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空山靜夜,也是焰舞赤光,此處卻不是深山洞中,而是一片密林之內。

君自傲仰躺地上,呼吸平穩順暢,如酒醉後正自酣睡一般。

天涯則在火堆前盤膝打坐,暗自運功療傷。

許久之後,天涯才緩緩站起身來,走到君自傲身旁,探手觀脈後輕咦一聲,暗道:“他脈相穩定,毫無受傷之象,卻為何昏睡三日而不醒?”略一沉吟,他試探著將一絲真氣送入君自傲體內,想藉以探知究竟。

不想那真氣方一入君自傲經脈,便立即被一股強橫無比的氣勁撞了回來,天涯被震得手臂酸麻,急鬆手後撤。

君自傲真氣卻似被喚醒,在體內鼓**不休,朦朧中他隻覺通體舒暢,呻吟一聲坐起身來,長出了一口氣。

天涯將手縮回黑袍之中,道:“你終於醒了,鬼界高手為何要殺你?”仍在朦朧中的君自傲聞言渾身一震,客棧中那場腥風血雨忽地浮現眼前,他倏然而起,隻見星鬥滿天,四周樹木遍布,近處一堆篝火正紅,將一身黑袍的天涯亦映成了紅色。

紅,如血的紅,把君自傲記憶重又帶回了客棧,帶回了言雨瀾身邊,他痛苦地閉上雙眼,想避開這滿眼的紅,但心中卻無一刻能忘得了那一抹撕心裂肺的血色,椎心刺骨的那一刻。

天涯一語不發,靜靜凝視君自傲,直到君自傲再次睜開雙眼,才道:“你的同伴都死了,你已昏睡了三日,現下有何打算?”君自傲眼中閃動著的悲傷,漸漸被一股洶湧的怒意所替代,他仿佛化身成了地獄中的厲鬼,全身散發出一種令人膽寒的氣息,狠聲道:“報仇!”天涯微微搖頭,道:“以你的本事,怕隻是白白送死。”君自傲咬牙切齒,道:“那又如何?”天涯冷笑一聲,道:“你自去送死,與我無幹,隻是我救你一命,你須先還於我才行。”君自傲雙目寒光一閃,隨即抱拳道:“大恩不言謝,待在下手刃仇人後,自會將命還與尊者!”天涯冷笑著搖了搖頭,道:“那時你的性命早已為他人所取,又拿什麽還我?你即一心求死,不如就讓我殺了你,也算你還了我相救之恩!”語畢身形後撤,黑袍中射出三道黑影,直取君自傲胸腹。

此時君自傲已被痛苦和憤怒衝昏了頭,見天涯出手,也不假思索,便運起全身內力向天涯擊出一掌,一股黑色陰氣順掌射出,不但將天涯發出的黑影擊散,更以雷霆之勢疾射向天涯。

天涯雖料到君自傲定會還以顏色,卻未料其出手如此之重,不由心中一驚,閃避不及下,隻好出掌硬接了這股淩厲的陰氣。

砰然一響中,天涯倒退數步方才站穩,急運起全身內力,以防君自傲再攻。

不想君自傲竟怔在原地,以萬分驚詫的表情注視著自己的手掌,仿佛不相信方才那一擊是自己發出一般,天涯不由微感愕然。

君自傲心中百感交集,暗道:“我竟有此神力,可為何這神力不早些發出來?如果當時我有此神力,又怎會……”一種無法言喻的難過滋味,在他心中彌漫開來,他頹然跪倒在地,一時間熱淚盈眶。

天涯隻道君自傲是絕頂高手,卻不知其體內真氣之事,見他跪倒在地,亦不知應如何是好,沉默半晌,方緩聲道:“那老鬼功力甚高,我能全身而退,實屬僥幸,你與我功力相仿,自然也非其對手,何況那老鬼定然還有幫手,你若貿然而去,隻怕仇未報身先死,如此卻正合了老鬼心意。”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真要為死者雪恨,便要先珍惜自己的性命才是。”君自傲慘然一笑,道:“珍惜自己的性命?我這條命留之何益?別人把我當成英雄豪傑,而我呢?卻連一個人都保護不了……”他心中的哀痛,此時已化成了對自己的恨,隻覺自己是天下最無能、最可恨之人,實應速速死了才好。

