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慶功宴

景嵐帝見聞李二將雖然年少,卻氣度沉穩又不失鋒銳,隻要略加琢磨就可獨擋一麵,不由心中大喜。

在他景嵐帝還是個皇子時,他曾立下宏願作了大延皇帝之後就要掃平三國,將天下都歸入大延的版圖中!但是等到他真正坐了那個位置之後,才知道治理好一個國家是多麽艱難的事情。他不是好高騖遠之人,很清楚沒有足夠的國力卻貿然開戰隻會讓大延走向毀滅。因此,他按奈下自己的雄心,兢兢業業地處理政務,清明吏治,推行新政,努力讓大延真正強盛起來,至於自己年輕時的宏願隻能寄望於自己的兒子甚至是孫子了。

可是,這一次,大延竟然在倉促應戰的情況下,戰勝了吳戎聯盟!如今南吳納貢西戎割地北肖示好的局麵怎能不讓這個年過半百壯心不已的皇帝心情激**豪情滿懷?也許,也許不用等他的兒子,在他有生之年就可以一統四國,君臨天下!

麵對這樣的勝利,眾臣也同樣激動,溢美之詞滾滾而來:兩位小將年紀輕輕就有大將之風,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大延良將輩出實乃皇上之福大延之幸;正是皇上雄才偉略勵精圖治才令大延如此鼎盛四海來歸……

景嵐帝哈哈大笑,龍顏大悅,連連頒旨,寧西軍中的主要將領或多或少均有封賞!

夜幕降臨,金碧輝煌的朝明殿燈火通明,為泰王等人接風洗塵的慶功宴就在這裏舉行。景嵐帝下旨文武百官務必參加,睿王一行亦在受邀之列。

珍饈美味瓊漿玉液流水般地端上來,歌舞雜耍也輪番上陣。幾十名年輕軍士在激昂振奮的軍樂聲中舞了一曲《破陣樂》,身姿矯健,氣勢迫人,更將宴會的氣氛推向了□□。

景嵐帝開懷暢飲,君臣同樂,賓主盡歡。

不過名為天子卻仍是凡人之軀,景嵐帝畢竟上了年紀,熬到三更終於忍不住困乏,回寢宮休息,臨走時卻要眾臣和北肖貴客不拘時辰,務必盡興才好。

皇上一離開,老臣們就陸續退席回府了,留下的都是些精力旺盛,興致正好的年輕官員。韓驥韓駿也經不起折騰,囑咐了韓家三兄弟幾句就回府去了。

老古板們一走,留下的年輕人就徹底放開了。大家都拋開禮儀規矩,三五個人湊在一起,或暢談,或敘舊,或豪飲,或小酌。

韓珍顧謙和張照都過去祝賀剛出爐的聞侯爺和新榮升的韓琮將軍,五人在太學讀書時就甚為相合,這次多年未見,自然要坐在一起好好敘舊。

韓琮見了韓珍,大驚小怪地拉住他手上下打量,直說幾年不見都快認不出了,接著問起臨川風景如何,那南吳太子是否當真美得天怒人怨,他們怎麽逃跑的,他怎麽想出那麽多守城的招數。還沒等他回答,韓琮又追問他什麽時候得了暈血的毛病自己怎麽不知,還有他怎麽拖著不趕緊治治?

韓珍看著他但笑不語,幾年不見,他這個哥哥更黑更瘦了,可也更高更結實了,隻是這脾氣怎麽越來越像娘親了?

顧謙和張照也十分興奮,圍住聞嘯和韓琮劈裏啪啦地問邊關生活怎樣,打仗如何凶險。韓琮一聽興致來了,反正弟弟和他住在一個屋簷下,想問什麽隨時可以問,索性把自己的問題撇在一邊,專心致誌地講起自己在軍中的所見所聞。顧謙張照聽得一驚一乍,連連追問,聞嘯也時不時插個嘴替韓琮解說一二。

韓珍笑著坐在一旁聽四人說話,越發肯定韓琮經常參加八卦研討會,否則怎能把接運糧草都講如此跌宕起伏?

這五人坐在一起,毫無疑問地吸引著眾人的目光,寧西軍中和聞嘯韓琮交好的年輕將領,還有朝中與韓珍等人相熟的青年文官都聚攏過來。

韓琮見大家來聽,更是講得鄭重其事,“軍中可有不少忌諱的。比如入夜後絕對不能一人到河邊去,否則就會被水鬼拖進河裏淹死。”

旁邊一年輕官員頓時嗤之以鼻,“鬼怪之說多是無稽之談。”

“不,不,那絕對是真的!

