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聽此言,忙伸手摸向腰間,才意識到自己這時隻著中衣,赤手空拳。

我見她麵色如恒,心中不由得暗暗驚異:“孫智廣那廝竟如此命長!我明明將他一箭穿腦射倒,他如何竟然不死?他對你甚是不恭,又如何肯聽你的號令,難道……難道……”

纓絡微微一笑道:“你想是疑心我答應了任德敬和孫智廣的要求罷?你想多了,那孫智廣確是死透了,你看。”

她向溪中一指,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水草中隱隱伏著一人,仔細一看,那人仰天臥在水底,嘴巴大張,雙眼圓瞪,口中還插著一隻羽箭,神情甚是妖異可怖。我心中大駭,後躍一步,直直地盯著趙纓絡。“你……你……”我心中一動,這順德帝姬難道竟是“南法”傳人?

“南法”是有宋一朝,湖廣山民用來驅屍趕鬼的法門,類似後世的“趕屍”之法。聽說男子要施這“南法”,需要以人祭鬼,每以小兒婦女,生剔眼目,截取耳鼻,埋之陷阱,沃以沸湯,糜爛肌膚,用以祭鬼,方能驅使得動;若是女子要施這“南法”,則要男女**之後,女子將男子挖腦食髓,這男子化為屍鬼,便要永世聽她的號令。這“南法”陰邪詭異,盛行於湖廣,正是纓絡之父儀王的封地所在。我看著她,口唇幾度欲張,驚疑不定。

她苦笑道:“你以為我是‘南法’傳人,是妖異**邪之婦。是也不是?”

“我……我……”我心中紛亂,不知如何作答。

她目光淒苦,向我望來。“徜若我真是‘南法’傳人,自小為練邪術,顛來倒去,荒唐**奔,害人害己,你……你還要護送去我尋找安穩托身之所嗎?”

我見她神色淒然,心中不忍,不禁脫口大聲說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也有各人的抉擇。你年少無知之時,受妖人蠱惑,便是練過些許邪術,又怎樣了!我朝開國四大名將,倒是未曾練過什麽邪術,倒是一樣的攻城滅國,殺得屍山血海,卻又享祭太廟。這正邪之辨,本就難說得很。你不必多想,你隻要還需我護送,我總一路護送你便了!”

纓絡撲哧一笑,隨即雙頰暈紅,眼含秋水,麵露感激:“隻盼你不是被我這妖女的美色所迷,才說出這番話來寬慰我罷!”她忽做悲苦之色:“你看我年輕貌美,其實是我以圓光之術所化,我本人因終年接觸那些邪祟毒物,隻落得個禿頭鮑齒,滿臉爛瘡,待會兒變出本相,隻怕登時嚇死了你!”

我微微一驚,隨即哈哈笑道:“天下女子,哪個不是塗脂抹粉,描眉畫鬢,遮醜護短,這原算不得什麽!……不過,你既坦白說了,我便知道了,公主在末將心中,乃是神仙中人,並不全因你的美貌……不過你還是不要變了罷,我愛看你這付樣子。”

纓絡長出一口氣,燦顏笑道:“我戲言相試,本想引得你冒醜露怯。大將軍,你胸襟廣博,明辨是非,一片至誠,確是萬中無一的真君子、大丈夫……那‘南法’陰邪汙穢,害人性命,枉顧倫常,我一個長在深宮裏的公主,怎能是‘南法’邪術的傳人?”

我詫異道:“公主,那你如何能拘來這孫智廣的屍身,將末將背負至此處?”