“住口!”天涯突然一改往常的冰冷語調,聲音因激動而帶著顫音,怒道:“一死何難?可到了黃泉之地,你有何麵目見死去的同伴?大仇未報之前,你的命便不是你的,而是他們的!你要為他們而活下去,直到為他們報了仇,這條命才是你的,那時才隨你怎樣輕言生死!”君自傲聞言一震,抬起頭凝視天涯,半晌後,他倏然長身而起,沉聲道:“多謝尊者教誨,在下自會銘記於心!”聲音充滿了堅定,雙目中流動著寒光。

天涯微微一顫,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他感到君自傲身上發生了難以形容的變化,散發出一種令人膽寒的氣息,望而生畏,全不似方才那般頹喪迷茫,更不似方醒時那般憤怒莽撞。

此時的君自傲,仿佛已忘卻了仇恨,好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大將,不被一時的損兵折將所擾,以一種冷靜得令人驚懼的心境麵對大敵,以最終的勝負為目標,將不惜一切代價、不擇一切手段,向敵人發出最淩厲的攻勢!

一抱拳,君自傲道:“在下欠尊者的,他日必當奉還。今日就此別過,待在下為言家班報了此仇,再來相見。”語畢深施一禮,轉身大步離去。

天涯心中又是一寒,他隻覺君自傲已化作另一個人,一個任誰都無法接近、任誰都會因之喪膽的人。

刹那間,天涯對君自傲生出一絲莫名的感覺,令他忍不住張口道:“此處離天寧甚遠,你不識路徑,怕是走不回去。再者鬼界高手眾多,以你一人之力,怕難以得手。我左右無事,便隨你一道玩玩,也省得你將命白白送給不相幹的。”君自傲未料到這“生人勿近”的天涯竟會有相助之意,訝異下微微一笑,道:“如此在下就又欠天涯兄一份人情了。”天涯語氣一轉,冷然道:“莫要會錯了意,我可絕不會幫你對付任何人。”君自傲仰天一笑,聲音中透出幾許悲涼,道:“在下也絕不再做那處處需人幫護之人!”天涯半晌無語,許久後,方緩聲道:“如今你有何打算?”君自傲略一思索,道:“司刑君與老鬼必不能就此甘休,定會四處搜尋你我,咱們就潛於暗處,伺機逐個擊破便是。”天涯道:“司刑君似與老鬼反目,而他被我打傷,左手已廢,必會隱蹤療傷,一時間怕是難覓其蹤,且鬼界勢力定然不小,隻怕你找不到什麽暗處可藏。”君自傲目視星空,冷冷一笑道:“天涯兄放心,到時我便站在老鬼和司刑君麵前,隻怕他們也沒本事認出我來!”天涯心中不解,麵上卻不露聲色,微一點頭,道:“如此甚好。”言罷轉身向黑暗中一片密林走去,邊走邊道:“我要休息了,君公子也請早些歇息吧。”君自傲全無困意,便盤膝坐於地上,他見火苗閃動,四周一片通紅,不由心下煩躁,運氣一掌擊向火堆,可火光舞動如常,絲毫未受影響。

君自傲見狀,再發一掌,卻仍空自揮擊,未能發出一絲真氣。

驚詫中,君自傲忽隱約有所感悟,他不刻意運力,自然而然地發出一掌,一道真氣立時澎湃而出,氣勁到處,火焰立熄,四周瞬間化作一片黑暗。

隨著這一掌,他心中早已萌發卻一直未曾細思過的那個念頭,漸漸明朗開來,想證實一下。

他運起內力,施展了一套輕功,隻覺越練越氣悶,越練周身真氣越不順暢,他停下來調息片刻,不運內力,不依套路,隻按自己心中所想左衝右突,上下縱躍,隻覺周遭景物隨自己進退起伏而飛速變換,心中明白自是自己移動迅疾之故,不由大為驚詫。

他倏然停住,凝目望向數丈外一株巨樹,隻見枝葉掩映下,樹枝上有無數鳥雀正自安眠,不由心中一動,倏然奔至樹下,向那樹幹猛擊一掌,那樹立時一顫,抖落無數葉片,群鳥驚醒,紛紛震翅而起。

