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談心

聞嘯注視著李捷的背影,握緊雙拳。

是他,當著自己的麵將父親的頭一刀斬下,是他,當著自己的麵把父親的頭拋入敵陣。

理智告訴他,這隻是激勵士氣的做法,在那危急關頭這甚至是唯一能夠扭轉敗局的方法。否則,他們會全軍覆沒,然後就意味著峽穀關失守,大延西側門戶大開,西戎鐵騎暢行無阻。等待大延的會是怎樣的命運?絕不是今日的歌舞升平,盛世繁華,可能是割地求和,可能是上表稱臣,也可能是山河破碎社稷傾覆……

是那個人,呐喊著衝入敵陣拚死斬殺驍勇善戰的西戎武王拓拔浩,力挽狂瀾,救了寧西軍,救了大延!在那之後,他才開始注意這個小小的翊麾校尉。他用兵靈活,注重方略,不拘古法,勇猛果斷,竟能每戰必勝,讓人不得不敬服。

他,堪稱少年英雄!

可是,感情上又讓他如何釋然,那是他的父親啊,為什麽偏偏是他的父親?他忘不了一刀下去那鮮血噴湧的景象,忘不了最後奪回的那顆血肉模糊的頭顱。

父親走了,那個拍著肩膀讚他聰慧的慈父回不來了,那個沉著麵孔指導他騎射刀法的嚴父也回不來了;那個溫和豁達品茗對弈的雅士回不來了,那個沉穩驍勇批堅持銳的將軍也回不來了……

那噩夢一般的戰役結束之後,他在軍帳中昏睡了好多天,恍惚間覺得父親就坐在枕邊,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可睜開眼看到的總是旁人,掙紮著起身去尋,卻牽動了一身的傷口。劇烈的疼痛讓他清醒過來,父親已經走了,再也不能守在重傷的兒子身邊,再也不會用嘉許的眼光說“青出於藍,不愧是我的兒子!”

父親曾幾次說過,將軍不離陣上亡。他在豁達地等待著自己的結局。保家衛國、擴土開疆是軍人應有的信念,馬革裹屍、青山埋骨是軍人獨有的悲壯,將士們的哀慟與淚水足以安慰戰死沙場的英魂。可是,一個軍人可以戰死在光明正大的對陣之中,也可以斃命於敵將卑鄙的暗箭之下,卻無論如何都不該受到那樣的對待!

等他終於能夠平靜地接受現實之後,他掙紮著回到了校場上,父親的兒子怎能做個一蹶不振的懦夫?

在那裏他碰到了李捷。他仔細地審視著那個瘦小的少年,在那雙清冷的眼睛中他看到了歉疚,卻沒有懊悔。如果能找到哪怕一絲悔意,他都不會這麽恨他。

是的,他恨他。

他,這個隻想著出人頭地的冷血動物!

這時,韓珍看著看著聞嘯麵色不善,心下惴惴。在晚宴上他就發現,聞嘯對李捷不假辭色,不光他如此,和聞嘯交好的將領對李捷無不是禮貌周全卻冷淡疏離,而韓琮更是當麵對他冷嘲熱諷。李捷也不爭辯什麽,笑笑就走開,看著可比他們大度多了。毫無疑問,聞李二人心存芥蒂,連帶寧西軍中也分了兩派。隻是,聞青聞嘯兩位將軍在軍中極有人緣,恐怕李捷在軍中過得……

但是,他自己都說用不著可憐他了。再說,他當初做得太狠,人家兒子不待見他也算不上冤枉。

隻是,剛才自己和李捷有說有笑,聞嘯恐怕會覺得他不夠朋友,不講義氣吧。比起他哥,他委實很不夠義氣。

韓珍擠出一個微笑,“嗬嗬,東林,……好久不見了。”

聞嘯看見兩人說笑,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就是特別生氣,特別煩躁,這時冷著臉看向韓珍,“剛才還在殿中一起喝酒,怎麽叫好久不見?”

