏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秀秀。這孩子一天都沒吃沒喝,她會跑到哪裏去呢?”七嫂說著,抹起了眼淚。張大頭把她推到一邊說:“哭什麽哭,就知道哭,現在人不見了,該想辦法怎麽找人呀,哭有個鳥用!”這時,張宏亮的老婆說:“聽小強說,秀秀下午還去過我們家,說是找宏亮,她看宏亮醉了就走了。秀秀出門後,小強還跟出去看了看,發現她朝梅花尖的方向走了!”張大頭瞪了她一眼:“這麽重要的情況,你怎麽不早說呢!我知道了,秀秀一定上梅花尖去了!昨天她還和我說過,要我帶人上梅花尖去找那三個大學生的!因為長發出事,我就把這事情給忘了。這個丫頭的膽子也太大了,一個人敢上梅花尖!你趕快回去把宏亮叫起來,讓他去把村裏的青壯年男子全部集中起來,準備足夠的火把和手電,上梅花尖找人!”張宏亮的老婆聽了張大頭的話,趕緊走了。

20分鍾後,張宏亮帶了20多個青壯年男子舉著火把來到了張大頭的家門口。張大頭聲音洪亮地對他們說:“秀秀上梅花尖去找那三個上海來的大學生了,他們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有勞大家和我一道,上山去把他們找回來!我們沒有在晚上的時候上過梅花尖,大家一定要小心行事,我們大家一起行動,不要走散了,因為梅花尖的情況比較複雜,大家都知道如果一個人走散了問題的嚴重性。大家明白嗎?”大夥說:“知道啦!”於是,張大頭和張宏亮就領著他們朝梅花尖的方向走去。

張大頭這些山裏漢子,就是和鍾非他們不一樣。他們走起山路來風風火火,輕鬆自如,想想他們平常上山砍柴,挑著百多斤的柴擔子在山路上也健步如飛,何況是現在沒有負重的情況下走山路。張大頭帶著大夥,一路走一路呼喊著張秀秀的名字,還在路邊仔細察看,看張秀秀或者鍾非他們有沒有留下什麽蛛絲馬跡。梅花尖的濃霧壓迫著他們的神經,張大頭他們感覺到了某種沉重。

幾十年了,張大頭每年都上梅花尖去祭山,所以走起來還算輕車熟路。他們僅僅用了四個多小時就到達了梅花尖的頂峰。

他們看到了那頂橘紅色的帳篷。

張大頭不知道帳篷裏有沒有人,但他可以斷定,這個帳篷是鍾非他們的。

他喊了聲:“秀秀——”

帳篷裏沒有人回答他。

張大頭他們走近了帳篷。張大頭對他們說:“小心火把,不要把帳篷點燃了。”

張宏亮把手中的火把交給了一個年輕人,然後打亮了手電,撩開帳篷的門簾布,看到沈魚魚躺在裏麵,其他人都不見蹤影。張宏亮對張大頭說:“大頭叔,這裏麵隻有那個女大學生一個人。”

張大頭說:“你進去看看她怎麽樣了,我們叫那麽大聲也不答應一聲。”

張宏亮鑽進了帳篷。沈魚魚渾身濕透了,她的臉色浮腫而又緋紅,嘴唇起了一串白泡泡。她嘴巴裏喃喃地說著胡話:“請帶我離開這裏,帶我離開這裏,我,我要聽你,唱,唱歌……”

張宏亮伸出手,摸了摸沈魚魚的額頭,感覺到她就像是一塊燒紅的木炭。張宏亮大聲說:“大頭叔,不好,這個女大學生發高燒了,這樣燒下去,她會燒傻的。得趕緊想辦法救她!”

張大頭說:“你看看裏麵有沒有秀秀留下來的什麽東西。”

張宏亮檢查了一遍說:“沒有。大頭叔,秀秀會不會看到這個女大學生發高燒了,她自己沒有辦法救她,下去找我們了呢?”

