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舍生

張大頭和張宏亮帶著村裏的二十多個青壯年漢子,走上了梅花尖。過了鐵索橋後,晴朗的天空就看不見了,濃霧遮蔽了他們良好的視線。張大頭一進入霧區就讓大家扯著嗓子喊了起來,讓銅鑼敲起來。那些年輕的漢子鉚足了勁,扯著嗓子一路喊著:“秀秀,秀秀——”

銅鑼也敲得山響。

這種陣勢,張大頭想,就是鬼也會嚇破膽,但是他還是讓大家緊緊地跟著,不要走失和落下,生怕單獨一人會遇見什麽不測。濃霧籠罩的山林在他們喧鬧的喊聲和鑼鼓聲中,一點反應都沒有。張大頭心裏十分沉重,也許這次上山也會無功而返,但是他必須再作一次努力。

張大頭聽父親張文輝說過,他很後悔當初和鄉親們一起帶著還是嗷嗷待哺的張長發一起離開了鳳凰村,他當時很想送些糧食上梅花尖頂峰去的,但是他還是害怕日本人打過來,和鄉親們一起逃難去了。當他們幾個月後回到鳳凰村,鳳凰村完好無損,日本鬼子根本就沒有越過梅花尖,進入鳳凰村禍害。可是,他們回鳳凰村後,就發現梅花尖被迷霧緊鎖,而且充滿了神秘的色彩……張文輝和鄉親們回鳳凰村後,他獨自上過一次梅花尖,發現梅花尖的頂峰成了一片焦土,他可以想象這裏發生過多麽慘烈的戰鬥,他仿佛聽到了許多魂靈在山頂呐喊……他下山回村時,在迷霧中迷了路,碰到了一匹狼,就在他和那匹狼對峙時,聽到了一聲槍響,濃霧籠罩的叢林裏飛出了一顆子彈,從那匹狼的左眼穿過了右眼,狼死在了他的麵前,張文輝驚駭地看著濃霧中的叢林,他什麽也沒有發現,叢林裏一片死寂。張文輝仿佛活在夢幻之中,這是誰的槍射出的子彈?難道是那些犧牲的新四軍戰士的魂靈幫助他擊斃了凶狠的豺狼?張文輝在驚訝中,隱隱約約地聽到叢林裏有個人在召喚他,他鬼使神差地朝那個縹緲的聲音走去……張文輝不知道那個詭異的聲音會把自己帶向何方,但是他沒有力量拒絕那個聲音的召喚,他懵懵懂懂地在一種虛幻的狀態中,跟著那個聲音在迷霧籠罩的叢林裏穿行……直到他神奇地走到鐵索橋邊,那飄渺的詭異的聲音才消失。張文輝回頭看了看濃霧籠罩的山林,眼睛潮濕了,他認定了,是那些戰死在梅花尖的子弟兵的英靈把他領出了危險重重的梅花尖,他很後悔和鄉親們一起去逃難了,他應該留下來,勸鄉親們一起留下來,把糧食送到山上去,和他們一起打鬼子的!如果那樣,或者他們不會有那麽慘重的犧牲,或者……張文輝下山後,第二天就帶著全村人,到梅花尖的頂峰去祭山,去祭奠那些紅色的英靈,而且定下了一個規矩,每年的八月一日,都要去祭山,這一天,也成為了鳳凰村的一個最重要的節日。張文輝死後,張大頭就把這個傳統繼承了下來,可是,張大頭還是和他父親一樣,不知道梅花尖的迷霧什麽時候才能散去,他還是警告村裏人不要輕易地獨自走上神秘的梅花尖……

他們一路翻山越嶺,穿過一個一個迷霧中的叢林,朝梅花尖頂峰走去。

鍾非醒轉過來,覺得自己的臉十分沉重,壓著許多東西,那些東西應該是蝙蝠吧。它們在吸他的血,他可以聽到自己的血流動的聲音。他又聽到了槍聲,真切地聽到了槍聲,而不是幻象。此時,他的大腦十分清醒,也許是回光返照吧。那槍聲撕破了洞穴裏凝固的空氣,鍾非準確地捕捉到了槍聲來自的方向。他用手在自己的臉上胡**了摸,許多肉乎乎的有鋒利爪子的蝙蝠,撲棱棱地飛起來,在洞穴四處亂闖。

鍾非的臉已經麻木了,感覺不到疼痛了。可他現在的大腦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那槍聲並不是空穴來風,他艱難地挪動著沉重的身體,慢慢地朝槍聲傳來的方向爬去。那一段十幾米的路程,鍾非爬了快一個世紀,他的體力也即將耗盡。他爬到那裏,發現已經不能夠再往裏麵爬了,一道洞壁擋住了他。

鍾非強烈地感覺到,這道阻擋住他的洞壁後麵就是出口,而且那裏一定有人。

那沉悶的槍聲還在他腦海中回響。

鍾非仿佛覺得黑暗中有股力量注入了他的身體。

這股神奇的力量充盈著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之花會不會就此結束?鍾非伸出手,摸到了一塊石頭。他慢慢地依靠著洞壁站了起來。鍾非想大聲地喊,但是他的喉嚨已經被無數血泡充滿,根本就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現在唯一發出的聲音,就是沉重的呼吸。鍾非抓緊手中的石頭,使出渾身的力氣,朝石壁上砸下去!