纓絡歎道:“大將軍,你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子,以後,你若喜歡,也可以稱我為‘公主’,我卻不許你再自稱‘末將’……咱們一路突圍西來,各地俱皆傳聞,汴梁圍城一年,卻一朝城破,乃是因為金兵用了驅趕屍

鬼之法,才破了宣德門的城防。那自然是因為有精通‘南法’的高人居中主持了。我這術法,雖與‘南法’同緣,所傳卻比它早了何止幾千年。乃是源自一部《歸藏》。”

“末……我雖然讀書不多,也知道古有三《易》,《歸藏》便是其一,難道……”

纓絡拉我坐在溪邊的一塊大石上,隨即坐在我身畔。

“是了!夏有三《易》,今失其二,《歸藏》便是散失的其中一部,是上古巫術的大成。上古蠻荒之時,人們漁獵為生,挖穴而居,茹毛飲血,器械不精,一切全憑人力,故而將人的潛能使用得淋漓盡致。這《歸藏》之中,載有種種上古的神奇咒術,教人呼風喚雨,搬山倒海,伏獸驅鬼,趨吉避凶,委實不可思議。這驅趕屍鬼,便是其中的至高法門之一。千載之下,時移世異,自神農氏以來,人民眾多,禽獸不足,於是神農因天之時,分地之利,製作農具,教人耕種。自此,人類日益精於器物,念力不足,這《歸藏》之術,到了商周之時,便已無人會用了。但是在夏代之前,仍有流傳。蚩尤大戰黃帝兵敗身死後,餘部星散,有一支南逃至蠻荒之地,便是三苗的始祖。三苗僻居深山,教化不興,迷信巫蠱,這‘南法’想來便是當年由《歸藏》中化來的細枝末流。太上皇寵信道士,欲求長生之法,便打發了向仙師統率軍馬,遍發夏代古墓,從夏代大巫和氏的墓中盜出了一塊刻有《歸藏》的大龍骨。這塊龍骨,後來卻曾落入我的手裏。”

纓絡沉默一會兒,繼續說道:“我幼年之時,儀王府中的乳娘、侍女中多有苗女,會做‘圓光’術為戲。我甚是貪玩,便也學了。年齡稍長,讀到《易經》,深感天道運行之理,委實博大高深。我進宮之後,歲月癡長,度日如年,便以研究易數為樂。那一日龍樓高宴,我與侍女作唐之《天魔舞》,太上皇甚是高興,便將《歸藏》賞賜於我。我隻看了一晚,上麵盡是詰詘聱牙的奇怪文字,我一個不識。連夜細細參研,發現其中一些字形,與苗人刻在銀飾上的圖案相近,想來是上古時蚩尤一族的九黎文字。我便將龍骨留下拓片,第二天將龍骨還給向仙師,隨即打發人請來苗洞巫女,請她解說上古苗文。那巫女卻言道,苗人僻居深山數千年,文字無用,早已不傳,苗洞之中,隻有上古苗文的圖案,意義早已無人能解。她甚是抱歉,便為我歌唱了一首三苗史詩為樂。那史詩足有六千多行。她在宮中住了數日,每日載歌載舞,一邊唱一邊解說,甚是熱鬧。我隻聽了‘開天辟地’、‘鑄日造月’、‘猿猴化人’三段,心中就是一驚,發現這三段與《歸藏》開篇所畫的圖形互相印證。以此類推,我細細參祥數日,便看懂了拓片上的文字。向仙師疑心我看懂了《歸藏》,幾次派宮中侍奉丹藥的道姑試探於我,我謹守秘密,從不敢向他吐露。那《歸藏》神妙無比,據其所載,蚩尤征炎帝時,軍中女巫施了驅屍趕鬼之術,雙方死亡的軍士,盡皆被她化成僵屍,刀砍不仆,箭射不入,蚩尤的兵越死越多,炎帝才終究不敵。《歸藏》若落入心術不正之人手中,人間勢必更遭屍山血海,成為煉獄!”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纓絡繼續說道:“我看懂了這《歸藏》的秘密,想起史書上記載的漢朝巫蠱之禍,陽石公主、諸邑公主盡皆慘死,知道巫術乃是宮闈大忌,便不敢將這秘密告訴任何人,隻是以此作為自保之道而已。太上皇雖將我過繼為女,封為順德帝姬,卻始終別有所圖,多