君自傲向上一縱,射向空中,輕喝一聲,雙臂倏展,真氣彌漫而出,形成一張碩大的氣網,將群鳥阻住,他飄然落下,將真氣一收,群鳥便被拉回地上,在真氣籠罩中鳴叫不止。

君自傲將真氣散開,群鳥爭先恐後地逃逸而去,他微微一笑,隨即盤膝而坐,細察體內真氣之變化,不多時,便漸漸感覺到,自己體內竟存有一強一弱兩股真氣,竟然不會相互幹擾。

強的那股,陰寒邪異,卻與他渾然一體,深藏於全身骨肉髒腑、經絡穴道之中;弱的那股,溫暖柔和,卻與他格格不入,便似是腸中之蟲一般,雖在自家體內,卻與自家全無幹係。

然而,偏偏這渾然一體之氣自行流動,不易控製,反是這格格不入之氣,卻可依師父所傳運氣之法驅使,實是怪異。

君自傲初時不解,旋即恍然,暗道:“當年我未曾習武之時,身上便有一身噬人之氣,師父說我陰氣太盛,指的便應是此氣。”

“後來師父傳我陰無拳,旨在抑陰培陽,想來這股溫暖之氣,便是我多年來練出的陽氣,故而能以運氣之法驅使,師父所傳運氣之法,本就是禦陽抑陰之法,故此無法催動這股陰氣。”想到此處,君自傲又運氣回圈,隻覺這陽氣運行之時,陰氣便被壓製在體內無法運行,再運氣擊出數掌,隻覺一運力出擊,體內陽氣便分出九成去抑製陰氣,似是怕陰氣因主人有傷人之意,而奔湧而出一般。

君自傲不由暗道:“難怪每逢與人交手之時,這真氣便發揮不出,卻原來九成真氣都用在抑製陰氣之上,又怎會再有攻敵之餘力?先前我隻道是自己沒有習武的天分,卻未想到這運氣之法,本就在壓製我原本功力,所以劉星與柴大哥一習此法便能功力日進,我卻是越練越笨……”

“如此簡單的道理,我為何到現在才想通?是了,小時候我不懂如何運用陰氣,後來隨師父學陰無拳和其他功夫,又將陰氣壓了下去,若不是因為雨瀾……”

“娘死的時候,我也曾一時陰氣大盛,那時師父將它重又壓服,沒想到……”想到此處,他猛然想到師父當年的話,不由驚出一身冷汗,道:“師父說我的陰氣若不加抑製,便會變成一個吃人魔頭,如今我如此放縱陰氣,隻怕……”略一沉吟,終一咬牙,心道:“魔頭又如何?總好過當個眼見親朋喪命、卻無能為力的庸才!”再一思索,卻又覺不妥,生怕有朝一日自己會變得六親不認,全無人性,不由更加煩惱,沉吟半晌,忽想道:“我既已悟出單獨運行陰氣之法,何不陰陽雙修?別人是求陰陽合一,我便求其各行其事,互不相犯,若有朝一日陰氣過盛,再以師父所傳運氣之法,使陽氣抑住陰氣便可。”主意打定,一陣欣喜,可一想到言雨瀾等人的慘死,卻又是一陣悲憤,更堅定決心,絕不再做那軟弱之人。

想通此節,君自傲便再不依法運氣,卻暗思起運行陰氣之法來。

不覺間,紅日躍升天際,林中百鳥齊唱,百草競香。

君自傲一躍而起,仰頭向天,直向那紅日望去。

日光漸強,刺得他雙眼微痛,他輕笑一聲,雙眼漸漸全化成黑色,那日光便再不能傷他分毫。

此刻,他已練成運行陰氣之法,雖還未達得心應手之境,但與從前相比,卻已有天壤之別,他將氣運於雙眼望向天空,隻覺日大如盤,由紅變黃,進而化作一團白芒。

君自傲閉目斂氣,忽覺四周怪笑聲不絕於耳,睜眼四望,卻未見半條人影,側耳再聽,也無甚笑聲,不由微感愕然。

腳步聲響,天涯緩步走來。

君自傲一笑道:“天涯兄醒了?”天涯站定頷首道:“君公子起得倒早,今日有何打算?”君自傲道:“我曾學過易容改扮之術,可用禽獸之皮做成麵具,我看這山中禽鳥甚多,且先去捕上一二隻。”天涯聞言大奇,暗道:“武林中精於易容者雖不在少數,卻不過是在原有麵目上加些皺紋胡須,能以獸皮製成麵具用以易容者,隻在傳說中聽過,他當真有此奇技麽?”表麵卻不動聲色,隻道:“如此,君公子再順便捉幾隻山雞果腹好了。”君自傲獨自轉了轉,才發現此處原是一座大山,他躍上一株巨樹枝頭,極目四望,隻見群山連綿不絕,南方一處平原上,鋪著一片屋宇樓閣,顯是座極大的城池,想來定是天寧府。