韓珍想,自己和他最厭恨的人敘舊也就罷了,還偏偏讓他撞見,那就似乎真有點對不起這位好友。因此,在言語中不由多陪些小心。

他訕笑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剛才哥哥自顧自說得天花亂墜,都沒容得我插嘴。哪日你有空到我家來玩,我們把酒夜話促膝長談,如何?我娘我爹一向喜歡你的,若見你來肯定歡喜。如今你飛黃騰達了,他們又要罵我不爭氣。”

“你若是不爭氣,京裏就沒幾個爭氣的了。我倒是有意上門拜訪?可還是算了。萬一打擾你和那位暢談古今,豈不是罪過?”

韓珍賠笑,“人家那麽說,我當然要應一下嘛,何必給他難堪?再說了,他如果真來了,我哥一聽肯定抄起門閂就把他打出去了。嗬嗬,放心吧,有我哥在門口橫刀立馬,哪個沒點眼色還敢上門?”

聞嘯聽他這樣說,忍不住笑起來,剛才的煩悶氣惱頓時煙消雲散,“幾年不見,賢弟都會插科打諢了,跟誰學的?我記得你過去從不調侃別人的。”

韓珍聞言,但笑不語。

聞嘯笑罷,正色道:“你一定認為我因著那件事對他耿耿於懷,或者心胸狹窄嫉賢妒能,所以不僅自己疏遠他,還教唆同僚孤立他,是也不是?”

韓珍深深看向他,微笑道:“你我相交多年,我還不知你的為人?真正有情有義的君子。你會對他的那次作為耿耿於懷,正是因著為人子的情義。你若能同他談笑風生我才要大吃一驚呢。至於其它,我絕不相信。比如我哥,肯定就是他自己看他不順眼才那樣兒的。嗬嗬,你若真想害他性命,戰場上有的是好機會。他哪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裏賞月?”

聞嘯聽他如是說,大為寬慰,“知我者逸之也。”隨後拉著韓珍坐下,他近些日子憋了不少話,都沒處找人說。

韓琮韓珍雖是親兄弟,但性情卻大不相同。

韓琮爽直赤誠,極重義氣,卻也爽直到了幾乎粗鄙的地步。打仗時,他是值得性命相托的好兄弟;喝酒時,他是個能夠舍命相陪的好漢子;可他卻根本作不了談心的好對象。他的心思過於簡單直率,麵對旁人糾結的情緒和心情似乎永遠找不到重點,至於理解寬慰勸說就更無從談起了。

而韓珍呢,細膩敏感,溫和寬容,他善於傾聽也善於寬慰,好象數九寒天裏的一杯熱茶,溫暖貼心。

“李捷這個人,怎麽說呢,極有能力,常能見人所未見,發人所未發。雖然他如今的地位不及我,可我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才華和毅力遠在我之上。從小和宋文同窗我也沒這樣別扭過,打從認識他之後,卻有些……嫉妒他。”聞嘯歎了口氣,語氣落寞而惆悵。

韓珍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宋文沒有打擊到你,是因為他的專長從來就不是你的誌向。而這李捷卻具備成為名將的所有資質,所以你難免有些在意,這也是人之常情。”

“這人不光能力出眾,而且他性情怪異。麵上和旁人倒沒有多少不同,可在他身上從來看不到那個年紀的少年常有的衝動魯莽單純直率。在旁人都激動憤怒的時候,他還能冷靜地分析利害作出理智的判斷和決策。若說他領兵的才華讓他能打勝仗,那麽他的個性就替他避免了吃敗仗的可能。若論單打獨鬥,他不及我;若論統籌全局,我卻遠不及他。唉,天下武功卓著的勇將比比皆是,卻有幾人能有那份冷靜睿智?……當今四國這許多將領,日後若隻有一人能稱得上名將,那就非他莫屬了。”沮喪之餘還有些望塵莫及的惆悵。

“東林,不要妄自菲薄。領兵打仗也是種藝術,個人有個人的好處,沒有必要刻意與他相比。或者,你好好研究他的領兵藝術,取長補短就是了。嗬嗬,來日方長啊,你怎知自己日後的成就一定在他之下?何況他經曆奇特,身上早就沒有少年人的特點,在心性上現在的你當然比他不過。”

“……經曆奇特?什麽意思?”