第一個是個夥頭兵,死在春天。那天夜裏他去打水過了兩個時辰都沒回來,和他同帳的士兵覺得奇怪,就一起到河邊去尋。結果發現隻有他的臉浸在水裏身子卻在岸上,手裏還拎著一個空桶。“

有人推測道:“說不定是他腳下一滑栽到水裏,不知怎麽爬不起來就活活溺死了……”大概他自己也覺得這個解釋過於牽強,住口不說了。

“第二個是個巡夜的士兵,死在兩天之後。屍體是第二天一早被人發現的。那人上半身浸在水裏,褲子落到大腿,上身的衣服倒穿得好好的。”

一人問:“他為什麽會到河邊,還衣冠不整?”

另一人接口:“許是巡夜的時候內急,正好走到河邊,他解手時腳下一滑……”

有人插嘴:“那能人人都是腳下一滑?”

韓琮點頭:“的確蹊蹺,因此有人說是河裏有水鬼。它白天不敢出來,卻在夜裏暗中窺伺,把靠近河邊的人都拉進水裏害死。”

又有人遲疑道:“這兩人也許隻是巧合而已。”

韓琮搖頭,神情嚴肅,“還有第三個。”

眾人本以為韓琮杜撰了個鬼故事說來嚇他們,可看聞嘯等寧西武官都一臉凝重,意識到確有士兵溺斃河中,頓時都覺得心底直冒涼氣。

“連著死了兩人,大家就不大敢晚上去河邊。可過一陣子有些膽大的結伴去了河邊,卻毫發無傷地回來了。後來天氣漸熱,很多人到河裏洗澡,也都沒事。就在大家覺得水鬼一說確是無稽之談的時候,卻死了第三個人。

那人赤條條泡在水裏,衣服掛在樹枝上,他的頭發正好和水草纏在一起,所以屍體沒有被衝走。看樣子他是夜裏跑到河裏洗澡時淹死的。我親眼見了那具屍體,泡得發白,身子腫脹,……害我之後半個月看見饅頭就想吐。打那之後,再沒人敢在夜裏獨自到河邊去了。軍中都傳河裏有水鬼,也有人說是西戎人的鬼魂在河邊徘徊,專找落單的大延士兵下手……”

韓珍聽著韓琮的鬼故事,還分神留心著站在大殿另一頭的李捷,遠遠瞧見他和旁人寒暄幾句便隻身出了大殿,猶豫了一下便起身跟了出去。

這邊的聽眾已分成兩派,一派引經據典地考證水鬼存在的可能性,另一派撇開鬼神之說試圖用客觀理由合理解釋三人溺斃的原因。兩派人辯得不亦樂乎,幾乎沒人看到到他離開了。

聞嘯注視著韓珍的背影消失在帷幔之外,猶豫著要不要跟上去。他率兵解去清陽之圍後,因怕西戎乘虛而入,休整一日便帶領半數兵力火速趕回峽穀關。都沒有機會和他好好說句話……

“……後來戰事吃緊,再也騰不出功夫去查!營裏置備了好些大缸,給大家當浴桶使。嘿嘿,校尉或校尉以上的武將才能有自己的營帳和浴桶,否則就得跟那些泥猴一起用水缸了,還不得越洗越髒,是吧東林?”

“哦?恩,是啊。”

李捷一人慢悠悠地走到外邊的涼亭,坐在石凳上。今夜天氣不錯,適合孤高的人遠離塵囂,獨自品味這月色靜謐。

韓珍步履從容卻行得很快,出了大殿立刻四下張望,但見四下無人,不由得微微皺眉。終於在遠處涼亭裏瞥見一個人影,他這才眉目舒展,微微一笑,緩步向那人走去。

李捷聽到腳步聲,立刻站起身看向來人,絲毫沒有掩飾眼中的審視戒備。隻見花木掩映中,有一人踏月而來,是個身著淺緋官袍斯文俊俏的少年文官。

韓珍忽然和他打了個照麵,不由腳步一頓。涼亭中那人的冷淡神情讓他一愣,略微躊躇就繼續走過去,隻是腳步更慢。

兩人在這寧靜的夜色中默默對視,一個好像捍衛自己領地的野獸,警惕地審視著入侵者的來意;另一個好像執拗的不速之客,用緩慢的步伐來度量主人的容忍限度。

走得再慢,路也有到頭的時候。

韓珍終於進了涼亭,停在李捷五步之外。隔了五步韓珍也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今晚他喝得實在不少,不過神智倒很清明。