次以言語挑逗,是我用‘化神入夢’之法,幾次在夢中裝神弄鬼,嚇唬於他,才保得自己平安周全。自金兵圍城,慧星現世,太上皇病急亂投醫,要將我許配向仙師,激勵他施法術破敵。我一來料到向仙師心術不正,別有所圖,並非真心愛我;二來燒骨尋紋,推算到汴京必破,趙家宗室,人人要慘遭浩劫,給金人為奴為仆,大難已在旦夕之間。我心中不甘,便急中生智,故計重施,用‘圓光’之術,偽裝神降,騙太後放我出城豈援……”

纓絡抬頭盯著我的眼睛,緩緩說道:“我朝連年征戰,功勳耄宿不少,比你位高權重的武將也甚多。你官拜**寇將軍,兼八十萬禁軍教頭,雖然品級不高,又是招安的草寇之子,但我早知你自幼隨軍東拚西殺,武勇無雙無對,更兼襟懷坦**,素有俠名。所以,我便讓母後欽點了你這支兵,護我出城。否則,你若是任德敬、孫智廣之輩,我一個弱女子,羊入虎口,豈非隻能任你輕薄欺辱?說不定還要被當成‘奇貨’,賣給韃虜,委身事敵,那時更是欲生不能、欲死不得了……”

我聽到“輕薄欺辱”四字,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臉上發燒,苦笑道:“感謝公主對我這草寇之子如此青眼有加……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難得你小小年紀,竟然如此機智深沉。若非你這番機心,你我二人隻怕城破之日,已分別死在汴京之中了……那向仙師仙風道骨,人品端方,又被封為國師,聽說城破那日,他在宣德門上施法禦敵,也曾頗有靈驗,你怎地說他心術不正?”

纓絡轉過身來,抓著我的雙手,直視著我的眼睛,我握著她的柔荑,心中一顫。她說道:“你這番話,話裏有話,似是責備我沒有將《歸藏》秘法傳授給向仙師,致使他守城無術,導致城破……你看我的眼睛,我生有星瞳,這是上古大巫的血脈,長有星瞳之人,生來就擅於察言觀色,洞照人心。我一見那向子扆的眼睛,便知他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心想要肉身成聖!”

我盯著她星空般深邃的雙眼,癡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問道:

“什……什麽叫肉身成聖?”

“就是學商時李靖,唐時陳摶,出離六道輪回之外,長生不死!”

“那麽,《歸藏》之中,真有這種神奇的術法嗎?”

纓絡不答,久久才道:“《歸藏》中的咒術雖然神妙無方,終不能令人脫離天地運行的正道,白日飛升。就算是載有躲劫避凶之法,在生死薄上暫時勾掉了你……你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看著你……你認識的公主、大將軍們,一個個地都死了,在漫長的歲月中,將少年時的歡樂記憶,一點點淡忘了,隻怕也沒什麽意思罷……”

我見她雙目黯然,便反過來握住了她的雙手,不知如何寬慰。她身子一顫,也不將手抽回。

過了良久,纓絡才伸吸一口氣道:“……向子扆雖身在道門,卻是目露貪光,凡心難抑,且野心極大。他若得了《歸藏》,必定不肯隻修習其中的避劫長生之法,勢必會在人間另起波瀾,說不定要更興刀兵,謀朝篡國,永為萬世之主,享盡人間清福。咱們突圍避走之後,我在紅石嶺上看見他放出的神火飛鴉,就知道他並未身死,而是糾集道門中人,緊緊追來,要將我劫走,逼要《歸藏》。他是太上皇欽封的國師,黃河以南的道門中人都聽他的號令,更兼身懷異術,他要與我為難,可比汴京城外的金兵、潼關中的任德敬更令人難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