“咚——”

洞穴裏響起一聲沉悶的聲音。

鍾非停下來,把耳朵貼在洞壁上,聽另外一麵會有什麽反應,如果另外一麵真的有人,他們一定會聽到他用石頭砸洞壁的聲音。鍾非一下一下地砸著洞壁,沉悶的聲音在洞穴裏回響。

鍾非用力砸出的聲音仿佛驚動了洞穴裏的那些骷髏。

黑暗中,那些骷髏一個一個地站立起來,緩緩地朝鍾非晃過來。鍾非感覺到了他們,這些骷髏帶著很重的怨氣和恐懼朝他晃過來。他們要阻止鍾非,他們害怕那支鎮壓了他們幾十年的槍?

鍾非感覺到了洞穴另外一麵的人氣。

身後朝他走過來的骷髏越來越近,那些骷髏身上散發出陰冷的氣息。

鍾非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身體裏那股神奇的力量正在一點一滴地耗盡。在他用石頭敲了最後一下洞壁後,手一軟,石頭從他的手中脫落,沉悶地掉在了地上。他感覺有很多骷髏的手向他伸過來,他慢慢地癱倒在地,黑暗中傳來了骷髏們絕望的叫喊聲。

有人在洞穴的那邊挖著什麽。

可是鍾非又昏迷過去了,他沒有聽到洞穴另外一邊傳來的聲音,如果聽到了,他一定不會昏迷過去,他會重新獲得一種力量,那些骷髏們無法阻止的力量。骷髏們似乎聽到了洞穴另一邊傳來的聲音,他們在黑暗中驚惶失措,仿佛他們的厄運又要來臨。

骷髏們在洞穴裏發出淒厲的絕望的呼叫,他們慌亂地在洞穴裏尋找著藏身之處,生怕那一支讓他們恐懼的槍向他們瞄準,可是,洞穴裏哪裏有他們的藏身之所,這是一個墳墓,侵略者的墳墓。

瞎眼婆婆打開了一個洞。火的光線刺穿了另外一邊洞穴的黑暗。許多蝙蝠從洞中洞裏鬼魅般撞出來。

張秀秀聞到了一股濃鬱的黴爛的味道和血腥味。瞎眼婆婆感覺到了那些橫七豎八的骸骨,嘴巴裏喃喃地說著什麽。張秀秀也看到了那些骸骨,她沒有想到這個洞中洞裏如此的陰森可怖,她也不知道洞穴裏的這些骸骨生前是些什麽人。瞎眼婆婆說的話她完全聽不懂,好像是在詛咒。

瞎眼婆婆進入洞中洞裏,找到了尚存著一口氣的麵目全非的鍾非。

瞎眼婆婆找到鍾非時,他的臉上還有三隻蝙蝠趴在上麵吸血。

她感覺到了什麽,伸出手,抓住了一隻吸血的蝙蝠,使勁把那隻蝙蝠捏死了,另外兩隻蝙蝠似乎嚇壞了,嘰嘰地叫著,撲打著翅膀,飛走了。瞎眼婆婆把死在自己手上的蝙蝠用力扔進洞裏,那隻蝙蝠的屍體落到了一具屍骸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接著,瞎眼婆婆用驚人的力氣把鍾非抱起來,走回到了火堆旁,把他放在了朱未來的身邊。張秀秀怎麽也沒有想到,鍾非會在裏麵。她現在替沈魚魚的命運擔憂起來,他們都找到了,沈魚魚此時身在何處?張秀秀內心隱隱作痛。

朱未來側著臉,看著鍾非。

鍾非完全不成人樣了。他奄奄一息。朱未來的眼淚流了出來,鍾非原來也經曆了一場可怕的噩夢,可朱未來不清楚鍾非為什麽會在這個洞中洞裏,鍾非究竟經曆了一個怎麽樣驚心動魄的噩夢,他也一無所知。值得慶幸的是,鍾非被找到了,而且還活著,他相信神秘的瞎眼婆婆會把他救活。沈魚魚呢?朱未來和張秀秀一樣,為沈魚魚而擔心了。

瞎眼婆婆伸出手,輕輕地在鍾非的頭臉上摸著。然後搖了搖頭說:“他在發燒,不知道是得了什麽病,應該馬上送到山下去治療,否則有生命危險。”張秀秀給鍾非喂了點水,焦急地說:“那現在怎麽辦呀?”

