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穆炎帶著陳傑靈,來到永拓集團的寫字樓,赴會。

頂層會議室中鴉雀無聲,長桌兩邊早已坐滿,公司高層們各個正襟危坐,卻心思各異。緊繃的氛圍因穆炎的到來而短暫停止,一瞬間,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門口人的身上。

進門後穆炎不動聲色地環視了一桌人,穆誌華坐在長桌首位,身旁坐著穆囂,在場的人他大多數都見過,讓他意外的是他二叔,穆誌華的親弟弟,穆向明也在。

穆向明比穆誌華小兩歲,行事卻比他大哥高明太多,眼光獨斷犀利,行事也利落果決,和他麵貌上給人的印象判若兩人。

早些年,在其他人還為國內產業鏈搶得頭破血流時,他就已經將市場轉向海外,商業嗅覺靈敏得有如神助,走到今天,算得上一個真正的商業大拿。

他會出現,穆炎隻是意外但不奇怪,他意外穆誌華會拉下臉來求他二叔回來,他們兩家雖是親兄弟,生意上卻沒有任何往來,甚至不在一個脈絡上。

穆向明即使人常年呆在國外,國內發生了什麽也必定有所耳聞。他選擇這個時候出現,隻能是替穆誌華施壓,但穆炎又覺得他沒必要這麽做。

會議桌兩邊都坐得整齊,唯獨穆向明,椅子向後挪出一塊距離,坐直手能搭在桌上,靠向椅背便像置身事外。

“二叔,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透透氣,我好接你去啊。”穆炎朗聲打了招呼,進門時他就注意到會議桌上隻留了一個座位,他示意陳傑靈去坐,自己走到穆向明身後,手放在他雙肩捏了捏,“咱們得快兩年沒見了吧?看著還是那麽精神,可見日子過得舒坦啊。”

這種場合下,陳傑靈自然明白推讓不好,依言剛坐下,便聽到穆向明渾厚的笑聲。

“是啊,兩年了都不知道去看看你二叔,就那麽忙,連陪我釣個魚的功夫都騰不出來?”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坐不住。”穆炎無視眾人,“哎二叔,我也好久沒見成心了,我那寶貝弟弟怎麽樣了,這次沒跟著你回來?我要是……”

他話沒說完,先被人厲聲打斷,“穆炎,請你看看場合,今天叫你來,不是讓你拉家常的!”

目光轉向穆誌華身邊的穆囂,穆炎微微浮現笑意,這話由穆囂說,非常合適,直接斷了穆誌華打親情牌的可能。他泰然自若地環抱雙臂,後退靠在窗邊,微微抬手示意穆誌華,“抱歉穆董事長,耽誤了大家的時間,您可以開始了。”

穆誌華麵上始終沒有明顯的情緒,甚至沒有正視穆炎,“穆炎,在座的各位都是長輩,其中多數看著你長大,我希望你在長輩麵前能夠坦誠一些,免了那些廢話,直接說你的條件吧。”

穆炎頷首,“您說得對,在座許多董事看著我長大,正因如此,大家應該很清楚我的條件,包括您,穆董。”

氣氛肅靜,偌大的會議室中一時間無人出聲,在座各位的表情卻很耐人尋味。

這段時間以來,在穆家兩父子勢如水火的交鋒下,心思最活絡的當屬董事會的成員們,有些人早已預料到了今天,所以開口與否,意義不大。而剩下的,礙於穆誌華的威壓,隻等著最後結果。

良久後,穆誌華才沉聲問道,“那我問你,你怎麽能保證將永拓帶回正軌。”

“我不需要保證。”腳下是百米高樓,等著的間隙,穆炎已經將頭轉向窗外,行人和車道都變成點線的高度下,他忽然覺得很乏味,可又不得不繼續下去。麵前的玻璃能映出他的臉,沒有誌得意滿,沒有歡欣鼓舞,他望著自己輕笑一聲,“你沒有別的選擇。”

“小炎。”穆向明出聲,“一家人,何必如此。”

穆炎轉身換上笑,“二叔,就是因為一家人我才願意接這個爛攤子,永拓現階段的運轉狀況大家都清楚,我手上的項目和啟動資金能改善這種狀況,除了我,找不到第二個冤大頭了。”

一旁穆囂聽了這話重重拍向桌子,咬牙瞪著他,“穆炎你在這兒糊弄誰呢,你的項目該是誰的你自己心裏不清楚嗎,你怎麽拿到手的需要我跟你攤開了好好講講嗎?”

穆炎不以為然,“正好,貴公司的法務也在,可以請他和我的助理聊聊,如果我們真做了什麽不能攤開了講的事情,願聞其詳。”

“你別以為……!”