張大頭說:“有可能,可是,我們一路上來怎麽沒有碰到她呀,我們一路上喊她的聲音又是那麽大聲,她要是下山,不可能聽不到我們的聲音的呀。”

張宏亮說:“大頭叔,你看怎麽辦?這個女大學生這樣下去不行的,得趕快把她弄下山去搶救。”

張大頭考慮了一下,大聲說:“趕緊把她背下山吧!我們下山時再沿路找回去,看能不能發現秀秀和其他人的蹤影。”

張宏亮說:“看來隻能這樣了。”

張宏亮讓一個年輕的力氣大的小夥子背起了沈魚魚,然後,一群人舉著火把前呼後擁地朝山下走去。一路上,大家高喊著張秀秀的名字。張大頭是個心細的人,他把自己的背心脫下來,走一段用背心浸著冰涼的泉水,敷在沈魚魚的頭上,給她降溫。濃霧中的叢林裏仿佛有一雙陰冷的眼睛注視著這群在叢林裏呼嘯而去的人。

張大頭希望女兒張秀秀突然出現。

可是,他的希望沒有得到實現,直到他們走到鐵索橋時,也沒有見到張秀秀的影子。

張秀秀會跑到哪裏去呢?

也許,她根本就沒有上梅花尖……

張秀秀掉進了一個深深的陷阱。陷阱底下竟然鋪滿了樹葉,要是底下插滿了竹簽,那她就沒命了。陷阱裏陰冷潮濕,張秀秀瑟瑟發抖,她想自己完了。掉進陷阱後,她感覺到上麵有什麽東西把陷阱的口子覆蓋住了。她就像一個裝進瓶子裏的蟲子。張秀秀聽不到那女人的哭聲了,那哭聲原本就是個**?

張秀秀的眼淚流淌下來。

她嗚嗚地哭了。

沒有人聽見這個善良女孩絕望的哭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已經哭不出聲了的張秀秀哽咽著,她突然聽到了叫喚聲。叫喚聲在叢林裏回**,傳到陷阱裏嗡嗡作響。張秀秀還是可以分辨出,那是父親張大頭村裏鄉親們的叫聲,他們在叫喚著她的名字,是的,就是叫喚著她的名字!張秀秀又驚又喜,一定是父親酒醒後發現她不見了,帶著村裏人找上山來了。張秀秀感覺到了希望。

她大聲地朝著陷阱上麵叫著:“爸爸,爸爸,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因為哭得太厲害,張秀秀的聲音有些沙啞。

張秀秀以為父親和村裏人能夠聽到自己的呼聲。可是,他們根本就聽不到她的喊叫。

張秀秀聽著父親他們的呼喊聲漸行漸遠,心裏剛剛飽滿起來的希望一點一點地破碎。這是怎麽樣的絕望呀,仿佛父親明明知道她落水了,在一點一點地沉下去,他就站在岸邊,看著承受著滅頂之災的女兒,無能為力。張秀秀在黑暗中抓住了陷阱的壁,企圖攀爬上去,可她爬上去一點點又滑了下來。她一次一次地把十指摳進堅硬的壁裏,一次一次地企圖爬上去,她在做著無用功。張秀秀的指甲都摳出了血,她感覺不到疼痛,隻是無與倫比地絕望……張秀秀蜷縮在陷阱裏,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在等待死亡的人,她的手絞著自己的頭發,死亡的恐懼攝住了她的心。

死亡是什麽?

是不是一切都會消失,包括她的肉體、聲音以及靈魂?

死亡是不是意味著她一切活動的終止,進入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

死亡是不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和一切人都毫無關係,包括父親母親,包括兄弟姐妹,包括同學和一切曾經熟悉的人們?