他將氣運於雙耳,閉目細聽,隻聞山中禽鳥走獸鳴聲不息,不由心中暗喜,躍下枝來,四下搜尋,不多時便捉了兩隻山雞。

正當他準備返回原處與天涯會合之際,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他循聲望去,隻見一個中年樵夫順小道漫步而來,向他笑笑,高聲道:“這位公子為何捉這些山雞?”君自傲道:“這位大叔又為何伐下這些枝椏?”那樵夫一陣大笑,走到近前,道:“在下隻是為養家糊口,公子卻是另有用處。”君自傲心中一動,覺此人定非山中樵客如此簡單,暗自防備,道:“那大叔說我有何用處呢?”樵夫凝視君自傲雙目,手捋須髯道:“公子定是要施展手段,將這些血肉皮囊化成人皮麵具,不知在下說得對否?”君自傲心頭一震,沉聲道:“你到底是什麽人?”那樵夫深施一禮,神色恭敬,道:“公子切莫誤會,在下此來,隻為助公子一臂之力,絕無惡意。”君自傲心中大訝,道:“你與我相識麽?”那樵夫道:“公子可記得令堂仙逝那晚的引魂無常?”君自傲愕然而視,半晌後才難以置信地道:“你是……無常鬼?”那樵夫點頭道:“正是!在下遊方無常,專司上三界引魂之職。”君自傲疑惑地打量他半晌,猶豫道:“如此說來,你乃是受神界封職的鬼卒了?找上在下,卻不知所為何事?”遊方無常道:“看來大王功力雖已複蘇,前世之事卻並未記起,大王前世乃鬼卒之道,自命‘鬼天君’,在下乃大王前世左右手,如今大王現世,在下自當前來效命。”君自傲愈加驚愕,訝然道:“你說我是什麽?鬼天君?”遊方無常道:“正是,大王此時或許不信,但日後大王記起前世之事,便知在下所言非虛。昨夜大王氣息陡現,此處小鬼便立即通報在下,在下趕來多時,隻是大王身旁尚有凡人,才未敢相見。方才聽大王所言,知大王有易容之需,便急現身相助。”說著,遊方無常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皮麵具,雙手捧著遞向君自傲,道:“咱們鬼卒自有法寶,不必大王自家動手。”君自傲猶豫片刻,緩緩伸手接過麵具,隻覺入手嫩滑,宛若少女肌膚,心中一凜,問道:“這是何物所製?”遊方無常道:“此乃神界賜與鬼卒之寶物,名喚‘千麵’,乃是神界東海海底一種怪魚皮製成。鬼卒戴上,便可隨心變化出千萬種身形樣貌,旁人戴上卻全無作用,大王隻管放心使用。”君自傲手拿麵具,隻覺心中混亂無比,想要向遊方無常發問,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腦中似有千萬亂麻糾結在一起,找不到一絲頭緒。

遊方無常微笑道:“大王聞在下之言,一時不明也在常理之中,在下先行告退,大王且先細細想想,若有需用在下之處,隻須運氣喚一聲‘鬼卒何在’便可。”深施一禮,倒退數步,竟沉入地下。

君自傲欲待挽留,卻不知留下他問些什麽,猶豫之中,遊方無常早已遁地而去。

君自傲呆立半晌,自語道:“鬼天君?我也是鬼麽?”嘴角裏喃喃著,心中猛然一驚,暗道:“我身上天生便有一股陰氣,師父更是說若不加抑製,我便會變作噬人的惡鬼,難道……難道我真是什麽鬼王不成?”君自傲心中一片迷茫,沉思片刻,方想起天涯還在等候,暗道:“且先不想此事,等入夜後,再將那遊方無常喚出細問,也不遲。”隨即將那麵具揣入懷中,提起山雞疾步趕回。

天涯見君自傲提了兩隻山雞回來,便將早已架好的樹枝燃起,接過一隻,一語不發,自顧自地用硬枝穿了,放在火上烤了起來。

君自傲見狀道:“天涯兄這般烤法,未免糟蹋了如此美味。”天涯冷然道:“我便喜歡如此,你看不過眼便不要吃。”君自傲搖了搖頭,暗道此人忒過倔強,也隻好由他。

半晌後,天涯將半焦半熟的半隻山雞遞了過來,君自傲連忙擺手,道:“天涯兄隻管自己吃好了,我一點也不餓。”天涯也不理他,將雞放在他麵前地上,拿著另半隻走入一片密林之中。