瞎眼婆婆說:“秀秀,你在這裏守著他們,不要怕,這山上沒有什麽可怕的東西了,我下山去找你爸爸,讓他帶人上來,把他們抬下山去。”

張秀秀含著淚點了點頭,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如果她一個人下山的話,說不定還沒有走出山洞門口的這片叢林就迷了路,要是她和瞎眼婆婆一起下山,又放心不下鍾非他們。所以,讓瞎眼婆婆下山去叫張大頭他們上山救人,是最好的選擇。

瞎眼婆婆對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她拄著拐杖快步走出山洞,闖入了迷霧中的叢林。

瞎眼婆婆走後不久,張秀秀就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銅鑼的聲音。她對銅鑼的聲音是那麽的熟悉,就像瞎眼婆婆對梅花尖的叢林那樣熟悉一樣,村裏要是有什麽事情,都會用到銅鑼,比如秋天的時候,村裏人會敲打著銅鑼在山坳裏驅趕糟蹋地瓜田的野豬;還會在農曆七月十四的晚上,徹夜地敲打銅鑼驅鬼;誰家的孩子考上大學或者參軍,村裏會派人敲打著銅鑼一直把他送到青石鎮……對了,誰家的孩子走失了,村裏人也會敲著銅鑼去尋找……張秀秀真切地聽到了銅鑼的聲音,銅鑼的聲音由遠而近,張秀秀也隱隱約約地聽到了村裏人的呼喊聲……當張秀秀能夠真切地分辨出父親張大頭和張宏亮的聲音後,她興奮地對朱未來說:“一定是我爸帶村裏人來救我們了!”

張秀秀懷著異常激動的心情走出了山洞。

站在山洞口,濃霧一陣一陣地從她的眼前湧過,陰冷而潮濕,她不禁打了個寒噤。張秀秀不敢跑進叢林裏,去迎接父親他們。她隻能站在山洞口,大聲地喊道:“爸爸,爸爸,我在這裏——”

張秀秀相信父親他們聽到她的聲音,一定會循聲而來的。

此時,張秀秀突然想,瞎眼婆婆有沒有聽到父親他們的銅鑼聲和呼喊呢?還有,沈魚魚呢?她現在在何處?是不是還在經曆著危險?

第一個聽到張秀秀喊聲的人是張宏亮。張宏亮停止了自己的喊聲,站在那裏仔細聽了聽,的確是張秀秀的聲音。張宏亮讓大家停止敲鑼和呐喊,然後對張大頭說:“你聽聽,是秀秀的喊聲。”

張大頭豎起耳朵,果然聽到了女兒的叫聲。張大頭的臉上出現了喜悅之色,顯得異常的激動,他喃喃地說:“秀秀還活著,秀秀還活著——”接著,張大頭扯開破鑼嗓子,大聲喊道:“秀秀——爸爸聽到你的聲音了,你站在那裏別動,我們來了——”

張大頭和張宏亮帶著村民們循聲而去。

有個村民問張大頭:“銅鑼還敲嗎?”

張大頭瞪著他的水牛眼說:“敲,怎麽不敲!秀秀聽到鑼聲心裏踏實,就不害怕了!”

於是,叢林裏又響起了響亮的銅鑼聲。

張大頭邊走邊喊叫著:“秀秀,你別著急,我們過來了,你等著我們,不要走動了——”

張秀秀站在洞口,滿懷希望地等待著父親他們的到來,她也希望瞎眼婆婆能夠聽到父親他們的叫聲和敲打出的鑼聲;張秀秀更希望沈魚魚能夠聽到父親他們的聲音……張秀秀聽著越來越近的鑼聲和喊聲,自己的叫聲也沒有停止下來,她怕自己的叫聲停止下來後,父親他們就分辨不清她在哪裏了。

濃濃的霧靄阻擋不住張大頭他們向張秀秀靠近。

終於,張大頭看到了站在那個山洞口的張秀秀,她頭發淩亂,臉上粘滿了髒汙的泥巴,兩眼紅腫……張大頭雙手抓住張秀秀的兩個肩膀,仔細地端詳著女兒,含著淚說:“孩子,你受苦了哇——”

張秀秀也哭了,又驚又喜地喊了一聲:“爸——”

張大頭伸出一隻手,抹了抹張秀秀臉上的淚水說:“好了,孩子,咱們回家吧,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張秀秀說:“他們還在山洞裏。”

張大頭驚喜地說:“秀秀,你找到他們了?”

張秀秀點了點頭。然後,張秀秀就把他們領進了那個陰冷潮濕的山洞。張大頭和張宏亮他們進入山洞後都驚訝不已,梅花尖還有這樣的山洞,他們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更加讓他們想不到的是,洞裏除了鍾非他們之外的那個死去了的怪人楊武平。當張秀秀對父親說,那個躺在地上野人般的怪物就是楊武平時,張大頭呆了,他怎麽還活著?按道理楊武平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他還能夠在自然環境惡劣的梅花尖上存活下來,真是個奇跡。

張秀秀說到了那個瞎眼婆婆,張大頭聽完後喃喃地說:“難道她就是傳說中的胡翠姑……”

那個瞎眼婆婆的確是胡翠姑,她和楊武平在梅花尖待了幾十年,梅花尖的每個地方,每一棵樹,甚至每一根草她都那麽熟悉……以至於她就是瞎了眼睛也能夠在梅花尖的叢林裏奔走自如。