李捷回到朝明殿中時,正好和興王打個照麵。興王笑著過來和他寒暄:“李將軍,你怎麽從殿外回來?剛才可是出去吹風?”

李捷趕緊見禮,口中稱是。

“小王早已久仰將軍大名,思慕至今。今日朝堂之上得見將軍,風采氣度果非凡品。小王大為傾倒,更是有意結交,不知李將軍你意下如何?”

李捷笑答:“殿下謬讚,李某愧不敢當。李某遠在邊關也聽聞朝中的興王殿下是位禮賢下士,才華橫溢的賢王。能與殿下結交,李某真是三生有幸。”

“嗬嗬,將軍真是個爽快人,小王就喜歡結交這樣的朋友。哦,對了,父皇雖已下旨賜你宅邸,可是打掃布置也需一些時日,將軍可否賞光先到小王府上盤桓幾日,讓小王略盡地主之誼?”

“殿下垂青邀我到貴府小住,本不當辭。隻是……泰王殿下已經安排我暫住他府上,還請殿下見諒。”

興王大度地笑了笑,“泰王一向是個細心的人,而且也是位伯樂。”

李捷應道:“的確如此。”

興王忽地走近一步,輕聲道:“隻是伯樂常有,而千裏馬難得。”

李捷笑道:“殿下似乎把話說反了。”

興王挑眉,笑得有幾分高深:“真說反了嗎?”

李捷斂去笑容,沉默不語。

興王又說:“泰王頗有識人之能,但用人方麵卻有些放不開。聞將軍似乎與你有些不睦,你在軍中恐怕過得不甚暢快。嗬嗬,本王一向信奉的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李捷靜靜看向他,還是不說話。

這時遠處一陣喧嘩,原來昌王喝醉了拉著睿王要和他比試拳腳,皓王等人從旁勸阻也勸不下。

興王見狀就勢結束話題,大家都是聰明人,點到即可。

興王走過去,連哄帶騙地把昌王從睿王身上扯下來。睿王倒是好脾氣,笑眯眯地連說無妨。殿中的官員大多半醉,東歪西倒地攤在座位上,少數清醒些的都往那邊看。昌王素來張狂慣了,大家都不甚在意。

李捷站在角落裏,環視著大殿中眾人的各般情態,嘴邊緩緩露出一抹笑意。

韓珍後悔失言,想了一下,“恩,他出身貧寒,後來父母雙亡。恐怕早已看盡人情冷暖,經曆不少磨難,心性自然要比我們這些生在富貴鄉中的堅韌很多。”

“這算哪門子奇特?我看還是天生冷情,軍中兵士自幼孤苦的並不少見,卻沒人像他那樣兒。我雖然羨慕他用兵時的冷靜,卻決不願意與他為友。他好像隻在乎戰爭勝負和個人榮譽,對旁人……”

“漠然視之?”

“也不是。他也會和人說笑,也會和人爭論……怎麽說呢,就是讓人覺得有隔閡,好像他高高在上俯視旁人的喜怒哀樂似的。他以為他是誰啊?

在我父親的葬禮上,他哭得聲嘶力竭,我當時真的有些感動,心裏也不是很怪他了。可依我後來對他的觀察,他個性極為自持,鮮有情緒波動,我總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恐怕也沒人猜得透。可那時他卻當眾痛哭流涕,極力表白,現在怎麽想都像是在做戲!你說我怎能不討厭他?”