君自傲輕輕搖了搖頭,心道:“還以為可趁他取下麵具進食時一睹英姿,不想他竟鑽到樹木之中,這個天涯,為什麽非要弄得如此神秘?”想著,君自傲探手入懷,將那黃皮麵具取出,端詳半晌,心道:“此物當真如那遊方無常所說,可變化出千萬種身形樣貌麽?且先試它一試,若真如此,那遊方無常所說的一切便自也是真的。”想到此處,雙手扯平了麵具朝臉上一罩,隻覺一陣清涼撲麵,似是在臉上塗了一層清水,絲毫不覺憋悶,不由暗歎:“果然是件神物,我且先化成個老鄉耄耋老人,隻不知要如何變化。”未及他多想,那麵具倏然一緊,牢牢貼在他臉上,他隻覺全身一麻,不由嚇了一跳,探手一摸,下巴上竟生出無數白須,臉上亦是溝壑縱橫,皺紋叢生,再低頭一看,竟連一身衣飾都跟著變成了粗布農裝,不由暗喜道:“這‘千麵’果然是件好寶貝,隻可惜沒有銅鏡,不知我到底化成了何等模樣。”不多時,天涯從林中走出,一見君自傲,不由怔在當地。

君自傲覺出他內氣有變,忙道:“天涯兄,是我……”猛然間發覺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不由嚇了一跳,原來“千麵”連聲音也能改變。

天涯凝視君自傲,冷冷問道:“你是何人?”君自傲苦笑一聲道:“如今我是何人,連我自己也不甚了了。”他心中想著以原本嗓音說話,聲音竟又恢複如常。

天涯聽出是君自傲的聲音,卻不信他可在頓飯工夫,將自己變成如此模樣,仍猶疑不定。

君自傲不由暗喜:“看來這‘千麵’確是毫無破綻,連天涯亦不能看穿。我還是快將它脫下為妙,不然天涯定不能信。”方想到此處,麵上一暖,那“千麵”一鬆,從他臉上掉了下來,他急伸手接住,隻覺周身一震,身形衣飾盡數恢複原貌。

天涯呆立當場,半晌無語,雙目中閃動著陣陣驚愕之光。

君自傲道:“此物名喚‘千麵’,據說是用神界怪魚之皮製成,貼在臉上便可隨心變幻模樣。隻消戴上它,就算站在司刑君與伍慷二鬼麵前,包保他們也認不出我來。至於天涯兄麽……隻要脫下黑袍,摘下麵具,怕就再無人識君了。”天涯冷然道:“你不是說可用禽鳥皮肉做出人麵麽?怎麽這刻又改主意了?”君自傲知其不願露出原本麵目,隻好笑道:“天涯兄若不願以真麵目示人,我便為天涯兄做上一副麵皮便是,隻是天涯兄這身招牌式的黑袍……卻怎也得換上一換。”天涯道:“此事不勞你費心。”捉來的山雞還剩一隻,足夠君自傲為天涯做出一副麵皮,隻是此物製作頗為不易,君自傲真忙了個多時辰,才算大功告成。

天涯問清用法後,躲入林中自行易容,用了半頓飯的工夫方弄妥當,從林中走了出來。

君自傲見他將黑袍打成包袱負在背後,露出一身淡灰色的短裝,配上自己剛做成的那張假麵,活脫便是出門遠行的江湖子弟,毫無“邪印尊者”的風範,不由欣喜不已。

嶽岸涯傳他之技頗雜,平時看不出有何用處,到需用之時,卻無一不是足以傲視天下的絕活,這張麵具雖是倉促間製成,卻也是惟妙惟肖,與真人一般無二。

天涯一邊摸著假麵,一邊道:“你這人的本事倒真不少,天下能做出這種東西的,怕也隻你一人而已。”君自傲長歎一聲,道:“隻是危難之時,這些本事卻全派不上用場,人在江湖,最重要的還是武功……”他想起自己麵對強敵時的無能為力,不由大感黯然,不覺間眼角竟有些濕潤。