胡翠姑也聽到了張大頭他們的呼喊聲和銅鑼聲,沒走多遠就聽到了。不一會兒,她也聽到了張秀秀的喊聲。當她聽到張大頭和張秀秀接上頭後,胡翠姑突然覺得自己渾身無力,癱坐在一棵老鬆樹下。

胡翠姑的心在滴著血。

多少年來,胡翠姑從來沒有停止過哀傷。她為自己的命運哀傷,為楊武平哀傷,為江楓和那三十多個英雄哀傷,也為張長發哀傷……是深重的哀傷讓她一年一年地活下來,如今,張長發死了,楊武平也死了,而且死在了她自己的手中,她的哀傷是不是該結束了?不,她又陷入了更大的哀傷中,哀傷就像滿山遍野的濃霧,緊緊地將她包裹,將她吞噬。

因為胡翠姑,楊武平到死也沒有把他的仇恨釋放,她相信楊武平死後,他也端著槍在守衛著梅花尖,鎮壓著那些可惡的侵略者,他的槍令鬼子膽寒,沒有讓走進那個山洞的任何一個鬼子逃走,可他自己,也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有些細節,胡翠姑現在想起來,內心的潮水還在奔湧,無法平靜。

楊武平躲在叢林裏,一直對著洞口瞄準,那隻能夠容一個人進出的洞口黑黝黝的,他看不到山洞深處的火光。但是,隻要有人從山洞裏走出來,他就可以感覺得到。他可以準確地讓子彈穿過迷霧,擊中鬼子的要害部位,讓鬼子一槍斃命!這一點,胡翠姑也感到十分神奇,楊武平難道有神相助?更讓胡翠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剛剛開始時,胡翠姑對濃鬱的迷霧也十分不適應,常常覺得會迷路。楊武平不一樣,那迷霧在他的眼裏仿佛根本就不存在。就是胡翠姑在叢林裏迷路了,他也可以準確地把她給找出來。

他們走進那個山洞,發現鬼子都死在裏麵之後,楊武平變了一個人。他經常一個人拿著那支三八式步槍在山林裏呼嘯著奔走。有時也會跑到梅花尖的頂峰去,趴在壕溝裏,一趴就是一天一夜。他仿佛覺得鬼子還在山下的叢林裏蟄伏著,隨時準備向山頂發動進攻。他還一直認為,梅花尖的叢林裏還有流散的鬼子,他一遍一遍地在濃霧籠罩的叢林裏搜尋著,希望自己把鬼子消滅光。

胡翠姑沒有想到楊武平會變得癲狂。

他把鬼子的屍體都搬到了山洞裏麵的洞中洞裏,然後封了起來,自己就居住在外麵的洞穴裏。楊武平在這個洞穴裏一住就是幾十年。胡翠姑一直陪伴著他,可他經常會在夜晚的時候,盯著胡翠姑,嘴巴裏發出嘰裏咕嚕的聲音,眼睛變得血紅。胡翠姑隻要聽到他嘴巴裏發出嘰裏咕嚕的聲音,她就害怕極了,她知道接下來他就會幹出可怕的事情。楊武平就會抓住她的頭發,使勁地扯,嗷嗷地叫。胡翠姑那時感覺到楊武平要把自己殺死。她的雙手死死地抓住楊武平的手腕,試圖把他的手掰開,可楊武平的力氣實在太大了,胡翠姑根本就掰不開他的手。胡翠姑知道楊武平心裏的仇恨,現在,他把所有的仇恨都發泄在她的身上。楊武平的臉扭曲著,他抓著胡翠姑的頭發,把她提到洞口,一腳把她踢了出去。

胡翠姑忍耐著肉體和心靈上的雙重痛苦,一個人在黑暗的叢林裏行走。她邊走邊聽著叢林裏各種蟲豸發出的叫聲,她還看到有螢火蟲在自己的眼前飛舞,她坐在了一棵樹下,想象著往昔一些和楊武平有關的事情。

她和楊武平從小就訂了娃娃親,青梅竹馬地長大。在那些祥和的日子裏,楊武平對她關懷備至,隻要家裏有點什麽好東西,就偷偷地拿出去給她吃。那時,他們倆躲在一個稻草垛後麵,邊吃東西,邊看著滿天的繁星和眼前飛舞的螢火蟲,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楊武平是村裏的一個小木匠,他的手藝很好,村裏的人看到他們親熱的樣子,都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一個有好手藝,一個又長得美貌。楊武平知道胡翠姑喜歡螢火蟲,就用木頭做了個漂亮的小盒子,他在晚上的時候,到田野上去捉了好多的螢火蟲放在盒子裏,送給胡翠姑。胡翠姑會在睡覺前吹滅油燈後,在黑暗中打開那個小木盒,螢火蟲就一隻一隻地飛出來,在蚊帳裏飛舞著,散發出美麗的光芒。胡翠姑躺在**,看著飛舞著的螢火蟲,心想,螢火蟲發出的光亮是星星吧,或者那是楊武平深愛著她的眼睛。她心裏充滿了巨大的幸福感,仿佛美好的生活觸手可及。可是,就在他們準備結婚前,日本人來了。是日本鬼子無情地打破了胡翠姑的美夢。