韓珍見他越說越激動,趕緊安慰他。

雖說他覺得李捷正如聞嘯所說,冷清淡漠虛偽狡詐。但是,若延軍中兩個手握重兵的將軍內訌,豈不給了別國可乘之機?再說,李捷現在極受景嵐帝的器重,聞嘯如果和他公開決裂,無疑是在考較皇上對二人寵愛的程度。不論是否能將李捷逐出朝廷,這樣不管不顧地逼著皇上二選一也會讓聞嘯失去皇上的寵信。況且,兩人都效力於泰王麾下,如此一來削弱了泰王的勢力,讓興王坐收漁利。再說,李捷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何必毀人道行呢?

韓珍想著措詞,委婉地把自己的意思都說了。

聞嘯立刻說:“我才不會使什麽陰險招數逼他離開戰場!我也想看看他到底能達到怎樣的巔峰!我聞嘯雖然不才,好歹也是條磊落漢子。哼,他不是一心想要功成名就嗎?我就正大光明地和他比,看看大延的第一武將到底是誰!”

韓珍開懷大笑,“好好,將軍們爭著立功,皇上必定龍顏大悅。”隨即乘機勸他,“你既然決定要在軍功上勝過他,那日後打照麵時好歹要讓他麵上過得去,否則要讓旁人疑心他欠了你銀子沒還。”

聞嘯哼了一聲,不以為然。

韓珍輕聲說:“別給人可乘之機。”

聞嘯神情一凜,回道:“我曉得了。”

聞嘯把自己對李捷的複雜想法說出來之後,心裏暢快了很多。而此時韓珍坐在他身邊,清雅秀致,含笑的眼睛正看著他,心裏更是說不出地滿足。

“逸之,在清陽那會兒我差點沒敢認你,又黑又瘦,兩眼血絲。這次你可像樣多了,是不是雞湯的功勞啊?”

“就為那事我被大家狠狠取笑了好幾日,現在你也來取笑我!”韓珍嗔怪一句,轉而皺起眉頭,無奈道,“他們總當我是小孩兒,關照得無微不至,其實會讓我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聞嘯笑道:“誰叫你那麽招人疼,老夫人她們那舍得讓你有半點閃失?”

韓珍聽了,微微苦笑了一下。

聞嘯沒有察覺。他心裏一直記掛著另一件事,現在好不容易兩人獨處,忍不住想要問問,又覺得不好開口,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問了。

“我聽說,……顧小姐過了。”

“……是的。”

“還聽說你……立誓不娶。”我怎麽從來都沒發覺你對她有這麽深的情義?

對麵那雙眼眸中的笑意消失了,聞嘯不由地慌亂起來,“我隻是問問,顧小姐的事情雖然讓人惋惜,你也要節哀。日後,日後總能碰到更好的姑娘……”

韓珍打斷他,“東林,你已經二十二了吧。這次回來聞夫人一定會為你張羅婚事。大延軍中最聲名顯赫的少年將軍,哎呀,不知有多少名門閨秀要爭著嫁給你了。你行行好,趕緊定下來,嗬嗬,這樣我那個一根筋的傻哥哥才有機會為我找個嫂嫂不是?”

聞嘯被他這麽一噎,悻悻地閉上嘴,深悔貿然挑起這個話題的同時,也感到十分失落。三年前兩人是無話不談的知己,如今自己對他依然如故,他對自己卻……

過了好一會兒,聞嘯強笑道:“你看我,在軍中直來直去慣了,你別見怪。”

“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可我真的不想談這個。”

他的口氣十分誠懇,讓聞嘯好受許多,“如果有什麽要幫忙的,你盡管開口,不論怎樣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韓珍看著他,笑道:“我知道。”

聞嘯也笑,心中卻一片苦澀,……你真的知道嗎?

作者有話要說:先發一點吧,剩下的回去努力!^_^

這個周末把這一章寫完了,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上周六剛剛聽到一個好消息,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還有一個不算好的消息,總得來說心情還不錯。

祝大家天天開心!^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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