天涯皺了皺眉,道:“多思無益,還是快快潛回天寧要緊。”君自傲點點頭,將千麵朝臉上一罩,化成個尋常少年,背後亦負了一個大包袱,與天涯並肩一站,正是一對遠行的兄弟。

二人不再耽擱,直向天寧府奔去。

天涯在前放足疾奔,君自傲緊隨其後,不落半步,直到天寧北門五裏處,二人始放慢腳步,像尋常人一般緩步而行。

一入天寧,君自傲心情便又激**起來,眼中自然射出道道寒光。

天涯與他目光一觸,不由又打了個寒顫,用手碰了碰君自傲,悄聲道:“怕群鬼認不出你麽?”君自傲狠聲道:“認出又如何,最好他們自己送上門來,省得我一個個去尋!”天涯沉聲道:“你若始終不能靜心對敵,早晚功敗垂成!”君自傲閉目片刻,再睜眼時,目中已是一片止水清光,道:“天涯兄放心,我自有分寸。”天涯心中一寒,點頭道:“如此甚好,你可否想明由何處入手?”君自傲沉吟片刻,忽心中一動,道:“我自有辦法,現下先回客棧瞧瞧,師父送我的短琴還在那裏。”天涯點頭應允,二人沿街行至客棧,隻見店門緊閉,門上交叉貼了兩張官府的封條。

君自傲一皺眉,邁入旁邊一家綢緞莊,向那掌櫃問道:“敢問掌櫃,旁邊這家客棧為何被貼上封條?”他心中自知原因,隻是怕露出身分,索性裝到底,假作是外鄉來客,開口先問此事,再引到真正欲問之事上。

那掌櫃道:“這位小哥要投店麽?還是另找別家吧,這家出了命案,死了十多口人,官府早就把店封啦!”君自傲假作一驚,隨即道:“這可糟了,我有位朋友半月前投宿在此,怕是也遭了橫禍。唉,掌櫃,你可知那些屍首現在何處?我得去認認,若他真遇害而亡,我好歹也要將他的屍骨收斂了,好生安葬才是。”那掌櫃搖頭道:“別想啦,除了那小二,其他死的都是外鄉客,又都不是有錢的主,官府哪會管屍首的事?早像那些餓死的叫化子一樣,一把火燒成灰了。”君自傲腦中嗡地一響,心頭再受重擊,他隻望能將眾人好生安葬,心中也可有些慰藉,卻不料眾人屍骨亦已不在,心中說不出的難受,悲憤之情堪堪便要爆發出來。

天涯見狀,急將他拉到外麵,沉聲道:“現下不是動怒的時候,還是先想辦法進入客店再說吧。”君自傲狠狠咬了咬牙,點頭道:“此處人多眼雜,還是入夜後再來,以免多生事端,咱們且先找處地方落腳再說。”這真龍比武大會就此不了了之,一眾參加者雖怨聲載道,但伍慷等人均已離去,也隻能在心中大罵,無可奈何下,紛紛離開天寧。

原本人滿為患的大小客棧,一下子便冷清下來,仿佛是從桃紅柳綠的春光裏,一下子跌進了冰封雪凍的嚴冬之中。

是故君、天二人不費絲毫氣力,便找到一處不錯的客棧。

一入大堂,竟有三四個夥計圍上前來,仿佛見著元寶似的,個個目露精光,殷勤介紹本店的諸般好處。

君自傲不耐煩地一揮手,道:“快準備一間上房,其他休要囉嗦!”天涯接著道:“要兩間上房,我不慣與人同宿一室。”夥計點頭應著,將二人引向樓上。

二人無甚話說,便在各自房中休息,待到夜深人靜之時,君自傲逕自穿窗而出,直奔被封的客棧而去,不多時便來到客棧後院,他見左右無人,便縱身躍入院中。

幾日之間,院中竟已雜草叢生,一條黑影在草中亂竄,卻是一條丈多長的斑斕大蛇,一見生人,立時猛撲上來。

君自傲身形不動,腳下彌漫出一股黑氣,將那大蛇纏住,心道:“這蛇五色斑斕,定有巨毒,若不除去,早晚要傷他人性命。”心中一狠,黑氣立時將大蛇裹在其中,那大蛇扭動幾下,便被黑氣所融,湧回君自傲體內。