兩人默默對立,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方。

韓珍微笑,率先打破沉默,“你的嗓子傷過,飲食要清淡些,也不宜多飲。”

李捷怔忪片刻,回以淺笑,“多謝大人關心。軍中有禁酒令,在下一直滴酒不沾。今日若非有人相敬,也不會多喝的。”

韓珍笑道:“將軍威名早已傳遍四國,大家都想借著敬酒的機會細睹將軍威儀呢。”

李捷微笑,“隻是在下其貌不揚,讓諸位大人失望了。”

“哪裏哪裏,將軍過謙了。細看之下,您五官生得十分清秀,頗似在下一位故人呢。”

李捷神色一凜,隨後玩味地看著韓珍,“哦,果真如此?在下真是榮幸。”

韓珍依舊笑得無害,說道:“所以在下就跑過來和將軍搭話,唐突之處還請將軍勿怪。”

“嗬嗬,今晚月色正好,如果在殿中吃酒聊天豈不辜負了如此美景?可是一人賞月太過清冷,大人能來相伴,在下求之不得。”

“將軍……真雅人。”

李捷舉頭望月,不再說話,或者是等著看韓珍如何往下唱這出戲。

韓珍見他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中,身姿挺拔,恍惚間又看到那個小女孩堅定地對他說,“要做就做霍去病!”

而今,他心願已償,整個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在月光下閃動著凜冽的寒光,躊躇滿誌,氣勢迫人!

韓珍身不由己地走了過去。

等站到李捷身邊之後,韓珍才發現這柄出鞘的利劍實在有點兒短,竟比他自己矮了大半頭,忍了一下沒忍住,笑出聲來。

李捷詫異地扭頭看他,見他神色頓時明白過來,一雙眼刀立刻射了過來。

韓珍趕忙止住笑聲,“據說,拿破侖之所以特別強勢,就是為了讓人們折服於他的氣魄而忽略他矮小的身材。將軍得天獨厚,前途不可限量啊!”可惜,語調中的笑意過於明顯完全抵消了詞句中的誠懇。

李捷冷冷地注視著他,一言不發。

韓珍被他看得有些心慌,訕訕地斂起笑容,垂下眼睛。

李捷心中惱怒,不願理他,轉而抬頭看天繼續賞他的月亮,完全沒留心韓珍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正看著月亮想心事,驀地感到身旁那人身影忽近,冷不防自己的左手便被韓珍捉住了。

李捷大怒,厲聲道:“你幹什麽?放手!”

誰知韓珍捉得更緊,沉聲道:“讓我看看。”

要照平時,李捷定要奪回手來,再給他一頓好揍,叫這冒失小子再也不敢在他麵前放肆。可是韓珍的動作雖然粗魯,他的聲音裏卻似乎蘊涵一些特別的東西,讓他不由得撤去力道,任他拉著他的手。

韓珍將李捷的兩隻手並排攤開,在皎潔的月光中仔細端詳。

兩隻手的指腹指尖和虎口上都覆蓋著厚繭,手心手背上散布著細碎的傷疤,手背的皮膚極為粗黑,修長有力的手指也不複當年纖細柔軟的模樣。

緩緩放下這雙手,韓珍沉默半晌,才輕聲道:“你真的,吃了很多苦。”

李捷仔細打量麵前這少年,放軟了口氣,“為什麽低著頭?你是在……替我難過嗎?”

韓珍固執地垂著頭,沒有回答。

李捷突然笑起來,“你還真是多愁善感啊!為什麽要替我難過呢?就為了這些繭子和傷疤?除了昌王那種人,軍營裏可沒人能保有白嫩的皮膚。”在最後一句裏毫不掩飾他的嘲弄不屑。

韓珍一怔,詫異地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清冷眼眸。

“這世上有多少人百般營謀,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我呢,付出代價的同時得到了想要的東西,還有什麽可抱怨的?你又替我難過什麽?”