她已經哭不出來了。

父親他們的叫聲遠去了、消失了之後,張秀秀的精神就徹底地崩潰了。

……

張秀秀在昏昏沉沉中聽到了腳步聲。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那腳步聲是來引她走向黃泉路的小鬼發出來的。她睜開了眼睛,還是一片漆黑,也許地獄裏本來就沒有光明。她聽到了自己的呼吸,難道人死了還會呼吸?

那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她木然地等待著什麽,此時,她不想再掙紮和呐喊,什麽也不想了。她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孤獨的鬼魂。

一個人在陷阱的旁邊站住了。她的呼吸十分沉重。她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夠在梅花尖的叢林裏自如地穿行,像那些過去的歲月一樣,那是些什麽樣的歲月呀。她的腦海裏浮現出自己當初像一隻母狼般在濃霧彌漫的叢林裏矯捷奔走的樣子,那時,叢林裏的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擋她,她就是飄**在梅花尖上的鬼魂。她沒有想到,那麽多年過去了,她還能夠這樣自如地在梅花尖的叢林裏穿行,還能夠準確地找到這個陷阱。

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陷阱底下的張秀秀聽到了那聲長長的歎息,她傻傻地想,引路的小鬼也會歎氣?難道他也有說不出的憂傷和苦悶?

“秀秀,秀秀——”

那人在叫她。

這是誰?誰在叫她的名字?張秀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聲音有些沙啞,十分陌生。張秀秀不敢答應她。難道自己還活著?張秀秀想。那真是來勾魂的小鬼?在她很小的時候,爺爺張文輝就這樣對她說:“晚上出門,如果有陌生人叫你的名字,千萬不要回頭,也不要回答,你一回頭或者一回答,你的魂就會被鬼勾走了。”

“秀秀,秀秀,你在下麵嗎?你說話呀,秀秀——”

張秀秀又聽見了陷阱上麵的叫聲。

她還是沒有回答,那叫聲十分詭異。

張秀秀的大腦漸漸地清醒過來,越清醒她就越恐懼,她寧願自己現在昏迷著,認為自己死了,變成遊魂了。

“秀秀,你不要怕,我知道你在陷阱裏麵,我是瞎眼婆婆呀——”

張秀秀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一聽到瞎眼婆婆這四個字就感覺到了陰森可怖,這個平常像鬼魅般的瞎眼老太太怎麽會來到這裏?就是眼睛好的人也不可能準確地找到這個陷阱。是她的哭聲把自己引到這裏來的?張秀秀覺得不可思議。

這個神秘的瞎眼老太婆就是在大白天的村裏碰見了,張秀秀也會不寒而栗,因為可以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陰氣,何況在梅花尖詭異的黑夜裏。張秀秀蜷縮在陷阱的底部,神經都快錯亂了。

“秀秀,你別害怕,我不是來害你的,我是來救你的,秀秀,相信我!你想想我要是害你,我為什麽要來救你呢?我讓你餓死在陷阱裏不就好了,或者,我朝陷阱裏砸塊大石頭下去,把你砸死,有誰會知道呢?秀秀,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一定很害怕,是不是?秀秀,你不要怕,真的不要怕,我真的是來救你的——”

聽了瞎眼婆婆的這番話,張秀秀的心思活動了一下。

瞎眼婆婆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過了一會兒,張秀秀終於開口了:“你真的是瞎眼婆婆?”

瞎眼婆婆聽到張秀秀從陷阱裏傳出的沉悶的聲音後,顯然很激動:“秀秀,我是瞎眼婆婆,一點錯都沒有。我是來救你的。我看到你上梅花尖了,我知道你會有危險的,就摸上山來了。梅花尖的叢林裏有許多陷阱,我找了好幾個陷阱,才知道你在這裏的。”

張秀秀狐疑地說:“你怎麽能夠在叢林裏行走?你什麽也看不見,為什麽對梅花尖如此熟悉?你怎麽知道梅花尖有那麽多的陷阱?你到底是誰?你說呀。”

瞎眼婆婆又長歎了一聲,然後說:“秀秀,我現在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你提出的這些問題,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你有一天會明白的,現在,我必須把你救出來,否則就晚了,在梅花尖,的確有很大的凶險。”

張秀秀說:“你不回答我可以,可是,你一個瞎眼老太太,怎麽能夠把我救上去呢?”