穆誌華抬手打斷穆囂,“如果股東會議和董事會都通過,你可以絕對控股,穆炎,你覺得你擔得起嗎。”

“不重要,就算我接手的第二天就破產,又怎麽樣呢。”穆炎微微偏頭,黑沉的目光冷冷看向他,再次重複,“你沒有別的選擇。”

短暫交鋒過後,在場所有人都已確定了當前趨勢。

穆炎截斷了穆誌華所有的後路,為得就是這一天,把永拓從他手上搶回來的這一天。誰都知道,穆誌華創業的第一筆資金來自常如蘭,往後的種種投入也都是她在幫襯,在穆炎看來,永拓是他媽的,他需要拿回來。

穆向明不知什麽時候出去了,留了座位給穆炎。

穆炎坐下後依舊保持椅子離桌的距離,淡淡掃過對麵的幾位董事,“根據公司章程,大股東有權回收持股百分之二以下股東的股權,並主持收購或拍賣其股份,我對永拓現階段的股份組成有些意見,這是前提。如果各位無異議,我希望接下來就由穆董主持股東會議,免得之後耽誤大家時間。”說著他向穆誌華做了個請的手勢,目光卻看向穆囂,“當然,我永久保留穆囂所持股份。”

他話音一落,穆囂立刻轉頭向穆誌華,父子相向,表情截然不同。之後穆囂又瞪向穆炎,惱怒又不敢置信,“穆炎你他媽什麽意思!”

穆炎並不理會,隻等著穆誌華表態。

男人很快收斂了情緒,穆炎能做到今天這步,穆誌華很確定是有內鬼策應,隻是他未能抓到把柄,今天過後,穆炎絕對會內部清洗,隻是清洗過後的結果對他來說已屬望洋興歎。

如穆炎所說,他沒有別的選擇,他不能看著永拓倒下。

之後的會議和種種穆炎都交給了陳傑靈,出了會議室便覺得口渴。永拓和他離開前變化不大,他輕車熟路地找到茶水間,發現窗邊早已坐了人,喝著一杯複合果汁。

“二叔。”叫了人,穆炎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想提提精神。端著紙杯坐到對麵,他看了看穆向明的杯子,勾起嘴角,“我可記得你不能喝這個吧?”

“就這一次,當沒瞧見,啊。”被抓包穆向明失笑,“要我說糖尿病可真是要人命,這不能吃那不能碰,你嬸嬸和弟弟整天盯我跟盯犯人似的。”

穆炎但笑不語,轉頭向窗外,看落地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小炎,我這人信命,你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都有老天爺給你把著關,你們父子走到今天,總歸是有人犯了錯。”

穆炎很清楚穆向明想說什麽,於是先開了口,“二叔,不是我的我不要,他名下的其他資產我不會動。”

穆向明麵上感歎,“小炎,二叔今天來沒別的意思,你爸是我哥,你是我唯一的親侄子,我想保全你爸的顏麵,卻也怕別人欺負了你,咱穆家這麽些孩子,屬你主意正,你媽去得早,我總怕你走歪路,今天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

他的話幾字真幾字假,穆炎不願費神分辨,或許穆向明壓根就不在意他們會怎麽樣,一番措辭隻是為了不顯薄涼也未可知。

之後,穆向明果然點到即止,聊起了別的,“我這次回來會多呆些日子,成心也跟著呢,那小子鬧著要回國定居,以後你哥倆多走動,不過你要嫌他煩就甭搭理他,省得鬧得你頭疼。”

一瞬間,穆炎甚至覺得穆向明今天會來就是為了托付穆成心的。穆向明之後還有事情要處理,穆炎把人送到停車場,他的車停在寫字樓前,剛坐電梯上來,就被穆囂在門口攔住。

穆囂顯然跑動過,胸口還起伏得厲害,他把人推進電梯,嗬斥身後準備進電梯的人,自己站在門邊,再次黑著臉質問,“你到底什麽意思……”

穆炎微微抬眉,“你指什麽。”

穆囂怒道,“為什麽把我留下!”

穆炎輕笑,“你不是最崇拜他嗎,現在我取代了他,在我手底下,該難受死你了吧。”

穆囂瞪著穆炎,片刻後目光漸漸向下,雙目中的怒意也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困惑,“除了離間我和爸,就沒別的原因了嗎……”

多疑如穆誌華,穆炎話一出口,即使他能以理性判斷真假,穆囂可能是內鬼之一的猜疑卻會鑽入他的潛意識,伴隨永遠。

穆炎並不想多說,抬腳準備出電梯,卻再次被穆囂攔下來。

見他完全沒有爭辯和解釋的意願,穆囂卻突然一股勁兒直衝大腦。那股莫名的情緒撕裂偽裝,衝破自尊,迫使他低聲開口,“我就想聽句實話……”

我就想聽句實話,哥……

其實穆炎一直不明白,穆囂為什麽會說這種話,畢竟自己從沒騙過他,他討厭他,坦坦****不遮不掩。

十三歲之前,穆囂一直以為穆炎是他的親哥哥,隻是因為性格原因不願親近自己和爸媽。十三歲之後,穆炎親自撕碎了他的認知。

十三歲的生日宴會,穆囂希望穆炎也參加,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次請求的行為讓他不耐,所以他把那場生日會變成了嘲笑地獄。

青少年時期,人們最天真,卻也最歹毒,穆炎當著眾人的一句話,讓穆囂被戳著脊梁骨度過了叛逆期。他是小三兒的孩子,隻他自己明白,這句話壓著他直到現在。

那天穆囂也顫抖著對穆炎說,“我就想聽句實話,哥……”

他具體想聽什麽,自己是不是他的親哥哥,又或者他是不是真的是小三兒的孩子,穆炎不想探究。但之後幾年,穆炎才有所意識,其實錯不在穆囂,就算他錯了,也隻錯在牽著自己去拉他媽的手。

最終穆炎還是什麽都沒說,推開人出了電梯。