胡翠姑無法忘記那個日子,那個日子是她一生無法擺脫的夢魘。

日本鬼子包圍了村莊。那時,楊武平到另外一個村莊給人做事情去了,他想多賺點錢,把自己和胡翠姑的婚禮辦得熱鬧些排場些,一個人結一次婚不容易,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之一。其實,楊武平在做木工活的時候,就聽到了爆炸聲和槍聲。楊武平的心提了起來。他經常會聽人說,日本鬼子打到哪裏哪裏了,沒有想到會那麽快進入他們的村莊。有人匆匆跑回楊武平做活的村裏,說日本鬼子打到楊武平村裏了,日本鬼子瘋了,正在燒殺搶呢……這個村莊的人紛紛開始逃難,楊武平的木匠活也做不成了,東家對他說:“你看,武平,這活沒有辦法幹了,你是不是也跟我一塊逃呢?一會兒要是日本人打過來了,再走就來不及了!”楊武平沒有和東家一起跑。他的心裏記掛著家人和胡翠姑呢。

當楊武平回到村裏,發現村莊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日本人已經撤走,留下了一個毀滅了的村莊。

他的家人都被日本人殺害了。他不知道為什麽日本人會如此的殘忍,整個村莊沒有剩下幾個人,連那些還不會說話的孩子也沒有放過。楊武平悲痛欲絕,他提著一把斧子,在村裏的死人中尋找著胡翠姑。結果,在一處斷牆的下麵,發現了渾身瑟瑟發抖、赤身**的胡翠姑。他明白了什麽,心被刺痛了,淋漓地流淌著鮮血。楊武平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裹在了心愛的人身上。胡翠姑撲在他的懷裏痛哭流涕。楊武平緊緊地抱著她,撫摸著胡翠姑顫抖的背脊,咬著牙說:“翠姑,不哭,活著就好,活著我們就可以報仇,翠姑,我們一起去投軍,殺日本鬼子去!”

楊武平和胡翠姑,還有村裏的幾個幸存者,把村裏人的屍體埋葬之後,楊武平就帶著胡翠姑踏上了一條血與火的道路……他們剛剛參加新四軍時,雖然以夫妻相稱,但是他們悄悄地約定,等把日本鬼子消滅光,抗戰勝利了,他們再結婚,回老家過他們自己應該過的日子。那些時候,雖然他們很少見麵,但是每次見麵,楊武平看她愁眉不展的樣子,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就安慰她,讓她好好工作,什麽也不要想,他楊武平是個男人,一輩子就隻要她一個女人,胡翠姑心裏十分的溫暖,也鼓勵楊武平多殺日本鬼子……

胡翠姑孤獨地坐在樹下,滿眼的淚水。她從內心覺得自己對不起楊武平,可她不願意看到楊武平如此的癲狂,如此的痛苦……這一切,胡翠姑認為都是她造成的,胡翠姑心想,無論楊武平怎麽樣對自己,她都沒有怨言,她也不會離開他的!她生要和他在一起,死也要和他在一起。

就在這時,叢林裏傳來一聲狼的悠長嗥聲。

聽到狼的嗥聲,胡翠姑一下子恐慌起來。她要回到山洞裏去,無論楊武平怎麽打她虐待她,她都要回到山洞裏去,隻有在楊武平身邊,她才有安全感。她站起來,不顧一切地往山洞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去,荊棘劃破了她臉上的皮膚她也沒有感覺到疼痛。

那匹狼擋在了她的前麵,它身後還跟著幾匹狼。

因為離得很近,胡翠姑在黑暗中看到了狼們綠瑩瑩的眼睛。

胡翠姑心裏充滿了恐懼,她想自己沒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槍下,如果被狼咬斷了喉管,那是多麽痛苦的事情!胡翠姑赤手空拳,她怎麽和狼抗衡?狼們試探著向胡翠姑逼近。胡翠姑一步一步後退。

就在狼要朝她發起攻擊的時候,胡翠姑聽到了槍響。

一連五槍,五匹狼在胡翠姑的前麵倒下。

胡翠姑發現還有一匹狼,它沒有逃跑,而是朝胡翠姑長嘯了一聲,憤怒地撲了過來。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黑影擋在了胡翠姑的麵前。那個黑影和狼撲在了一起。

胡翠姑知道那個黑影就是楊武平,她可以聞得出他身上的氣味,正如楊武平也可以聞得出胡翠姑身上的氣味。胡翠姑知道,楊武平打完了槍裏的五顆子彈,他來不及裝子彈,狼就朝她撲過來了,楊武平隻好撲過去,和狼展開了肉搏。胡翠姑站在那裏尖叫著,她不知道楊武平和狼到底誰會贏,這是一場生死相搏。胡翠姑站在那裏,根本就幫不上忙,隻能著急地尖叫!楊武平和狼抱在一起,在叢林裏滾來滾去。楊武平嚎叫著:“狗日的鬼子,老子掐死你!”狼發出淒厲的嗚咽聲。楊武平把狼當成日本鬼子了!

