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校上學時,我是三區隊的區隊長,管男生;沈傲蘭是三區隊的副區隊長,管女生,她也是我們這一屆所有警校生心目中的女神。我們這個區隊是刑偵方向,我倆在學業上都是警校的尖子。當時社會上還不流行屌絲這個詞,但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屌絲,十六歲隨父母從黑龍江支援大西北,在省城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九十年代國企改製,父母所在的軍工廠轉了民用,沒過幾年又雙雙被強製買斷工齡,拿著這筆錢去做小生意,好容易賺了一點錢,父親卻突然患了一種叫做“亨廷頓舞蹈症”的罕見病。父親的病進展得很快,整天像抽筋似的不停地手舞足蹈,如癡如顛,不發病時,神智也很快變得癡呆和抑鬱。發病後的第二年,父親便絕食去了。正是禍不單行,醫生叫我們去醫院辦理後事時,又將我叫到醫院,告訴了另一個令我震驚的消息。

這“亨廷頓舞蹈症”是一種顯性基因病,父母患有此病的,兒女會有很大概率也患上此病。醫生嚴肅地告訴我,目前世界上治療這種病尚無特效藥,如果出現手足震顫、記憶減退、抑鬱等症狀,要立即就醫,即早介入治療,以緩解病程。

後來醫生,如果這種疾病發病了,一般可以存活多少年。醫生長歎一聲道:“這病是鈍刀子殺人。據說得了這種病的人,自知力和記憶一般保持良好,隻是由於引發的‘運動不能性緘默症’,整個人完全去了與人交流的能力,就像一個活人的靈魂被困在了死人的軀殼裏。如果生命體征保持得比較好的話,根據國際上的數據,一般可以活13到16年吧——不過大半病人的死亡與本病無關,像你父親一樣,大都是在徹底喪失自主能力前,就想方設法自我了斷了。”

我在悲哀之下,突然又得知這樣一個消息,好似涼水澆頭懷裏抱著冰,渾渾噩噩地操辦完了葬禮,覺得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消沉了大半年之後,我才重新振作了起來。死者長已矣,活著的人還得活著。要死也是屌朝上,何況父親是四十多歲發得病,我至少也還有20來年好活。萬一運氣好,我到死也沒得這種倒黴的基因病,那這輩子不是白白地浪費在驚恐之中了?

我決定報考警校。警察是和平年代犧牲最多的職業。我考警校的初衷並沒有那麽高尚,也不是為了申張正義或維護世界和平什麽的,隻是在為了給我可能短暫的、沒有意義的人生增添一些意義。就算真有一天,在跟犯罪分子的殊死搏鬥中壯烈犧牲了,也不枉轟轟烈烈活了一場。那時我在一本《少男少女》雜誌上看到了一句話:“生命如果不能太長,我們就要活得更深。”當時我深以為然。

大概是從大二起,警校女神沈傲蘭似乎受不了處處被我這個屌絲比下去,在學習上總是憋著一鼓勁,不論幹啥都想把我超過去。我那時十七八歲血氣方剛,每天身上都有使不

完的勁兒,閉上眼睛總是想起父親發病時瘦骨嶙峋地手舞足蹈的樣子,於是想方設法不讓自己的身體閑下來,每天吃完晚飯就去在操場上跑步,沈傲蘭就也到操場上跑步。我跑完步去訓練館打沙袋,她就也去打沙袋。有一天夜裏,訓練館裏就我們倆人,我看她把沙袋打得嘭嘭作響,出拳發力甚猛而收拳太慢,容易被人擒拿,忍不住好心提醒她。她倒眉毛一挑,叫囂不服就試試。果然剛一動手,她的兩隻手腕就被我抓住了,她又要起膝頂我小腹,我用力將她向旁邊一帶,便將她壓在了拳台的墊子上。她兩手被製,用雙腿環住我的腰,想要施展地麵技反敗為勝,我也將重心向下壓製,兩人就這麽僵持了一會,沈傲蘭就氣喘籲籲地沒勁兒了。

“快放開我,你把我壓疼了。”

“你剛才不是很囂張嗎?現在服不服,嗯?”

這時我才注意我們兩人擺出了一個極為曖昧羞恥的姿勢,我感受到她溫熱的胯部,下身騰地起了反應,心中一陣劇跳。沈傲蘭渾身一陣顫抖,臉騰地紅了,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我看著她微張的紅唇吐氣如蘭,腦子一片空白,忍不住親了上去。沈傲蘭又是渾身一顫,反抗的手臂軟了下來。

我將手伸向了她高聳的胸脯,顫抖而笨拙地揉捏著。她用手用力抓住我的手背,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輕聲而冷靜地問道:“呼延,你能為我負責麽?”