君自傲覺周身一暖,精神大振,隨即一驚,暗道:“怎麽不知不覺間便將它吃了?我這本事用來也太過容易,今後用之時定要小心些,不然隻怕真要變成吃人惡鬼……”回想起當夜之時,君自傲不禁輕歎一聲,心道:“那夜我一氣,吃下十數人,早已是吃人惡鬼,還裝什麽英雄好漢?”再一思量,又想:“那些人雖非善類,卻不也應有此死法,今後此技非到不得已之時絕不可用,若真要用,也隻用來對付蟲蛇惡獸便是。”定了定神,他運起陰氣,以音氣合一之法,沉聲道:“鬼卒何在?”話音方落,一個尖細的聲音便已響起:“大王在上,廁鬼前來拜見!”君自傲四處察看,卻連鬼影亦未見到半個,便問道:“你在何處,為何不出來相見?”那聲音道:“小的樣貌醜陋,怕汙了大王的眼……再者小的法力低微,現形又太耗法力……”君自傲聞這廁鬼語帶顫音,對自己顯是三分惶恐加七分懼怕,一笑道:“我喚那遊方無常,你卻怎麽跑了出來?”那聲音急道:“小的聽大王召喚鬼卒,附近又再無別個,就……請大王恕罪!”君自傲笑道:“我可不是什麽大王,就算從前是,現在也不記得了,實不必如此相稱,那遊方無常說我隻消運氣喊這句‘鬼卒何在’,他便會出來相見,如今又為何遲遲不見?”那聲音又再響起,雖仍打著顫音,卻比方才強出許多:“遊方大人之意,想來是大王一喊,附近的鬼卒便會來見,再……再由來見的鬼卒去找遊方大人……遊方大人再來見大王……遊方大人常在神、仙二界行走,平日少來人界……所以……”君自傲一點頭,道:“不必多說,你速去將他找來便是。”那聲音囁嚅道:“隻是……隻是小的職位低微,法力亦低微,上……上不了神、仙二界……”君自傲一怔,道:“那該如何是好?”那聲音道:“小的這職位,向為他人所惡,鬼卒皆不屑理會在下,所以……大王若要小的去找別個來喚遊方大人,隻怕……隻怕……”一連兩個“隻怕”,卻也未說出個隻怕什麽來。

君自傲覺這廁鬼戰戰兢兢,欲言又止,卻也有趣,便笑問道:“你這‘廁鬼’是鬼卒中的哪一級?專管些什麽?”那聲音沉默片刻,道:“小的專司引領在廁中溺死者赴黃泉之職……”君自傲聞言,失聲笑道:“廁中溺死者?有人會在廁中溺死麽?鬼卒中竟還專設了這麽個職位?”那聲音隨著尷尬地笑了幾聲,道:“是……是啊,小的至今也未碰到一個……所……所以隻能天天四處遊**,打發時間。”君自傲聽出這廁鬼語聲中隱含淒涼失落,便收起笑容,想說些安慰之詞,但卻不知從何說起。

正在此時,遊方無常的聲音忽然響起:“在下參見大王。”與此同時,一個頭戴高冠、一身素白的男子,自丈外地麵緩緩浮出,卻與清晨山中樵夫的樣貌全不相像。

君自傲上下打量一番,隻見這遊方無常身形既高且瘦,麵色蒼白,眉目皆細,予人以妖異之感,與想像中的無常鬼頗為不同。

廁鬼那顫抖的聲音又再響起:“小……小的參見遊方大人!”遊方無常向南牆處望了一眼,道:“你且退下,大王有事問我。”那廁鬼應了一聲,便再無聲息,似是已然離去。

君自傲順遊方無常目光向南牆處望去,卻未能看到什麽,遊方無常微微一笑,道:“大王未能記起前世之事,自不能見到這等隱蹤之鬼。”君自傲奇道:“真是趣怪,想不到鬼卒中還有這‘廁鬼’一職,卻隻是個虛設的職位。”遊方無常道:“此人生前酒後如廁,跌入廁中溺死,當時大王覺此人死法可笑,便封他做了這麽個‘廁鬼’。”君自傲愕然道:“我?這‘廁鬼’竟是我封的?”遊方無常道:“不錯,大王身為鬼卒之首,自有此權力。”君自傲聞言,心中大感愧疚,忙道:“那現在我可否為他另封別職?”遊方無常道:“自然可以,不過鬼卒與所司之職間,有‘鬼印’相鎖,大王若要為其另封別職,便須先解了原有之印,再另施別印方可。”君自傲苦笑一聲,道:“我哪裏會解什麽印,前生之事今世又怎會記得?對了,我前世到底怎樣,又為何會轉世人間?”遊方無常一揖道:“大王前世乃鬼界高手,自命‘鬼天君’,縱橫鬼界無人能敵。後受命於神界,成了鬼卒之首,位列神界三品。”