最後,楊武平站了起來。

那匹狼躺在地上,已經無聲無息了。

楊武平喘著粗氣,從地上找到了那支三八式步槍,走到嚇得瑟瑟發抖的胡翠姑麵前,一手摟住了她,沙啞著聲音說:“翠姑,我們回去!我再也不會讓日本鬼子欺負你了!”胡翠姑的心裏一下子被溫暖的感動充滿,她依偎著楊武平,仿佛回到了從前美好的時光。雖然胡翠姑知道楊武平這樣貌似正常的時間維持不了多久,他又會嘰裏咕嚕地發出鬼也聽不懂的聲音,然後瘋狂地虐待她。可胡翠姑無所謂了,因為楊武平的摟抱,她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

楊武平把胡翠姑帶回了山洞裏。

他讓胡翠姑坐在火堆旁,說:“翠姑,我出去一下,你在這裏不要怕,等我回來。”

胡翠姑不知道他要到哪裏去,隻好坐在火堆旁邊,靜靜地等他回來。楊武平像隻獵豹般躥出了山洞,消失在黑暗的叢林裏。過了老大一會兒,楊武平回來了,他肩膀扛著,兩手提著,把那被他殺掉的六匹狼全部弄回到了山洞裏。楊武平把那些血跡斑斑的死狼放在了火堆旁,朝胡翠姑齜著牙笑了一下,就拿起一把刺刀,開始剝狼的皮。

楊武平剝狼皮時,口裏說著這樣的話:“狗日的鬼子,老子就是剝你們的皮,吃你們的肉,也不解老子的心頭之恨!”

楊武平凶狠的樣子,讓胡翠姑心驚肉跳。

楊武平剝完狼皮後,就把狼肉放在火裏烤了起來……楊武平把烤好的狼肉給胡翠姑吃,她也餓了,管不了那麽多了,就大口大口地吃著。看著胡翠姑狼吞虎咽的樣子,楊武平咧開大嘴笑了。能夠讓楊武平笑,在梅花尖那些年的歲月裏,是不多見的事情。胡翠姑心裏溫暖極了,她以為楊武平恢複了正常,仿佛重新找回了他們的愛。那個晚上,楊武平和她一起躺在山洞裏,胡翠姑心潮澎湃,她伸出了手,試探著去摸楊武平滿是傷疤的結實的胸膛。

楊武平閉著眼睛,任憑胡翠姑的手在他的胸膛上遊動。

胡翠姑聽到了楊武平沉重的喘息聲。

她的心在顫動,渾身燃燒起了熱烈的火焰。

胡翠姑突然翻身壓在了楊武平的身上,顫聲說:“武平,你要了我吧!武平,我給你生個孩子——”

楊武平的胸脯起伏著,氣越喘越粗。

胡翠姑把嘴巴湊近了楊武平的嘴巴,繼續顫聲說:“武平,你要了我吧,武平,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楊武平突然大吼一聲,把胡翠姑掀翻在地。他暴怒地站起來,大聲說:“抗戰沒有勝利,鬼子還沒有殺光,要你個屁!”

胡翠姑喃喃地說:“武平,抗戰勝利了,武平,我們應該下山去過屬於我們的日子了——”

楊武平的臉扭曲著,吼道:“你懂個屁,抗戰沒有勝利,鬼子還在山下,隨時準備向山頂進攻,還有,山林裏偷跑進來的鬼子也沒有殺光,我怎麽能夠當個逃兵,離開梅花尖!我要死守梅花尖,我人在陣地在,我不能走,不能走!你要走你走,滾,滾——”

胡翠姑不說話了,什麽也不敢再說了,她不會離開他,不會!

楊武平像一隻困獸一樣,在山洞裏大喊大叫,亂踢東西,還用刺刀一刀一刀地刺著狼皮。

胡翠姑的淚水又流淌出來。

她的心疼痛極了,楊武平每刺一刀狼皮,就像是刺在她的心窩上,胡翠姑的心淌著血。

她十分後悔。

後悔自己剛才的舉動,後悔自己觸怒了楊武平。她多麽希望他能夠安安靜靜地沉睡,忘記一切讓他難過傷心憤怒的事情,這樣對他的身體有好處。胡翠姑不止一次地幻想著,楊武平能夠恢複理智,像剛剛投軍時那樣清醒。

其實,胡翠姑已經悄悄地下山多次了,她知道抗戰已經勝利了。她告訴楊武平,楊武平死活不相信。他還要在梅花尖堅守陣地,要在叢林裏捕殺鬼子!胡翠姑不敢到山下去找人,不敢告訴任何人,楊武平和她還在迷霧緊鎖的梅花尖上,她知道楊武平不是正常人了,怕他受到傷害,還不如讓他就這樣活著,他心裏或者會好受些。就這樣,一直過了幾十年。胡翠姑最後因為經常受到楊武平的虐待,加上自己的自責,哭瞎了眼睛。