瞎眼婆婆沙啞著聲音說:“你不要急,我已經準備好了,一會兒我把藤條扔下去,你把藤條綁在身上,我拉你上來。”

她從哪裏弄來的藤條?她一個平常看上去弱不禁風的瞎眼老太太能夠把她拉上去?盡管張秀秀內心有很多的疑問,她還是接住了瞎眼婆婆從上麵扔下來的長長的藤條,這藤條是幹的,卻十分的有柔韌性。張秀秀按瞎眼婆婆的說法,把藤條綁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後雙手死死地抓住了藤條。此時,張秀秀的心底湧起了一股求生的欲望。

瞎眼婆婆說:“秀秀,你綁好了嗎?”

張秀秀說:“我綁好了——”

瞎眼婆婆又說:“你的雙手抓住藤條,千萬不要放手呀,你準備好了告訴我——”

張秀秀的心狂蹦亂跳,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準備好了——”

緊接著,張秀秀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體騰空了,她在往上提升著,顱頂冒著一股氣,那股氣氤氳著,在陷阱裏彌漫,那是張秀秀生命的氣息,上升著的生命的氣息。

張秀秀終於到了陷阱的口子上,她聽到了瞎眼婆婆沉重的呼吸。她一定累壞了。

張秀秀的一隻手鬆開了藤條,摸索著抓住了陷阱邊上的一根伸到地上的樹枝,另外一隻抓住藤條的手也鬆開了,緊緊地抓住了黑暗中的樹枝……張秀秀離開了陷阱,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可危險並沒有解除,在這個濃霧彌漫的叢林裏,還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張秀秀無法預料。

黑暗中,瞎眼婆婆伸出了幹枯的手,抓住了張秀秀飽滿的青春的手,瞎眼婆婆的手十分有力,這是張秀秀無法想象的。瞎眼婆婆的另外一隻手在張秀秀的手背上摩挲著,張秀秀覺得瞎眼婆婆的手十分的溫暖,不像她想象中的那麽冰冷。

瞎眼婆婆手的溫暖使張秀秀對她產生了一種信任感,而且還有一絲感動,在張秀秀的心田裏遊動著。

瞎眼婆婆說:“孩子,你受苦了,你怎麽能獨自一個人上山來呢?”

張秀秀的眼睛熱辣辣的,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這個平常她在村裏最討厭和害怕的人卻在這個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夜晚救了她。

這時,寂靜的叢林深處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瞎眼婆婆說了聲:“不好,我們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

瞎眼睛婆婆一定從那窸窸窣窣的聲音中感覺到了什麽,張秀秀的心一陣抽緊。瞎眼婆婆拉著她的手,在叢林裏穿行。瞎眼婆婆仿佛在這個暗夜裏能夠洞悉這裏的一切。她很快地把張秀秀帶到了一個山洞裏。這個山洞不深,可是藏她們兩個人綽綽有餘。山洞口被許多藤蔓遮住了,她們藏在裏麵,應該不會被什麽東西發現。張秀秀的心七上八下的,她從來沒有經曆過如此驚心動魄的夜晚,還是十分的恐懼。瞎眼婆婆輕聲地對她說:“秀秀,別怕,有我在這裏,誰也不能夠傷害你,誰要是傷害你,我和他拚了這條老命!”張秀秀趴在瞎眼婆婆的身上,淚水流了出來,落到了瞎眼婆婆的粗布衣服上。

瞎眼婆婆伸出枯槁的手,摸了摸她的臉:“孩子,不哭,你不會有事的,放心,我們在這裏等到天亮,我就送你回家。”

張秀秀在瞎眼婆婆的身上感覺到了溫暖。

瞎眼婆婆突然說了一聲:“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哇——”