韓珍訝異片刻,隨後笑道:“在下愚昧,讓將軍見笑了。”

聞嘯見韓珍出去了好久都沒回來,猶豫了一下便和旁人告了個罪,說是喝多了有些頭昏出去吹吹風,然後起身出了朝明殿。

李捷看著韓珍的笑容,突然柔聲說,“我竟是個瞎子,現在才發現你的容貌如此出色。”

韓珍一愣,沒做聲,隻是詫異地看著他。

李捷把嘴湊到他耳邊,輕聲道:“能得大人眷顧,在下欣喜若狂。”

韓珍一驚,連退兩步,“你胡說什麽?”

李捷似乎十分自責,“我怎麽說得這麽直白,大人臉嫩定要惱我了。”

韓珍瞪著眼,看著眼前這人曖昧的笑容,隱約覺得自己又被耍弄了。

“你耍什麽酒瘋呢?!”

李捷卻步步緊逼,言語懇切,“大人一直都在注意我吧,否則怎知我喝多了,又怎能見我離開就馬上跟著出來?剛才大人又和我說了那許多貼心話,關懷體貼之意溢於言表,還為我的舊傷難過流淚。自打父母過身,再無人對我這般關切愛護。我對大人也……”

“夠了!我們幾年未見,那些話不過是朋友間的關心而已,你犯不著用這來調侃我。而且,我根本沒哭!”

李捷詫異地睜大眼睛,隨後一臉傷痛,“幾年未見?今天明明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啊。難道大人是將我誤認做旁人了,才會如此溫柔體貼?”

聞嘯遠遠看到涼亭裏有兩人,是韓珍和那個他最討厭的人。隻見他們靠得很近在說什麽,聞嘯突然覺得很不是滋味,才一會兒功夫他們就這麽熟了?正想轉身回去,卻見韓珍在李捷的緊逼下連連後退,心中湧起一陣驚慌,連忙飛奔過來。

韓珍迷茫間卻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狡黠,頓時大怒道:“你這睚眥必報的小人!”

李捷聞言,哈哈大笑。

忽地一個東西射入嘴中,他喉嚨一哽,差點嗆住,隻得狼狽地連連咳嗽,再沒餘力嘲笑他人。

“笑什麽笑?難聽死了!當年還稱得上黃鶯出穀,如今堪比杜鵑老鴰,慘不忍聞,聽之生厭!”

李捷咳了半天,終於緩過氣來,問道:“你給我吃的什麽?”

“自製醒酒藥,省得你發酒瘋逛到河邊被水鬼拉去做伴兒!”

李捷一怔,隨即笑道:“如此,多謝了。”

“逸之!”

兩人聞聲一起看去,便看到聞嘯在三丈開外處,轉瞬間便躍進涼亭。聞嘯一臉關切地看著韓珍,卻對李捷視而不見,徑自走到韓珍身邊。

“逸之,你怎麽在這裏?”聞嘯雖然沒有聽清他們兩人的對話,但看情形倒不是李捷要對他不利,所以口氣和緩了許多。

韓珍當然注意到聞嘯根本就不打算和李捷說話,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有些不知所措。

李捷顯然習慣了,坦然笑道:“素聞韓大人和聞將軍是至交好友,許久不見想必有很多話要聊。如此,李某就不打擾二位敘舊,先行告退了。”

韓珍有點尷尬,“哦,那李將軍請慢走。”

聞嘯冷冷地看著李捷向亭外走去,不發一言。

李捷走到亭邊頓住腳步,回身凝視韓珍片刻,忽然一笑,雙目湛然,神采飛揚。

“李將軍你……?”

隻見李捷鄭重地抱拳施禮,“在下姓李名捷,字去病,現任正四品宣威將軍。”

韓珍聞言一怔,隨即微笑起來,也起身鄭重回禮,“在下姓韓名珍,字逸之,現任正五品工部郎中。”

李捷聽了挑起眉毛,卻不說話。

韓珍會意,答道:“我隻想作好韓珍。”

李捷了然,說道:“在下早已耳聞大人在清陽大戰中的種種壯舉,深感欽佩。今日得見大人,真乃三生有幸。”他眼睛一轉,見聞嘯的表情越發冷硬,隨即笑道:“李某與大人一見如故,改日可否登門拜訪,再與大人暢談古今?”

聞嘯麵色越發不善,李捷目不斜視,專注地看著韓珍等他回答。

韓珍硬著頭皮,“……當然可以。”

李捷一笑,“李某告退。”轉身走了,步履輕快,姿態瀟灑。

韓珍扭過頭來,“嗬嗬,東林,……好久不見了。”

讓大家久等了!

希望大家滿意李韓二人的正式會麵!^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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