終於有一天,楊武平徹底地癲狂了,他沒有殺死胡翠姑,卻把哭瞎了眼睛的她趕下了梅花尖……

胡翠姑又聽到了銅鑼的聲音。

她循聲而去。胡翠姑在叢林裏跟著他們,他們卻看不到她。兩個村民打著銅鑼在前麵開道。張大頭背著張秀秀跟在後麵,張大頭的後麵跟著用擔架抬著的鍾非和朱未來。走在最後的是兩個抬著擔架的村民,他們抬的是楊武平的屍體,他的屍體蜷縮著,兩手還緊緊地抱著那支擦得鋥亮的三八式步槍。胡翠姑看不見他們抬著的楊武平的屍體,卻可以感覺到,她可以聞到他的氣味,他死後的氣味更加濃烈了。

胡翠姑不知道現在躺在擔架上的楊武平能否聞到自己的氣味。

她在叢林裏一路跟著他們。

胡翠姑感覺到自己越來越冷。

她竟然渾身瑟瑟發抖,懷疑自己會不會走著走著就倒下去,變成一坨冰塊。她的眼前幻化出楊武平端著三八式步槍朝日本鬼子瞄準的情景……

張秀秀在父親的背上,有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她從小到大,父親沒有這樣背過她,隻背過她哥哥。張大頭有重男輕女的思想也不足為奇,隻是張秀秀多麽希望父親能夠像背哥哥一樣背她一次呀,如今,張秀秀的這個願望實現了。在巨大的幸福感中,張秀秀突然想到了瞎眼婆婆。

她現在在哪裏?

張秀秀的心**了一下,莫名地為瞎眼婆婆擔心起來。

她問父親:“爸,你說瞎眼婆婆有沒有回村裏去?她會不會有事情?她怎麽就沒有聽到你們的喊聲和鑼聲呢?”

張大頭心情一直很沉重,要不是這三個大學生,這個隱藏在梅花尖的秘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揭開。他對女兒說:“孩子,你放心,她會沒事的,你不要擔心。”

一陣大風刮過迷霧中的叢林,叢林裏發出巨大的聲響。聲響中好像包含著激烈的槍炮聲、喊殺聲……還有一個女人悲淒的哭聲。那濃得化不開的霧就像是硝煙一般,充滿了硝煙濃烈的刺鼻的味道。他們都停住了腳步,驚訝地站在那裏,前麵兩個打鑼的人也住了手。過了約莫十幾分鍾,梅花尖的山林才重新寂靜下來,那籠罩梅花尖山林的濃霧像是在慢慢地散去。

張大頭神情冷峻地大聲說:“把鑼敲起來!走——”

前麵的兩個村民重新敲起了銅鑼,銅鑼聲在山林裏回**。

鐵索橋那邊聚集了許多人,他們都是村裏的老人和婦女兒童,他們在七嫂的帶領下,在這裏焦慮地等著親人們的歸來。沈魚魚也在人群中,她和七嫂站在一起。沈魚魚的心情同樣十分焦慮。她不知道張大頭他們能不能把他們找回來,如果找不回來,那是什麽樣的一個後果?沈魚魚不敢想象,她相信,自己經曆過這一場事情後,在未來的日子裏也許會變得堅強,可現在,她的心還沉浸在一種恐懼之中。

下午三點鍾左右。梅花尖的山林裏傳來了銅鑼的響聲,在鐵索橋這邊等待的人群**起來。七嫂走過了鐵索橋,到那邊朝濃霧彌漫的山林裏張望,沈魚魚也跟在了她的後麵。其他人都還在鐵索橋這邊,翹首張望。銅鑼的聲音給他們帶來了希望,但是在張大頭他們沒有出現之前,大家還是提心吊膽,包括七嫂和沈魚魚她們。這是十分揪心的時刻。

張大頭他們終於走出了迷霧,首先出現在七嫂和沈魚魚的眼簾中。

七嫂和沈魚魚看到了張大頭背上的張秀秀,七嫂激動得熱淚盈眶,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沈魚魚心裏很激動,但是她還是十分擔心鍾非和朱未來,尤其是朱未來,沈魚魚對他有種特別的牽掛。當她看到後麵擔架中的鍾非和朱未來時,她的淚水從眼眶裏奔湧而出。

張秀秀也看到了七嫂和沈魚魚,大聲地喊道:“媽——魚魚——”

沈魚魚跑了過去,拉了拉張秀秀的手。

她發現張大頭的臉色十分凝重,一點喜悅的表情都沒有,那碩大的頭顱顯得異常的沉重。

沈魚魚走到了朱未來的擔架旁邊,身體虛弱的朱未來朝她擠出了一個艱難的笑容,沈魚魚的眼睛被他臉上的刀疤灼傷,她輕輕地叫了聲:“未來——”

然後,她拉住了朱未來的手。

朱未來說:“魚魚,看到你真高興——”

沈魚魚點了點頭:“我也很高興——”

朱未來說:“魚魚,鍾非在後麵,你去看看他——”

沈魚魚來到了鍾非的擔架前,看到還在昏迷中的鍾非麵目全非,沈魚魚心驚肉跳。

鄉親們把張大頭他們迎過了鐵索橋。他們正準備回村,張秀秀問母親:“你看到瞎眼婆婆了嗎?”