我猛然清醒過來。那個時候據說時省廳副廳長的兒子——也就是這位屈公子就在追她。領導幹部的子女嘛,當然要跟領導幹部或者富商聯姻,我這短命鬼又他媽算哪根蔥呢?心中不禁惶愧無地。

我從她的身上爬下來,尷尬地說:“呃,那個……對不起……我……”

沈傲蘭從起上爬起,用手背擦擦嘴唇,狠狠盯著我,看得我心裏發毛,突然一個高鞭腿,脆生生地擊中我的頭部,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隻聽見她惡狠狠地甩下一句:“臭流氓,我——不——服!”

之後一年多時間,或許是深深的自卑在作祟,我再也不敢跟沈傲蘭獨處。

沈傲蘭倒是一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區隊開會,我剛說了個啥,她就帶頭唱反調,我指東她往西,我讓幹啥偏不幹啥,聚集女生搞小山頭,團團夥夥,自成一體,破壞區隊支部和諧。我自知理虧,隻好召集全體男生開會,說我這個掛名區隊長以後全力配合沈副區隊長工作,你們還是都聽她的吧。自此,92屆三區隊徹底陰盛陽衰,男生全部成了給女生拎包打雜的。

直到快畢業那年,一個周五的晚上,同學們好不容易迎來久違的放風日,組團出去嗨皮了。沒錢又沒女朋友的我又到訓練館裏拿沙袋發泄過剩的體能。練了一會兒,見沈傲蘭也掂著拳擊手套走了進來,站在旁邊看我打拳。看了一會兒,她問我:“唉,胡言亂語,馬

上就要招警考試了,大家都在活動,你有什麽想法?”

“啥想法?”我反問。

“你傻呀,誰不知道考試就是做個樣子,能不能分到好單位,工作都得在幕後做。你要能考上廳機關,至少可以少在基層奮鬥20年。要是不做工作,非得被分到邊遠山區不可。”

“我能有啥辦法,我又不像你們這些高幹子弟,家裏人給你們把路都鋪好了,我就考上哪兒算哪兒了,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呢。”

“高幹子弟吃你家饃了?你就是煮熟的鴨子——嘴硬。要不,我跟我爸說說,讓他給你活動活動?有些事,你看著難辦得很,其實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哈哈,算啦,你爸忙自己女兒的事還忙不過來呢。我這人,不愛欠人家人情債,就讓我自生自滅好啦!”

沈傲蘭一腳踢在我的屁股上:“臭流氓,你已經欠下啦!”她轉身氣鼓鼓地走了。

畢業的那天,全區隊組織聚餐喝酒唱K,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女生們拿出畢業紀念冊,挨個讓別人寫祝福話。大家都知道我這個區隊長分配的工作最差,在省城下轄最偏遠的郊縣的一個最偏遠的派出所,一個個都來敬酒勸慰,我是來者不拒,喝得連苦膽都快吐出來了。最後男生女生一齊起哄,喊“正副區隊長來一首!正副區隊長來一首!”接著便有人把我和沈傲蘭推到一塊兒。我倆代表區隊黨支部,誠懇地向同學們說了一籮筐感謝的話,敬了很多個禮,鞠了很多個躬。最後我說道:“今天以後,大家就要各奔東西,希望同學們要學汙泥池中的白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永遠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和高尚的靈魂!我給大家唱一首何勇的《垃圾場》吧。

我們生活的世界

就像一個垃圾場

人們就像蟲子一樣

在這裏邊你爭我搶

吃的都是良心

拉的全是思想

你能看到你不知道

你能看到你不知道

我們生活的世界

就像一個垃圾場

隻要你活著

你就不能停止幻想

有人減肥有人餓死沒糧

餓死沒糧餓死沒糧

餓死沒糧餓死沒糧

有沒有希望

有沒有希望……”

嘶心裂肺地吼完這首歌後,我的眼裏全是水霧,身邊的人臉也看不清了,我把臉一抹,又有更多的眼淚掉下來。我哈哈一笑,抱拳拱手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把酒言歡。兄弟姐妹們,願早日在公安工作的各條戰線上聽到你們建功立業的消息!咱們就此別過!”然後頭也不回地、自以為瀟灑地衝出了門,在蒙蒙細雨中攔了一輛三摩,直奔長途汽車站去也。那也是我與這位警校女神見的最後一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