“百年前,大王忽將一切托付在下,隻身奔赴黃泉,用逆世輪回之陣轉生人間,直到十數年前,才降於人間。”君自傲皺眉道:“那當時我未將因何轉生之事告之於你麽?”遊方無常搖頭道:“大王心事素來不與人言,在下亦不敢多問。”君自傲略一沉吟,又問道:“那逆世輪回之陣又是什麽?”遊方無常道:“逆世輪回之陣,乃是神界所創的一種違背天道的轉世之法,是專用來處罰觸犯天條之神的法陣。以此法轉世,可保有前世之力,若受罰之人誠心悔過,則可引發其力,使其重歸神位。”君自傲道:“如此說來,我當是受罰而轉世人間了?”遊方無常搖頭道:“受罰者應由天兵押解赴黃泉,大王卻是自行前去,絕非受罰。”君自傲愈發不解,暗道:“既非犯了天條,我為何會轉世為人?難不成是做鬼做厭了,想嚐嚐當人的滋味?”他苦思半晌,卻仍是想不通。

驀地,他想到喚遊方無常來此的目的,不由暗罵自己糊塗,前世之事思之無益,眼下要緊的是尋敵報仇,一心糾纏在前生之上,卻正是本末倒置。

想到此處,君自傲急理了理思緒,向遊方無常道:“此事日後再提不遲,我喚你前來,隻為請你幫我打探兩人行蹤,不知你能否辦妥?”遊方無常道:“若在下所料不差,大王定是要尋那司刑君與伍慷二人吧?”君自傲訝道:“你怎知道?”遊方無常道:“鬼卒遍布各界各處,那夜之事,早有鬼卒告之於我。”君自傲想起那夜慘變,不由又是心下黯然,遊方無常見狀道:“鬼卒行走各界,卻不得幹預各界之事,況且那時屬下未知大王身分,故此……”君自傲揮手道:“那夜之事錯全在我,與他人無關,不過鬼界高手潛入人間,神界便如此坐視不救麽?”遊方無常歎道:“神界自家事尚自顧不暇,哪有餘力管人間之事?”君自傲訝道:“神界還會出什麽亂子不成?”遊方無常道:“到底如何,在下倒也不知,隻是能覺出些苗頭罷了。”君自傲皺眉道:“鬼界這些人功力奇高,莫非也是用逆世輪回之陣轉生人間?”遊方無常搖頭道:“不,逆世輪回之陣,隻有神界之人方可驅使,想來群鬼定是另有他法。”君自傲微一沉吟,忽發覺自己又忘了原本目的,便道:“我要尋找的那二人,你可知蹤跡?”遊方無常道:“那伍慷與另兩個鬼界高手,帶著一具屍體匆匆向南而去,鬼卒不敢接近他們,不知他們到底要去何處。不過南方最近的去處,便是通天鎮,想來他們定會在那裏歇腳。而那司刑君行蹤詭秘,鬼卒竟無一知曉。”君自傲微一點頭,道:“多謝相助,你且去吧。”遊方無常一揖道:“不敢!在下常在神、仙二界,大王若有須用在下之處,便須運氣相喚,若是驅使尋常鬼卒,便不必運氣,大王附近的鬼卒,自會現身應命。”言罷緩緩沉入地下。

君自傲理了理思緒,暗道:“如此我便與天涯兄向南而行,待遇上眾鬼,再見機行事。”至此不再多想,由院中內門進入店中。

大廳中血跡已幹,化成黑色血漬。

君自傲觸景生情,心中一陣酸楚,那夜一幕幕慘相重入眼中,令他悲痛難當,暗自發誓道:“雨瀾、言班主、柴大哥,還有諸位叔伯,君自傲定會手刃仇人,為你們報此血恨!”咬緊牙關,猛一轉頭,直奔自己房間。

進得房內,隻見景物如昨,絲毫未變,隻是原來包在行囊中的短琴,此時卻跌落地上,想來是官府捕快搜查之時所為。

君自傲將琴拾起,吹了吹灰塵,重新包好縛在背上,伸手推窗,一躍而出。

遠處火光閃動,似是巡城兵丁,君自傲怕另生事端,便縱身躍到房上,向回奔去。

眼看快到客棧之際,一個聲音驀然響起:“小傲!”君自傲方欲四下張望,忽覺自己竟變成石人般,動也動不得。

第三集 龍城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