七嫂說:“我們在這裏等很久了,沒有看到她呀,也許她在屋裏待著吧。”

張秀秀說:“不,她不在屋裏——”

七嫂莫名其妙。

張大頭說:“這次多虧了瞎眼婆婆呀,要不是她,秀秀和那兩個大學生的命都可能保不住!你知道嗎,瞎眼婆婆也許就是長發他親媽胡翠姑呀!”

七嫂張大了嘴巴:“啊——”

這時,張秀秀回過頭,往鐵索橋後麵看了一眼,吃驚地說:“他們怎麽不見了?”

張大頭也回過了身,發現抬著楊武平屍體的那兩個人不見了。他馬上著急地問他身邊站著的張宏亮:“宏亮,怎麽回事,他們怎麽不見了?”

張宏亮滿臉狐疑:“怎麽搞的,過最後一個山坳時,我還回頭看見他們的,怎麽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張大頭說:“你趕快帶幾個人回去看看!要是出了什麽問題,我們誰也負不起責任!”

張宏亮和幾個男人正要過鐵索橋,忽然看到後麵的兩個人抬著楊武平的屍體緩緩地出現在他們的眼簾之中。他們中間竟然還多了一個人。張秀秀叫了聲:“奶奶——”

那多出來的人正是瞎眼婆婆。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擔架,神色悲淒地和抬擔架的那兩個人一起走著。走到鐵索橋邊時,瞎眼婆婆站住了。那兩個人就把楊武平的屍體抬過了橋。人們都站在橋的這邊,看著橋那邊的瞎眼婆婆。

胡翠姑此時的心已經沉浸在冰窟裏。她腦海裏浮現出那件讓她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的往事:她和楊武平參加新四軍五個月後,她發現自己的身體起了變化,在此之前,因為隨著部隊的移動,她沒有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什麽不妥。五個月後,她發現自己的肚子一天一天地鼓起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她又怕部隊知道這件事情之後,讓她離開部隊,她就一直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剛好那時部隊衛生所裏有幾個女護士得了血吸蟲病,也是鼓起了肚子,大家還以為她也得了這種病,就沒有在意,還給她吃藥。胡翠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她每天在大家睡覺之後,一個人躲到無人的地方,拚命地跳著,捶打著自己的肚子,企圖把肚子裏懷上的孩子弄掉。可是無論她怎麽弄,那孩子就是堅強地在她的肚子裏存在著。在她懷上孩子八個月後,大家才知道這件事情。那時,部隊和日本鬼子打了場惡仗,受傷的人很多,部隊也被打散了,胡翠姑就跟著楊武平所在的江楓帶領的這支打散的隊伍轉移進了鳳凰山區。江楓曾經勸她留在那個老鄉家裏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她死活要跟著部隊走,因為她雖然懷了孩子,但是走起路來還是很有精神,一點也不顯得吃力,加上那時楊武平受了重傷,一直昏迷不醒,她自己提出來要護理楊武平,江楓就讓她跟著這支傷病慘重的隊伍來到了鳳凰村。部隊所有的人都認為她肚裏的孩子是她和楊武平的,她有口難言,也沒有辯解什麽。楊武平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後,知道胡翠姑的肚子那麽大了,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成天陰沉著臉,抱著那支三八式步槍不放,對胡翠姑不理不睬。因為此事,江楓還批評了他。胡翠姑早就下了決心,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把他弄死,不能夠讓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否則她和楊武平之間就永無寧日。可是,她生下孩子之後,沒有能夠弄死他,還是讓他活下來了……在梅花尖叢林和楊武平相守卻不能和他親近,也許完全是因為這個孩子。楊武平偶爾清醒時,會衝她怒吼:“你怎麽不把那個孽種弄死!為什麽?為什麽?”她無言以對。多少次,她帶著一把刺刀悄悄地潛入鳳凰村,想殺了那個孩子,可當她看到那孩子完全像鳳凰村的孩子那樣在貧苦的生活中成長時,她被他無辜的眼神擊垮了,她下不了手。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個在鳳凰村成長起來的張長發是當初那個畜生般糟蹋她的日本鬼子在她身上留下的孽種;楊武平也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情,包括江楓,他說不出口,卻讓自己在仇恨和憤怒中度過了漫長的苦難的一生……

如今,他們都死了,這個秘密將永遠埋在歲月的風塵之中了,胡翠姑站在鐵索橋邊,她聽到了鐵索橋下的峽穀裏傳來的咆哮的水聲。

胡翠姑突然哼起了一首歌:

千百次抗爭,風雪饑寒;

千萬裏轉戰,窮山野營。

獲得豐富的戰爭經驗,

鍛煉艱苦的犧牲精神。

……

胡翠姑哼著哼著,就縱身跳下了峽穀。在梅花尖多年的艱難歲月裏,胡翠姑也想到過死,但是楊武平牽著她的心,她不能丟下他。現在,一切都過去了,煙消雲散了,她該走了,生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站在鐵索橋那邊的人們都呆了,他們看著胡翠姑蒼老的幹枯的身體在燦爛的陽光下,落進了深深的峽穀中,一縷遊魂飄向了梅花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