大雨下了整整一個上午。中午時,雨停了。梅花尖山頂的陣地上流淌著血水。楊武平和胡翠姑想把戰友們的屍體埋了,連同他們指導員江楓的屍體。可就在這時,楊武平看到了鬼子。這次鬼子沒有對梅花尖頂峰發起正麵的衝鋒,而是三三兩兩地匍匐著朝山頂摸過來。

楊武平的槍口對準了一個鬼子。

那個鬼子趴在一片草叢裏,他的頭躲在一塊石頭的後麵。楊武平的眼睛一直盯著他,根本就不管其他悄悄逼近的鬼子。

胡翠姑坐在壕溝裏,在往機槍的彈夾裏裝子彈。江楓的屍體就躺在她的旁邊,像是在安詳地沉睡。胡翠姑的表情十分鎮靜,盡管蒼白的臉上還留有淚痕。

楊武平守著那個躲在石頭後麵的鬼子。

他眼睛的餘光中出現了另外一個鬼子,這是個離他最近的鬼子,他在草叢中匍匐著前進。楊武平看到這個鬼子的槍口對準了自己。就在這時,楊武平突然掉轉槍口,朝那離他最近的鬼子開了一槍。

那個鬼子哼都沒有哼一聲就永遠爬不起來了,他的腦門上流出了汙濁的血。就在楊武平開槍的一刹那間,石頭後麵的鬼子露出了半個腦袋,而且這個鬼子的槍響了,子彈擦著楊武平的頭皮飛了過去。楊武平沒有等他反應過來,就扣動了扳機,那個鬼子被他擊斃。

一個小時之內,楊武平擊斃了六個鬼子。鬼子們都躲起來,不動了。楊武平知道,他們在等待時機,他也知道,有許多槍口在往自己的方向瞄準。過了一會兒,許多迫擊炮的炮彈向陣地上落下來。楊武平眼看一顆炮彈就要在胡翠姑身邊爆炸,他撲過去,推開胡翠姑,自己的身體也撲在了胡翠姑的身上,他的大腿中了一塊彈片,頓時鮮血如注。一陣炮火過後,趴在草叢裏的鬼子又發動了攻擊。

楊武平來不及讓胡翠姑包紮大腿上的傷口就端起機槍朝鬼子掃過去。鬼子沒有想到炮火轟炸過的山頂還有如此強的火力,扔下幾具屍體後,又退入了山下的叢林之中。

楊武平撲倒在壕溝裏。

他的胸部中了一彈,加上大腿上的傷,他一下子就負了兩處傷,最要命的是胸部的那顆子彈。

楊武平渾身是血,大口地喘著粗氣,每喘一口氣,傷口的鮮血就會汩汩湧出來。胡翠姑趕緊給他包紮。可是,因為沒有藥物,他包紮後的傷口還是往外冒著血。陣地上十分寧靜,隻能夠聽到楊武平大口的喘息聲。

胡翠姑的眼裏積滿了淚水。她知道,這樣下去,楊武平支撐不了多久就會死去。況且,山下有那麽多的鬼子,如果鬼子知道楊武平受了傷,失去了戰鬥力,那後果不堪設想。

胡翠姑知道,鬼子不會馬上發動進攻,他們一定在研究怎麽樣拿下梅花尖頂峰。

胡翠姑看見楊武平昏迷過去了,她第一個想法就是不能在這裏待下去了。

胡翠姑把兩枚手榴彈插在了自己的腰間,把子彈袋挎在了身上,背起了楊武平,一手提著一支步槍,悄悄地撤下了山。

胡翠姑找到了一個山洞,這個山洞不深,山洞口被密密麻麻的藤蔓遮住了,應該不會輕易地被發現。

胡翠姑看著昏迷中的楊武平,心急如焚,現在什麽東西也沒有,怎麽樣才能保住楊武平的生命?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心愛的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